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的八月,一场暴雨之后,山洪暴发,汀江水暴涨,差点冲毁了护守家园的河堤。洪水还没有退去,家里人就发现我不见了。最先发现我不见的,是我的祖母王太阳。 那时,我们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大房子里。这个老屋里住了十几家人,都是一个家族的。房间太少,一间房间里放了两张床,父母亲睡一张床,我和祖母以及弟弟睡一张床。那个夜晚,祖母发现我没有回家吃饭,就四处寻找。她来到小学校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然后到我平常会去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我的踪影。 这一生最疼爱我的祖母王太阳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召集了族里所有有行动能力的人,开始在河田镇大面积寻找失踪的我。整整找了一个晚上,我似乎是人间蒸发,连根头发也没有遗落在河田镇的任何一个角落。叔叔李文多在那个清晨对眼睛都哭肿了的祖母说,阿闽可能被大水冲走了,他喜欢在河边玩耍,也喜欢在河里游水。祖母默认了他的说法。我父亲李火桂纠集了十几个年轻人,连同我叔叔,分两拨沿着汀江河两岸,往下游寻找,希望能够找到被人从洪水中救起的我,哪怕是我的尸体。三天后,他们沮丧地空手而归,祖母昏厥过去,不省人事。汀江河是一条往南流淌的河流,我的亲人们都以为我死了,尸体被暴怒的洪水冲到千里之外的海里去喂了鱼。 亲人们根本就不晓得,那是我策划了一个春天的离家出走。 是我爷爷的死促使我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他死后,我一直在想,他这野草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甚至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也是故乡河田镇的贫苦生活,让我产生了走出闽西重山的念头。 那个春天,每到周末,我就到河堤、山野去采摘金银花。那时镇上收购站里,收晒干的金银花。我把晒干的金银花拿到收购站换钱,一毛两毛地积累起来,那是我离家出走的路费。 采摘金银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金银花的藤蔓一般都爬在浓密的荆棘丛上面。我把一个铁钩子绑在竹竿上,将荆棘丛上金银花的藤蔓钩到安全之处,然后采摘金银花。纵使有铁钩子,我的手臂也经常被荆刺划伤,留下一道道猫抓似的疤痕。祖母王太阳见到我手臂上的伤痕,心疼不已,连声说,我的小心肝,你怎么把手弄成这样。我特别不喜欢她叫我小心肝,尽管她是真的疼爱我。对于祖母的惊讶,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把金银花放进笸箩里,均匀地摊开,拿到太阳底下晒。她知道我去采金银花弄伤了手臂,就让我不要去采了,我没有听她的话。祖母那时是一家之主,忙里忙外,也没有过多地顾及我。父母亲像牛一样在生产队里劳作,更加顾及不了我。 终于到了那年八月初的一天早上,我带着卖金银花和从父亲那里偷拿的几块钱,离家出走了。由于怕被镇上熟悉的人看见,把我弄回家,我特地跑了五里路,到赤岭停靠站去坐长途班车。那年月,故乡人如果要去福州或者更远的地方,就要坐班车到永安。永安有通向那些大城市的火车,而长汀发往永安的长途班车,一天只有一班。我赶上了那班长途汽车,上车买了票,当车一直往南开,离开河田镇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祖母、父母亲、弟弟……他们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滚动,我甚至想,是不是离开之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们了。当时我产生了退却的情绪,想叫停司机,让我下车。可是,我一直没有开口,汽车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越开越远,以至我不得不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长路迢迢,这次永生难忘的出走,才刚刚开始。
那时候坐长途班车的人不多,我坐在最后面,斜挎着的书包放在大腿上,里面装着我的一件汗衫和短裤,短裤是打着补丁的。车上有十来个人,他们都衣冠楚楚,估计是出差的公家人。 车到朋口,已经正午,我在车上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被司机洪亮的声音叫醒,下车吃午饭了,下车吃午饭了。我随着乘客们下了车。这是一家路边饭店,饭店外还停着两辆长途客车,饭店的大厅里,有不少人在吃饭。司机和售票员走进一间小房间去了,听有个旅客说,他们吃饭是不要钱的,有鱼有肉。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闻到米饭和肉的香味,不停地吞咽口水。饭店提供的基本上是快餐,就是米饭、汆猪肉、炒青菜和焖豆腐。一碗米饭加个汆猪肉一毛钱,两毛钱可以加上炒青菜和焖豆腐。当然,也有炒菜,我看了看,只有一两桌的旅客点了炒菜,其他人基本上是吃一毛钱或两毛钱的东西。我买了一毛钱的饭菜,吃将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饭店里吃饭,这饭店里的饭菜真的和家里的不一样,好吃是好吃,可也费钱呀,心里还是有点肉疼,毕竟这一毛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吃着吃着,竟然吃出了罪恶感。我知道家里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还不晓得汀江上游一场暴雨正在进行着。 吃完饭,我还坐在那里,想着到了永安怎么办。有个头发梳得十分整洁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对我笑眯眯地说,小阿弟,你一个人出来呀?她是和我同一辆车的乘客,我点了点头,心里顿时警惕起来,记得爷爷活着时,经常给我讲人贩子的故事,人贩子一般都会先和你套近乎,然后拿东西诱惑你,接着就把你拐去卖掉了。我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女人跟了出来,还是笑眯眯地说,你别害怕,我只是问问你,没有恶意的。我没有吭气。见我不搭理她,她也没有生气,上厕所去了。到永安还要几个小时呢,我也去上了个厕所。从厕所里出来,司机他们已经吃完饭了,开了车门,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那女人坐在前面,车开动后,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我一直记得她头发油光锃亮,笑眯眯的模样,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工作的。也就是她,到永安汽车站下车后,看着茫然无措的我,心生怜悯,笑眯眯地告诉我她不是坏人,让我相信她。我就告诉她,我要去福州找我姑姑。她就把我带到了永安火车站,教我怎么买车票,怎么样进站上火车,还让我在火车上要保管好自己的东西,火车上有小偷的。然后,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此生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就像许多夏日天空中的云朵,飘走后就永远不见了。 黄昏时到的永安,上火车已经入夜了,这是厦门开往福州的火车。我这次出走的目的地,就是福州。去福州,是因为我姑姑在那里。姑姑和表姐表哥们,两年回河田镇一次,有时是过年回来,有时是夏天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比如那时候农村稀缺的饼干和糖果,还会带回来不少半新的衣服。我书包里带的短裤和汗衫就是去年春节姑姑他们带回来的,去年穿了一个夏天,屁股上穿出了一个洞,祖母缝缝补补一下,还可以继续穿。我去投奔姑姑,是因为她和祖母一样,对我十分疼爱;另一方面,我内心强烈地想逃离贫困的河田镇,逃离那灰色的像一块破布般的生活。 第一次坐火车,心里难免激动。那时候的火车是蒸汽机车,开动时声音特别响,先是长长的嘹亮的笛声,然后就是火车开动时的轰鸣,正常行驶后“哐当”“哐当”的声音充满了节奏感。我没有觉得火车的声音是噪音,仿佛就是交响乐,让我在黑夜中向福州一点一点地靠近。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和灯火,我想起了河田镇,那里没有铁路,甚至连电灯也没有,人们用的都是煤油灯。如果到了福州,我就可以在姑姑家里,过一段有电灯的生活,这种简单淳朴的幻想其实不止一次出现在我脑海。 火车上有卖饭的,比路边饭店要贵,那么一点饭、一点菜就要两毛钱。我肚子其实有点饿了,但我不想花钱。我发现列车上有开水供应,但是我没有带口缸,毫无办法,只能一路上忍着饥渴。我想到福州找到姑姑之后就好了。火车车厢里人不是很多,松松散散地坐着,有的人在睡觉,也有人在轻声说话。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车窗开着,迎面而来的风吹着我的头发,也吹着我的脸,风中似乎有些细沙,打在我脸上,微微地疼,不过这种微疼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我旁边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人,记得他五大三粗,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他一直在抽烟,上火车后就没有停过。我被他的烟熏得头晕眼花,又不敢对他说什么。我看车厢里还有不少空位,就找了位子坐下来,心里舒了口气,终于离开那个烟鬼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列车员走过来问我原来坐哪里,我如实回答。她冷冷地对我说,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下一站有人上来坐这个位置。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烟鬼的旁边。我在烟鬼的浓重熏染下,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火车也已经进入福州站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和兴奋的心情,斜挎着书包,下了火车。 我随着人流,走了出去,站在福州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心里突然有了恐惧,这个福建最大的城市张开了大口,仿佛要把我吞噬。我两腿发软,不知所措。在忐忑不安之中,我想起了姑姑。要是找到姑姑,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我出来时,将姑姑来信的信封放在书包里的,信封上有姑姑的地址,只要有地址,就一定能够找到她。可是,我在书包里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我脑袋“嗡”地一声,懵了。没有她的地址,我该如何找到她。 我记得姑姑说过,她是火车站的搬运工人,我姑父是火车站的会计。我就去问那些铁路上的人,希望他们告诉我姑姑的消息,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姑姑是谁,也不可能让我找到姑姑,其实,她是在南平火车站,我记成福州火车站了。我明显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遭受了种种不堪,也算是一个教训。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街上的自行车真多呀,人们骑着自行车像一群群游动的鱼,让我眼花缭乱。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响亮,多么悦耳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自行车。那是一九七四年,故乡河田镇有自行车的人极少,我只看见过公社里的那几个人,神气活现地骑着自行车。我想,这些骑自行车的人,不都是公社干部吧? 走着走着,我看到一个学校,校名是“福州铁路小学”,我突然想起了表哥郑文海,他说过自己在铁路上的小学读书,如果能够找到他,该有多好。我走到门卫室,看门的是一个老头,坐在那里抽烟。见到我,他有了精神,声音洪亮地问我,你找谁。我嗫嚅道,请问你们学校有个叫郑文海的学生吗?老头说,哪个年级哪个班的?我说,他比我大一岁,是四年级吧,他的眼睛大大的,个子比我高出一个头。老头说,你从哪里来的?我脸红耳赤地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郑文海是我表哥,如果找不到他,就找不到姑姑,那我就没有地方住了。老头审视了我一会儿,也许是同情可怜巴巴的我,就说,我去问问。他跑进学校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对我说,我们学校没有这个叫郑文海的人。 我只好沮丧地离开。 天空中的太阳炙烤着这个我心目中除了北京上海的唯一的大城市,也炙烤着瘦弱矮小的我。 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我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心里充满了忧伤的情绪,迷惘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这个城市,同时也感受着城市的味道,那区别于河田镇的城市风情,宽阔的车水马龙的大街,林立的楼房,连城市人的脸也和我们河田镇的人不一样,显得白净细腻,而不是粗糙黝黑。这些对我的心灵是一种震撼,当时我就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人与人的生活会有如此天壤之别,人与人之间真的没有公平可言。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内心的恐惧感加重了,夜色会不会将我吞进去,尸骨全无?此时,我真正地恐慌起来,在这个城市里,我就像一缕无声无息的轻风,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也没有人会关心我。我该到哪里去落脚,谁又会收留我呢?迷茫中,我来到五四路一家旅馆的门口。记得爷爷活着时对我说过,出门在外,要住客店,我想这旅馆就是客店吧,晚上应该住在这里。 我走进旅馆,看到柜台后面一个穿白衬衫的姑娘在织毛衣。我说,我要住店。姑娘头也不抬,边织毛衣边说,介绍信。我根本就不知道住旅馆要介绍信,而且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介绍信,顿时呆若木鸡。姑娘又说了声,介绍信。我无言以对。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起来,发现我是个孩子,而且是个乡下孩子。她的目光温柔起来,说,小朋友,你从哪里来?我说我来福州找姑姑,没有找到,现在不知怎么办。姑娘动了恻隐之心,就让我住了下来,她说她破例违反规定让我住宿的,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介绍信。我特别感激她,我记得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那以后,我只要看见大眼睛的姑娘,心里总会觉得温暖。 旅馆蛮整洁的,就是一个房间里摆了四张小床,显得有些狭窄。我住的这个房间除了我之外,还住着一个人,那是个脸部苍白的中年人,总是不停地咳嗽,我记得他咳嗽时太阳穴上暴出蚯蚓丝似的血管,我总担心那血管会突然爆裂。他不和我说话,只是用无神的目光瞟瞟我。我对陌生人十分提防,也不和他说话,晚上也不敢合眼,生怕这个人会在我睡着时将我装进麻袋带走。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两天之后,他走了。大眼睛姑娘告诉我,那人是来福州看病的。我问她是什么病,她没有回答我。 在那个旅馆住了几天,我的钱也花完了,只好离开。那几天,我一直在找我姑姑,却怎么也找不到,好像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姑姑这个人。如果我姑姑在福州,我要是找到了她,那该有多好。我喜欢这个到处都是榕树的城市,可它没有我落脚的地方,我的家不在这里。这些日子,每天晚上,我都会特别想家,想祖母王太阳慈爱的眼神,想她喊我一声小心肝。既然我在福州找不到姑姑,只好回家了,可是,归心似箭的我已经身无分文,怎么回家是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 在火车站,我跟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后面,趁检票员没注意,溜了进去,混上了福州开往厦门的列车。当时我特别佩服自己的机灵,还有些小得意,以为上了车就没事了。车开动的时候,我听着火车的轰鸣声,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列车开出去半小时左右,就听到列车员说,大家把火车票拿好,马上查票了。我没有火车票,怎么办?我想到了厕所。于是,我躲进了厕所里,反锁上了门。 我躲在厕所里,忐忑不安。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听到门外有个女人说,厕所里面有人吗? 我不敢吭声,浑身瑟瑟发抖。我越是害怕,事情就越麻烦。果然,外面的人发现里面反锁了,就用钥匙打开了厕所门。我看到一个肥胖的女列车员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她质问我,你明明在里面,为什么不说话,你躲在厕所里干什么,是不是想逃票?见躲不过去,我只好说实话,并且央求她放我一马,让我在永安下车。她阴沉着脸,把我带到了餐车,找了个位子,让我坐着别动。然后,她就走了。餐车里就我一个人,我也不敢乱跑,规规矩矩地坐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列车将要停靠在一个小站时,走过来一个瘦高个儿列车员,冰冷着脸。他对我说,你就是那个逃票的家伙。我想大事不好,果不其然,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拎起来,拽到车门前。列车停稳后,他打开了门,对我说,下车吧,以后坐火车要记得买票。 就这样,我被扔在了那个四等小站,现在连站名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还记得当时落寞无助的心情。走出车站,我问一个路人,如果走路去长汀,要从哪里走。那人怪怪地看着我,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从这里走路到长汀,恐怕一个月都走不到。我咬了咬牙说,哪怕走两个月,也要走回去。那人说,你就沿着公路一直往西走,也许哪天就走到了。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可能在他眼里,我是个脑子有病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开始了我的长征,这一路上的酸甜苦辣在多年之后,我讲给女儿李小坏听,她听完后问我,爸爸,你骗人的吧,八岁就经历了那么多。我理解她的疑惑,现在八岁的孩子根本不会相信我那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我在路边的小树林子里,捡了根木棍。赶路时手上有根棍子,可以防蛇,也可以防狗,也可以当手杖,这是死去的爷爷和我说的话。我拿着那根棍子,沿着通向西北方向的公路行走。刚开始行走时,蛮有精神的,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就颓了,在公路旁边的草地上,躺下就不想起来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拖拖拉拉地走,走到明年也到不了长汀。这话让我心惊肉跳,只好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看到有村落,饥肠辘辘的我就看到了希望。我跑到人家家门口,讨点东西吃,总是会有好心的人,给我一碗粥或一点干饭,让我填充肚子。肚子里有东西了,才能继续往前走。有时,实在饿急了,就会偷偷跑到地瓜田里,挖几个地瓜,放在书包里慢慢吃。渴了就喝河里或者水塘里的水。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喝了那么多不干不净的生水,一路上竟然没有闹肚子。天黑了,就找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睡觉,睡醒后继续出发。走了几天后,竟然走出了兴头,觉得这种行走的生活也蛮好的,心情也变得无忧无虑了。 “乐极生悲”这个词用在我接下来的遭遇上,简直太贴切了。 要饭需要脸皮厚,一个人在饥饿难忍之际,是不会顾及什么脸面的。要饭的经历一直提醒我,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是因为脸面,而是因为不愿再承受屈辱。我在一个很小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碰到了一条恶狗。那条恶狗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当我走进小村,企图要点饭吃之际,那个少年发现了我。他大声朝我咆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肚子太饿了,要点饭吃。少年愤怒地说,我最讨厌要饭的叫花子了,快走开。他那么凶狠的样子,令我胆怯。我转过身就走,没想到,少年放开了恶狗,它朝我飞快地追赶过来。我没命地奔跑,连手中的棍子也扔掉了,终究没有跑得过恶狗,恶狗在我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不松口。我第一次体会到狗牙刺破皮肉和撕咬的疼痛,我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要不是一个老妇人出来让少年拉回了狗,也许我会被恶狗咬死。狗松开嘴巴后,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直到来到公路上。 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公路边,看着淌着黑血的腿肚子,心里悲伤极了,之前无忧无虑的心情变得沉重。我见过叔叔被狗咬之后,祖母王太阳用黄泥巴在伤口上滚动,说是可以把伤口上的狗毛卷掉,就不会感染了。我一直对乡村里的土方法半信半疑,可是自己被狗咬之后,在这种极端无助的情况下,还是想到了这个土方法。在离公路很远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条小河,在河边挖了一团黏黏的黄泥巴,一遍遍地在伤口上滚动。我并没有在光滑的黄泥巴表面上看到狗毛,不过感觉到疼痛感减弱了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黄泥巴就是安慰剂。 那个晚上,我在一间破庙里过夜。庙里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或佛,那些泥塑的菩萨或神都被捣碎了,有的只剩下下半身,有的只是一摊泥土。我躺在泥土筑起的神坛上,白天里的惊吓和劳累,让我很快就呼呼入睡。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恶狗,到处咬人,还咬住我弟弟不松口。很多人在说,阿闽得了狂犬病,变成疯狗了,不得了了哇。我父亲拿起锄头,朝我头上砸了下来。我在惊叫声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破庙里,没有变成疯狗,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些。伤口还是火烧火燎地痛,破败的小庙,里里外外一片漆黑,我心里还是产生了恐惧的情绪,生怕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扑向我。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天明呀,光明可以驱散一切。 我这一生得感谢地瓜,小时候将地瓜汤当奶喝,那些饥饿的春天里,地瓜干煮的稀粥让我不至于饿死,而在我的那次长征中,地瓜让我有力气往前行走,尽管前路迢迢。我不敢再去村庄里要饭了,被狗咬过后,我有了教训,好在我们福建到处都种有地瓜,挖两根地瓜就可以让我度过漫长的一天。也好在是夏天,如果在凛冬,我早就冻死在路边了。 我拖着被狗咬伤的腿,一步一步地前行,从早晨到黑夜。我的目的地就是生我养我的河田镇,只有回到家,我才能结束这次旅程。又走了三天,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因为狗咬的伤口没有经过药物的处理,已经发炎了,整个小腿肿了起来,伤口还化脓了。我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口干舌燥,浑身无力,像棉花一样。我倒在了公路旁边的草丛里。我看到一条大蛇朝我游过来,蛇头高高地扬起,吐着血红的信子。我无法动弹,只好闭上了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 我醒过来后,发现躺在吉普车的后座上。 是一个叫林天才的狱警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就死在那草丛里了。林天才开着吉普车,路过时发现了草丛中的我。他把我抱上了车,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给我喂水。我喝了几口水后,就醒过来了,我看到的是一张微笑的瘦削的脸,印象深刻到一生都无法抹去。他的眼睛小小的,深陷在眼窝里,脸上没有肉,颧骨突出,下巴尖尖的,虽然长得不算英俊,他的笑容却可以融化人心。他穿着白色的警服,没有戴大盖帽。我紧张地说,你,你是来抓我的?他轻声说,别说话,吃点东西吧。他从放在副驾驶上的包里拿出一块面包递给我,我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说,慢慢吃,别急。我能不急吗,我有多少天没有吃米面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面包,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那么香甜,后来吃再好的面包都没有那么美味。 吃完东西,我恢复了点精神,但还是瑟瑟发抖。林天才看了看我的小腿,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孩子,你发烧了,我要带你去医院。他把毛巾用冷水弄湿,敷在我的额头上,让我自己捂着,然后开着车朝前驶去。他带我到一个县城的医院里,处理了伤口,然后打吊瓶退烧,还开了一些外敷内服的消炎药。他守着我,和我说话,问清楚了我的情况,没有责备我,也没有表扬我,只是叹了一口气。我烧退了之后,他带我去吃了一顿好吃的,在县城招待所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带着我赶往三明市。我没有问他去三明干什么,也没有问他具体的身份,多年后才知道他是位狱警。 到了三明,天已经黑了,我们找了招待所住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他就睡了,让我也睡。其实我睡不着,我心里一直嘀咕,我和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而我该怎么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又一个清晨,林天才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三明到长汀的汽车票。送我上长途班车时,他说要执行任务,不能送我回家。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根本就无法用语言表达,流下了泪水。他拿出个本子,让我留下了家庭住址和我的名字,然后就让我上了车。他还特地交代司机,路上要照顾好我,到了河田镇要让我下车,否则把我拉到县城里,我又找不到家了。 林天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救命恩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年迈的他根据我当年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河田镇,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个八岁的孩子,想知道我到底怎么样了。我父母亲接待了他,他听说我成为了一个作家,十分高兴。父亲接通了我的电话,当我听到他满口闽南语普通话时,眼睛湿了,内心波涛汹涌,我以为他早忘记了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退休后,回泉州生活了。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清楚他的工作单位,也没能和他联系上,多少次,我想获得他的消息,都无法实现,但心中永远记挂着这个叫林天才的人。我让父母亲和弟弟陪他在长汀多住几天,到处去走走。他那次长汀之行没有留下遗憾,因为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而我获得了他的消息,也十分感慨,此生对他无以为报,只能保持一颗悲悯之心,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也许这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长途班车在夜色中驶进河田汽车站,停稳后,司机就对我说,孩子,河田镇到了,你可以下车了。我斜挎着书包下了车,熟悉的空气将我包裹,我闻到了河田镇特有的气息,心里十分激动,我终于回来了。我走出汽车站,一路走回去,特别是在镇街上行走的过程中,人们看到我,神色怪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觉得很奇怪,我不就离开河田镇二十几天时间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根本就不晓得,整个河田镇的人,都知道我这个调皮的孩子已经死了二十多天了,他们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 我进入那幢老屋时,大家都在厅堂里吃晚饭。 第一个看见我的是我弟弟,他大声说,阿闽回来了。大家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我。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想,迎接我的一定是父亲的怒骂和暴揍。就在我等待父亲暴怒之际,我亲爱的祖母王太阳放下碗筷,站起身,朝我扑过来,双手抓住我的胳臂,使劲地掐了掐,颤声说,疼不疼。我说,奶奶,你把我掐疼了。祖母王太阳顿时流下了泪水,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不停地喊我小心肝。我突然觉得,能够做她的小心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也想哭,可是眼睛里流不出泪水。 大家都围拢过来,祖母王太阳放开了我,对大家说,阿闽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真的没有死,他是个大活人。我还是害怕父亲发脾气,不敢看他的脸。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转过头,对惊得目瞪口呆的母亲说,去给阿闽煮三个荷包蛋。母亲抹了抹眼睛往厨房走去。他们都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叔叔听得心惊肉跳,指着我的鼻子说,只有你胆子大,下次再不能这样了,否则死在外面都没有人知道。说完,他叫上堂叔阿柄,拿起锄头,打着手电,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说,他们干什么去。他们都不说。后来我才知道,亲人以为我死了,在爷爷的坟墓边上给我建了个小坟墓,叔叔和堂叔见我活着回来,连夜上山把我的坟墓刨掉了。他们半夜才回来,母亲给他们每人煮了三个荷包蛋,荷包蛋染上红鞠,这是客家人去邪的一种方式,吃了染红的荷包蛋后,就百邪不侵了。 那是发生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的事情,那次离家出走,是我最初的一次人生旅途的预演,从那以后,我的目光总是穿越层层叠叠的山峦,心像只苍鹰,飞过万水千山,永不止息地翱翔。可以说,这次离家出走注定了我这一生的坎坷和坦途、欢欣与悲伤。长路迢迢,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