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录》 傍晚,光线下沉, 灯被无形摁亮。 咖啡色降临并抬起人类的沉思。 风很原始,风吹着的事物很原始, 孤独的薪火很原始, 他们把它 种植在呼吸里。呼吸很原始。 游吟诗人来过, 他身上没有野花和水香, 胡须潦草,衣袖泥泞, 他讲故事, 但并不知道他讲的故事将在后世形成一部巨著, 他和他们一样活着, 体弱多病,但是喜欢仰望天空, 无论那里是不是空旷的。 他们在矮矮的屋舍下, 用雨天擦洗晴天,用秋天照顾春天, 他们和几千年前的凡人一样, 被疲乏浸透了骨髓, 做没有什么修辞的梦,不说“爱”这个字。 梦就像一扇扇大门,在暮色下流淌幽暗, 交织成深远的谜。 我安静走过, 我是他们永远的陌生人。 我行走了几百个世纪了, 我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一个诗人? 如最弱的涟漪或终曲的小调, 的确不该有什么渴慕了,时间的最大赠予 是遗忘…… 可我还是在微风吹来时,被一小丛跃入眼帘的含羞草, 直惊异得泪流满面。 《县城车站》 还有些许眩晕,随着黏热的阳光 披在我和行李箱上。 出口拥挤、粗粝。晃动在 色调更深的海水里。 那个卖粽子的女人,那些开三轮车的男人, 全都是故土的儿女。 参与了县城的一个局部, 或许更多。 如牡蛎,如礁石本身, 在门户大开的商铺前高声聊天、织网。 三年,众鸟高飞尽, 这变幻的生活,开合如车门。 还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 还有什么不可承受之轻? 那砍断了的行道树, 正抽出一点绿意。 隔着道路上来往的车辆, 我的父亲戴着头盔,抓着车把,四处张望。 《南方短歌》 南方,南方是一架雨巷里生锈的 凤凰牌自行车,是一封从高楼飘下的 信笺——不要触碰,不要捡起,否则你将 梦见忧郁的山水,夜夜如蚂蚁在废墙上 寻找故乡。幽蓝 将钟声挂在露天浴室高处, 花洒般赋予我新身份。站满鸟鸣的 矮天空下, 河岸的你浣洗衣裳,在黄昏里辨认我, 你说,漫天的黄金和漫地的谷堆都很美。 当南方的风穿过指缝, 雨季就要到来并且用暗香的积水爱我们, 我们是其中靠得较近的两滴, 我们的爱是渡口下降的原因。 《喂马的老人》 灯一盏盏熄灭, 夜,在幽蓝的列车上跳舞, 原野小于它的寂静, 村庄小于它的湖泊, 唯有马,依然躁动, 咀嚼着草料和一个老人的语言—— 宛如松子的语言。 他们共同构成一个很古老的梦, 宁静,温暖, 星星和诗歌本身。 草小于它的遗忘, 他小于他的往昔—— 黑夜催眠了那个五岁的孩子, 而一小片月光安慰了他。 《我的孤独是一朵云》 飘, 有时下雨,有时弥散,有时东南西北中, 无辜地与我对视。 而我,在大水上划船, 有时无桨,有时无帆,有时寂静地泊向寂静, 让另一个人从镜中醒来。 我想飞行, 而我身体已厌倦了飞行, 我想回到旧日的故土,用废墟上仅有的童真 拼凑一盏灯, 而我身体已厌倦了拼凑。 飞絮在大水之上不会生根, 我划动的只是天空的倒影。 我,是一场糅合了千万条神经突触的雨, 我的孤独是一朵云。 《原野上的树》 超验,玫瑰,无妄无灾无交谈的夜晚, 从医院打点滴回来,枕在朋友的背上, 狂风呼号,零落着几颗冷星, 并未完成的树变形、后撤, 海水没顶,黄钟不止, 在这遥远的世界,一句诗被吹走了一半, 一个人被吹走了意识, 春天和杨柳,星空和簌簌落下的鸟鸣还很遥远, 城市和美梦,纸页和漫长的写信时光还很遥远, 我将去到何方? 枕在朋友背上,我退化为无鳍的鱼,无脚的鸟, 无根的树。 整个原野都在打探我越来越空的心…… 终于,事物只有它本身。 跨越雨季的帧,那些尖啸的车灯咳嗽起来—— 人世,恍如一次眩晕。 现在,痛苦落入宽广的木质部, 穿过原野的人带着雨水和闪电划向灯塔。 《暮晚之雨》 雨中的鸣笛犹如石头在河底滚动。 光很虚无。对于人群来说,每个人都不存在—— 沉默的陶罐,内心蔚蓝。 一尾透明的鱼 洄游,让车窗不断变幻,直至回忆起他的脸, 直至回忆起一件必要的事。 我接替了一个人的位置, 在雨里,在暮晚的冷意里,看见大片大片 云的阴影,将所有楼卷起, 合如一枚孤独的卵。 我,用这场雨虚度了他人的一生, 不再有认识他人的勇气。 谜语的春笋破土,乃至构成载我离去的竹筏。 没有故乡,没有过往, 空虚如一个远古的国度, 只有城墙上微渺的灯火递送着经年的信纸, 石阶生苔,衰老的雨水将漫山的野草浣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