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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2期|陈然:我的学生赵章来

时间:2024-03-1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陈然 点击:

放年假的前两天,我忽然收到赵章来的微信,说他正在来省城的路上,问我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午饭。我买的是后天返乡的车票,便说好啊。他问我住在哪里,并把他要去的地方告诉了我。我打开手机地图一查,那个小区跟我住的这边刚好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便说我明天还要上班,要不干脆到我单位附近见面,那里在城中心。他说好呀,好。

我不禁为他高兴。看来他日子过得不错,在省城也买了房。说不定他的孩子也已经在省城工作并结婚成家了。我对赵章来那一届的学生,还是有感情的。他是我中师毕业后教的第一届学生。虽然是师生关系,其实班上有几个学生比我小不了多少。甚至,他们会做的事情比我还多,比如骑自行车。我用头两个月的工资买来了一辆自行车,就是班上几个学生利用晚自习后的时间在操场上教会我的,其中就有赵章来,另一个是李红星。赵章来是班长,李红星是劳动委员。刚开始是我临时指定的,过了几个星期大家熟悉了再选举,赵章来还是班长,李红星则由副班长改任劳动委员。其他人选也出入不大。选赵章来当班长是看他既憨厚实在,又处事果断。看档案,他在小学那几年也是担任班长的。李红星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学生,让他当劳动委员绝对是人尽其才。他们轮流或合力抓住自行车后架,让我用力蹬踩,他们跟着小跑。不知不觉间,他们松开了手,而我以为他们还在抓着后架呢。等我反应过来,车子扭了几下竟然没倒,他们高兴地拍了拍手,说我已经学会了。

有了这些经历,他们出入我宿舍就频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当时几乎每一个同事的房间里都住了学生,有的是自己的子女弟妹,有的是亲戚或其他什么人的孩子。他们会带其他同学到房间里来玩。学校没有教师办公室,中午或下了晚自习,赵章来他们也习惯到我房间里来汇报班里的情况。遗憾的是,我只教了他们一年。第二学年,我被学校派到刚成立的学校分部去教书了,等我调回本部时,他们已经初中毕业了。那个班上的学生,大多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几年后,听到一些学生考上了大学,有几个还是很不错的大学,但始终没有赵章来和李红星考上大学的消息,我也始终没有再见到他们。

再次跟赵章来联系上,是那年正月,我在省城过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是赵章来。我马上激动起来,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县城,正跟周水天等几个同学一起喝酒。周水天也是那一届的学生。说着他把电话给了周水天。我还记得周水天的声音,隔了这么多年,竟然没什么变化。他说自己现在在县开发区工作,他要我晚上就去县城,他派车来接。如果不是看到外面黑魆魆的而且还下着雨,我几乎就答应下来了。我说已经比较晚了,你们继续喝酒,我们下次见。放下电话,我在客厅来回走动。老婆说,也许他们是喝多了酒,你还真想去呀。我说,不就是两三个钟头的路吗,有时候,为了见好久没见面的朋友,我隔两天跑一趟县里也是有的。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呢?老婆揶揄道,你是名人,县里有那么多熟人,找你的电话还不容易。她这是话里有话。有一次她回县里办事,在车上见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谈起我,那人说跟我很熟,到过我单位和家里,跟我一家人都很熟。她一路憋着,等下车跟我打电话才爆笑出来。我父亲有时候也想利用我的关系找人办事。老婆说,还好你没做官,不然早被拉下水了。实际上我也的确帮人办过一些事情,比如在省报上刊登一两篇新闻稿,或联系记者做一些采访。还帮人写过起诉书和答辩状。其实有时候也是稀里糊涂办成的。比如一个初中同学在外面承包了什么工程,对方欠了他的钱不给,跑来找我。他以为我是记者,而记者经常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说话很管用。我说我不是记者,他说不管是不是,你帮忙打个电话,看他怎么说。我虽答应下来,却踌躇了好几天。本来我想说我是报社的,但电话接通后,我还是实话实说,说了我实际的单位名称。我说有个事想麻烦一下,×××是我同学,那个工程款,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们想办法早点给他。说完我也没有把握,之后就这样不了了之。过了大半年,又一个同学来找我办类似的事情,我忙推辞,说上次×××来找我,就没有办成。他说,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你能行,他说你电话一打,他第二天就收到了工程款。那家伙竟然连个消息都没发给我。

那次终究还是没能去县里。后来电话又响起,我说晚上还是不去了,明天再说。周水天说那我明天派车去接你。见老婆那样看着我,我对她说,你别担心回来的车票不好买,大不了叫学生再送我回来。老婆冷笑一声,说,那你先等着他们来接你吧。第二天,我整理了一下行李,做事有点心不在焉。说实话,在省城过年还是不好玩,有时候很想回县里热闹一下。老婆总以为我没多长根脑筋,其实她不知道,或许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在春运期间回一下县里的借口。但他们的确没再联系我。也许头天晚上他们说的真是酒话。

有时候,我很怀念刚参加工作的那段时光。自己有想法,也有热情。我深入了解每个学生的个人情况与家庭情况。有一个漂亮女生竟然是个孤儿,班上最注意穿衣打扮的一个男生,竟然是家里经济条件最差的。教室其实是个小社会,既是未来的雏形,也是过往的缩影。有一天,我发现有几个学生写字的姿势很奇怪,明明桌子有足够的宽度(两个人一张桌子),可他们写字时都喜欢侧着身子,作业本上的字也统一朝着一个方向倒去,像被大风吹了一夜的庄稼。我让他们纠正过来,可没多久,他们的身体和字又都向一边伏倒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们读小学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往往三个学生挤一张课桌。他们来自同一所小学。

知道我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学生们似乎很崇拜我。

无论哪个班都有几个特别调皮的学生。后来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怎么分班,班上所谓好学生与差学生的比例总是差不多。我想,即使把每个班的尖子生都放到一个班上,恐怕情况也是一样。或许这就是社会的构成,整个世界的构成。其实无所谓好生与差生,每个人都可能是好学生,也可能是差学生。回想起来,我自己在学生时代,也从来就不是什么三好学生。我喜欢有点调皮有点创造力的学生。成绩太好的学生往往比较冷漠,好像他在你班上读书是给你面子。似乎无论什么老师教,他们的成绩也都会很好。

赵章来他们无疑属于前者。他们的成绩不好也不坏,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处理其他事情的能力。当时班里有一个学生是乡信用社主任的儿子,叫郭腾飞,仗着有点儿背景,瞧不起老师,更瞧不起这些父母都是农民的同学。他看什么都斜着眼睛,好像很叛逆。其实我不怕学生调皮,也不怕学生叛逆,但见不得郭腾飞这样老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有一次,我正在讲课,郭腾飞又捣起乱来。我瞪了他一眼,他斜着眼睛似乎在向我挑战:你不是说你不会打骂学生吗?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实在忍无可忍,走上前甩了他一耳光(当时体罚学生很常见)。他没有躲避,而是昂首挺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以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明,他是一个胜利者。他虽然挨了打,却迫使我中了他的计。我不禁怒火中烧,索性又甩了他几个耳光。当时我也是失去理智了。我左右开弓,他脸上噼啪作响,像在放鞭炮。他家庭条件好,养得白,奇怪的是,他的脸仍没红,好像他体内根本没有血,或者说,要有也是冷血。他骄傲地望着我,我猜想这件事会惹来麻烦,但我等了好几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没有找家长让我很感意外,当然,我也知道,很多家长希望我把他们的孩子管得更严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任他们,为此,有几个成绩好的学生还跑到教务处告我的状。很多同事在知道我不体罚学生的原则后,也颇有些不以为然。我终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赵章来和李红星在课后找了他。起先郭腾飞还梗着脖子不理他们,但赵章来答应带他去见一个人,他才表示合作。那个人是全县有名的罗汉,跟赵章来是一个村子里的,而且两家关系还挺好,那个人的一个表婶是赵章来的姑妈。也不知赵章来还跟他讲了什么,反正此后他对赵章来是客客气气的。我来省城工作后,有一年发大水,全乡灾情严重,不久政府推行移民建镇政策,每户人家补贴两万块钱购物券,到指定经销店买建材,其中的钢材就让郭腾飞一人垄断了。

毫无疑问,赵章来这个班长的确是挺能干的。他(们)帮我省了很多事。我发现自己在处理这些事情上还没有他们成熟。有时候,他们似乎知道我想怎么做但有所顾忌,便自作主张去帮我做了。记得是快放寒假的一天,我走进教室,看到一个叫焦华英的女生在那里哭。她本来就有点爱哭,一受委屈就红着眼圈,眼泪“啪啪”掉个不停。我以为又是哪个男生欺负她,便朝她旁边的吕斌望了一眼,说你们又怎么啦。他俩为了一条三八线没少吵架,不是这个把墨水甩到那个的衣服上,就是那个把这个的文具盒摔到了地上。以往我要是讲了吕斌几句,焦华英就会擦干眼泪挺直胸脯,这次她仍哭个不停,且声音有扩大之势。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焦华英说吕斌拿了她的钢笔,这是她爸几天前才给她买的。她爸爸我知道,是一所村小的民办教师。我说吕斌你把钢笔还给人家。吕斌说我没拿。焦华英说你怎么没拿,下课时我把钢笔放在文具盒里,刚才打开就没有了。旁边的同学下课都到外面活动去了,就你在教室。我说同学之间偶尔玩个恶作剧也不是不可以,但也要有个度,吕斌你还给她吧。吕斌说,你要是不相信尽管搜好了。焦华英就伸手到他的抽屉里去找。我心想这个女孩子脑子真简单,若真是吕斌拿了她的钢笔,他怎么会让人搜到呢?焦华英果然一无所获,她眼巴巴望着我,似乎希望我亲自去搜吕斌的抽屉。我说还是先上课吧,焦华英你下课后再找找别的地方,说不定是掉到哪里去了。我想不管谁拿了笔,在一节课的漫长时间里,他(她)完全可以想好究竟是把它悄悄拿出来还是继续据为己有。当然,吕斌也不是没有偷笔的嫌疑。说实话,这个学生总让人看着不舒服。怎么说呢,他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学生(前面说过,我不讨厌这样的学生),他看上去很听话,甚至还有点可怜兮兮的——脸上有一块灰白色蛔虫斑,衣服也总是皱巴巴的——但有时候特别固执。有一次他和焦华英在课间不知为什么事吵了起来,上课铃响了,因为他座位靠过道,焦华英必须要经过他后面才能到座位上去,他把凳子往后一拉,就是不让她过。刚好接着是我的课,焦华英红着眼圈望着我,我只好去处理,谁知他仍然不让。我很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问他,他也不回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样的学生,简直比郭腾飞还麻烦。就像他脸上的蛔虫斑,即使吃药把蛔虫打下来,那斑还会留在那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能为了这事耽误上课。我只是纳闷,如果他像郭腾飞那样希望我打他耳光,来挑战我不体罚学生的原则,那他还有个奋斗目标,可他并不是这样。他性格里有一种可怜又可嫌的东西。它们纠缠在一起。我决定不理他,叫后排的学生搬动一下桌子,让焦华英回到座位上去。

我一边上课一边想着怎么处理钢笔的事。我偶尔用力盯吕斌一眼,看他脸色是否有什么变化。不过他肯定不会脸红的。其实就算脸红,也不能断定就是他拿了焦华英的笔。因为我自己有这方面的经历。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也是班里一个同学丢了笔,老师想把偷笔的同学找出来,他看到我脸红了,便以为是我偷的,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希望我承认。自然,我让他失望了,并且他把这失望一直贯彻了下去,直到我初中毕业。这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自己做了老师后,我下决心不让这些重演。也许,一代代教育者,就是要不断地纠正前辈们犯下的错误,那样才能体现进步。问题是,有时候我仍然会滑进前辈们跌进过的陷阱。我想也许我跟焦华英一样,错误地怀疑了吕斌。从心理角度来看,他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偷焦华英的钢笔。谁都认为某个人偷了东西,那往往反而不是那个人偷的。这样的悲剧还少吗?下课后,我把焦华英叫到一边,叫她不要着急,也许拿了她钢笔的同学是出于好奇或恶作剧,现在她这么一嚷,对方反而害怕了。所以要给对方时间,让对方找个时间巧妙地把钢笔还给她。

焦华英听了我的话,回到座位上不吱声。但过了好几天,那支钢笔还没有出现,她又红着眼圈来找我。这个学生,你都不能跟她说重话,不然她泪珠子会“啪啪”往下掉。你若叫她别哭,她反而哭得更凶。

看这架势,我若不帮她找到钢笔,她就会一直哭下去。

我把赵章来他们叫到房间,一起想办法。没想到,他们也一致认定是吕斌拿了钢笔。李红星说他知道有一次吕斌偷过人家的饭票。赵章来说他调查过,吕斌从读小学起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李红星说最好在班里开一次批判会,把吕斌好好教育一下。我说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只是猜测,没有证据。赵章来说,这还不容易,我保证这两天把证据拿到。

结果第二天,赵章来就把钢笔找到了。连同钢笔一起交到我手上的,是勾着脑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的吕斌。我说把焦华英叫来。焦华英一看到那支钢笔,马上说是她的。吕斌说不是她的,是他自己的。我说,你什么时候买了一支跟焦华英同学一模一样的钢笔?你在哪里买的?有人作证吗?吕斌说,钢笔是他爸买的,他爸在县城工作,昨天回了趟家,就给了他这支钢笔。他本来不想带到学校里来,因为它跟焦华英那支钢笔太像了,但还是忍不住带来了,就被赵章来他们带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审问,要他承认,不承认就不让他上课。他们还打他耳光。

我仔细一看,他脸上那块蛔虫斑好像终于有了点血色。这样好看多了。我问焦华英,这支钢笔真的是你的吗?焦华英点头,说是她的,不过狡猾的吕斌把墨水由纯蓝换成了蓝黑。吕斌说,本来就是蓝黑,他只有蓝黑墨水。我说要不这样吧,吕斌如果你要证明这支钢笔是你的,你回去叫你爸爸写张证明,说这支钢笔是他给你买的。

但此事再也没了下文。吕斌一直没把他爸的证明拿来,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支钢笔就是焦华英的。谁不希望证明自己不是小偷呢?

后来听说吕斌家庭关系不好。他爸妈老是吵架,闹着要离婚,但一直也没离成,只能接着吵。后来我调到了学校分部,再也没见过吕斌。两年后我回到学校本部继续任教,有个初一女生很会读书,同年级的榜首位置往往非她莫属,据说她就是吕斌的妹妹。我曾经在全校的歌咏比赛上见过她,觉得她泼辣张扬,跟吕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至于吕斌,在那件事之后,似乎更不爱说话。他像个幽灵一样来去,无声无息,可有可无。但他是否真的拿了焦华英的钢笔,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也不敢完全肯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感觉赵章来等几个跟我过从较密的学生(有的是班干部,有的不是)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有一次,李红星也在我这里借了一本外国文学书,我有点意外,因为他是不读小说的,更别说外国的。果然,后来我发现他根本没看,他把它借给其他同学看。因为这本书我在课堂上提过多次,并且比较珍贵,不容易买到。他似乎想据有这本书,再把它借给别人,以获得支配权。有一次,我胃痛又犯了,到乡卫生院去开药,走到操场上,刚好下课,学生们拥了过来。一个学生忽然跑过来叫了我一声,他说老师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着伸出手来搭在我肩膀上,显得很亲密。我本来就不拘这些小节,并不以为不妥,后来我听另一个学生说,这个学生跟邻班的同学打赌,说他可以拍我肩膀,赌一根雪糕。这种感觉很不好,我想,是不是我过于随和宽容了呢?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赵章来他们有点神秘,好像在瞒着我做什么事情。有时候,他们几个人在教室或其他什么地方嘀嘀咕咕的,见到我,便不作声,或朝我有些诡异地笑笑。我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呀,他们说没搞什么。我估计他们又在商量搞什么吃的。有时候,他们会去学校附近的菜地里拔人家的萝卜。怕我批评,干脆把我也拉下水,让我共享——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让我知道。也许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什么事。因为也从来没有谁来学校告状,说学生拔他家的萝卜。其实那时候,到了晚上,我跟他们一样饿。一饿,我好像也回到了学生时代。下了晚自习,他们没回宿舍睡觉,到我房间来拿了饭盒到校门口去买馄饨,回来边吃边聊天。我房间就在教室旁边,为了方便,他们几个把饭盒放在我房间里,一放学就能很快冲到食堂去打饭。我还给了他们一把钥匙。李红星也要帮我买馄饨,我说不用。晚上校门口照样有几个卖夜宵的摊点。那天赵章来说邻班有个同学偷人家的油条,被他看到了,他抓住对方说要告诉老师,结果那个同学把油条往他手里一塞,飞快地跑掉了。

他们从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后来他们有意寻找偷东西的同学,看到了就把赃物缴获过来据为己有,如果看对方不顺眼,还会多要对方几张饭票,他们再拿这些饭票去摊子上换吃的。有一次他们在我房间里说得忘乎所以,我从外面进来刚好听到了。我把他们批评了一顿,叫他们以后不要这样做。此后他们也的确没有再这样做。但我总觉得班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什么不对劲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过来,班里太安静了。其实我不喜欢这种安静。那几个平时爱捣蛋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上课时,无神地望着黑板。他们像被抽了筋,或吃了什么药。刚开始我还真以为他们病了。每次课堂提问,也没有了以往的活跃气氛,虽然一定会有人回答,但没有谁抢着回答,而且回答得都比较标准。没有争论,没有不同意见。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不想给我添麻烦。其他同事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说,班里最近怎么回事,你用了什么方法,把他们搞得这么服服帖帖?

那年春天,我请了两天假,到市里参加一个会议。回来后,发现一个叫刘卫东的学生退学了。这个学生成绩不好,不管什么考试都是倒数第几。他在班里算不上捣蛋鬼,但就是笨。上数学课时,一道很简单的题他居然不会做,气得数学老师打了他两巴掌,问题是,他还不躲避,好像嫌数学老师打得太轻,仍然梗着脖子,像是在挑战。数学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又甩了他几个耳光。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就像打在水泥墙上,反倒是数学老师自己的手掌被打痛了。赵章来说,刘卫东后来跟他说,他在家里经常挨打,有时候他爹还把他吊在房梁或树上打,他不挨打骨头反而会发痒,数学老师打他根本不算什么,就像在给他搔痒,而且还没有完全搔到地方。我问赵章来他们几个,刘卫东为什么退学了,他们说,刘卫东不想读书了。上课时,看着刘卫东的空位子,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班里气氛也怪怪的。有一两个同学,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却又没说。虽然刘卫东考试老是拖全班后腿,但这样的学生哪个班没有呢?如果因为成绩差就退学,那学校和老师就失职了。

不久就期中考试了,我们班几门主要课程的平均分大都是同年级第一。赵章来他们有点沾沾自喜,看上去比老师还高兴。后来我隐约听说,是赵章来他们把刘卫东逼退学了,不想让他拖全班的后腿。

当时学校时不时地会来一次公开教学。我有点所谓的名气,来听课的老师比较多,一进教室,我看到教室后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不免脑袋嗡的一声,虽然上公开课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来的人比以前多,还有几个陌生面孔,估计是分校或其他学校的老师。其实我教书并不算认真,从未刻意下什么力气,但作为语文课老师,如果有一些创作经验就更容易让学生理解课文,尤其是分析结构之类,往往打个比方就说得一清二楚。当时让学生死记硬背的老师还大有人在。正因为如此,我教的班级,平均分很少第一,但在同年级的五六个班级中,不是第二就是第三。不知什么原因,全校的最高分和最低分也往往在我班上。

这次公开教学出奇地顺利。每次提问,几乎每个学生都举起了手,而且回答得很好。我刚说上句,他们几乎就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下句。这是一种让人陶醉的节奏和氛围。我知道有的同事在公开教学前,会安排一些学生回答问题,甚至是讲已经讲过了的课文,但我绝不会这么干。我有点奇怪。公开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郭腾飞竟然没来上课。

课后我问赵章来,郭腾飞怎么没来上课,他有些得意地说,他们让郭腾飞请假了。说着他把郭腾飞的请假条给了我。我又问他今天课堂上怎么这么整齐,他起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他们把我桌上的教学参考书拿了去,把相关内容抄在黑板上,让大家都抄下来背熟了。因为在他们看来,我的前几次公开教学不怎么成功,尤其有郭腾飞这样的家伙捣乱。

他们的好意让我不寒而栗。他们竟然以为我的前几次公开教学不成功,便把我这次的公开教学当成了一次演出,而我,似乎成了他们的道具。

其实此前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只不过这次更强烈更明显罢了。他们仿佛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情,便代我去做了。即使我不同意,他们仍会背着我这么干。他们认为这样干天经地义。他们总有办法让我很舒服。或者说,他们以为我很舒服。

第二天我在单位办了些杂事。马上放年假,单位不少同事已经请假回老家了。但我一整天也没接到赵章来任何信息。我有点奇怪,心想他若有别的事情也该跟我说一声。我翻出昨天的聊天记录,没错,是说今天见面的。刚好我也有一件别的事情要办,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他始终没跟我解释那天为什么爽约,我也始终没有问他,虽然我隐约有些担心。好在很快就过年了,他给我发来了祝福短信,我也回复了他。好像那天说的吃饭见面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陈然,男,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已出版小说集《幸福的轮子》《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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