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澜沧江 又一次,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落日 还有它意图中投影出的绚丽金黄的中心 那件铠甲,一片温良之水,漫延着的 迷人的外壳,从火焰中提炼 一种凝固又发散的修辞,静止在水面 又轰然碾压过来。我不得不成为 光的堆叠之物,才浮动。仿若真是为了 奔赴这样一个黄昏而又一次抵达 这闪耀而生动的界面组成了一座液体迷宫 让你必须像一位故人,更深情地投入 才能穿透它,与它对望 那些不能消释的执拗的水波留在了船尾 当我站在大船二楼甲板上望向对岸 仿佛那道光晕深处也有一座奥古吉埃岛 而尤利西斯刚刚离开,一切并没有依存 想象的秩序,在这些圈定的区域内 美在回环,意识会搁浅,一个人漂泊而沦陷 就把遗憾交付于一条河流,让它掩藏 收回并呈上我心中恒久的哀伤,在靠岸时 像落日一样消失在天空无边的激烈处 阿什贝利的雪 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断裂的 哦,那并不重要。怎样从睡梦中醒来 穿上鞋子去洗手间,凌晨,扭开灯 从镜子里找到另一张脸,辨认出差别 你被打击得几个月郁郁寡欢 脸上长满了痤疮,多么冷的夜晚 你还在想着他 不远处的庐山、明月山都下雪了 杭州和嘉兴也是。可那些 也不重要。你在生病,鼻塞,吃药 像一片雪卷进冬天山崖上的腹股沟 还想要震天撼地,死得其所。别再琢磨 那些冰冷的碎片了,失去的一切 跳跃而飞舞。也没有意义。许多意识 像寒流从身体的边际掠过,一阵一阵 那年你在柳园下了火车,经过戈壁滩 汽车颠簸、震颤,身体不停地弹跳而起 一片空白,你还在尽力回忆,在巨大的 混沌中,雕刻着什么,几乎要掏空了 它们凌乱而纷扰,像六边形的小刀 在心中,隐隐落了一夜 地毯与编织术 我已不在乎,那是不是一条好看的地毯 应该放在什么位置,如果必须写下去 并明白书写是走向平静的有效路径 我从此也可以拥有并同时保存它的功能 那些已经被编织进地毯的花纹,每一句诗 失望的凸起与凹陷的记忆,像一种 细心雕刻的孤独之城 我应该如何呼应这千万种思路中生出的那一条 顺从于黑暗的解除,从那道复杂的纹路以及 纵横编排的手法开始,找寻同等的力量去对抗 尽管,菲利普①的地毯是画家朋友赠送的 从巴黎寄到伦敦,需要历经时间才能拿到它 正如他必须是自身经历了荒诞与伤害之后 才感悟到了“幸福和痛苦一样微不足道” 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编织,人生图案中最后的样式 仍不被轻易把握,这是生命唯一珍贵的悬疑 而书写就是痛苦缔造出的编织术 注:①毛姆《人生的枷锁》里的主人公。 寻找卡夫卡 黎明从黑夜深处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你没有看清它的材质以及拥有的可能性 你只是想要打开或仅仅触摸 它的光那么幽暗 仿佛你是唯一发现并挖掘出的人 你始终保留着这种观念上的优越性 直到目睹这个盒子落入人群,许多人 都伸出了双手,一些人拿着画笔 开始描摹,一些人握紧刻刀,尝试剖析 你惶惑于这种群体式的奋进 尝试掩饰那些句式中的枯枝、悬崖以及 时刻活跃在大脑里的不可控的裂缝 它们刚从斑驳的光影中隐去,又从 反射的余晖中弹出,将你完整的一天笼罩 “我的一切都是……” 这种有别于他物的炙热与导向 让每个瞬息组成了孤独的永恒之物 即便你还未曾真正获得 黎明还是一次次把它庄重地递到了眼前 枕木之上 你想到了他。仿佛这世界上 就只剩下这一节车厢,它带着你 穿过大地黑色的胸膛和最深的暗夜 那种隐忍的撞击,从陌生区域 与这有节奏的轰轰之声融为一体 这浩大的向前的牵引,一种幽暗中 触摸到的金属般的外壳,从光滑的浅表 不断摩擦着你又缓慢掠过了你 这边缘中与万物靠近又瞬间分离的气息 让你恍惚于身体持续的弹动 携带着火车最后的忧伤,穿过了河南 来到了山东与河北的交界,就这样 你在半夜醒来,听火车在铁轨上驰骋 脆弱的耳朵无数次卷入又被神奇地送回 无数次。你的心被碾碎 在这最后一节车厢里,整个世界 就只剩下这一种破碎的迷人的声响 喀斯特地貌 向上,有隆起的峰丛与峰林,而你 更偏爱那些仿佛血脉相连又兀立着的山体 从北海到崇左,一座座孤岛 在眼前的车窗外呈现,再后移到 看不见的位置,你惊叹于地表的神奇 正如你习惯在事物的表象上探寻 从而忽略了地面以下的溶洞与暗湖 多年前,我曾在冠岩内部穿梭 乘电梯下到最底,再乘船感受地下河 那种流动的开端与结尾,第一次我知道了 地下还有河流,那种昏暗的囤积 从地面投射进的难以捕捉的流光 像一个人隐蔽的患处,而作为人的 情感的内置与分化,这些是尚未确定的根植 难以抚平的洞窟,让人无法完整获得 真正来源于时间的沉积 孤独仍如山石一般,在深夜 不断地坍塌又堆积,它们起伏在我心中 向下,遗留在最底层,像地表上 所看到的一样 形成了一整片连绵不绝的丘壑 柴 桑 结婚十年纪念日,我们决定重游庐山 南山盘山公路因为修缮把我们挡在了山下 只能绕道进入一扇隐形山门。穿越过去 那些忙碌而青涩的年代,从那些 遥远平面映射出的光线更具穿透性—— 很遗憾。十年后,我们还是没有如愿抵达 那个相识的山顶。生活就是如此,需要 从不同路径攀登。我抬头看向茂密的林木 你正望着岩石的更高处。在五老峰高耸的 脊背与秀峰修长的身段之间传递出的云雾 始终盘踞在我心头。他们说这里就是 陶渊明的隐居之地,这被先贤择取的地方 离我们的生活实在太近了。我清楚 这片土地上的每种分化,以及从古至今 人们如何渴望相似的遁入,当灵魂已无 再多放逐,眼前这些——飞瀑和流泉 便是我们无限接近却又永远不能抵达的桃源 忏悔录 他默记着我的出行日期,不停询问。 多少次了,我拥着一颗罪恶之心,叛逃 我在遥远的城邦驻留,山川诱使我微笑 那林中投射的白光,层层叠叠俯压下来 高大的枝丫伸展,一种无形的力 从四面八方驱使我,让我在颠沛与辗转中 趋于平静,并无挂碍。不得不承认 一个人在泥泞荒野中,我总是感到充盈 我渴望着却无法做到更好,为他 一个男孩。那干净的眼眸对着我忽闪 他刚刚学会了克制和预判,临睡前又 重申了一遍我的罪行,尽管那言语的张力 还未长出刀锋,但那些脆弱的期待与央求 像浮萍,已提前沉在夜晚漆黑的冰面上 形成一个醒目的据点,我多么惶惑于此。 纵然,我总是抱着他,待他睡去 才从黑夜起身。我必须在黑暗中站起来 走向那条隐蔽的遥远的坡道 郁孤台下致稼轩 你的忧郁是一条河流,从南宋 最小的版图里向我奔来 我看到雨后浑黄的章水与贡水 一种未被完成的远古的夙愿悬浮其上 但我空有一腔悲愤。除了怀揣一颗诗心 在赣江中游写下那些落日与色彩 我无法依靠想象去挑灯看剑 无法骑上那匹真实的白马 它几乎与我同时抵达贺兰山下 穿过这座植被茂密的隆起的小山丘 用厚实的鬃毛与远去的沉重马蹄声 组成了孤独的原貌与灰暗底色 让我确信,几百年后,赣南大地上 永恒留存的最宝贵的事物,就是这些建筑 从陈旧的破碎的理想到新生的希冀 “清江水”是最好的见证者。 我只是一个过客,久久 站在你的雕像边,用手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卡拉马佐夫兄弟:阿辽沙 可是,高洁的阿辽沙啊,我们总要抗争 死死守卫着,内心那一点一点收回的领土 在你面前,黑暗中漫舞着的一切都静止了 一切那么微弱、卑小。那从头顶一晃而过的 是人类种类繁多的纠葛和痛苦,我们做了那么多 已无需再申辩,那些抓不住的流光或飞鸟 在声嘶力竭之后,又一遍一遍变换着到来的形态 我期待过神迹,终于在跋涉中感到了倦意 那个时候,我真想与你并排走在一起 任由星星在我们身后落下来,它们也会变小 在那些清澈的湖面滚动。迷蒙的清晨 我从梦境醒来,心中只剩一颗清澈的露珠 【作者: 范丹花,女,1984 年生,江西上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