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小姐今年芳龄?” “一百岁。”她自己不觉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珠贝般光洁的牙齿,接着又调皮地反问记者道,“你猜?” 被礼帽压得老老实实的翟记者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老了,已经有二十二岁了,哦……”她长叹了口气,“真的,女人过了二十五岁,一切都完了,不是快要老了吗?” 那天《民报》记者来采访陆爱萍,对《娜拉》的公演成功表示祝贺,她就这样口无遮拦地对记者大放了一通厥词,还说出“我根本是反对结婚的,我主张只要彼此的爱情到了沸点,已经成熟的时候,不必经过结婚的仪式,尽可以实行同居”这样的话来,真是把童桦气得哭笑不得。因为那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翟记者把童桦也拿来做比较,问她是否和陆小姐抱有同样新潮的观念,认为在高唱“妇女回到家庭去”的声浪中出演《娜拉》有十分重大的意义。童桦窘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貌似忠厚长者的采访人。 看到一旁陆爱萍促狭地笑,她只好自嘲地说了这样一段话:“从个性上来说,爱萍的确和娜拉更为相近,所以她演A角,我演B角。不过我相信,谁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作为新时代的女子,不应该做男子的奴隶和玩具,这一点是不错的。可惜易卜生没有把出走后的娜拉应当找到一条怎样的出路告诉我们……” 翟记者走后,陆爱萍捉住童桦,打趣说她实在是放不开,就算承认和杜平之同居又有什么关系。童桦拧了陆爱萍一把,说你和方逸还不是也住在同一间亭子间里。陆爱萍哎哟着说,所以我要主张自己的权利,不惮把它说出来,不像你,做的和说的永远不一样。 童桦红着脸不再说话,她倒并非没有一副伶牙俐齿,不过有些事,说出来和做出来总归是不能一样。像陆爱萍这样的疯丫头,她想学也学不来。譬如争取角色这件事情,其实她们两个人都有机会,但只有陆爱萍能够抢到A角,她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 陆爱萍永远是不甘屈居人后的性格,什么都敢争一争,童桦却觉得世上的好东西虽多,但是落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终究还是要靠运气,因此一向乐天知命。她们结伴来上海,总是陆爱萍替她出头,虽然在庐城的时候,童桦的家境更好一些,童桦在生活上对陆爱萍多有照拂。陆爱萍身上那件水波纹绸缎旗袍还是童桦送的。 陆爱萍总说童桦的命好,童桦也不和她争。论起来,两人天资容貌都不相上下,但陆爱萍是庶出,她父亲虽然疼爱她,肯送她去女中读书,后来又送去省立戏剧学校进修,她大娘却难免要找点由头出来克扣她,因此生活费往往捉襟见肘。这一点童桦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比陆爱萍会投胎。她父亲和陆爱萍的父亲都是三妻四妾,她的母亲却是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当初黄老师推荐她们来新艺话剧社,童桦还有些瞻前顾后,陆爱萍却怎样也要拉她一起出来,说来到上海才能见到世界。庐城那个小地方,总是一派灰蒙蒙的陈旧气息,她们虽在戏剧学校读书,但毕了业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不是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了吗? 两人自然都不愿白读了那几年书。 上海果然是个大地方,见的人也多,很快两个从庐城来的年轻姑娘便抖搂掉了那一身附着在衣服鞋袜上的灰蒙蒙的旧气息。只是那两件相同款式的水波纹绸缎旗袍舍不得扔,料子实在是好,做工也精细,拿出去不比上海师傅的手艺差,因此就留了下来,陆爱萍那件是玫红色,童桦那件是宝蓝的。 陆爱萍穿着玫红色的水波纹绸缎旗袍去内山书店买书,在那里认识了方逸。 童桦穿着宝蓝色的水波纹绸缎旗袍去报摊买杂志,在那里认识了杜平之。 原本陆爱萍和童桦住在一起,她们分别认识了方逸和杜平之以后,就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园地,但还是常常在一起喝酒念诗,高谈阔论,地点嘛,要么是在陆爱萍和方逸的亭子间,要么是在童桦和杜平之的亭子间。 他们聚在一起时,酒菜是不拘的,诗却要念得很大声,往往让正房的东家都觉得酒酣耳热,要跟着他们年轻的诗歌手舞足蹈起来。后来杜平之拿出他们新出刊的《自由与荒谬》,单挑《国民党怎么办?》这一篇来读,声音就低下来: “日本侵占东三省,已经一年有余,请问当权的国民党,怎么办? 依赖国联的结果,日本占北满,轰锦州,炸热河,捣天津,攻上海,国联丝毫没有办法,到如今,调查团反给我们一个丧权辱国的报告。实权给人,空名给我,日本还不答应,国联还无下落。请问国民党,怎么办? 党务上,党内有派,毋庸讳言。党的意志不统一,党的组织不健全,相互倾轧,甚于寇雠。以如此的党,负国家之重,请问当权的国民党,怎么办?” 杜平之一口气读了十三个“怎么办”!直读得另外三人血脉贲张,拳头捏得咯咯响。 “你们主编真是个人才!”方逸一拳擂在桌上,把四只酒杯都震得一跳,“这样犀利的言辞,一支秃笔,可以当作刺刀来用。” “王先生是留美的政治学博士,他的文章漂亮极了。”杜平之由衷赞叹道。 “我们能够多一些这样的先生,国家就有希望了。” “我看没有那么乐观,只要国民党当权,连像样的报刊也办不下去。”杜平之苦恼地说,这已经是他们半年之内的第三次“创刊号”,前两本杂志都是只出了两三期便被当局查禁,他们只好改个名字再创刊。 “还是喝酒吧。”陆爱萍拿筷子敲了一下汤钵,举起酒杯。满满一钵子腌笃鲜被她敲得活泛起来,浓白的汤汁在灯下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尝尝我的手艺,不是吹的,出了这道门,你再吃不着这样好的火腿春笋。”这话让童桦和杜平之都笑起来,这道菜明明是方逸端上来的,陆爱萍是出了名地不爱下厨。 方逸在浦东青年会办了一个平民夜校,邀请童桦和杜平之去讲课。童桦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我肚里的墨水哪里够?”陆爱萍就搂着童桦说:“怎么不够,我已经去那里做了几天老师。”童桦惊讶地问:“你去讲什么课呢?”“哎呀,我们不懂深奥的学问,去教排戏和唱歌总可以吧。”方逸也在一旁打镲:“是的是的,这些倒是最受欢迎。”于是说定了,每周去青年会教两个晚上,杜平之讲政治经济学,童桦教唱歌。 大家又举起杯来,碰得当当响,边碰杯,嘴里边快活地嚷嚷:“为了今晚,为了明天!” 二 因为新闻报纸上的几篇报道,陆爱萍竟然受到了电影公司的注意。有个导演打电话来问她是否有兴趣参演他的新片,陆爱萍因此有机会参加他们圈子里的酒会,见到一些当红的电影明星。她回来和童桦说,大明星也就那样,近看还不如你我。童桦抿嘴笑道,正好,你可以去做大明星了。陆爱萍便一本正经地把话接上说,她如果演电影,一定比胡蝶好,上海这批女演员都不行,只有阮玲玉还有些看头。 童桦当笑话听听罢了,并不当真,陆爱萍却雄心勃勃地要进军电影圈了。她置办了一些行头,费用嘛,自然是向童桦暂借。童家每月都寄钱来,但童桦的开销还不及陆爱萍的一半。她们有时也一起出去看电影,都很喜欢茂利斯希弗的《风流寡妇》,女主角麦克·唐纳坚定的态度和活泼的表情都让她们着迷;《小妇人》中长相丑陋却天真烂漫的凯瑟琳·赫本也由衷地让她们感到钦佩,因为她嘴边总挂着“我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至于《自由万岁》这样激烈的美国电影,也很合她们的心意。当然,电影票和茶点钱一律算在童桦的头上。 经过一番运作,陆爱萍终于接到一个角色,不过每隔几百尺片子才有一个镜头,总共不过三句半的台词。到了审查阶段,又因为政治上不过关,被拿掉几个镜头,这下只剩下半句话。陆爱萍气得大骂那个导演是骗子流氓,童桦劝她不要这样激动,从舞台到银幕,毕竟是前进了一大步呢,凭借电影的传播,总归是比一场两三百观众的话剧广泛得多。这还是坐满了剧场的算法,有时只来了十几个、几十个观众,她们仍旧要卖力地演呢。陆爱萍冷笑道,那怎么能一样?我在舞台上演的便是我自己,那些台词汩汩地流出来,就好像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血那样自然。我是这样热爱舞台和表演!可是到了镜头前,简直是提线木偶,人家叫你怎样便怎样,还不能随便开口说话,不是把我憋死了吗? 为了不把自己憋死,陆爱萍只好回归话剧舞台,与胡蝶的较量就此不提。 杜平之私下里和童桦谈到陆爱萍进军电影圈的事,总是难掩揶揄之色。他说陆爱萍为了得到这个角色,实在是下了大力气,什么电影公司的经理、导演啦,什么报纸副刊的编辑、记者啦,光是影评人,就托请了好几位,谁知道反响平平,至多不过是请观众不要忽略了“那每隔几百尺片子才出现一个镜头的女演员”。“这下鸡飞蛋打,所以她恼羞成怒。”他撇着嘴嗤笑,身体抖得乱颤。 童桦一手提着熨斗正在熨衣褶,回身拍了他一下,嗔怪他嘴里话说得龌龊。杜平之哈哈一笑:“天下人行龌龊之事,我不过是把他们的龌龊事说出来,这也不行?你是比当局还要严厉,不如在我的嘴上贴张封条吧。”童桦一呆,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只得转头继续熨衣服,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在上海就她一个朋友。” 这天一个电话打到话剧社,门房请童小姐或者陆小姐去接听。童桦和陆爱萍手拉手走过去,猜测多半是黄老师。果然,黄老师在电话里告诉她们,他已经从省立戏剧学校辞去教务主任的职务,于数日前来到上海,现在借住在极司非而路的一个朋友家中。 等到童桦和陆爱萍带着杜平之和方逸去拜访黄老师的时候,才知道黄老师的朋友正住在杜平之他们那家刊物的主编王先生的隔壁。这下热闹起来,大家把饭桌拼到了一起。王先生家里更宽敞一些,于是由王先生做东,请他太太做了一大桌本帮菜,招待远道而来的黄老师。 王先生和黄老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到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均极为愤慨。 王先生拍桌大呼道:“政府根据这个政策,所以对于日本得寸进尺的侵略,不惜忍辱负重。日本占南满,不反攻;占北满,不反攻;占锦州,不反攻;占闸北,不反攻;占山海关、九门口,也不反攻;就是将来占到南京去,恐怕也只有夹着尾巴逃跑的余地!” 黄老师击掌道:“你说得极是,我们为政府打算,只有抗日,只有决心抗日,积极抗日,才是唯一的出路,唯一‘安内’的办法。” 两人直喝得东倒西歪才携手出门。王先生把黄老师送回朋友家,黄老师又把王先生送回来,王先生再送出去,黄老师再送回来,如此两三趟,方才罢休。 回到亭子间,杜平之笑着对童桦说他们主编是个十分骄傲的人,寻常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谁知道和黄老师倒投契。童桦也颇为得意,说黄老师虽是土生土长的庐城人,眼界却甚是开阔,在戏剧学校时,就是留过洋、做过官的校董大人也对他另眼相看呢。两人又聊了一些闲话,说近来物价飞涨,原先能买一颗鸡蛋的钱,现在连一棵葱也买不到,王太太真是有本事,只一会儿工夫就做出那样丰盛的一大桌菜来。“这回把陆爱萍的嘴巴吃刁了,下回来我们家我们却拿不出这样的好菜来招待她,只怕遭她嫌弃。”杜平之掀起汗衫,抚着自己的肚皮半真半假地说道。童桦啐他一口:“你说这些怪话做什么,我们是好姐妹,谁又嫌弃谁?”“你多半是不会嫌弃她的,她未必……”童桦一巴掌打在杜平之肚皮上,才叫他闭嘴。 此后童桦他们偶尔会去黄老师那里开沙龙,王先生若有空,也会兴致勃勃地加入。黄老师与左翼戏剧家联盟的人都相熟,此外他还经常出入被当局视为眼中钉的生活书店,与那里的店员闲聊,有一次险些被军统安放在那里的炸弹炸伤。杜平之问童桦,黄老师是不是共产党,童桦一脸懵懂,说并不知道黄老师的政治派别。杜平之说他总觉得黄老师和王先生这样的民主人士不大一样,虽然他们的政治主张有很多相合的地方。 童桦想了想,摇头说:“我不懂这些,不过或许爱萍更了解黄老师,她总能得到一些我得不到的消息。”杜平之冷笑一声:“她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只要是于己有利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童桦白了杜平之一眼:“说到爱萍,你总是这样阴阳怪气。”“我是看不惯她,这也不必隐瞒。”杜平之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说,“我只是担心你吃亏。你这丫头傻乎乎的,还是离精明人远一点为妙。”“你才傻乎乎的呢!”童桦扑上去撕他的嘴,恼得直嚷嚷,“你这样精明,我也不敢要你了。”杜平之捉住她的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叹气说:“可惜我只喜欢你这样的傻丫头。” 童桦伏在杜平之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只觉此生遇到他实在是幸福。他们已经在八仙桥青年会九楼的餐室举行了集体婚礼,现在不是同居的男女朋友,而是正经的夫妻爱人了。她想到自己和杜平之一生只爱彼此,比起她多情的父亲和隐忍的母亲,该是多么幸运啊,简直连争吵也没有理由。 那天的集体婚礼,陆爱萍和方逸也是其中的一对。不过陆爱萍只同意举行婚礼,而不愿签署婚书,因为她“根本是反对结婚”的。她的这一主张当时还登过报,总不能作茧自缚。杜平之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女人一结婚便作茧自缚了,那么男人呢?也不知道方逸怎么忍受得了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 在杜平之眼里,陆爱萍不仅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有时候还相当讨厌,不过他面子上的修养功夫是十足的,见到陆爱萍照样能够嘻嘻哈哈地说笑。只是在结婚这件事上,陆爱萍算得实在是太清楚,逼着方逸以结婚的名义向广东老家要了一大笔钱,却不愿意签署婚书,杜平之实在气不过,到底帮方逸出头,当面说了两句难听话。谁知陆爱萍云淡风轻地笑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方家又不是没有钱,难道娶媳妇这样大的事,不用花钱的吗?我们方逸又不像你,娶的是有钱人家正房嫡出的小姐,光是吃陪嫁也够了。”这话说得杜平之脸上一红,当场就要发作起来,幸亏童桦及时拉走了他:“平之,你母亲托人带过来的几样首饰,我都喜欢得不得了,可又不能一下子都戴在身上,那也太俗气了,你看结婚那天戴什么好呢?” …… 全文见《芙蓉》2023年第4期 【作者简介: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作品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