金晖,一九八九年生,浙江瑞安人,中短篇小说见于《钟山》《青年文学》《青春》《野草》《当代小说》《北方文学》《雪莲》等刊,诗歌、评论见于《岁月》《散文诗》《湖南文学》《红豆》等。著有短篇小说集《果壳形状的悲伤》。现任教于浙江省温州中学。
暖 州 金 晖 秋天快要收尾的时候,李萍来了一趟暖州。当时我正在教室里讲课,手机突然响了,我想也没想就把手机按了。下课后,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到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她说,我马上要到暖州机场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看到这句话,我的脑袋有点懵,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事先我完全不知道她会来,一点征兆都没有,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但我来不及多想,我临时把班长叫过来交代了一些事宜,便匆匆出发去接她。 我走到街上,外面的寒风凛冽。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天气凉得越来越快,街两旁的树像被洗劫过一般,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我在街口拦了辆车,让司机往机场方向开。抵达后,我给李萍打了个电话,电话声显示处在关机状态。我看时间还早,便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下,打开微信,突然看到李萍一大早就发了一条朋友圈,上面她公司的文案,底下则搁着一张酷酷的自拍照。我看着手机里李萍雀跃的样子,不禁愣了一下,一时感到有些恍惚。 我和李萍是在师大论坛上认识的。那时我们都才大一,刚从苦海中脱离出来,开启了自由自在的大学时光。那阵子我热衷于在校园论坛上发帖,借以打发大把无聊的时光。彼时一个名叫“格格blue”、顶着女孩头像的网友总是很热烈地和我讨论,一来二回的,便在脑子里挂了号。说实话,起先我对她并不感兴趣,直到有一次参加校内的志愿者活动,一个背着紫色双肩包、左耳镶一个浅绿色耳钉、锁骨赫然入目的女孩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才在心里惊呼一下。一切都与那头像里显示的信息高度吻合。这瓷实的缘分让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于是主动和她搭讪: 你好,你就是格格blue? 她听了很吃惊地反问道:怎么,你认识我? 我说,你好格格blue,我是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真的是你?她的脸上立刻闪现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我故作轻松地朝她笑了笑,继而向她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 记得那是夏日的一个炎热夜晚,我和李萍相约在师大路吃饭,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不得不承认,自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对她生出了好感。吃饭的时候,我们热烈地回顾了历次的聊天过程,饭后,又一起去学校后面的公园散步。我相信是夜色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在某个瞬间,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探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当我们的手指接触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她也用手紧紧地握住我,并用食指轻轻地在我的手背敲了几下。我知道,这是她接受我的声音。我的心里跑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 我一直觉得,和李萍在一起后,我的大学生活才算真正开始。我们整天粘在一起,以前快到期末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畅想回家的事情,但和李萍在一起后,这反而成为了一种煎熬,因为放假就意味着分离,每到这种时候,我的心情就莫名地低落。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样子,李萍总是开玩笑地说,某人一学期一次的生理期又要来咯。说实话,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如此放不下的人,是李萍刷新了我对自我的认知,当然,这也和我们各自家乡的距离有关。李萍的老家在山西一个县城,每次回家她都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有一次她对我说,老家那边成家早,她是仅有的几个考上大学的高中生,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人相亲,等那人走后,她害羞地把灯关了,告诉父母自己恋爱了,父母听后也挺满意的。这让我听了既温暖又感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李萍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那是毕业前的寒假,我们带着省出来的五千块钱去了四川。在古城客栈里整理照片时,李萍突然问我说:“你觉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说:“会的。”李萍看出我的迟疑,她的表情明显有点失落,只咕哝着说了声“哦”,然后把头转到另一边看相机。我知道,她是在尽力掩饰自己的难过。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我伸出手,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脸慢慢地贴到她的脸上,一贴,竟贴到了满脸的泪痕。我轻轻地把她拢在怀里,她的脸上热辣辣的。后来,她躺在我的怀里哭了会儿,然后才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说实话,我的心里很难过。和李萍在一起两年多,对于我们的未来,我早就想过很多次,也和家里提起过,可每次刚说起,就遭到家里的反对,他们死活不同意。在他们看来,婚恋是一件大事,要慎重对待,起码要工作稳定后才可以。其实我知道,主要还是因为李萍是个外地人。在我的印象中,暖州一直是个很闭塞排外的地方,再加上房价和物价常年居高不下,结婚的成本太高,如果双方都是本地人的话,多多少少有些积蓄和房产,关系上也盘根错节,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就相对方便,因此很少与外地通婚。但我一直没有跟李萍说这些,一是怕她会伤心,同时也因为我没有信心去说服我的父母。我知道,李萍的家里并不富裕,因此平时一起出去的时候我总想多付一点,但她就是不肯,经常弄得我无可奈何,心里却对她愈发怜惜起来。有一次,她父亲专程从老家来看她,李萍非要拉着我一起去见她爸。那次见完面后,李萍便缠着我,隔三差五地问我什么时候带她去见我的父母,吓得我都赶紧找借口搪塞过去。我心里知道,这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可是每次当我看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时,我哪里会忍心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呢?我在心里为李萍感到委屈,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因此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真正睡着,心里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隐隐担忧。 从四川回来后已经是农历年底了,整个校园都空荡荡的。我和李萍买了同时段的车票回家,约定等年一过,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便早点返校。我在家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十几天后,便提早回到了学校,很快李萍也回来了。最后一个学期里,李萍多次和我说,想和我去同一个地方工作,问我想去哪里工作。我说我肯定要回暖州。李萍说,暖州有什么好呢?我说,山好,水好,美味佳肴,再说我父母也一直想我回去。李萍想了想说,也对,这充分说明你是一个念旧的人。想了想,又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得背井离乡了。我说,舍不得你也回去。李萍听了捶了我一下说,你这人好坏的,其实去哪儿都一样,关键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对吧?有句话咋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嘛。我说,那你可别后悔。李萍听了哈哈大笑说,别后悔的人应该是你。 这之后我们开始准备毕业答辩、投简历。很快李萍就收到了几所学校的回复,她的笔试成绩很好,但她说,这些都是玩玩的,主要是为了试一试自己的价值,我当然还是喜欢和你去一个地方。我的目标是进暖州的一所学校,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次暖州市区所有学校地理学科都没招人,这就意味着李萍暂时没办法投简历,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李萍,本以为她会打退堂鼓,没想到她却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我再等上几个月。我不无忧虑地说,万一没有呢?她听了翻了翻白眼说,你就那么想甩掉我?我知道,她早已下定决心了,这让我感到既欣慰,又心酸。 航班抵达后,我跟随接机的人流站在出口,很快就看到了李萍。我朝她招了招手,她看到了我,脸上绽出了明亮的笑容。我连忙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问她:“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李萍咧嘴一笑,没有说话。我提出要给她的订旅馆。李萍摇摇头说:“不要不要,我已经订好了。”说完,便拿出手机给我看旅馆的位置。我凑近看了看,这是个名叫庆鹏的青年旅馆。 去旅馆路上,李萍跟我聊了几句后,便开始扭头看窗外的风景。正是下午上班时分,路上的交通有点堵,出租车开开停停,倒也制造了更多看风景的时间。我见李萍看得投入,便不忍心打扰她。汽车在一个红绿灯口停住的时候,李萍突然回过头说:“光这会儿我都已经看到好几家中意的小吃店了,我决定了,这回我要把暖州好吃的小吃都吃个遍。”我噗地笑了说:“好啊,原来你看风景是假,心里盘算着怎么宰我是真。”李萍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哈哈,我不宰你还能宰谁呢?”我笑着看了看她,她脸上的细绒毛清晰可见,我心一动,忍不住靠近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的脸一下红了,悄悄地指了指前面,意思是司机都看着呢。我看了看前面的司机,确认他丝毫没有察觉,便又调皮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车停在一个逼仄的小巷,两旁堆满了杂物,我和李萍小心避让着,走到一个拐角,果然看到一家旅馆,门口挂着一个闪烁的牌子,上面写着“庆鹏青年旅馆”。穿过大门进去,里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烟味,李萍皱了皱眉头,这时,一个坐在棕色柜台前的中年男子探出脑袋,表情暧昧地看了看我们,问道:“两位是要钟点房还是过夜?”李萍听了脸红了起来,我说:“住店的,已经预订好了。”说完便让李萍拿出手机给他看。老板看了后噼里啪啦地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便拿出钥匙递给我们。我说了声谢谢,便拉着李萍一起朝房间走去。走的时候,那个老板也在后面跟着我们,李萍一直紧紧地捏着我的手,一直等他走到楼梯口,转入了另一间房间,她才松了一口气,悄声对我说:“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什么坏人?”我嬉笑了一声,打趣她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是什么好人?”李萍听了害羞起来,她松开手,狠狠地捅了一下我的腰,小声地唾了句说:“去你的。” 放下行李后,我问李萍赶了一天路饿不饿,她说有点饿了,我让她简单地收拾一下,便带她一起出门。来到街上,太阳已经慢慢地出来了,从远山的那边斜斜地照过来,落在身上有点毛茸茸的感觉。天气一好,人的心情就好,李萍仿佛忘记了赶路的辛劳,她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先去公园逛逛吧。”我于是带她去了中山公园。到了公园,小径两旁的花已经凋零,但满目的绿意不减,李萍快步走到一块草地上,用力地张开双臂,仰起头夸张地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暖州暖州,真是一座温暖之州呀。”我在一旁赶紧给她拍照留念。 在公园闲逛了半个多小时,李萍才想起来要去吃东西,我带她去了公园路的一家网红小吃店。早已过了饭点,老板正闲着,见有客人过来,连忙亲自过来招呼。我点了一份鱼圆、一碗敲鱼、两个灯盏糕和一大盘锅贴。老板一一记好后,便去身后的厨间准备。我们正好走得累了,坐着无事,便也松了心看着,只见他将水烧开后关小火,用大拇指和食指从盆中捻出一小撮肉,稍加揉捏之后便放入锅中,很快玉白色的鱼丸便从锅底慢慢浮起,老板用笊篱将鱼丸捞出放入碗中,再将火腿香菇切丝均匀地铺在汤上,不一会儿,一碗鲜味扑鼻的鱼圆便端到了眼前。李萍看着眼前的鱼圆,感到十分神奇,她问我:“鱼圆为什么不是圆的?”我笑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从我小时候就开始这样叫了。”李萍对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但她还来不及多想,老板又陆陆续续端上了敲鱼、灯盏糕和锅贴,李萍眨了眨眼睛,看着锅贴说:“这个我知道,煎水饺嘛,可那两个又是什么?”还没等我回答,她又一个人嘀咕道:“算了算了,问你也不知道,还不如我待会儿自己百度去。” 吃完后,李萍把碗往前一推,突然一脸正经地问我:“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爸妈?”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点吃惊,刚刚在车上我就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但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被李萍突然提出来,有种提早接受审判的感觉。我说:“你一定要去见我父母吗?”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先玩一两天再去?”李萍摆摆手说:“还是先把重要的事做了比较好,免得到时候玩也没有心思。”她这样说,我有点不好意思拒绝她了,我起身到门口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和我预想的一样,母亲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吃惊,她问我李萍什么时候过来,我说已经在暖州了,现在正陪她逛街。母亲听后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来了,那就带她来吃晚饭吧。” 李萍知道母亲邀请她吃晚饭后,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她说:“那我们赶紧走吧。”我还沉浸在刚刚的恍惚之中,问她:“现在?”李萍说:“对呀,我得先回旅馆拿礼物呀。”我说:“你还特地带了礼物吗?”李萍不说话,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要回旅馆去。到了旅馆,她飞快地打开房门,蹦蹦跳跳地来到床头柜前,弯腰打开行李箱,然后从里面拿出两袋东西搁在床上,笑嘻嘻地指着袋子问我:“你看,这是什么?”然后又不等我回答,自己伸手从里面拿出东西,先是一袋印着商标的汤米服装袋子,再是两条香烟,显然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我走上前看了看衣服袋子,里面是一条藏青色的女士薄外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妈的衣服尺寸?”李萍得意地说:“这是我反复观察了你多年前的一条朋友圈的成果。”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她这次过来,真的是做足了功课的。 在出租车上,李萍时不时地问我,母亲有没有什么喜好,父亲有没有吸烟喝酒之类,说担心买错了礼物,到时候尴尬。我看着她忐忑的样子,笑着说:“他都恨不得你天天给他送烟呢。”李萍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趁着离下车还有几分钟,又从包里拿出化妆盒开始补妆。看着她这副紧张的样子,我心里想笑,忍不住又想,如果此时去见对方父母的是我,又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比李萍还要紧张。这么一想,便又同情起李萍来,忍不住在她的肩头捏了捏。 下了车,我帮李萍提着东西,隔老远就看到父亲站在小区门口,我冲他招了招手,父亲微笑着走了过来,和李萍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带我们去电梯间。在电梯里,父亲问李萍,有没有去哪里逛一下。李萍回答他说,刚刚去中山公园逛了转了转,还吃了一些点心。父亲听了点点头,问她对暖州印象怎么样。李萍正要回答,电梯门突然开了,父亲快步走出电梯,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到了家门口,父亲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拿出两双拖鞋给我们。趁着换鞋的时候,李萍小声地对我说:“叔叔长得真有气质,看上去像一个知识分子。”不想却被父亲听到了,他微笑着回了句:“年轻的时候或许还能凑个数,现在只能在家里看看电视。”父亲去年开始退二线了,一下子从忙碌的岗位上抽身出来,心里多少有点落差。李萍听了尴尬地笑了笑,脸微微地红了。 进了客厅,李萍习惯性地拉着我的手,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外面有声响,便擦擦手出来,看到我们的亲昵举动,微微愣了愣,一时忘了打招呼,直到李萍轻轻地喊了声“阿姨”,这才反应过来,说“你好你好”。我趁机扬了扬手中的袋子说:“妈,这是李萍带给您的礼物,是您最喜欢的‘汤米’牌衣服。”又指着另一个袋子对父亲说:“爸,这是李萍给您带的香烟。”父亲听了咧咧嘴说:“破费了破费了。”便接过了袋子。母亲瞥我一眼说:“你舅舅前两天刚从国外给我带了好几条‘汤米’。”李萍听了有些尴尬,她转过身看着母亲,怯生生地说:“阿姨,这条衣服是我按我妈的尺寸买的,不知道大小是不是适合您,您试试。”母亲听了道:“先放着吧。” 李萍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往哪里放。我赶紧跟上去说:“她现在是家里的大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啊?”我接过袋子,放在客厅的墙边,还特意放大了笑声,但母亲听了似乎不为所动。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继续进了厨房。 父亲让我们去沙发上坐,给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茶水,然后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热播的电视剧。李萍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聊了一会天,父亲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说要去书房里找找旧相册。 父亲起身去了书房,李萍马上问我,要不要去厨房里帮忙。我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惠了?”李萍白了一眼我,起身去了厨房。没想到不到两分钟就讪讪地回来了,我问她怎么出来了,她吐吐舌头,摊着手说:“阿姨说她一个人就够了,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让我回客厅里等着。”我正想说话,父亲突然抱着几本旧相册出来了,他把相册放在李萍面前的茶几上说:“看看,这些都是小旭小时候的照片。”李萍很认真地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父亲谈兴很浓,一会儿指着相册说哪一张是幼儿园时期,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张说是小学,李萍很快就被他的热情带动起来,他们坐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充满了无穷的乐趣,直到母亲开始喊吃饭,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沙发。 吃饭的时候,李萍好几次用眼角的余光看墙边,我知道她还在惦记着那件衣服,其实她是希望母亲能够当面试一试。我趁机提醒母亲说,那件衣服是李萍特意花了两天时间挑的,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喜欢做美术设计,眼光一直很好,但母亲好像充耳不闻,顾自讲着别的事情。父亲则一直在低头吃饭,偶尔抬起头赔上几声笑,搭几句不痛不痒的腔,和刚才判若两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埋怨起父亲来了,明明是家里的话事人,却让母亲这么由着性子,不管怎么说,李萍毕竟是客人,何况,还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母亲突然提起上周参加的一个婚礼,新郎是她同事的儿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母亲说,真没想到啊,这孩子看上去沉默寡言,没想眼光这么好,找了个家庭条件那么好的,人又在体制里工作,吃酒的时候,他们说新娘家陪嫁了套江滨路的房子和旺铺,大家都说这孩子命真好。我说:“现在结婚一般不都是陪一辆小轿车吗?怎么这家人这么讲排场?”母亲立刻接过话说:“那都老黄历了,现在暖州谁家嫁女儿还是一辆小车?一般条件好的都开始陪房子了,再不济也会搭上几十万的嫁妆,让女儿体面地嫁出去。”她的语气是那么热烈,似乎是有意为之,我突然觉得很尴尬,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李萍,她的脸上也早已飞上了一片红,看上去烫烫的。我停住筷子,有些气呼呼地说:“那就是这家人有病啊,这么有钱还嫁什么女儿啊,应该招女婿才对。”母亲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要不是父亲在桌底下偷偷地踩了她几脚,她早就爆发了。 紧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李萍在边上吃惊地看着我们,她默默地搅了几下碗里的菜,然后对我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李萍起来去厕所后,我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下定决心似的对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你们能不能尊重我的选择,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母亲也余怒未消地看着我说:“你懂什么,读书时同学之间的过家家,是算不得真姻缘的。”我忿忿地说:“那我也不用你管!”我的咬字很重,母亲听了脸胀得通红,她指着父亲的脸,胸口一耸一耸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还没有娶媳妇,就已经忘了娘了!”我张开嘴还想争辩,却突然听到洗手间门打开的声音,硬生生把咽回了肚子里。父亲刚刚一言不发,这时也适时地插进来说了句:“吃菜吃菜。” 饭桌上突然变得很安静,谁也没说话。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办公室同事打来的,说有两个学生打起来了,让我赶紧回去处理。才离开半天的工夫,就把班级搅得鸡犬不宁,这帮小兔崽子什么时候才会让我省心呢?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站起身准备去学校。李萍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肯定想和我一起出去,说实话,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不太放心。但父亲挽留了她,他说,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家里等你。李萍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做,我想,如果让李萍这么走了,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吧。父亲站起来从兜里掏出车钥匙给我,特地嘱咐我说:“你开我的车去,遇事慢慢来,不要着急上火。”我看了看他,顿了顿还是走了。 从家里出去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郁闷的。一方面为李萍觉得委屈,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对父母太过残忍。脑中装着事情,开车就不顺利,一路上急起急停了好几次,上坡的时候差点熄火。等到了那里,两个学生又和好了,说没事了。我让两个学生都写了检讨书,保证下不为例,又开着车往回跑。这时外面的夜已经有点黑了,北风呼啸,街两边的灯光有一阵没一阵地亮着,我一个人开着车,开着开着,突然想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好好地痛哭一场。 停好车后,我坐电梯回家,推门进去时,他们三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上去一片祥和。父亲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也坐下来一边看电视,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茶几上的水果。看了一会儿,李萍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看看手机。我打开手机,看到李萍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她说:“你带我出去走走吧。”我点点头,回复她:“我跟他们说一声。”父亲这次也不再挽留,母亲站起来看了看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客气地对李萍说了句:“路上小心,有空再过来玩。”李萍听了乖顺地点点头,和他们挥手告别。父亲执意要把我们送到楼下。 到了小区门口,我让父亲先回去。我和李萍两个人走到街上,我伸手拦了一辆车,让司机去江心岛。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李萍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下了车,我们沿一座小桥来到岛上,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游玩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岛上的空气清冷而安静。我问李萍要不要去上面的塔看看。李萍不说话,脚步却执拗地往前走。我们顺着山路爬上去,到了山顶,宝塔明亮而安详,前面有一块平坦的草坪,正对着下面的万家灯火。我们过去坐下来,山顶的风很凉,我问李萍冷不冷,她没有回答我。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李萍才突然开口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想让我过来了。”李萍说:“我原本以为只是距离的遥远,因此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认真复习,争取早日考到这里来,但我真的忍不住想要见你。”李萍又说:“那天,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我爸妈的时候,他们都感到很不理解。可是我却自私地觉得,爱情里没有那么多理由。”李萍还说:“我知道恋爱很难,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还隔着那么多莫名的东西,我们就好像在夜路上走了好久,等到快天亮的时候,上帝突然平白无故地降临了一扇门,把我关在了门外,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李萍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都掏出来。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此时,她那张洁净的脸上早已全是泪水。我的心突然感到巨大的撕痛。李萍还想说什么,被我一把扳过了身子,一股强大的痛意使得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吻她。李萍先是有点抗拒,我用舌头顶开了她的牙齿后,她才渐渐地开始回应我。吻过之后,李萍静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告诉她,此刻我的心情和她一样难过,但我一定会慢慢说服母亲的,请相信我,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那我宁愿孤独此生。在听的过程中,李萍一直沉默着,但我知道她其实已经听明白了。 回到旅馆,时间已快凌晨,外面的夜已经黑透了。我把李萍送到房间,她的状态很不稳定,她一会儿抓住我的手说“我们还有可能吗?”一会儿又喃喃自语:“没有了,再也没有以后了。”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也许是太累了,她说着说着,声音便轻下去,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只是身子还紧着,从胸前紧紧地抱着我。 灯熄了,外面的光却一点点地从窗外漏进来。借着屋外稀疏的光亮,我看了看正缩在怀里熟睡的李萍,心里又痛了一下,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很多往事,想着想着,眼皮便有点睁不开了,脑子开始飘移。这时,手机振动了一下,是母亲的微信。她说:“中午你舅舅请吃饭,一定要过来。”我想了想,回复她:“可能去不了,我今天要陪陪李萍。”母亲说:“你舅舅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我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遥远归来的舅舅远比李萍更重要。 李萍醒来后,我告诉她家里的安排。李萍“哦”了一声,没有说话。我说:“怎么啦?”李萍说:”我怕过去扫了大家的兴。”我说:“你想多了。”李萍想了想,说:“你舅舅很早就去了国外吗?”我说:“具体哪一年不记得,我只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李萍看了看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我站在洗手间门口等李萍洗漱,带她去街上吃了早饭,然后又带她去周边的街区逛了逛。逛完后,我们打了辆出租车去酒店。 到酒店后,我们坐电梯直接上了五楼,刚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就传出一阵说笑的声音。进门后,十几双亲戚的眼睛拥了过来。母亲看到我们进来,显得非常吃惊,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带李萍来。她先是一愣,然后便迅速站起来,赶在大家问之前介绍说:“这是小旭的同学,正好来这里出差。” 没有介绍她是我的女朋友,李萍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接着又被尴尬的神情取代了。她的脸庞绯红。我知道,她坐立难安时,就会有这样的神态。而此刻的母亲,脸上也是通红的。但她的脸红完全是因为愤怒。 我没有就此屈服,而是笑着拉起李萍的手说:“各位叔叔婶婶好,这位是我的女朋友李萍。”我知道自己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但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任凭母亲的手气得发抖。舅舅看了看母亲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出来打圆场说:“既然是小旭的朋友,那就快来快来。”母亲站在那里,表情哀怨地看了一眼舅舅。 喝完后,热菜开始端上来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大家很快便进入了拉家常的环节。我偷眼看了看母亲,她的表情似乎自然了一些,时而应和着众人在笑,时而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周围,但我知道,她此时的内心肯定是翻涌的。因为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揣测到了母亲的心意。他们也一致默认了我母亲的选择。他们都忽略了李萍。似乎在他们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外来的毫不相干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我有点后悔带李萍来。整个过程中,她都红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她的头始终低垂着,一只手在大腿上划来划去,有一下她的手还碰到了我的手,冰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 趁着大家都在敬酒的时候,她悄悄地起身对我说:“我想先去趟洗手间。”我看着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她走出包厢。从包厢到洗手间要经过大厅的转角,但路途不算遥远。但直到十五分钟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我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安,这巨大的不安使得我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向包厢外快步而去。 我连走带跑地来到洗手间门口,一把将门推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祥的预感开始应验了。我径直跑下楼,沿着酒店附近疯跑了一路,可是全然不见李萍的踪影。我想,她会不会回旅馆了?这么一想,我便在路上拦了一辆车,往旅馆而去。一路上,我一直给李萍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下车后,我直奔旅馆而去,到达那里的时候,房间里早已冷冷清清,收拾干净,柜台前的老板和我说,李萍刚刚已经来结过账走了。听到这个,我的心里一阵刀绞,我拿出手机,一连给李萍发了好几条微信。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萍都没有回复。 直到过了很久,我的手机里才出现了几个字眼:再见了,暖州。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望着周遭的街道和灰扑扑的建筑,好似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控制着这里的人。没有人能够躲藏,没有人能够逃离。一时间,暖州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无限的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