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山顶上,阵阵山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柔和阳光映射出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他穿过丛丛荆棘,爬到山顶,在一块巨石上喘息片刻,起身把不远处两棵半枯萎的老树砍倒在地。山林寂静无声,人迹罕至。父亲一脚踹下去,树干顺着山坡滑到山腰。父亲艰难地把两棵枯树拖到山脚,放在板车上。把两棵枯树放至院落时,夜幕已完全降临。 枯树在烈日长久的曝晒下慢慢失去水分。如水的月光下,父亲用锋利的斧子把树劈成一截截,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落的一隅。 父亲给母亲备好了过冬的柴禾。临行前一天下午,他去跟老屋的几十只鸡鸭告别、跟满园的蔬菜、彻夜流淌的禾水河一一告别。 次日,微凉的清晨,母亲颤颤巍巍地坚持把父亲送上车。母亲患有几十年的风湿性关节炎,手脚都肿得变了形,走路摇晃,走一段要停下来喘息片刻。父亲走至大巴前,把行李放置好许久,母亲才走到他跟前。 大巴车终于启动了,晨风吹动着父亲鬓边的白发。母亲叮嘱父亲在外面保重身体。这四个字母亲说了几十年。年幼时,每次父亲扛着木工箱外出打工,出门前,母亲总要叮嘱好几次。随着时间的流逝,父母日渐苍老,这四个字变得愈加沉重起来。 2014年,祖母身患老年痴呆症,在外漂泊近三十年的父亲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乡。父亲照顾祖母之余一刻也不闲着,他养鸡养鸭,荒芜的稻田在他的细心打理下结满沉甸甸的稻穗,偌大的菜园子里种满了瓜果蔬菜,一年四季满眼翠绿。一台无形的时钟安装在他体内,他拉紧发条,每天清晨去菜园子里摘青菜,黄昏则去老屋的鸡圈里取鸡蛋,按部就班,日子过得有条不紊。 前段时间,在母亲的不断劝说下,父亲终于愿意来东莞帮我带孩子。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背井离乡去讨生活了,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背上行囊。 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向后退去,父亲探出头,叫母亲早点回去。母亲站在马路边,晨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看着车直至消失在马路尽头,才转身回去。 土有生土和熟土之分。熟悉的土壤、稻田、屋舍,故土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如此熟悉,熟悉到浸入骨髓,一声咳嗽、一个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就能知晓是谁从身边走过。故土埋葬着先祖,他们的灵魂在这里永存,血脉在这片土地上传承和延续。 父亲在东莞没有朋友。 父亲对这座城市是陌生的,他在深圳做木工十多年,而在东莞只短暂地停留过一夜。 在老家,父亲的一天是忙碌而充实的。现在,父亲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菜店和家连成的绳索缠绕着他。买菜、做饭、遛娃是一天生活的全部。 偌大的小区,每到上午十点和下午四五点,许多老人带着一两岁的孩子在小区溜达着,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来自五湖四海,四川、江西、湖南、河南、广东、安徽等地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老漂”,人到暮年背井离乡,奔赴异乡,只为了照顾子女的孩子。年过六旬的父亲因为我成了老漂一族,成了全国一千八百万老漂一族中一员。 他推着女儿绕着小区不停转圈,偶尔停下来跟他人聊几句,直至筋疲力尽,脚跟发酸,才推着女儿回到屋子里。他在小区用脚步画下的一个个圆圈,此刻成了他生命的活动半径。 每天我和妻子去上班后,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女儿。日复一日。 2 那日,父亲右手推着女儿,左手提着一大捆家里一两个月积攒的硬纸壳来到小区东门的废品收购站。 父亲在废品站看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人也正在卖废品。 中途,老人接了个电话。熟悉的乡音落到心里,父亲一惊。是老乡。相同的方言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父亲变得兴奋起来,他疾步上前走上去,说道,你也是永新的?老人很是惊讶。继续聊,得知老人家在县城,距离我家四十分钟的车程。 有了辉叔这个老乡,父亲在异乡带娃的孤寂生活多了一抹亮色。他们一起去逛家乐福,在小区的石桌上下象棋。饭后,他们又彼此相约带娃去附近的超市或者公园转转。看着父亲每天开心的样子,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2016年盛夏,辉叔收拾行囊踏上了小镇通往东莞的大巴。临行前的半个月,他把菜园里的白菜、辣椒、豆角一一摘下拿到墟上卖掉。鸡圈里的六只母鸡则托付给了老邻居暂时养着,六只母鸡每天能下好几个蛋,他不忍心卖掉。把房子里外清扫一遍,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紧锁大门,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远行的路。 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远行。 2013年的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辉叔却感到十分寒冷。年过六旬的老伴儿因肺癌去世,他从此陷入孤独的深渊里。老伴儿在时,虽时有拌嘴,日子却是热乎乎的。老伴儿走后,陪伴他的只有那条养了近十年的老黄狗。半夜,犬吠声惊醒了寂静的村庄,他常产生幻觉,起身走到窗外,误以为是老伴儿回来了。 大儿子怕他一个人在家孤单,几次劝他过来,他都以沉默拒绝。后来大儿媳生下个大胖小子,他没理由再拒绝。 他以为顶多待半年就可以回到老家,没想到一待就是六年,孙子也到了即将上小学的年龄。 孙子去上幼儿园的空当,他就在偌大的小区四处打转,在各个垃圾桶旁边转悠。他戴着手套,把垃圾桶里的纸壳、塑料瓶、破鞋子一一捡起来,放进蛇皮袋中。他把捡来的垃圾放到家里阳台隐蔽的地方。捡破烂儿让他有事可做,消减了漫长的时间给他带来的压力。 他不敢让儿子儿媳发现。那天中午还是被发现了,儿媳把臭气熏天的垃圾都扔了出去。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敢吭声。此后,他把捡来的垃圾放在一楼一个隐蔽的地方。隔两三日再统一拿到门口的废品站卖掉。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六七百块钱。他数着一张张钱,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自己挣的钱才花得带劲,直至暮年,自力更生依旧是他这辈子不变的信条。 “我快解放了,老周,孙子下半年就上小学,我就可以回老家了。”他经常在我父亲面前念叨着这句话,仿佛归心似箭。父亲听了这话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着我。 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辉叔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欢快了许多,脸上时常露出灿烂的笑。 他甚至买好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却最终还是没有如愿回去。 那日,他正在小区捡破烂儿,裤兜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熟悉的铃声在耳畔响起。是小儿子打来的电话。小儿子说媳妇怀孕快四个月了,让他帮忙去上海照顾一下。辉叔放下电话悲喜交集。喜的是结婚五年的小儿子终于有了孩子,悲的是归乡之路变得遥遥无期。 爸,你已经给哥带了六年孩子了,也该过来帮帮我了。我一个月房贷要一万多,你来带孩子,燕子她就可以去上班。小儿子的话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如紧箍咒般。他怔怔地看着苍茫的夜色,叹息了一声。 周末,临近中午,父亲说辉叔买了点凉菜和啤酒,我要过去和他喝几杯,给他送行。父亲和辉叔在小区附近的亭子里一直喝到下午三点多才回来。父亲进屋时脸色绯红。他一喝酒就红脸。父亲说辉叔晚上九点的火车。怕孙子哭,辉叔说只是暂时去上海玩几天,过几天就回来。满脸稚气的孙子以为在骗他,硬要和他拉钩发誓。柔和的灯光下看着可爱淘气的孙子,回想起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他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父亲沉默不语,仿佛从辉叔的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宿命。 辉叔走后,父亲又陷入孤寂之中。父亲如一条年迈的鱼,鱼鳞上镌刻着的那无数个宽窄交替的圈,暗示着它已步入暮年。父亲艰难地摆动鱼尾游入异乡的河流中,直至与江水融为一体。 3 故乡的寂静映衬出城市的喧闹和嘈杂。 每天晚上十点,把女儿哄睡后,我开始静下心来坐在客厅的电脑前写作。女儿易醒,通常睡下半个小时就会醒过来大哭不止。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身边无人,她哭得愈加伤心。好几次,她站起来,紧抓着护栏,朝门口哭泣着。哭声如一把锋利的刀刺疼我。我迅疾跑过去,把她紧抱在怀里。如此醒来两三次,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她才渐渐睡得踏实起来。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产生严重的幻听,耳边时常回荡着女儿的哭泣声,如此清晰,匆匆跑进去一看,却见她睡得很香。 房子紧挨着东莞大道。东莞大道车流量密集。深夜,疾驰的汽车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的轰鸣声汇集在一起,撕咬着人的耳膜。夜幕降临,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汽车在马路上疾驰发出的轰轰声。 父亲最怕噪音,他有偏头痛的旧疾。一丝异响都会惊动他,此刻屋外的噪音钻入他的脑海里,仿佛一只只蚂蚁在撕咬着他,让他头痛难忍。故乡的夜静谧无声,屋外不远处零落的几盏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小巷深处的犬吠声由远及近传来,宁静而悠远,父亲一般九点就上床睡觉,在故乡的风声和犬吠声中滑入梦乡,很快响起阵阵均匀的鼾声。 屋外汽车的轰鸣声透过窗户的缝隙不断传到房间里,撞击着父亲的耳膜,躺在床上的他辗转反侧。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却说没事。见父亲每日睡眠不足,精神萎靡,我心底顿觉心酸。几日后,我找人在每个房间安装了隔音玻璃。每块隔音玻璃很厚很重,尖锐的噪音顿时被阻挡在外。 隔音窗关闭后,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很闷。父亲闷得慌,心跳加速。午夜,我抱着哭泣的女儿从房间里走出来,惊讶地看见父亲睡在客厅的木沙发上。“这里凉快,透风。”父亲笑着跟我说道。屋外清凉的月光透过阳台洒落在我和父亲身上。这一幕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盛夏时节,屋外如银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深邃的天空繁星点点,无数只萤火虫在半空中划下优美的曲线。院落里弥漫着静谧的气息,父亲带着我们哥俩睡在清凉的竹席上,耳边响起不知名的虫子匍匐在草丛里发出的鸣叫声。在阵阵晚风的吹拂下,我们迅疾进入梦乡。一晃多年过去,同样的情境,父亲却已年迈。 年迈与疾病如影相随。 半个月后,父亲忽然吞咽困难,发低烧。吞咽疼痛的父亲是在担心自己会像祖父一样患食道癌。2010年年底,祖父查出食道癌晚期。食道,这条世界上最小的一条道路,意义却最重大,它事关生命粮草的运输,一天也不能耽搁,祖父生命的粮草被搁浅抛锚在半路。不到半年,祖父就撒手而去,原本健壮的他在疾病的侵袭下瘦骨嶙峋,去世时只有六十多斤。 巨大的恐慌下,父亲渐生退意。 那天中午,父亲好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在我的询问下,最终说出了想回家的意愿。我听了一时不知所措。我打电话给身边的几个姑姑和姨妈求助,询问她们是否有空儿来帮忙照顾孩子,月薪四千。姑姑和婶婶都委婉地拒绝了,她们也需要带孙子和孙女。 为了打消父亲心中的疑虑,我带他去了附近的莞城人民医院。医院挂号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气息。在医院,父亲显得心事重重。喉镜检查室门外的走廊上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息,父亲戴着口罩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两只手微微颤抖着,不时朝远方栏杆的天空抬头望一眼。父亲微微颤抖的双手让我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祖父。当我从思绪中回过神儿来,诊室里在叫父亲的名字。父亲看了我一眼,起身走了进去。 一墙之隔传来父亲张大嘴巴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十几分钟后,结果出来了,是扁桃体发炎。拿着检查单,细细看着上面的诊断结果,父亲脸上一连多日的阴霾似乎消散了许多。 【周齐林,籍贯江西吉安,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第四届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草原》《作品》《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山花》《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大地的根须》《跪向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