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为暖村没有剧场而感到失落。特别是当温河周围其他村庄唱戏的消息,经由某家亲戚通过牧羊人以及山峁的风和冰层下的流水声拐弯抹角地传来时,我们一群小闺女聚集在谁家窗前,盯着一盆凋谢的草花,不无遗憾地对暖村产生一种鄙夷的情绪。村庄被即将来临的黄昏渐渐压低,阴影越来越深,事物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我们不得不眯着眼睛,紧闭双唇,顶着扑面的寒风,在街巷里狂奔回家,并习惯用超越年龄的沧桑在心底发出一串长长的叹息声。许多时候,我们把各家的炕头当成戏台,趁大人们去地里劳作,扯下被单当披风,踮着脚捏着嗓子学戏里的唱和念,一个枕头将前台和后台分开。台上常常是两个人,丫鬟先上场,小姐绕过枕头被丫鬟招呼上来。第三个人肯定是观众,她就坐在板凳上,傻呵呵地笑。是因为暖村弯曲起伏的沟状地形,制约着一座剧场的形成,还是因为暖村太小太穷,不得不忽略剧场这个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存在?我就是怀着这种疑问长大的,并被命运带离了暖村。直到步入中年,开始习惯一遍又一遍越过记忆的山丘,穿过遮天蔽日的遗忘丛林追溯往日,有一天,突然就无比真切地看见了一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剧场。而我们心心念念的戏台,就隐匿在剧场中央。就像每家的炕头一样,虽然没有咿咿呀呀的演员,也没有惊天动地的锣鼓,却能随着上演剧目的排场大小、人物多少而随意伸缩,并在我们脑海里制造出人头攒动人声喧哗的热闹景象。更让人惊讶的是,原来暖村的每个人都曾作为主角在此成功亮相过。 那时每个出生在暖村的小孩,出了百日,只要不是寒冬腊月,就会以雪白的脸、漆黑的眼睛和粉嫩的嘴唇,出现在五道庙。所有聚在五道庙的人们都会起身来配合这场盛大而完美的首场演出。即便是年长的碰槐爷也会掐灭烟锅里带火的烟叶,扶着身下的青石,颤巍巍地拄起拐杖站起来。而那些蹲着的男人,也会从棋局烽烟四起的厮杀中抽身,将弓着的腰挺直。小孩和妇女们是最先表达欢喜和认同的,妇女们会远远地去接引婴孩,伸出手臂去搀扶抱着婴孩的年轻母亲。作为初次亮相的暖村新人,婴孩并不需要户口或者名字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被我们称呼为喂、嗨,或者哎。婴孩在母亲怀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我们一群小孩把婴孩母亲团团围住,踮起脚尖,抻长脖颈,尽力看清。后来婴孩被传到其他母亲的怀抱里,她们接过去的时候格外小心,甚至双手还在衣服上擦了擦,我们很容易感觉到初生婴孩的金贵和受欢迎程度。见面仪式并未结束,接下来,婴孩还要被母亲抱着,跟爷爷、大爷们一一碰面。或许注定要降生在暖村,婴孩早已提前预习过这场见面会的全过程,并对每个人的样貌和特点都了如指掌,婴孩渐渐适应了阳光、面孔和声音,甚至在全村年龄最大的碰槐爷的面前竟然笑了。碰槐爷也笑了,像婴孩一样露出缺齿的粉色牙床,捋捋白胡子,心满意足地说:“我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啊。”明明是句骂人的话,他说起来却极为惬意,颇是满足。后来听大人说:“每个刚出生的婴孩都自带灵气,不只能看见一些不好的东西,还能轻易察觉到大人们身体携带的五运六气。倘若正气充沛,小孩就会感觉舒服;相反,不好的气会冲撞小孩,小孩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躲不开,只能用哭声来提醒并逃开那个人。”所以暖村的老婆婆、老爷爷们,都喜欢拿婴孩来测验自己的气象。如果婴孩对着他们笑,他们心里便舒坦,说话做事依旧硬气得很。若小孩抗拒他,害怕他,甚至看到他就哭,那么他就会叹口气,慢慢走开。那些观望的人,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仿佛看到不久的将来,他会作为一个过世之人的皮囊,被装在棺椁中的形象。 小孩作为试金石,在暖村常常被大人们拿来判断事件的走向和确凿性。当小孩长到三四岁,语言技能基本熟练之后,就成为怀孕妇人最喜欢拉拢的人。她们给小孩酸枣、糖果或萝卜干等,来让小孩安静下来,然后不停询问自己肚子里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这也是五道庙惯常上演的折子戏。大幕拉开之后,那个最终说出答案的小孩并不出现。他可能在场院里跟着哥哥姐姐们玩耍,跑得满头大汗,便用手去抹汗,不久就抹成了一张青道、白道交错的大花脸,像极了演员上台前做足的准备。有时他会在小河口蹲着,看人家用柳条打水仗,后来打累了,一群人便又要抓鸽子去。他当然就被落下了,只能低着头走回村里。路上他碰到一只蜥蜴,他捡了一块小石头,试图去逮它,但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已知蜥蜴是一种会变色的小东西,并确定它就在脚边的某个地方,土缝中、石头后面,或者它就像一片正在枯萎的叶子。但他还没有养成良好的耐心,所以他便舍弃了寻找。他侧着身体贴在阁洞的石壁上,像大孩子那样,用手比画着自己有几块石头高。他终于磨磨蹭蹭地出现在五道庙,好戏早已开场。一群补衣纳鞋的妇人正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中间坐着一个怀孕的妇人。她或许并没有怀孕的经验,所以对其他做母亲的女人极其信任。有人问:“你大概七个月左右了吧?”她害羞地点点头。“你们看,她的肚子是尖的,怀的肯定是儿子。”另一个说:“你走两步我看看。”她到底年纪还轻,看了看不远处作为背景的男人们,他们正在下棋,一群人围着两个人,争吵声大得吓人。她试图迈开双腿,却忘了怎么走路,一时间脸红得像一块红布。有个女人探过上身,压低声音说:“你晚上看看肚脐眼下是不是有一条竖线,像画上去的,直直向下。”她的脸更红了。在暖村,妇人们的第一胎也没那么重要,但如果生的是男孩,她的地位和口碑显然会更好些。记忆里似乎所有妇人都渴望拥有男孩,不止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都能接受,像禾苗的母亲就因为生了四个男孩在村里地位极高,甚至她都可以不用去地里劳动。那些没有生男孩的妇女,总是被别人指指点点。在日常事务中引起争执时,即便口才极好且理占上风,也会因自己没生男孩而自觉低人一等而败下阵来。祖母因为我母亲生了两个女孩,自觉远离了五道庙的坐街行列,更多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我家门口,看着远处的温河以及河边地里日渐高大又日渐枯黄的庄稼,吱吱地抽着烟。偶尔河沟边住着的老婆婆爬上坡,来到我家门口。两个老婆婆很快被旱烟的烟雾笼罩,要不是听到烟袋锅磕到石头上的嘭嘭声,根本就听不见两个人的声音,仿佛是被剧场舍弃了的人,甘愿在角落里缓慢地熬着。那时即将为人母的媳妇已暗自把这些经验牢记,又反问为什么。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如果你的肚子显得略尖,那么生男孩的概率就大。你的肚子看起来发圆,那么生女孩的可能就大。如果你进门先抬左脚,那么可能就是男孩,先抬右脚可能就是女孩。肚脐眼下有直线的,怀的可能是男孩,没有的那就可能是女孩了。”但所有这些经验,只是一种粗略判断,她们更愿意相信经由小孩之口说出的预言。于是她们扭头,看见了他,脸上被汗水染花的他,已经悄悄上场。在听不见的锣鼓丝弦的伴奏中,他一步步走近她们。“牛牛你说,婶婶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结局早已写好,答案并不重要。 变戏法的人喜欢在春天来,柳树、杨树、榆树、梨树、桃树顶着碎碎的嫩叶子迎风摇荡,仿佛在催促看不见的春天快点再快点到来。一场雨后,人们剥下僵硬的冬衣,风一吹,母亲们的花衣裳里面露出一截红毛衣的影子。我们渴望着长大,渴望着有一件春天的红毛衣。有几天,我得了魔怔一般,对母亲放在缝纫机踏板上的皮鞋无限向往,只要家里没人,我就去试穿那双系带黑皮鞋,皮鞋显然还是太大了。在光线暗淡的窑洞里,穿着母亲都舍不得穿的皮鞋,在地上踱来踱去并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咔嚓声。对一个六岁小孩来说,意味着对秩序的破坏和对规则的违背,由此生发的害怕和一旦被发现的恐惧又带给我某种无法形容的快感。敲锣声在午后响起,不同于我们耳郭里惯常充塞的上工破锣声,它是完整的、清脆的,在锣面上转着圈,一层又一层的新鲜,大部分小孩都在第一时间被锣声拽到了五道庙。一架驴车上满满当当的,而敲锣的却是一只猴子。我们并不急于停下,只是灵巧地扭转身体,再次奔跑在街巷里,在腾起的黄土中,还不忘用呼喊来告诉暖村的大人们,耍戏法的人进村了。耍戏法的人从车上卸下两个箱子,那只皮毛粗糙的瘦猴子依旧熟练地敲着锣,锣声就把人们圈住了,人们再把耍戏法的人和猴子圈住。依旧是老戏法,帽子里变鸡蛋、变母鸡,或者桌子上倒扣两只碗,碗里扣一枚二分硬币,用筷子在上面敲,敲着敲着硬币就从这只碗移到另一只碗下面了。有一次来了两个生猛的耍戏法的人,他们的车是用骡子拉的,车上没有猴子,但有蛇、羊、鸡和兔子,甚至还有明晃晃的大刀、钢棍和铁丝。他们嫌五道庙的场地太小,于是就转到庙宇里表演。羊钻了火圈,鸡识了数,兔子进了黑布蒙着的箱子,出来成了一条蛇。后来一个人脱掉上衣运气,另一个人就用刀砍他的肚子。这个脱掉上衣的人还表演了铁丝穿脸,一根铁丝从左脸穿过去又从右脸穿出来。村里人不善于表达欣赏之情,当然也不会鼓掌,只是不停地惊叹,无数惊叹声汇成一条稠密的河流,在庙宇的老柏下久久环绕。人们给了耍戏法的人粮食,还请他们吃了饭。当他们和他们的骡车从阁洞里完全消失之后,村里的老人把村干部喊来,在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严厉地对他说:“以后不准在庙宇里闹腾,动静太大,惊扰了神,我们担待不起啊。” 暖村相对平展阔大的地方是场院,由十来孔窑洞顶组成,它在暖村最高处,上面布满风和寒气,秋天晾晒全村人的粮食,显然并不适合人们日常聚集。二队的场院虽然很避风,因不在村子中心,连我们小孩也很少去那里玩。余下暖村最大的空地就是庙宇了。紧闭的庙门,仿佛紧闭的嘴唇,加上大人们提着耳朵告诫我们,神是喜静的,如果你讨扰了神,就会有报应。于是庙宇成日静悄悄的,除去秋天村里偶尔在此分一两次粮食,基本上只剩下鸟了,麻雀、鸽子、喜鹊、燕子,到了傍晚,还有乌鸦和猫头鹰的身影。如此只有五道庙被人们当成了最理想的聚集地。地处暖村中心位置,无论出村还是进村,五道庙成了都会穿过的中枢要道,虽然不甚宽敞,但足够盛放出来、进去的几十口暖村人。在播种季和收割季,人们在温河对面的田里跟时间赛跑,那段时间每家都会做好干粮,用手巾包好,带着热气送到五道庙,那里有人挑着担子在等待。有一年,邻村有个偷玉米的妇人,被拉来游街,她低着头站在五道庙前,任人们笑话评说着。五道庙里没有供奉着神仙,据说多年前这里有个小庙,但村里没有人能记得神仙的模样,只有神仙的名字传下来。事实上五道庙就是街巷的一部分,比其他地方宽敞些、明亮些。站在五道庙门口,除去西面高大的砖瓦房挡住了视线,南面低矮的窑洞和弯曲的街巷,地势颇低的村东院落都被收入眼底,一清二楚。北面是进村的路,路西高台有几户人家,街门也看得真切。路东爬坡而上就到场院。所以即便是不熟悉暖村的人,进村走一段路便会自觉停在五道庙前。五道庙西墙根摆了一溜儿形状大小不一的青石,经过日光暴晒,人坐上去仿佛是坐在了自家的热炕上。很多小孩都希望自家能住在离五道庙更近的地方,也或者,不只小孩这样想。当那些端着饭碗的男人,穿过长长的蜿蜒街巷,分别从南头和东头来到五道庙,蹲下来开始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羡慕提早蹲在这里吃饭的五道庙西面的住户。他们吃完一碗饭,总是不回家,而是坐在五道庙门口不停地吃烟、叨唠,直到脚边的碗干透,里面渐渐布上一层尘埃。那些高大的砖瓦房院子里住着的人们,他们的房屋明显比暖村其他人的窑洞要好得多,不但房子宽敞,而且窗明几净,关键是院子大得无遮无挡,这房屋来自他们的祖产,这点又让人们无法觊觎和奢望。于是人们就开始羡慕住在院子里的另一些人,这些人是“土改”时住进去的。秋收后,大房子里的人家要娶新媳妇,全村人都聚在大院里,也不觉得拥挤。我们一群小孩终于有理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进了这家的门,又推开那家的门,前院后院看了个遍。天擦黑的时候,迎亲的鞭炮声响起,我们都跑出来在五道庙等待新媳妇。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传来新媳妇过了河的消息,一会儿又是要进阁洞的消息,终于看到迎亲的队伍出现。秋夜湿润的风中,我们并没有觉得寒冷,反倒有种热烘烘的感觉。鞭炮不停歇地放,火光从地上跳到半空中,又从半空中落下来,我们捂着耳朵,对着面前的每张通红的脸傻笑。新媳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红头巾红棉袄让她看起来美丽极了。接亲的人在五道庙前停下来,新媳妇从后座上跳下来。那是一个身量不高,看起来略微丰满的媳妇,在一群同龄男子的逗趣声中,她羞涩地低着头,要不是接亲的婶子一把搀住她,她会被那群人挤攘成一根玉米秆的。回头她在被电石灯照亮的喜棚下更是被人群包围,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让她看起来更是动人。 夏天的晚上,五道庙是乘凉的好地方,这时候月亮大爷是最受欢迎的人,他的古话层出不穷,总是引人入胜。当然也有人试图抢了月亮大爷的主角位置,用其他偶发事件把自己推到聚光灯下。有一次,两个妇女因为家里的鸡下蛋下到对方家的鸡窝而互相谩骂起来,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其间也休息了两次,一次是午饭时间,一次是晚饭时间,刷了锅洗了碗,两个人接着对骂。大约是一个觉得累了或没意思了,便出门来五道庙闲坐。另一个听不见对方呼应,便也出了门乘凉,没想到在五道庙碰面了。五道庙人多,彼此觉得自家有理,便你一言我一语向人们讲述。这肯定比说给那些趴在院墙外偷听的人过瘾,不过两个人说着便又忘了这是在五道庙,估计是越来越暗的黑夜遮蔽了她们的目光,让她们恍惚觉得整个天地只剩下了彼此,骂得更难听起来,从祖宗八辈到各自的短处,直骂得各自头顶火焰燃烧。两个人原本关系不错,平日一起做针线活儿,描一样的花绣在门帘上,彼此替对方剪头发,虽然嫉妒暗里闪现,但还不至于撕破脸皮,现在因一只鸡的背叛,导致了两个人的龃龉。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夏夜,我们用耳朵听完了一场厮杀。她们用话语描述着彼此的动作和伤害,一个人说:“你个尿泥鬼还扯我头发,看我不抓破你的脸。”一个说:“你抓,你抓,你这三寸高的没脖子老鬼。”一个说:“你个挨刀的,死了没地埋的,看我不把你头发薅光。”另一个说:“你个缺德的,不要以为老子好欺负。”两个人狼狈的样子在我们的脑海里清晰呈现,她们脸上带着抓痕,头发被一绺一绺抓下来,衣服被扯破,甚至布鞋也被踩掉了。好像有人要去拉架,之后五道庙的人便散了。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我们见到这两个妇女,她们的脸上头上并没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让我们怀疑,昨晚真是一出戏。 农历十月,空气中到处都是树叶燃烧的味道,暖村上空布满一缕一缕的白烟,那白烟仿佛天梯,将冬天顺利接引到了暖村。村里的富贵爷殁了,他当然不是暖村第一个故去的老人,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暖村的老人中都会有一个寿终正寝。都说老人最难熬的是冬天,他们不停地咳嗽,在炕上沉疴难起。有一年,一位老人因为疼痛而选择了上吊,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自杀,他站在洞顶上试图跳下去过,也拄着拐杖去泉子沟的水井边停留过,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而这一次,他把希望寄托于一根挂在窗户上的细绳子。我们站在他家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头顶的梨树上,挂满沉甸甸的果子。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进了院子,边往屋里走,边说:“这还没到冬天,他死不了。”不久窑洞里就传出各种声音。他活着,一定要等到冬天,似乎是暖村每个人心里的愿望,而他也成全了所有人的愿望。那年冬天,他果然寿终正寝,不用借助他力来结束生命,似乎是皆大欢喜的事。人们出来进去,脸上并没有悲痛之色。我们挤在门边,看他躺着那里,穿着黑色缎面的长袍,双手被麻绳绑着举在胸前,脸上蒙着黄表纸,安安静静的,像熟睡了一般。富贵爷也是同样的打扮躺在卸下的门板上,任由寒风将他吹得越来越僵硬。五道庙有香烛和烧纸的痕迹,大人们说那是家人在替富贵爷烧买路钱,好让他向五道爷报道,顺利去往阴间大道。早已消失的庙宇在布景上显影,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五道爷威严地立在那里。那几天,五道庙坐街的人明显少了,连我们这些小孩,都不敢去了。富贵爷出殡那天,全村人都去吃席。富贵爷终于被放在棺椁里,想来暖和些了。棺椁对于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似乎每家老人都会提前备好一副放在炕边等待接纳主人的躯体,有的人家棺椁里还存放着粮食和衣物,我们这些小孩并不觉得瘆人。午后出殡,葬礼高潮部分要在五道庙举行。那时棺椁放在一旁,孝子们跪在后面,吹鼓手们开始卖力地表演,直吹得唢呐管里流出了水,直唱得声嘶力竭。这当儿,孝子们还会不停地撒钢镚儿和卷烟出来,而观望的人也不停地哄抢那些东西。这是富贵爷最后一次在五道庙停下来,他虽然在棺椁里,但魂灵还是能在青石上观望,他通过吹鼓手的卖力程度来断定儿女们的尽孝程度,通过围观人数来确定自己在暖村的受欢迎程度,也通过这场仪式,来总结自己一生的成败。 声音全部戛然而止,只剩越来越烈的风声,掀翻棺椁上的盖布,还有孝子们的白袍。我看见我们头顶上方的洞顶上,坐着一个老婆婆,青色的袄子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根不冒烟的烟囱。那是保德婆婆,她住在五道庙西面的高台上。此刻,她像神仙一样俯瞰着五道庙这座隐形剧场里正在上演的一切。密密麻麻的暖村人,谁也不是观看者,而是跟棺椁道具以及里面躺着的那个人一样,不过一场戏的组成部分。她看见棺椁重新被抬起,但送葬的人们一溜小跑冲进阁洞的嘴巴,余下的参演者都向着各自的来处四散而去,孤单的背影里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欣。 指尖,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约四百万字,出版《槛外梨花》《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九部散文集。曾两次获赵树理文学奖,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红豆》文学奖、《安徽文学》奖、大地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