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叔敲门的时候,我正和律师通电话。我一边对着手机表达我无意将人情做绝,一边去开门,将地上的拖鞋用脚尖挪给四叔。 四叔换了鞋,站在我面前,饶有兴致地听我通话。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摁下扩音键,客厅里顿时响起了借贷、民事判决、强制执行一类关乎法律的严肃话题。 我尽量缩短通话时间,明确我的意思,然后挂断电话。 四叔说:“我听出来了,人欠你钱,七万,你准备打官司。”我说:“官司打过了,法院已经下了判决,我胜诉,但胜诉没用,人家跑路了,律师叫我再去法院,申请执行,我是念及旧情,想暂且放一放。”四叔说:“人都跑路了,你还念及旧情!我们家人都这样,心善。”我说:“其实我也是打了小九九,申请执行还要预交执行费,人跑了,前面的判决等于一纸空文,再搭上执行费,我心有不甘。”四叔说:“怎么现在到处都是欠钱欠债的事?你看巧了,我来你家,也是跟你谈欠钱的事。” 四叔住城里,和我家隔着一道长江,虽然乘船坐车都方便,但平时走动不多,一年也难得见上两回;好在我们常通电话,嘴比腿勤。四叔告诉我,我大伯从老家来电话了,叫我们回去一趟,共同商量还人钱的事。 讲明了来意,我不大高兴,也不便朝长辈摆脸,我说:“这事啊!这事已经讨论多少年了,一直讲到现在,有意思吗?”四叔一张白净的脸立刻现出讨好的意味,说:“怎么办呢,你大伯九十多岁了,我们家还没有一个活到他这个岁数呢,也不容易。咱们就听他一回,回去一趟,也算是看看九旬老人。” 话讲到这一步,我只好听四叔的。我想的是,都是长辈,不能叫长辈说我耍态度。 2 我请了一天半的假,周四下午和四叔驱车去苏北老家。四叔坐我旁边,一路上,他几次问我累不累,说累的话就由他来开一程。瞧四叔谦卑的态度,我不忍,挺直了腰板,说:“四叔你也是七十岁的人了,我怎么也不敢叫你开高速啊!” 小车行驶在苏北平坦的大地上,长江沿岸的水乡气息早已褪尽,一路向北,初秋平原的景致扑面而来,即便关了车窗,那庄稼地暖烘烘的淡香气味也不请自来,挤进车里。汽车被田野粗犷的色调围裹,想象中我的坐骑应该是一只贪吃的小虫子,在香味十足、黄绿相间的巨型面包上爬行。 为了不使旅途寂寞,四叔问起我和律师通话所谈的案件情况。 我说,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叫王欣,多少年没联系了,突然来单位找我借钱,借二十万,说他父亲生了大病,要动手术,换器官。我说二十万我拿不出,手头上只有七万,还不在身上,在银行。王欣说,看在我们多年老同学、老邻居的分上,你还是借给我吧,救个急。我们初中那拨同学,差不多都是邻居,知根知底,他父亲20世纪80年代在单位开汽车,还带我们去城里玩过呢。他一提他父亲,我就觉得没理由不借,便带他去银行,将七万元存款取出来,转到他的卡里。也没好意思叫他打借条。他呢,也没主动提,只说借半年,到时间就还。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小蒋,小蒋不高兴,说同学几十年都不来往了,他到底靠不靠谱?他父亲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又说,没到期的存款提前支取,利息全没了,这损失算谁的?又说,你这同学,连个借条都不打,起码的规矩,他也不懂? 四叔说:“小蒋说得对。” 我接着道,小蒋一讲这话,我底气顿时不足了,第二天就去找王欣。还好,人在家。见他在家,我又不慌了;不仅不慌,还为自己的小肚鸡肠私下埋怨。我硬着头皮对他说,我老婆叫我来要一张借条,我只好过来。王欣很爽快,说这是当然,昨天一急,忘了写借条了。当即拿纸笔写了。不但写了借条,还问我利息怎么算。我按小蒋的意见,说利息就按银行走,毕竟是从银行半途取出来,也损失了一些。王欣说,银行利息太低了,按每月两个点计算吧。我不懂什么叫两个点,他说两个点就是百分之二,折算成年利率,就是百分之二十四。我当即说,太高太高,砍掉一大半都嫌高。我从中间一连劈了三刀,按年利率百分之三计算。拿了借条,临走,我还特别仓皇,感觉自己就像是去他家打劫似的。 四叔说:“我们家人都这样,说好听点儿叫心善,说难听的,叫傻,改不掉的。” 我告诉四叔,半年后那边毫无动静,又等了一个月,我去找王欣,可那边连人影都不见。我慌了,急着跟人打听,才知道王欣到处借钱,到处欠债,而他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又听说,好几个同学都去法院打官司向他要钱。有个叫余洪飞的,借给他五万,虽然法院判决了,可王欣“玩失踪”,判了也等于没判,余洪飞老婆现在正闹着要离婚呢。经余洪飞提醒,我哪敢再等,赶紧去法院打官司。 四叔重复着我先前讲过的话,判决书后来下来了,但相当于一纸空文。 我笑了。我说:“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四叔你累不累?”四叔说:“我不累,你要是累,你就进服务区歇一下。”我说:“也好,主要是刚才谈案子,谈得不开心,犯困。” 3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几小时的车程,太阳还在西天闪光,已经到了徐州。从城市外围绕过去,又赶往下面的县里。 大伯如今已住进县城,和五哥一家生活。五哥即大伯家的老五,长我几岁,多年在外搞工程,干出了名堂,虽已六十岁出头,但精力旺盛,前几年将公司转给了儿子,他自己还是闲不住,带着一帮人,在县城一带接一些沟沟坎坎的小活计。五哥家房子大,只是东西堆得太满、太乱,凡离开地面的家具平面,桌子、茶几、电视柜、写字台之类,一概堆满了大小物件,有点杂货铺的阵势。五嫂一如五哥那样爽直,知道我们都不喝酒,为我和四叔各准备了五个油煎荷包蛋外加两张油饼。四叔当场笑起来,说你想把我们给噎死啊。 大伯在床上,下不了地。毕竟九十多岁高龄了,我们也不敢过分惊扰他。五哥被人拖去处理工程上的事,一时回不来。简单地吃过,我们就洗漱休息。 真正的大餐是在次日中午。五嫂做了一大桌菜,模样是有了,但口味偏咸,需不断地喝水;五哥还不停地为我和四叔搛菜。大伯自然是不能下床。待吃完饭,几张椅子在大伯的床边排开,我们才算是话入正题。 大伯半躺在床上,有时也直起身子坐一坐,开口却少。基本上由五哥代言。 “冯家前阵子来人了,说是进城,顺便来看看俺爸。”五哥操着不太浓重的苏北口音,“他们始终不把话挑明,可他们上门,意思很清楚,就是为了烟叶钱的事。俺爸就把话挑明了,说那件事,我们不会耍赖,该他们的,一分钱也不会少。” 四叔说:“大哥说得对。人家登门,意思是明摆的,又不好意思直说,不如大哥直接把话挑明。” 我说:“最近我为钱的事打官司,也学了一点法律。冯家是没有道理的。第一,我爷爷我大伯做事严谨,当年记下的账,不可能错;第二,冯家拿出的是他们自己的记录,并没有我爷爷的签名认可,我们这边又没有账,所以不算数;第三,法律还存在一个诉讼时效问题,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提这事。关键当初我们家还债的时候,附近庄上的人没有一家不知道的,他们不来,事后隔那么多年,反而来了。我都怀疑,冯家会不会是故意伪造。” 五哥听了这话,拉下脸来,脸因此更显黑了:“你这话我不赞同。为什么呢?你要讲他作假,我不相信。要是说伪造,这么些年了,他伪造又有啥意思?没那必要嘛!” 四叔一向随和,附和道:“也是的,没那个必要。” 五哥又说:“多年的问题,争取这一趟你们来,一次性解决。” 大伯在床上几乎不插话,但头脑清楚,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伯虽然一脸老年斑,气色却好,宽宽的下巴颏,成了我们李家的另类,既显得诚恳,又仿佛带了些匪气。五哥肤色紫黑,下巴颏没那么宽,沧桑却写满了整张脸。四叔比五哥年长将近十岁,可看上去,倒像比五哥还年轻:毕竟他是在大城市里生活,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为了缓解尴尬局面,四叔半带回忆地聊起了旧事。 四叔说,那是1944年还是1945年,他还没出生呢,爹在徐州一带贩烟叶。烟叶是什么模样,他其实也懵懂,因为在他出生的20世纪50年代,家乡已经不种烟叶了。直到许多年后,他去卷烟厂参观,看生产流水线,才知道烟叶一片片那么粗豪,全是烘干的,看上去有点像玉米叶,但没有玉米叶那么厚。四叔说,那一趟,爹带着“二哥”走了一百多里路,去徐州城里贩烟叶,途中遇到了日本人,鬼子正在戒严、搜捕,子弹乱飞,老百姓都在奔跑、逃命。慌乱中,爹的柳条筐被踢翻了,烟叶撒了一地,爹和“二哥”还想去收拾呢,旁人说,还不赶紧跑,命都没了,还要那些?爹和“二哥”空着手,都跑了。等跑到安全地方,爹一看,“二哥”没了,忙又回头找,可再也找不到二哥。 “二哥”就是我父亲。父亲就此失踪了。关于这段故事,后来我多次听父亲讲过。那年父亲才十三岁。父亲找不到爹,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又饿,就随着逃难的男女爬上一列南下的运煤货车,一路到了长江边,从此在江边的北门镇上讨生活。摸鱼捣虾,做伙计,扛大包,凡是能干的,什么都干。新中国成立后他才回了一趟家。 那时父亲还不满二十岁,已是享受供给制的国家干部。也恰是在父亲回家那一年,有好几户人家登门,说要讨回当年的烟叶钱,爷爷奶奶和大伯正在家里发愁呢,见到我父亲,像见了救星,当即商议还钱的事。 爷爷早前做小生意,后来听说种烟叶赚钱,地里就不种玉米和红芋了,改种烟叶。村上和附近庄里的人看到我们李家会经营,也纷纷改种烟叶,且把种好、晒干的烟叶交给我爷爷售卖。爷爷办事认真,拿个小本本,过秤以后,一笔一笔把每家的账都记得明白。挣了钱,回来再一笔一笔付钱销账。三个儿子(我四叔那时还没出生)死了一个我三叔,失踪了一个,烟叶也丢了,村里人没法找我家算账;可现在解放了,每家都过上了太平日子,村人们便旧事重提,一个个接连登了门。 父亲算是给爷爷壮了胆。爷爷和大伯就一家一家上门去还债,有的人家已绝户,联系不上,也想办法人托人把钱还给人家相应的亲戚。多亏了父亲在外面工作,有固定收入。等到把小本子上的账全部还清,爷爷和奶奶终于消停了,各自长出了一口气,撒手归西。 然而,到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邻庄马庙一户姓冯的突然上门来,说那一批丢失的烟叶里,还有他家的货。那时四叔还在老家,还不满二十岁,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大伯比四叔大二十多岁,知道得多,说,不对呀,咱家有小本本,账是一笔一笔全清了,咱才把它给毁了的。冯家人说,你看,咱家也有小本本,都记着,这不是写着吗,给大牙送的烟叶。大伯凑上去一看,果然上面写着“大牙,5斤”。大伯一时便哑住,答不上话。 大伯随后又带四叔去冯家,拎了两盒当地的特产蜜制蜂糕。大伯说,还是不对呀,咱家的账十几年前全都跟人结清了,动静闹得那么大,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当时怎么不来?冯家人说,我们当时是没找到这个小本本,现在找到啦。 “大牙”是我爷爷的外号。据说我爷爷不仅牙齿大,还有点“地包天”。 冯家人也感到事情突兀,所以此后起码有二十多年没再上过门。一桩旧事仿佛不了了之。可到了90年代,冯家上一辈人死了,下一代人又提这事;虽然没再登门,却在庄上放风说,李家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当官,但不够仗义,欠了多年的烟叶钱不还。他们所说的两个儿子,是指我父亲和我四叔。四叔先是当兵,后来从部队转业到市政府,在城里安了家。其实冯家讲这话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因病去世了。大伯一户在老家,感到势单力薄,也就装聋作哑。当然冯家只是讲讲而已,也没采取行动。 但是,又过了三十年,就在前不久,冯家人居然又念起此事,并且还登了门。虽然缄口不提烟叶的事,可那是面缸里的老鼠屎,明摆着。 4 聊了两个多小时,大伯该休息了,五哥就开车,领着我们去李村的坟地烧纸。 爷爷奶奶的坟我们是不易找到的,那是当年平坟运动的结果。 平原地带,原先各家的坟都在田里,占了耕地;后来上级统一安排,将棺材从地里起出,将坟深挖,然后再把棺木深埋,如此,坟地表面上仍然可以种庄稼。我家的老坟在别人家的田里,也不可能立碑,因此,每次回来,都是五哥带我们去找坟。 磕了头,烧了纸,三人返回。经过一片青绿的甘蔗地,我突然想啃甘蔗。我说我进去拔一根,你们帮我看着点儿。话一说完,我就拨开“青纱帐”拱了进去。我费劲拔出一棵粗壮的甘蔗,甩去根部泥土,刚走到地头,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迎过来。五哥尴尬地说:“七婶,这是你家的地吧,我老弟嘴馋,想吃了。”我顾不得他们在年龄和辈分上的巨大反差,本能地就要把甘蔗丢在田边的地上。七婶说:“哟,这就是你常提的二哥家的大侄子吧,没事的,多拿几根,多拿几根。”说着就要自己钻进甘蔗地。我忙伸手拦她,说足够足够,这一根都吃不完! 回来的路上,我直发感叹,说老家人到底是忠厚、质朴。 晚上,大伯的精气神明显好于中午,话也多了,说:“一家一个代表都到齐了,现在咱们李家就指望你们三人了。”又说,“当年咱们还债,那是啥滋味?能把人累死!不也挺过来了?”又指着我说,“你爸那回回来,咱们就跟你爷爷商量,一咬牙,还钱!咱们说到做到,一户一户硬还上了。”大伯将胳膊耷拉下去,继续说,“一开始是旧币,我记得一块钱那时候叫一万块,具体还了多少我也说不上,全忘了;就是你爸受大苦了,要是不指望他,再过十年也没法还。” 受了甘蔗甜味的影响,我兴致也很高,我问大伯,那个小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伯说:“你爷爷到药铺里抓药,看到台子上有个小本子,也没有封面,前面还撕去了几张,就向小伙计讨要,要来了,总共有十几张二十张吧。”他伸出一只手,正面反面比划了一下,“比我这手,还要大一些。” 四叔说:“那本子我也见过,那时候我刚识字,看到你爷爷写的字,一笔一笔,蛮认真,记着日期,记着数目,还记着人家的姓名,有的只有一个姓,有的好像就是外号,刘大头,王胡子。” 大伯说:“你爷爷文化不高,好多字都写错了,把人家姓汪的,上面加了一点,写成了‘注’,把人家姓谢的,右边那个‘寸’都给丢了。” 大伯神色黯然,一脸落寞,又说:“临死,你爷爷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后他说,本子可以撕了,可以擦屁股。我是反复看了多少遍,所有的账,全都被你爷爷打了勾。” 五哥见大伯讲累了,过去将他身子放平,叫他休息一会儿,扭脸说:“就是不知道,当时五斤烟叶,值现在多少钱,还有利息,该不该给,给多少。” 大伯说:“所以才把你们都给请来。” 我始终不敢插话,生怕哪句话又惹怒了大伯和五哥。 我心里清楚,这钱可以不还的,理由在上坟前我都跟他们讲清了,可他们有他们的思路,我知道我没办法扭转他们的想法。于是我也学了四叔的乖巧,说:“我以前看过新中国成立前的《新华日报》,上面有一些实物报价消息。”然后自告奋勇,“明天礼拜六,我先到县图书馆去一趟,查查,看能不能换算出来。” 大伯斜脸看看我,点了点头。 5 周六一早来到县图书馆,门还没开。我是打算,用一上午时间查阅老报纸上相关报价情况,中午回去算出应该给冯家多少钱,下午去冯家了却旧债,周日便能顺利返程。 在图书馆泡了一上午,一无所获;与烟叶有关的报价还真查不到。 我悻悻然准备离开,想想又不甘心,临时决定继续泡两小时。 果然有了收获,当然这收获与报价无关。 无意中翻到了县志,我徜徉在县志的小小海洋里。 是的,那么厚的一本大部头,像一片海域,带着一阵风,把我卷进海里。我翻阅“大事记”,不敢在这片水域游太久,又游向了“建置”“传说”和“人物”。老实说,以往读志书,这几部分都是我的最爱。却不料,翻看中,一个叫“周大牙”的名字突然从纸上跳出来,把我攫住了。 我立刻循着这名字,朝前后展开,才发现它出现在“吴诚之”的条目里。而后者,是“近现代人物”章节里的一个条目—— 吴诚之,生于1908年,卒年不详。曾在嵩山少林寺拜师习武。县城被日军占领期间,县里举办比武大赛,吴诚之受邀参加,打败了日本武师,被日本人关进监狱。后在徒弟周大牙等人的营救下,越狱脱险。 难以说清我是兴奋还是紧张,但我的动作明显加快,翻遍了全书。 眼睛看得生疼。只可惜,八百多页的县志,提及“周大牙”的,我只找到这一处。我闭一会儿眼,回味被我蓦然找到的线索,感觉朦胧得很,在朦胧中又有无限的思考空间。 我捧着打开的县志,指着那一页上“周大牙”三个字,询问图书馆工作人员,可曾听说过这个人。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带着些微嘲笑的眼神,摇了摇头。我这才意识到,我过于唐突了。 闭目思考了半分钟,我决定转移阅读方向,专门查找这个叫周大牙的义士。 我在电脑屏幕上搜找书籍目录,一连查出几本可以翻阅的资料,然后一本一本,不厌其烦地借阅。 终于,在一本名为《县革命斗争史》的小册子里,我找到了“周大牙”。这名字依旧是由营救武术大师吴诚之而引出,信息量稍有拓展,但也仅有两行字—— 周大牙本名周致,周寨集人,追随吴诚之习武多年,曾卖过药、做过木材生意、贩过烟叶。 周寨集我听说过,离我老家约二十公里。过去没有高速公路,每次回老家,我们都是坐火车到徐州,然后乘长途汽车走老路,周寨集是必经之地。 从“贩过烟叶”几个字里,我像是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我激动不已,拿出手机,悄悄将这一页的文字拍下来。 回到五哥家,已接近黄昏。我把最新成果转达给众人。我说冯家的后人不知道有周大牙周致这个人,就像我们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一样。四叔立刻接过话去,说明天我们就去周寨集打探一下消息,如果确切,再回头去冯家,把消息传给他们。 我说:“临时加了个图书馆项目,本来打算用半天时间的,结果耽误了一整天。” 四叔说:“这也不叫耽误,发现了新情况,值得。” 五哥说:“这么一讲,咱向冯家还款的事可就说不准啦!明天我来开车。” 6 星期天下小雨,但丝毫没有减少我们下乡的热情。 去周寨集倒没有什么可表述的。一路都是省道,快到的时候,下省道是水泥路,路窄,幸亏对面没有来车。路边一条小河沟早已干涸,如同一张敞开的长嘴,即便下雨,也满足不了它的饥渴。向路边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打听周致周大牙,回说知道呀,咋能不知道?问他家的后人住哪儿,说只有一个小孙子还住庄上,也有六十岁了,平时常去女儿家,这边房门总是关着。 指点了路径,到跟前一看,果然铁将军把门。 四叔灵机一动,说我们问问这儿的人,看他们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子。 于是我们向另一位老人打探,问他可知道有一个贩烟叶的李大牙,李村的。 老人想了半天,摇头说,没听讲过,先前倒是听说一个姓黄的贩烟叶,叫黄大牙还是大黄牙,记不清了。 四叔不甘心,又问,李大牙当年很有名的,您老怎么没听说过? 老人愣了片刻,摇摇头说,你要论名声,谁有周大牙名声响,咱这一带谁不知道? 我忍不住地问:“为什么我们县里当年有那么多‘大牙’?” 老人麻木着一张脸,说:“生活条件不好,没啥吃的,牙嘛,总往大处去长;也是眼馋人家那些牙大的。” 这解释出乎我们意料,我和四叔、五哥都笑起来。 我们没在周寨集耽搁太久,驱车赶往与我们李村挨边的马庙,去“债主”家。 按照大伯吩咐,车上备了两瓶洋河酒、一条红双喜香烟。 冯家经济条件中等,明显不及我们李家。一个不大的院子,没盖楼房,和周围比较普遍的二层、三层楼相比,逊色许多。院子里杂乱邋遢,房间则空旷、阴暗,或许和阴雨天有关;两只半大的山羊在厦房里“咩咩”叫着,隐约传递出主人的勤劳与本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出来迎接我们,他上穿背心,下着黑裤,裤裆的拉链是敞开的。当看到我们手里的礼物时,他眼里放了光。显然,他想不到我们会亲自登门。他带着颇多拘谨对五哥说:“还麻烦您……麻烦您来咱家。” 一见这男人,我顿时打消了先前的想法。这么老实、窝囊、没见过世面的人,不大可能弄虚作假,刻意讹我们的钱财。 将我们让进堂屋,男人开了灯,慌着要去倒水,但找了一阵子也没找到茶杯,只拿了一个搪瓷茶缸。五哥率先坐下,说你别找了,咱不喝水。男人便转回身,放下茶缸,也不顾我和四叔都站着,自己坐下了。似乎想想不对,又站起身,说要打两个电话,把他弟弟和他老婆都叫回来。 在裤子口袋里掏了几掏,掏出手机,他去门外打电话。像是在院子里讲不清楚,他又往前走,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等他在我们眼前消失,讲话声音才隐约传过来。 我们只好坐下来等候。 不料这一等,竟等了二十多分钟。直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前后跨进院门,先前那男人才跟在他们后面进来。 简单客套几句,两个男人坐下,女人却站着。话入正题。 五哥说:“老弟,你家的账本上只写了‘大牙’两个字,我问你,这‘大牙’是姓周还是姓黄,或者是姓咱的李?” 开头一句话就把冯家两个男人问蒙了。 不等他们想出应对的话来,四叔说:“大侄子、大侄媳妇,我是他四叔,特地为处理这事从外地赶回来的。我告诉你们,当年,咱县里可不止一个‘大牙’呢。四十里开外有个周寨集,那儿有个周大牙,可有名啦!咱县还有一个黄大牙,你们可听说过?” 冯家人显然都没听说过,他们懵懂的神色表明了一切。 我说:“我们家的账本,当年反反复复翻了多少遍,没有你家这笔烟钱。你们家的账本,那是你们自己记的账,也没有我们的认可,怎么作数呢?” 冯家弟弟说:“当年咱记账,不都是这样吗,哪还管对方咋记?” 五哥说:“话是这么说,可咱家的账,也没记你们冯家这一笔呀!” 四叔便打圆场:“你们应该去周寨集,去找周大牙的后人,再去找黄大牙的后人。我估计呀,咱们县当年做烟叶生意的,都不止这三个‘大牙’!” 冯家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四叔为了缓解尴尬局面,以长辈的口吻问起他们家里的情况,又聊起县里的发展和变化。而我注意到,被冯家男人招呼回来的两个人,这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烟酒上去了。 回去途中,四叔如释重负,说:“这么多年没能解决的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了。” 五哥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以为这就解决啦?我看呀,再过三十年,这冯家弄不好又跳出一个什么幺蛾子呢!你看马上回去,俺爸会讲啥话我都知道——他会说,反正再过几十年,人要是再找来,我也死了,留给你们去解决,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吧。” 四叔笑道:“到那时候,我也死了。” 7 晚饭桌上,我们心情都很好,话题也多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出师告捷所致。本来打算下午就和四叔往回赶的,我视力不好,不敢夜里开车,就给单位领导打电话,又请了周一上午半天假。 大伯果然如五哥所料,差不多就是重复了五哥在车上的原话。我们不禁都笑起来。 正笑着,手机响了,我看一眼,竟是老同学余洪飞打来的。我感觉很怪异,知道与借贷纠纷有关,赶紧出门,在幽暗僻静的院子里接电话。 “喂,告诉你,王欣死了!”余洪飞说。 “王欣死了?怎么死的?”我惊问。 “这谁知道,***刚才打电话告诉我的。”余洪飞的语气显得气急败坏,“***一向躲着我,这回主动了,主动给我打电话。” “那你,打算去他家?” “我正在考虑呢,所以给你打电话。”停顿片刻,他又说,“按理讲,人死了,继承人根据继承到的财产应该承担债务。可***明讲了,王欣离了婚,还有个孩子,没有一分钱财产。” 我犹豫了一下:“如果不去,这层关系不就断了吗,以后还怎么向他家人要钱?如果去,那我们……要不要出份子?” 余洪飞勃然道:“法院都判决了,我们也收不回一分钱!闹得我现在,家不像家,老婆喊着要离婚!他家还想收份子钱?” 虽然远隔几百公里,虽然没有图像,但我仿佛已经看见了老同学铁青的脸。 【李敬宇,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钟山》《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十月》等刊,出版有长篇散文《老浦口》、长篇小说《沉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