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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5期|龚曙光:宋师吾师

时间:2024-02-0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龚曙光 点击:

对宋师夫妇的愧疚,一直如鲠在喉,如石在心,七八年了,吐不出扔不掉。且憋闷愈久,愧悔愈深。

宋师遂良先生,是享誉全国的文学评论家,曾坐山东文学批评的头把交椅。早年教中学,亦是当时山东屈指可数的特级语文教师。离休后翩然转身,弃文学而评足球,一番“杀鸡用牛刀”的降维打击,使其在齐鲁大地几乎家喻户晓。有一年,我回济南看他,从机场一上的士,就发现收音机里评球的人声音很熟悉,便问司机评球的是谁?司机很惊诧,一脸鄙视地反问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宋遂良啊!济南人看球,如果没听他的球评,等于这场球没看!此话似曾相识,当年山东有位作家告诉我:一部小说出来,如果宋遂良没写评论,等于没出版!

这便是宋师,我的研究生导师。

宋师这称谓,是我蹭来的。平常在家里,先生和师母傅定萱,爱彼此宋师傅师地叫。究竟是氏还是师,其实我也没弄清,只是自作主张认定他们是以师相称。觉得有趣,也便跟着叫。起初有点恶作剧,因为我猜想,这是他们夫妇之间的昵称,或许背后还有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恩爱故事。后来叫来叫去顺了口,宋师夫妇似乎也听顺了耳。有一回我试探宋师:还是改口称先生吧?宋师连忙用长沙话说:冒必要冒必要,咯样更像一屋人!

头回见宋师,是1986年夏天。那年我报考山东师大的研究生,跑去济南复试。那之前,我时常拜读宋师的文学评论。感觉他是当时最抵近创作前沿的批评家,但凡有些分量的新作发表,立马就能读到他的评论。有些小说,我也是先读他的评论,回头才找来读的。如我这样的人,当时应不少,几乎把他的评论,当作了一份了解文学创作的即时指南。宋师是《文艺报》的主力作者,隔三岔五便有大块文章赫然推出。宋师的文章,很少做探幽发微的社会学分析,对于过分政治性的话题,他一直避免触碰。这似乎不全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阴影。生活中,宋师比谁都关注国计民生,批评时政动辄激愤慷慨,时常泪流满面。但评小说,他始终关注的是作家的审美旨趣和审美表达,对文本的艺术感悟,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纯粹和高贵。宋师的文章,属钟嵘所说温以丽、悲而远的一类。所以选择报考山东师大,我就是冲着田先生的学问和宋师的评论去的。

田仲济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界泰斗,新中国最早招收现代文学研究生的四位导师之一。先生1954年开始招收研究生,到我们这一届收官,我算得上关门弟子。宋师那时刚从泰安调过来,在新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主持工作。为把他从泰安一中挖过来,田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据说不仅搬来分管副省长站台,而且亲自跑去泰安,逼着主要领导签字放人。领导是先生早年的学生,碍着先生的面子,再不舍也只能割爱。

或许因为是最后一届,先生亲自批卷亲自把关,大概是担心关门弟子坏了声名。恰好那年我英文考砸了,上线差了两分。先生拿着我的专业试卷翻过去翻过来,就是不忍扔进落选的那一堆。到头先生把宋师叫过来,让陪着跑去教育厅找厅长,为我争取破格名额。七十多岁的学界泰斗亲自出马,厅长不仅重视而且感动。先生说:这个考生我不认识,更不沾亲带故,只是觉得或许是个人才,你们给个机会,以免遗珠之憾!厅里于是给了加试英语的特殊政策。因此我的所谓复试,其实就是再考一次英语,专业课只是走走过场。这一番折腾,先生自己从未和我提及,两年后宋师告诉我,大意是告诫我机会来之不易,当倍加珍惜!

于是有了我和宋师的第一次见面。电话里,宋师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下了火车坐几路公交,在哪一站下,往前走多少米是校门,他会站在校门什么位置等我,如果人多,如何在人群中辨识他。两天两晚的绿皮火车,一路走走停停,到站晚了一个多小时。我不确定宋师是否还等在约定的地方,便想着怎么再约他见面。从公交车上下来,校门口果然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的人流中,我一眼便看见了宋师在电话里描述的那一头白发,果然是一头如雪山一样洁白的头发,在金色的夕阳里闪耀着静穆的光辉。宋师身高体瘦,站姿坚定挺拔,在流动不断的人流中,像挺立在海面上的一根石笋。

宋师见了我,拉着我的手便往家里走,让我这几天好好准备复试,吃住就在家里。他刻意不说“我家”,免得我有生疏感。我当然觉得不妥,宋师却不由分说将我拉回了家。宋师家只有三间房,一间是客厅兼书房,一间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间则是小女儿早芳的闺房。他们在自己的卧室里给早芳架了一张小床,把她的房间腾给了我。后来我弄明白,宋师是担心我英文加试过不了关,研究生没考上,钱又花去一大把。

师母见饭菜凉了,要端去厨房热一热,我说不用了!我老家夏天是吃冷菜冷饭的,早晨把饭菜做好,用竹箕罩在桌上,中午晚上端碗就吃。宋师笑一笑,说我们老家也是咯样!竟然一口地道的长沙话。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妇都是湖南人。

宋师的老家是浏阳。在浏阳,宋氏是大姓旺族,国共两党里,都出过不少人。宋师的父亲不算显赫,就是个读书人,民国时期在江西做过三年县长。身处末世,时局动荡,吏治废弛,老先生不想同流合污,当然也不被官场见容,干脆辞官回了老家。宋师十五岁考上革命大学,毕业后去当了空军。一九五六年转业,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一九五八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在批评界崭露头角,随即被拔了白旗,成了白专典型。一九六一年大学毕业,戴着这顶白专帽子,他被分配去了泰安一中。宋师与师母,就是在泰山脚下相识相恋的。尽管当时传统婚姻观已被批倒批臭,他们这一对,仍被人视为才子佳人。更何况,他们都是离家远行的湖南人,乡音乡情,也是他们共同抵御政治风寒的一袭裘衣……

后来我自然是被录取了。当时田先生旗下,还有吕家乡、袁忠岳、孔孚等先生,我与师兄周德生,被分到先生和宋师名下。田先生虽年事已高,但仍会给我们上课。那时研究生的专业课,都在导师家里上,我不知道这是当时的风尚,还是山师独有的传统,不管是哪位导师的课,学生还没进门,师母便早已将水果洗净摆好。每回去田先生家,他总是见人先发一个大苹果,然后坐在沙发上娓娓道来,回忆抗战时期文艺家们的创作与生活,偶尔也会谈及自己的杂文。先生授课很少抽象谈理论,但从他对史料的取舍和作品的评价中,你能勾勒出他的学术框架和理论脉络。抗战期间,先生在重庆编书编杂志,出版传播抗战文艺作品。先生所讲述的史料,不少具有亲历性。1947年,先生就出版了《中国抗战文艺史》,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开创性地位。但先生的授课,却常常在史书之外提供更多的情景和细节,讲述的风格亦轻松诙谐。在先生身上,我看到了重大以平淡出之、博学以简略出之,一派云淡风轻的大学者风范。

宋师授课,大多是在他那间客厅兼书房的屋子里。说是客厅,三四个人坐进去,便已显得拥挤;说是书房,也无气派堂皇的书柜,一张老旧的书架,被横七竖八插满书,给人一种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的感觉。书桌亦不大,桌面同样堆满了书。先生似乎从未整理过,哪天去都显得杂乱。书柜书桌上书虽多,但似乎经典之作很少,大多是当代作家的签名本,有些刚出版,是送给宋师请求评论的。宋师讲课聚焦的是作家作品,他不愿将作品嵌入文学史的框架中削足适履,也极少引经据典。他喜欢细究文本做纯粹审美的赏析,将学生带入一个自由自主的审美境界。讲到动情处,宋师便声调升高语速加快,眼里泪光闪闪。他那一泻千里妙语连珠的讲述,加上跌宕起伏的情绪,听上去像一场话剧的激情独白。

与别的先生不一样,宋师上课不要求做笔记,亦不开书单,甚至他讲授的作品,你没兴趣也可以不读。课后布置作业,便是从书桌上挑出几本书,每人一本递到手上,各自写一篇评论。完成了算良好,发表了算优秀。宋师就是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带入文学现场,抵近创作前沿。他曾经教导我:只有写作,才能让你知道该读什么书,该怎么读书,此外别无法门。入校前,我已在大学工作四年,发过几篇文学评论,因而我交上去的文章,宋师大体不会动,除非有明显的错字病句。他说一篇文章的裁判者是编辑,用与不用,改与不改,他们说了算。一个好编辑,才是教你怎么写文章的好老师。宋师将文章推荐给合适的报刊,总会郑重地写上一封推荐信。写信所花的工夫,远比修改文章多。

我的好些文章,是经宋师推荐出去的。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把文章发出来,而是将我推向文学现场,让我始终有在场感。宋师的这套方法,也曾被人质疑,甚至招致非议,他的回应斩钉截铁:一个学当代文学的研究生,最好的课堂就是创作一线!山东师大是一个讲究热学问冷做的地方,鼓励学生板凳一坐十年冷,因而宋师的理念,在那里算是异类,后来他评职称,亦有人拿此当说辞。我们一伙研究生为之不平,宋师却淡然一笑:天下之大,各行其道而已。

宋师认为:研究生教育的根本任务,是培养学生阅读和写作的自主能力,养成其人格与学术精神的独立性。他强调自由与独立不仅是一种意志,而且是一种能力。他觉得一位导师最应该谨慎和避免的事,就是以学术之名妨碍甚至剥夺学生的读写自由。宋师嘱咐我珍惜三年的研究生时光,话说得掏心掏肺:人这一辈子,只有研究生这几年可以真正自由读书写作,因为你们已经具有了判断和选择能力,同时又可以不为升官发财的现实利益所捆绑。人生虽然漫长,但不被现实羁绊的时间却十分短暂。等到你们进入社会,即使还能追求自由,代价也会昂贵得多,甚至可能支付不起!一个导师如果用书目、选题和学术传统捆绑学生,其实就是不自觉地充当了自由的敌人!宋师的话,即使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振聋发聩。我很庆幸遇到了这样一位视培养自由精神与能力为第一职责的导师,他不仅给了我三年自由阅读写作的时光,更教会我一生究竟该追求什么,该如何生活。

宋师对人对事,偶尔也会有具体的不满和愤怒,但只要一上升到不妨碍别人的自由,他立马就会妥协甚至释然,让人觉得有些没原则。工作管理是这样,家庭生活也是这样。他的小女儿早芳高考那年,一位研究生找她谈恋爱,弄得她根本无法复习备考,成绩雪崩似的往下掉。我和周德生很气愤,准备找这位师弟聊一聊,结果被宋师制止了。他觉得高考虽是大事,但两个孩子的恋爱是更大的事,尤其早芳是初恋,家长不应该干涉其自由。果然早芳高考失利,后来弄到外地补习一年,才考上了北外。后来我问宋师,这事他后悔不后悔?他依旧认为高考可以再考,可初恋是她人生的第一次自由选择,如果被扼杀了,一辈子补不回来。我又问早芳,她说那场初恋对她唯一的意义,就是让她明白:自由是有代价的,唯其有代价,才会更珍贵。不是恋爱珍贵,而是自由珍贵!

回首研究生三年,宋师从未让我参与其课题,哪怕是帮他查查资料,从未要求我读哪本书或听谁的课,也从未在我的哪篇文章上署过名,尽管这篇文章可能从选题到推荐发表都是他在做。有一回,我评山东一位作家的长篇小说,作家希望宋师署个名,我便把宋师的名字写了上去,结果被他划去了。最后他又禁不住作家的软磨硬泡,干脆自己另写了一篇文章,发在了另一份刊物上。

宋师狭小杂乱的书房里,只有两幅墨迹,尺幅很小不起眼,内容却令人过目不忘。一幅是诗人孔孚先生书赠宋师的:“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句子是李白的,心境却是中年宋师自己的。另一幅是宋师的手迹,所书的四句话,不知道算是他的座右铭,还是一种内心的向往。起初我以为是明清哪位名士的金句,但总没查到出处,前几天在百度搜索,也未显示有谁说过,可见就是宋师自己的内心抒写:会末路英雄,交迟暮美人,读违禁书籍,作犯上文章。这幅拓落率性的才子画像,与生活中恭谨谦逊、诚恳善意的宋师相去甚远,或可判若两人。宋师作文说话虽才华横溢,但为人处世却低调随和,从无古怪乖张行状,真正临事,亦取息事宁人姿态,绝无争于气力的豪狠霸蛮。但他的内心执拗狂野,并不屈就于势苟同于人。宋师与所处环境,无小磕绊,有大疏离,从未如鱼得水。他甚至认定,若不对时代保持足够警惕,不是将自己沦落为权势的牺牲品,就是使别人沦为权势的牺牲品。我觉得宋师对自由信念的坚守,虽然与其早年的经历有关,但根本上,还是一种天性,譬如鱼要破网,鸟要出笼,生命不可被束缚。在一篇名为“返抵本源”的文章中,他曾写道:只是我想自由!简洁朴素的六个字,泣血如咽,却又气壮如吼,我一直视为其人生宣言!在这一意义上读那四句话,便可见出宋师内心的悲苦、无奈与执拗:行不能至,心向往之。

说到底,宋师属于那种君子气与书生气兼具的人,君子气使他待人温文尔雅,遇事与人为善。他背负着太多观念,并始终秉持着这些观念做人行事,一生几乎活在所信奉的那些观念里;书生气又使他无法忽视现实的招引、内心的欲念,无法真正按捺住蓬勃甚至狂野的生命力。他们这代人真正的苦难,是要把那些冰冷的观念活成有血有肉的人生。

除了精神品格的高标傲世,宋师身上还有三样标志性的东西让人一睹难忘:一头如雪白发,一手锦绣文章,一口舌灿莲花的演说。那时邀请宋师演讲的学校和单位多,几乎隔天不隔周。宋师出去演讲,喜欢带上我。通常他只做前面的主旨演说,互动答问交给我。起初我颇得意,以为是自己口才拿得上台面,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宋师是用这种方式给我开小灶补课。我曾算过一笔账,陪宋师演讲的次数,几乎和听他的课一样多,且内容并不重复。另外,宋师觉得人生在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无非说与写,但说比写重要。宋师似乎想让我体会到,古人说“当今之时争于气力”,但我们所处的时代,则多争于言辞。日后我能不分场合无稿演说,实在得之于宋师当年的启悟与培养。

宋师的这份“偏心”,别人以为是因同乡情分,或者因为我的那点才气,其实他仅仅出于对田先生声誉的维护。因为田先生请求特招我时,说过“或许是个人才”,他要用三年的悉心培养,兑现田先生的判断。大概当时听过这句话的人都忘了,只有宋师谨记在心,始终当作了自己的一种使命。我毕业时,宋师执手相送,临别的赠言竟是: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了田先生!

对于我毕业后是否回湘西,宋师很矛盾。当时学校有教授想留我,作协那边张炜也希望我过去,最后宋师一咬牙,让我还是回湘西。理由很简单:既然考研时答应了吉首大学毕业后回校,就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违背承诺。毕业分配去哪里,对研究生来说,无疑是重大得不能更重大的人生选择,而在宋师眼中,与兑现承诺相比这只是一桩小事。这是宋师在校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人生百年,真正安身立命的大事,是一言既出,千金不易。

1994年离休后,除了返聘教学、撰写足球评论,宋师还参加各种各样的策划会、评审会,俨然一位炙手可热的文化专家。但凡这种场合,别人讲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拿个不大不小的红包,主客各得其所。宋师要么不去,去了就必须讲自己的意见,每每弄得主办方收不了场。有一回济南的一处重要商业区做文化包装,别的专家建议仿建这个古迹,雕塑那个古人,宋师却建议造一座巩俐的雕像,会场一片讪笑。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提议在孔孟故乡为一个他人眼中的戏子造像,简直有辱斯文!宋师却上演了一出舌战群儒的大戏:一个现代商业区,站个古装老头子,审美上不违和吗?一个城市除了居住生活功能,首先应该是美!巩俐不美吗?不美大家怎么会去电影院看她?电影院里可以看,塑在大街上怎么就大逆不道了呢?宋师振振有词,丝毫不掩饰他对巩俐美丽的欣赏与追慕。后来他干脆就此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报上呼吁市民讨论。

济南在高校区建了一道文化墙,上面刻了辛弃疾、李清照等济南名人诗词,还刻了《二十四孝图》。宋师站在街头,逐一指出文字标点的错误,并严词指出选刻《二十四孝图》的荒唐,说鲁迅先生几十年前就讽刺批判过,如今竟刻在墙上,想教育谁?自己做得到吗?这番街头火辣的批判,引发市民和媒体广泛关注,逼得城建部门做出修改。宋师这个专家,确乎永远不合时宜,他甚至理直气壮地认定,人家请他去,就是想听些不中听的话的,否则他觉得有辱使命。所谓赤子,宋师当之无愧。

七八年前,宋师说想趁身体还硬朗,回老家转转,算是辞路。我知道宋师健康状况良好,日后一定还有机会回湖南。但这次他们能回来,我自然喜出望外。在电话里,我们细致地规划行程,并敲定下午我去高铁站接站。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通知到省里开会,一进门就收了手机。过去也有开会收手机的,通常只半天,但那次却在会议室关了整整一天。无论给工作人员怎么说,始终不准与外界联系。待我开完会再与宋师联系,他们已自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虽然宋师一句责问和埋怨都没有,但我可以想象,当我没如约出现在接站口时,两位老人的失望和无措、疑惑和担忧。那漫长的两三个小时,应该是他们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我怀着无以言表的愧疚赶到城南那家小旅馆,想给他们换家宾馆,再到原订的酒楼为其接风,结果都被拒绝了。宋师提议到街边的一家面馆,每人吃了一碗肉丝面。我陪他们在房间坐了许久,两人谁也不提今天的事,这反倒让我愧疚更深。

我起身告辞,宋师执意送下楼,我觉得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没再推辞。到了旅馆门口,宋师拉起我的手,神情庄重地对我说:“曙光啊,人不论到什么年纪,红颜知己总是要有的!”一时我不知怎么回答,宋师也没等我回答,说完便像了却了一桩心愿,转身走进了旅馆。我久久地站在门边,望着那头愈走愈远的白发,直至完全消失。我不知道这是宋师八十年人生的经验,还是他八十年人生的遗憾?或者他所说的红颜知己,只是一种象征、隐喻,其中还有更深远的内涵与寄寓?我只是觉得这话很重、很烫,在他心里一定焐了很久很久……

年过花甲,平生所遇幸事不少,但能得宋师为吾师,实乃天宠之幸。

【作者简介:龚曙光,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100 万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等。曾获韬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CCTV 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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