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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1期|张浩文:袍中诗

时间:2024-01-1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浩文 点击:

张浩文,陕西扶风人,海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长在床上的植物》《鞋子去找鞋子的朋友》及长篇小说《绝秦书》等。曾获海南省第三届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第三届剑门关文学大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2013年度优秀作家贡献奖、海南省第一届南海文艺奖文学大奖、第四届柳青文学奖等。

导 读

一个是有义有情的戍边战士,一个是才勇双全的落寞宫女,在大唐时代的飓风里,是低头俯首做蝼蚁,还是放手一搏乘风去,一首诗将两个同路人连在一起。这并非“衣带诏”的权谋游戏,而是吟诵爱与勇的“袍中诗”。

袍中诗

张浩文

刚入九月,北庭就冷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刺眼的银白瞬间掩埋了山脉的青黛,也遮蔽了戈壁的苍黄,让荒凉的塞外顿时变成了琼楼玉宇。

可是站在要塞垛口的樊无疾却感受不到一点诗情画意,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这恶劣的天气。寒风劲吹,城头的旗帜打着尖锐的呼哨,远处不时传来凄厉的胡笳声,提醒守城的士兵警惕敌情。樊无疾被冻透了,感觉身体就像手中的长矛一样僵硬,腰不能弯,头不能转,否则就会折断,就会分裂。

樊无疾多么希望尽快换岗啊,可是不能,他必须执勤到天黑。要不,身边有一盆火也好,这也不能!因为生火就会冒烟,冒烟就会被误认为狼烟,发出错误信号。其实现在最好最实在的是有一身厚厚的棉衣,可惜也没有。不知为啥,今年的棉衣迟迟没有发放,士兵穿的还是春秋的夹袄。

“日***!”樊无疾骂了一声,转身对着墙角撒了一泡尿,热尿把积雪浇开一个窟窿,随后那窟窿里就噌噌噌地长出一根冰柱来,直到他尿完。

好容易挨到天黑,樊无疾才被换下来,走进营地帐篷,他简直觉得自己进了金銮殿。尽管帐篷里也不允许生火,怕万一失火,火烧连营,可是里面毕竟可以避风。而且一座帐篷里挤着二十个人,这人气好歹也能烘出一些热量来。樊无疾赶紧去灶房灌来一壶热水,冲服了几把炒面,身体渐渐活泛了起来。他正想钻进被窝美美睡一觉,这时伍长走了进来,招呼大家赶快去领棉衣,今冬的棉衣终于发放了!

士兵们一阵欢呼。

樊无疾领来棉衣,迫不及待地就往身上套,可是当他的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时,明显地遇到阻碍,他伸手摸了一下,应该是里面缝了连针线,把袖筒两壁扎在一起了。这大概是制衣人的疏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穿衣的人胳膊使劲,捅一下就过去了。可是樊无疾是个细心的人,他怕万一硬来把新衣服扯破了,就褪下棉衣,摊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开袖筒,准备拆开连线。可是他刚把袖筒卷开一部分,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里面的衬布上竟然出现了文字!

樊无疾赶紧把袖筒的其余部分也翻开,环绕着袖筒一周,一首完整的诗篇呈现在他面前: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未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别看樊无疾只是一个小兵卒,可他是识字的人。早先他立志考科举,可是屡试无望,就投笔从戎了。看他的名字,就知道那可不是白丁随便杜撰的,其中大有讲究,模仿的是汉代大英雄霍去病。“去病”与“无疾”,不但对仗十分工稳,而且寄寓了他的远大志向。

现在读到这首诗,樊无疾当下愣住了。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不用猜,这绵绵的情意无疑来源于一位女子。更让樊无疾惊心的是文字的颜色:刺眼的鲜红!这是朱砂还是鲜血?

读这首诗你无法不激动。

她是冲着我来的吗?樊无疾想,这可能吗?我认识她吗?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樊无疾想到了衣带诏①!那只是一个传说,难道自己今天真的遇到了?不过衣带诏应该是关乎国家大事的,而他今天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的绵绵情意和深深幽怨啊。

樊无疾的愣怔被别人发现了,他们也看到了袍中诗。

樊无疾被押到中军大帐,帐中端坐着监军太监赵世英。

“给我绑了!”赵公公一声断喝。

几个侍卫立刻按住樊无疾,把他五花大绑。樊无疾不敢挣扎,只能不停地分辩:“我无罪,我无罪啊!”

“你犯了滔天大罪!”赵世英斥责道,“竟然还装糊涂?”

樊无疾被吓傻了,他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禀告公公,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赵世英一声冷笑,指着那件棉衣问道:“你知道这棉衣是哪儿来的吗?”

樊无疾摇摇头。

“来自后宫!”赵世英说,“当今盛世,大唐威加四海,拓边延土,边关士兵倍增,眼下到了秋冬,棉衣供不应求,圣上爱兵如子,特命后宫佳丽参与制衣,北庭这批棉衣,就是她们的手工。”

樊无疾脑袋嗡的一声响,他跪立不稳,差点栽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赵世英指着袍中诗问:“谁写的?”

樊无疾要哭了。他说:“我不知道啊。”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赵世英吟诵了一句诗,然后说:“这海誓山盟的,你竟然说不知道?骗谁呢!”

“我真不知道。”樊无疾真哭了。

“那你知道这是死罪吗?”赵世英冷冷地说。

樊无疾哪能不知道!后宫是皇上的禁脔,那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谁敢打她们的主意?无论你是主动还是被动,惹上她们,就是要给皇上戴绿帽子,你还能有活路?

赵世英说:“你放聪明一点,说出这个人来,我力争免你一死。”

赵公公很想立功,现在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赵世英虽然已经是北庭监军,权力可以跟节度使平分秋色,可是作为太监,他的志向不在这里。监军权力再大,也不可能直接指挥军队,只能节制指挥官。仗打赢了,功劳归统帅;打输了,责任跑不了你。再说了,边关就是前线,前线就会打仗,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即使不打仗,边关也是穷山恶水之地啊,环境太恶劣,哪里比得上在皇宫里舒坦。在皇宫不光舒坦,也有接近皇上的机会啊,那才能高升嘛。他的榜样是高力士,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只要他立了功,就有资格提条件,把他从边关调回去,脱离这危险恶劣的西北边陲。

可是樊无疾真的是被无辜卷入的,他没有办法配合赵世英。他还在为自己辩解,举出诗中的证据:“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公公是明理的人,这制衣人都说了,她也不知道衣服最终会落到谁身上,我不过是偶然得到而已,我咋能知道她是谁呢?”

赵世英当然不相信樊无疾的辩解,他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这是抛绣球呢,你就这么幸运?老实交代吧,免受皮肉之苦!”

樊无疾无法交代,只能饱受皮肉之苦。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只求一死。

可是赵世英不能让樊无疾死了,他知道这是一件惊天大案,樊无疾要是死了,这案子就断了线索。他自己审不出,就把樊无疾送回长安,那里有专门的办案高手,只要这案子是自己发现的,功劳簿上一定有他一笔。

赵世英给高力士修书一封,派人押解樊无疾返回长安。

樊无疾的囚车驶出要塞时,雪更大了。疾风卷着雪片斜射过来,仿佛箭镞扎在脸上一样刺疼,樊无疾的脑袋被固定在囚车顶上,双手被拴在囚笼里,他无法自我保护,只能眯着眼睛,忍受着风雪对头部的暴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逐渐麻木,眨眼和张嘴都变得困难,过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被冻僵了。

正在这时,樊无疾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两骑快马冲了过来。为首的是赵世英,他带了一个随从。

“给囚犯穿上棉衣!”赵世英命令道。

等樊无疾穿上棉衣,赵世英亲自给他包上头巾。

“一定要活着到达长安!”赵世英吩咐着。他好像是说给樊无疾,也好像是说给押解队伍。此去路途迢迢,北庭到长安至少要行走月余。

不知怎的,樊无疾鼻子一酸,竟然流下眼泪来。

十月的长安,应该是下半年最好的季节。天气转凉,但不至于冷,体感最是爽快。树叶已黄,却没有摇落,在深秋碧蓝的天空衬托下煞是好看。繁花的盛期已过,只有卓尔不群的菊花逆时开放,金色的花朵装点着皇城的富贵,满城的幽香让人神清气爽。

可是大明宫里的气氛却与此相反,沉闷而压抑,这当然与皇帝的情绪有关。

今天上朝,有鸿胪寺卿报告,西域番邦乌斯国使臣来访,带来国书一封。李隆基打开一看,傻眼了,上面的文字鸟状虫形,他一个都不认识!他问鸿胪寺卿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是主管邦交事务的,可是这个主官也无法辨识这种“文字”。

李隆基命令高力士把书信递下去,让朝堂上所有官员传阅,可是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官员能看懂这份天书。

李隆基生气了,他斥责道:“我大唐天朝上国,号称人才济济,竟然被一个蛮夷之国的书信难住了,这成何体统?你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那我问你们,诸位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官员们被问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回过头来,李隆基专责鸿胪寺卿:“你们鸿胪寺大小官员二三百人,朝廷养的通译不少吧,限你们明天早朝把这份文书翻译出来,我们届时再议!”

鸿胪寺卿趴在地上连连叩头,每叩一下都甩下一波汗水。

朝会结束,回到宫里,李隆基仍然闷闷不乐。高力士看在眼里,宽慰玄宗:“圣上不必忧心,不过是区区一封信件而已,陛下每天批阅的奏章那么多,有一份无一份不碍事的。”

李隆基瞪了一眼高力士:“你懂什么?”

高力士不敢吭声了。

李隆基之所以放不下,是觉得这件事奇怪。历来外邦来朝,书信交往,说的写的都是雅言和唐文,这彰显的是大唐的威仪。今天这乌斯国破了规矩,它到底想干什么?他忧虑的是书信背后的事。

第二天朝会,鸿胪寺卿战战兢兢禀告,他们所有通译都不认识这乌斯文,无法翻译。李隆基脸色都气青了,骂道:“一帮饭桶,枉食朝廷俸禄!”

高力士建议,把乌斯国使者宣来,让他当堂翻译。

太子宾客贺知章出面制止,他说:“不可造次,这蛮邦用蛮文,欺我大唐无人,显然有蔑视我朝的意思,我们怎么能反求于他,让他们的蓄谋得逞呢?”

这正是李隆基担忧的地方,还是老臣谋国啊。他对着贺知章连连颔首,问道:“爱卿有何主意?”

贺知章说:“臣举荐一个人,他一定识得乌斯文。”

“谁?”李隆基急切地询问。

“李白!”贺知章回应。

李白那时正住在贺知章家里,他来长安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眼下不是科考的时候,况且他对科举也无兴趣,即使走进科场,也未必夺魁。以他的才情,他瞧不上那种循规蹈矩的入仕之途,追求的是一飞冲天,直接让天子欣赏他,实现自己经国济世的抱负。李白在长安多方奔走,希望有达官贵人把他举荐给皇上,可最终都没有结果。就在他失意落魄以至于连食宿也难以为继的时候,他遇见了长安文魁贺知章。

贺知章早闻李白诗名,现在一见如故。他延请李白住在自己家中,答应一有机会,就向朝廷举荐。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今天李隆基为乌斯文书发难。

贺知章之所以敢推荐李白,是他知道李白自小生活在西域,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熟悉那里的语言。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每天政务之余,贺知章就陪李白喝酒聊天,李白嗜酒,贺知章对西域饶有兴趣,两个人互通有无,日子过得也算悠然。

现在机会来了!

李隆基指派贺知章传见李白。

李白大喜过望,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到了朝堂,接过国书,李隆基问李白:“你可识得?”李白回答:“我识得。”

李隆基命令:“宣乌斯国使者!”

乌斯使者进殿后,李隆基让李白当众宣读国书。李白面有难色,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玄宗。

李隆基知道乌斯国书是有意为难大唐,现在他让李白在使臣前当面宣读,就是要让乌斯国领略大唐的厉害,杀一下这个蛮夷小国的威风。想不到李白却卡壳了,难道这家伙是蒙人的,根本不认识乌斯文?那可是让他丢人现眼了!这不光关乎他个人脸面,更关乎大唐国威!

李隆基面带愠色,直视李白。

李白小声说:“这国书狂妄自大,有辱圣听。”

李隆基朗声说:“不怕,尽管照本宣读,我大唐国强民富,雄视天下,岂怕一个蕞尔小国的胡言乱语!”

李白壮着胆子,大声朗读。他先读一遍乌斯语,这语言果然如鸟鸣鼠啼,听得大家一头雾水,只有那个使者目瞪口呆,他想不到这里竟然有如此高人,大唐真是藏龙卧虎啊。他本来期待唐朝皇帝求他来翻译,这无形中就压了唐朝一头。

读完乌斯文本,李白把书信逐字逐句翻译成唐文。一俟翻译完毕,李隆基龙颜大怒。他一拍龙案,大声斥责:“大胆番人,竟敢如此狂妄!”

原来这国书竟然是战书!乌斯国要求唐军退出西域,否则就刀兵相见,武力犯境。

使臣面对李隆基的呵斥,毫无惧色,相反,他昂然挺立,面带讥笑。

宰相杨国忠喝道:“将这番贼推出去斩了!”

贺知章赶紧阻拦:“且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且现在还未开战端,不可贸然断绝往来,暂且饶他一命吧。”

玄宗征询群臣意见,如何应对乌斯挑衅,大家异口同声:“打!”

独有李白没有出声。李隆基已知李白来自西域,熟悉那里情况,就单点李白回应。李白说:“我大唐是礼仪之邦,乌斯是蛮夷之国,大唐是赫赫大国,乌斯是蜗角之地,他们只是不通王化,狂妄自大而已,如果我们立即出兵讨伐,则有不教而诛的嫌疑,不合圣人之道。不如先礼后兵,也下一封国书给他们,陈说利害,让他们知所敬畏,臣服大唐。”

李隆基连连颔首。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孙子兵法》讲得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兴兵动武。开元之后,边境战衅频仍,国库耗费巨大,支应渐有疲态,李隆基总揽全局,他比下面的大臣们更清楚国情民心。乌斯之事虽然让他烦心,但经此一事,却意外得一能臣,这李白不光诗写得好,他还有经国济世的才能呢。

李隆基对李白说:“李爱卿,我听说你才情横溢,诗冠天下,那就请你代朕草拟一封国书,宣示我大唐恩威。”

李白领旨。

这时贺知章提醒李隆基:“启禀圣上,按我朝规矩,李白尚是一介布衣,没有代君拟诏的资格。”

李隆基马上宣布:赐李白进士及第,封翰林学士。

李白大喜,立即提笔,一挥而就。

李隆基看到国书,满心欢喜。这国书不仅气势如虹,言辞自带甲兵百万,威压对方,说理亦是细致入微,触及了乌斯国的痛处。李白熟悉西域,对乌斯的短项了如指掌,针锋相对,长大唐之威风,灭乌斯之气焰,让他们知其不能,早断妄念。

玄宗让高力士宣读国书,众大臣齐齐喝彩。

李白意犹未尽,在高力士之后,用乌斯语再诵一遍,就连乌斯使臣也不得不跷大拇指。他说:“写得好,我们可汗看到一定会震怒,我保证你们传送国书的使者当场被砍头!”

这话与其说是夸赞,倒不如说是威胁。

那么,谁当使者呢?

大家面面相觑。

杨国忠说:“这个番臣,我们饶你不死,你把这封国书带回去。”

番臣一笑说:“害怕了吧?我可以带,但不保证一定带到。”

贺知章说:“不可,国书一定要由我国使臣专送,这关乎国家体面,岂可儿戏!”

李隆基问道:“哪位大臣愿担当使命?报上名来。”

下面鸦雀无声。

此去乌斯,千里之遥,而且多是大山深沟,戈壁沙滩,路途实在艰险,这还不算野兽伤人,强人劫掠。即使侥幸到了乌斯,那是蛮邦,不讲礼仪,你的国书忤逆他们,他们杀了你一点都不意外。

李隆基看到这个情景,脸色渐渐变了。

高力士知道玄宗尴尬了,他不能让番臣嘲笑大唐,立即高声报告:“臣愿保荐一个人,他一定会不辱使命。”

李隆基问:“他是何人?”

“樊无疾!”高力士回答。

樊无疾这时正关在长安的大牢里。

高力士十几天前就接到了赵世英转来的犯人,他将这个特殊犯人秘密关押着。高力士很赞赏赵世英行事缜密,不愧是他带出来的接班人。这个犯人当然不能直接交给大理寺或者刑部,因为关乎皇上的隐私。赵世英把犯人交给他,一是后宫归他管理,查找宫女私情是他的分内职责。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还隐藏着赵世英的另一层用心:送顶头上司一个顺水功劳。高力士把案子侦破了,在皇上那里当然是一件大功。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忘记给他喂食的赵世英。

这个案子高力士暂时没有报告皇上,他要等破案之后再上呈结果。现在报告是徒增皇上烦恼,尤其是这个案子牵涉到后宫,对皇上的刺激太大,会干扰政务。

高力士私下审问了樊无疾,也反复验看犯罪证据,心里感慨良多。

他首先赞叹这宫女很有心计。她把倾诉衷心的情诗写在棉衣袖筒里,成功逃过了验收太监的眼睛。那地方太隐蔽了,也没有人想到要检查袖筒。不过太隐蔽也不是好事,万一穿衣人疏忽了,发现不了情诗,那岂不是辜负了她?她很机巧地在袖筒里用了连针,穿衣人胳膊伸不过去,他一定会翻开袖筒去查看,这鲜红的诗立即就坦陈在他面前。

这该是多么美丽聪慧的女子!美丽自不必说,能选进宫里,那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啊。聪慧除了她有心计,还在于她识字,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更让高力士折服的聪慧是她的才情,那首藏在袖筒的诗写得百折千回,情深意长,连他都被感动得几番流泪。

就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却被囚禁在千门万阍的深宫里,寂寞无聊,空耗青春。她和跟她一样的万千女人名义上都属于一个男人,可是要等到皇上宠幸比等到铁树开花还要难,更何况今上专宠杨贵妃一个人。她们没有被幽闭,其实跟幽闭差不多,她们没有出家,其实跟尼姑一模一样,她们活着,却像被埋在坟墓里。

可她们都是大好年华情窦已开的妙龄女子啊,她们思春是人之常情。她们当中有人熬死了,有人疯掉了,有人自杀了,至于这个公开书写情诗,而且成功传送给宫外男人的奇女子,高力士确实是第一次见到!

他不能不佩服这个宫女的胆量。这是公然给皇上戴绿帽子啊,如果出了事,不光给她惹来杀身之祸,也会连累她的家人!而且,她写了这首情诗又能怎么样呢?即使看到这首诗的男人被她的情意感动了,很爱她,他能娶她吗,他敢向皇上要女人吗?在高力士看来,这个宫女纯粹是为了发泄,她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憋屈的生活,即使死,也要把自己内心的爱意和怨恨喊出来,死也死个痛快!

可是她考虑皇上的感受了吗?

高力士很同情她,但无法放过她。他知道赵世英的眼睛在后面盯着他,他破了案,赵世英跟着沾光,要是他瞒过了这个案子,赵世英就会揭发他,那小子等的就是踩着他爬上去的机会。

高力士硬着心开始破案。他首先排除了樊无疾的嫌疑,这个士兵只不过是随机落套的无辜者,从他身上找不到线索。线索只能从宫中找,他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他吩咐小太监们暗中调查识字的宫女,他准备从字体对比入手。

宫女数量庞大,调查花费了十天左右,高力士拿到一份五百三十一人的名单。然后他以宫中拟举办赏花会为名,征集以咏菊为题的诗歌,让识字的宫女都要写一份诗笺,届时圣上会亲自光临,逐个品评。宫女们兴高采烈,争先恐后,不几天高力士就收集到了所有识字宫女的字迹。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的字迹与袍中诗相符。袍中诗是标准的楷书,端庄沉稳,厚重结实,这些宫女的字莺莺燕燕,娟秀灵动,根本没有那种泰山压顶的气势。

高力士明白了,他佩服袍中诗作者的机敏。她肯定就在这些宫女中,可她巧妙地伪装了自己的笔迹,尽管他是暗中调查,唯恐打草惊蛇,可还是蒙不过她的直觉。

高力士现在开始怨恨这位女子了,她将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如果不能查出真正的肇事者,以残酷的宫廷恶例,凡是涉此嫌疑的人,都逃不脱杀头的下场,那将有多少无辜者丧生!

太可怕了。

他自己能逃脱干系吗?不能!他是大太监,总管宫廷事务,出了这么离奇的事,他当然要负责任。如果是他破了案,那倒好说,算是将功折罪,现在查不出名堂,连带死了这么多人,皇上不治他的罪那才叫怪事呢。

高力士陷入深深的恐惧中。

就在这时,李隆基遇到了派不出使臣的尴尬事,高力士灵机一动,推荐了樊无疾。

“樊无疾何许人也?”散朝之后,李隆基问高力士。

高力士知道袍中诗遮掩不住了,只得如实禀告玄宗。李隆基看着那件棉衣,脸色乌青,怒吼道:“把他给我押过来!”

高力士亲自到监狱去提樊无疾。

见了樊无疾,他劈头盖脸直接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樊无疾当然想活啊。樊无疾眼下才二十多岁,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还没有施展,他怎么能甘心***呢。况且家里还有老父老母,他们时刻牵挂着他,等着他回家呢。樊无疾清楚地记得他离家从军时的情景,父亲在自家院里抓了一把土包在布包里,对他说:“去了外地,水土不服,每次喝水时都在碗里放一点,老家的土能续命。”老娘分手时对他耳语:“娃呀,娘已经看中了曹二家的小妮子,去几年就回来,娘给你说媳妇。”他死了,家庭的支柱就折断了,父母还能活得下去吗?

可是不想死,你就能不死吗?这不是高力士吓唬樊无疾,其实从一开始高力士就知道樊无疾的结局了,无论他与那个宫女是否有染,只要卷进这种事里,他就难逃一死。皇上绝不会饶过一个企图淫秽后宫的男人,何况袍中诗证明了他就是那个女人移情别恋的对象。

“公公救我!”樊无疾绝望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高力士把去乌斯国送信的事告诉他,“只有这样,你才能活命。”

“我愿意,我愿意!”樊无疾赶紧说。

高力士掐准了樊无疾一定会答应,所以才敢在李隆基面前推荐他。他的自信建立在两点上,一是樊无疾想活命,二是樊无疾乃北庭士兵,对西域熟悉。

“我尽力保你一条命,”高力士说,“不过我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樊无疾说:“公公救了我,我愿意肝脑涂地报答您。”

高力士问樊无疾:“你喜欢袍中诗的作者吗?”

樊无疾不敢回答。

高力士又问:“你愿意救她一命吗?”

“我愿意!我愿意!”樊无疾满口答应。

“我现在带你去见皇上,皇上要是免你不死,派你去西域送信,你就提出一个条件,请求他不要追究袍中诗的作者了。”高力士问:“你敢不敢?”

“敢!”樊无疾说。说实话,对那个女子,他开始是怨恨的,因为他无缘无故被她拉到罗网中,为此身受皮肉之苦,目前尚不知能否逃出生天。可是后来他反复咂摸那首诗,从中读出了宫女的无奈和辛酸,更被她深深的情意所感动:“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这一针一线缝进去的都是她的爱意和思念啊。人家是啥人?那可是豢养在金銮殿里的金丝雀啊。他是啥人?一个塞外边境上蹲垛口的小喽啰,可偏偏,这棉袄就落在了他身上,这是她的信物啊。就像天上掉馅饼砸中傻瓜一样,他就这么幸运地成了她的意中人。这真是穷小子攀上高枝了,他从内心感激她。世上不是有抛绣球这一说吗,他这事跟抛绣球有啥区别?被绣球砸中的,都说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么,这个女人注定跟他是有姻缘的,他救她是义不容辞。

“好,真正的男子汉!”高力士给樊无疾竖起大拇指,“我敬佩有情义的男人!”

高力士重点在这里。鼓动这个男人去西域容易,因为樊无疾别无选择,鼓动他去救写诗宫女要费一点心计,因为那是他的分外事,必须把此人的男人气概激发出来,让他享受英雄救美的崇高感。高力士一定要帮那个女人,这不仅仅出于同情,其中更有利害,只有她过了关,大家才能都过关。

樊无疾被押进宫里,玄宗见了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

樊无疾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咣咣响,大喊冤枉。

樊无疾头都磕出血来了,李隆基依然无动于衷,被推到殿门口的樊无疾挣扎着说:“皇上,我愿意先去乌斯送信,等完成使命后返回长安,您再杀我吧!”

看到李隆基神情有所松动,高力士赶紧进言:“圣上息怒,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乌斯国书不能耽搁了,否则可能引起边境战争,这是大事。不妨先让此人戴罪立功,等完成使命后再治他的罪,他是有家有舍的人,跑不了的。”

“你愿担保他吗?”李隆基逼视高力士。

“老奴愿意。”事已至此,高力士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李隆基的愤怒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在嫉妒和国事之间,他还是清醒的。火当然要发,杀威棒必须使出来,这事关皇家脸面,但乌斯的事迫在眉睫,他不能不顾忌,眼下这个人还得留着。这个小兵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目前却是唯一的人选。

“樊无疾,你能保证完成使命?”李隆基问。

“一定能!”樊无疾说,“小人自幼熟读史书,熟知张骞和班超的故事,他们是我的榜样,我一直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我长期在北庭戍边,熟悉那里的山川地形,在边市上常与番客交易,多少懂一些番语胡言,深入西域应该没有多少问题。再加上我身强力壮,弓马娴熟,长途跋涉能坚持得住,土匪强盗也奈何不了我,我一定将国书安全送达。”

“暂且饶你一命。”李隆基示意武士给樊无疾松绑。

“谢皇上不杀之恩。”樊无疾赶紧叩谢。

高力士提醒樊无疾:“记住你重任在肩!”

这话是一语双关,樊无疾知道这是高力士提醒他。他已经都胆怯了,毕竟皇上刚刚饶过他,可是他知道他的命是高公公在皇上面前保下来的,高公公托付的事他不能不做。

樊无疾硬着头皮向李隆基提出请求。

李隆基眼睛一瞪:“大胆,你这是要挟朕吗?”

樊无疾磕头回答:“小人不敢,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可怜。陛下用情专一,给天下人树立了楷模,是我大唐的圣贤,这个人觉得寂寞,其实反衬了皇上的圣洁,她不懂事,皇上胸怀广大,容得下她几句牢骚。”

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集中后宫女子,朕有训示。”

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凉了,西风刮起落地的黄花,纷纷扬扬,像蝗虫一样凌空飞舞。天空依旧湛蓝,南逃的大雁仓皇划过天幕,把幽长的哀鸣留在身后。

后宫的女人们都集中在宫苑的广场上,她们的浓妆重彩给肃杀的初冬带来了生机。这些女人平时都被分隔在不同的格子间,她们彼此很少交往,难得有聚会的机会。现在这样的场面让她们很新奇、很激动,她们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像扎堆的麻雀,全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皇上的仪仗过来了,大家才安静下来,一个个尽量抻着脖子,让自己比别人高出一点。皇上坐好了,高力士喊一声:“跪驾!”这些人哗啦一下跪倒了,仿佛骤风吹折了一地的花木。

李隆基威严地开腔了:“朕今天过来,就为一件事,有人写了一首诗,在戍边士兵的衣服里。”他示意高力士拿出那件衣服,并朗读那首诗。

底下的人蓦然一震,她们认识那种棉衣。高力士的声音女声女气,很契合那首诗的情调,她们一听,不由得心惊肉跳。这是情诗啊,犯了天条了!

她们都记得几年前的一件事。有一位像她们一样的宫女,名叫如云,有一天心血来潮,在一片树叶上写了一首情诗,把它放在御沟里,希望被水送出皇宫去。可是不巧让清理水面的小太监发现了,他把树叶交给管事太监,最终报告给了皇上。这个宫女的结局她们看到了,她被赐死后所有宫女都被驱赶过去参观她自缢的现场。

李隆基目光如炬,盯视着下面,宫女们都吓得低下头,唯恐皇上看见自己。李隆基继续说:“这是犯忌的事,你们大家都明白吧?”

没有人敢出声,现场一片死寂。

“不过,朕宽宏大量,决定不计较此事。”李隆基口气和缓了。

高力士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赶紧招呼宫女:“还不叩头谢恩?”

“谢皇上!”“皇上万岁!”底下磕头如仪,颂恩不绝,许多宫女感动得都流泪了。

“你们不要谢朕,要谢就谢此人。”李隆基示意樊无疾站到前边来,“是他恳求朕宽恕写诗的人。”

宫女们看见了一位健壮英气的戎装军人,她们眼睛一亮。这可是异物啊,宫墙之内哪有正常的男人?

李隆基接着说:“朕不但不追究写诗的人,还要满足她的愿望。诗里说‘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朕说青春不待人,何必后生缘?这位士兵得到了袍中诗,写诗的宫女何在?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与这位武士喜结今生缘?如果愿意,就站出来!”

高力士心里一惊。皇上还是不愿放过移情的宫女啊,他这是换了花样钓鱼!怪不得他不惜把这个丑闻公开,即使丢了老脸也要把背叛他的女人揪出来。他真佩服主子的心眼,不愧是权术高手。

现场的气氛很活跃了,很多宫女的脸激动得红彤彤的。她们真相信皇上的仁慈了,只有高力士在心里暗暗祈祷:写诗的女人,你千万不要贸然站出来。只要你不出来,就没有危险,皇上不可能把所有的宫女都杀掉。

皇上不是已经答应樊无疾了吗,怎么能反悔?别人肯定这么想,但高力士了解李隆基,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为了夺权,联合姑姑太平公主杀死婶娘韦后和堂妹安乐公主,登基之后怕姑姑威胁到自己的皇位,立即把有恩于他的太平公主也干掉了!不要指望强权者遵守承诺,他们只认利益。他反悔了,别人能拿他怎么样?樊无疾又能怎样?他敢不去西域吗?为了自保他肯定去。退一万步说,即使皇上现在不反悔,等樊无疾走了,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写诗的人。

底下叽叽喳喳很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高力士庆幸那个写诗宫女的警觉,佩服她心思缜密。

李隆基看到冷场,再次说话了:“朕派这个士兵去执行一项艰难的任务,他明天就会出征,错过现在,你就可能错过一辈子。自古美女配英雄,朕希望朕的宫女能出来激励朕的猛士去建功立业。”

一直木然挺立的樊无疾说话了,他恳求玄宗:“陛下,小兵可以说几句吗?”

“你现在不是小兵了,是大唐皇帝的特命使臣。”李隆基当场加封,让樊无疾的身份与他的使命相匹配。“你说吧,大家都听着!”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大家期待着樊无疾。可是樊无疾没有说话,而是朗诵,用他浑厚苍凉的男低音: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未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忽然,一个女声接上了,这是带着呜咽的颤声: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随着声音,一个身材曼妙的宫女站了出来,她缓缓地走出人群。

下面一片惊呼:“柳如烟!”“柳才人!”

大家都想不到啊,这女子能升到才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虽然只是从九品,但已经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

高力士在心里骂了一声蠢,他为这个女人捏了一把汗。

当柳如烟走到前面,跟樊无疾四目相对时,他们俩都流出了眼泪。

高力士看了一眼李隆基,发现他倒是神情安然,只是腮帮子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子,颊上鼓起一道棱。

高力士无法预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还是想保护一下这个宫女,希望她不要出头。高力士来到柳如烟面前,问她:“你知道袖筒里的连针线缝了几道?”

“三道。”她说。

高力士望着樊无疾,樊无疾说:“就是她。”

这真是无法了,他们已经情迷双眼了。

“朕宣布,这一对有情人正式缔结婚姻!”李隆基发话了,“朕做你们的证婚人!”

现场一片欢呼。

樊无疾和柳如烟双双跪倒,向皇上谢恩。

皇上命令高力士:“给他们准备新房,晚上就行合卺之礼。”

事情发展之快,出乎高力士的意料。但他一琢磨,还是明白了皇上的用意,这是拿柳如烟做人质!樊无疾的家人还不够,现在对樊无疾来说,他最在乎最珍爱的就是眼前这个新娘子。只要她在手里,皇上就不怕樊无疾敷衍塞责甚至逃逸投敌。

这是给西域之行拴上了最结实的保险绳。

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早晨,大唐天子李隆基带领一班朝臣,在长安永顺门摆开仪仗,为西域特使举行出征仪式。

三声炮响,永顺门轰然洞开,两匹骏马并辔而出,一双英姿勃勃的骑士端坐马上,李隆基和高力士不禁愕然。

一位使臣,何时变成两位了?

仔细端详,另一位竟然是柳如烟!她虽然未着铠甲,但一身骑士短装,也甚是潇洒,比起昨天的妩媚,完全是另一种健美。这个在他们眼皮底下待了多年的女人还有这般身手,他们完全不知。看来她入宫前一定是有习武基础的,怪不得她那么青睐戍边的士兵。

两位骑士滚鞍下马,给皇上行礼。

樊无疾说:“启禀陛下,拙荆柳如烟愿陪微臣出使西域,请恩准!”

柳如烟也说:“陛下不杀之恩,贱妾永世难忘,为报答皇上,小女子愿以身赴险,协助使臣,完成使命,为国效力!”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他知道这完全超出了李隆基的设计,皇上是绝对不准的。

李隆基愣了一下,然后朗声宣布:“准!”

高力士傻眼了。

城楼下的那对男女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一阵鼙鼓擂响,号角齐鸣,这是出征的号令。

两位武士跨上马背,面对城楼上送行的人深深一揖,然后拨转马头。马骤然起步,像箭镞一样射了出去。

天气清朗,视野开阔,西风劲吹,城楼上的人伫目远望。一对白马愈来愈小,渐有渐无,慢慢融进了远处的苍黄中。

高力士忽然情难自持,泪眼婆娑,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误会了身边这位大唐雄主,国君的胸襟岂是一个太监可以猜度的。他扶着栏杆朝西喊道:“年轻人,圣上不负你们,你们一定不要辜负大唐!”

樊无疾和柳如烟肯定听不见了,此刻充满他们耳朵的是风的吼叫、马的嘶鸣,他们像挣脱囚笼的鸟儿,急切地奔向天空。

有了自由,他们的飞翔很快乐。

①指藏在衣带间的秘密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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