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 “快听,什么鸟儿唱的?多好听啊!”清晨,妈妈拉开窗帘,指着窗外的白桦林说。我走出屋子听了听——真的,非常悦耳。牧场的野鸟,比人类更早察觉出春天的气息——在它们的歌声中,大地将再度转绿,草木将蓬勃生长。这是我在牧场生活的第十五个春天,它和过去的春天——甚至未来的都没什么两样——一个村民所能感受到的春天,与城里人大不相同。 昨晚,窗户被狂风吹得稀里哗啦的,响了一夜。仿佛有人奋力追赶春天,终于碰触到春天,把春天揽在怀里。看呐,雪原上随着积雪的褪去,黑色的土地露出来了。群山环绕的牧场,真的是快要被绿色覆盖了。 我沿着白桦林的边缘行走,一直期待地盯着路边的河道。冰雪融化的软土上乱糟糟地覆盖着可辨识的腐草。突然在河道上方偏远的静默中,传来令我心跳加速的“嘎——嘎——嘎——”的叫声。越过依稀可见还未融化的冰凌,看见消失了一个冬季的绿头野鸭与麻鸭,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水面上时,我无比欢喜、无比激动。对我们来说,野鸭的出现,寓意良多。野鸭的出现寓意牛羊将要从冬牧场迁徙去春秋牧场;寓意转场途中低矮的骆驼刺灌木丛中,有闪闪发光的紫色或黄色的碎花;寓意长途跋涉的转场途中,黄昏时分,薄雾浓云中牛羊身后有扬起半边天的尘土。同时野鸭的出现也意味许多事情的结束:意味雪道融净,冬季滑雪进入收尾阶段,野兔穿越雪地上的足迹消失,松鼠储存用于过冬的食物被消耗殆尽。沉积整个冬季之后,陡然间,生活有了转机,充满了新鲜的激情。世间万物,都在捕捉春季来临的视觉、触觉、嗅觉和听觉。 春天是生命诞生的季节。每个清晨,我都会被小羊羔绵延不断的咩咩声叫醒。透过窗口眺望远处,蓝幽幽的群山开始从雾中显现出来,随处可见的羊群井然有序、从容不迫地在山坡上移动。初生的小羊羔脚步蹒跚地跟在母羊身边,稍大点的能跳跃着去吮吸羊妈妈的乳头了。羊妈妈弯下脖子用温热的舌头回应小羊羔,喉咙里发出满意的低叫声。 我禁不住愣在那儿,欣赏这一幕动人的画面:微风柔和地掠过小羊羔的毛发,白雪间新长出的牧草也随之摇曳。我闭上眼睛,倾听大自然的天籁。那是羊群的声音,也是春天的声音。 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是扎特里拜和古丽娜的木头屋子。旧木围成的羊栏,坐落在离木屋不远的斜坡上。他们夫妇在牧场上是出了名的勤劳。早晨七点不到,古丽娜大婶就会提着小木凳和铁皮桶给母牛挤奶。小牛比小羊羔稳重多了,才不会放纵自己吵吵闹闹。它只是静静地站在母牛身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牛妈妈的奶头像高压水枪般喷出奶水,注入古丽娜双膝夹着的奶桶里。 积雪刚开始融化,我已经在屋后的山坡上溜达了,看看能否开出一块地来种植蔬菜。我闻到了烟雾的味道——最初的春天之火。邻居布鲁汗大姐担心牛羊误吃腐叶中毒,正在石头垒的矮墙边用草耙把角角落落里腐烂又干燥的树叶聚拢,放火烧掉。我看见孩子们骑在马背上,穿过薄薄的烟雾,在小径上追逐玩耍。他们因户外活动的逐渐恢复而感到愉快。公鸡站在栅栏上扯着嗓子啼鸣,母鸡在干草棚里咯咯地叫。头顶上是一列大雁和红嘴鸥,这些飞往北方的鸟儿如美妙的旋律掠过牧场上空。 我正想要去更深一些的灌木丛中寻地,突然飞出两只鹌鹑。原来它们在灌木丛中做了窝,正在孵蛋时我闯了进来。“抱歉!抱歉!”我急忙道歉,退出它们的领地。我在这样的原始草场,要时刻遵守大自然的规矩,毕竟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一天暖似一天,每天都能看到新生的蔓延。山坡向阳处随处可见一丛丛野生锦鸡儿灌木,赭石色细长短枝间,撒满黄色小花。山石间及邻家篱笆墙边的阿勒泰忍冬,抽出紫红色的枝条。路边的球果群心菜,点点花苞初绽芳颜。离路稍远一点的成片草场,则遍布了大面积苜蓿草。藜芦穿插其中,大片的尖叶向上努力生长,阳光穿透叶片,泛起绿琉璃般的透亮。此刻,土地整个儿歌唱起来——草木苏醒、山花遍野,大自然仿佛给每一株植物都注射了一针兴奋剂。 这些枝茎强健的植物,挨过了严冬的考验,从干枯的根部勃发出新的生命,就像春天的火焰。这火焰不是红色的而是绿色的,这绿是永恒的象征,为早春的牛羊和飞鸟提供了食之不尽的粮仓。 收割苜蓿草还需一段时间。紫色和黄色的苜蓿花,瞅准时机,惬意地沐浴在柔和的春日暖阳中。它们的新生命勃发了一年又一年,一轮又一轮。季节一到,人们便割草以备牲畜过冬。我想,即便人类的生命灭绝,野草也不会灭绝。 我家的菜地里住着不同的小生灵:小蜘蛛、蚂蚱、蚯蚓,还有七星瓢虫和绿毛虫。我一直坚持无农药种植的原则。由于无农药种植,我家菜园曾经出现大量的蚜虫和小菜蛾,看到时就要马上驱除,稍有疏忽叶片就会在一夜之间被虫子吃得残缺不全。但光靠人力驱除是有限的,还是要设法与自然界的生物合作。 居住在牧场的第一年,我就想,如果鸟类能更靠近我的家,乐趣就更多了。我把盛麦子的小桶挂在屋子旁边的树枝上,没几天,野鸟便开始不断飞来。 这些野鸟不只是让我有观赏的乐趣,还会帮忙吃掉菜叶上的毛虫,并且还会留下粪便,改善土壤。就让野鸟们住下帮我好了。离村子不远的木材加工厂的板皮子都是免费送给需要的人,我用手推车推回一车,着手做了几十个鸟屋,挂在屋檐和树枝上。 没几天,鸟屋里住满了野鸟。野鸟一进入菜地就吃掉毛虫,发现毛虫的速度之快让人吃惊。它们不断地吃,一直吃。菜叶上的毛虫刚露头,便被快速消灭了。看到那景象,我在心里默念:“谢谢,谢谢你们啊!”它们的行为,让我深刻感受到小鸟拥有的野生力量。在野鸟的帮助下,每年我栽种的菠菜、生菜、小白菜、卷心菜、花菜都未出现虫害,收成时的作物外观大都完整无缺。 十多年前,有幸读到美国作家蕾切尔·卡森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她是世界环境保护的先驱者。我记得这本书首次出版是在一九六二年,她在书中提到一个重要话题——环境保护。这本书让我震惊了。读完之后,我翻阅了国内外那个年代那个时段的报刊,几乎没有环境保护这个提议。也就是说,蕾切尔·卡森可能是第一个在全世界提到环境保护的人。 蕾切尔·卡森从杀虫剂出发,将近代污染对生态的影响,透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提醒人类环境问题已经上升到了人类能否生存的地步。她在这本书里提到未来人类有可能出现的几种现象:有可能医生越来越为病人中出现的一些奇怪的病感到疑惑;成人或孩子有可能出现奇怪的死亡现象,比如突然倒地而死;有可能有一种不知名的病毒突然袭击成群的牛羊、鸡鸭;人类有可能面对一个没有鸟没有蝴蝶没有蜜蜂的世界。 书如其名,“寂静”指过度使用农药后杀死了所有的生物。春天不再充满生机,而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如不严肃对待,被毁灭的将不只是春天。这本书,不仅是唤醒人类关注环境问题的一本杰作,更将是一个预言,被载入史册。 人类已经走到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如果我们要解决全球的环境危机,就必须改变我们个体的生活方式。我们要比以往更需要爱护地球,而大自然的声音正是我们与地球交流的重要渠道。 我突然吃惊地注意到,已有一段日子没走上柏油路进城了。可我并没有总是劳作,而是会花点时间带家里的羊驼和猫咪去草地散步,还会去常邀约我的古丽娜大婶家聊上几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太愿意去村口等班车,我变得更愿意骑自行车进城。独自骑行不需要路程和时间的计划,往前走,道路自会为你徐徐展开。我常常在途中停下,心怀感激地凝视眼前的群山、绿地、阳光,或抬眼观望空中的老鹰在明亮、白如棉絮的淡积云下双翅展开,平稳地滑翔出一条弧线。那是一只金雕,是鹰的一种,号称“阿勒泰天空之王”。它在空中飞翔时,展开的双翅达到两米以上。在这里,人们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对它十分熟悉。有段时间,人们能看到两只金雕结伴盘旋,寻找食物,它们是雌鹰和雄鹰。雄鹰独自外出寻找食物,就意味着雌鹰在孵化小鹰。 阿勒泰的鹰类坚挺的羽翼力量惊人,振翅声隔着两三公里也依稀可闻,在空中回旋的力度似乎都比别的鹰更胜一筹。它们常在飞翔中突然改变方向,出其不意地捕获猎物。我曾经清楚地看到过一只金雕在空中伸出短而粗的利爪,抓住一只飞鸟,头一低,便送进了嘴里。 阿勒泰几面环山,往深山里走,棕熊、红狐狸、盘羊等野生动物很多。即便是我所在的地区,野鸭、鹌鹑、野兔、松鼠、刺猬也随处可见。一如所有群山环抱、树木众多的地区,这里除了偶尔浓积云的阴雨天,其余总是阳光灿烂。而淡积云正是好天气的象征,它总在晴朗的日子慢悠悠地从湛蓝的天空中飘过。 有时,我会斜躺在路边歪倒的树干上休息。浓密的草叶,围绕在身边。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高草倒伏下来,露出银白的背面,仿佛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我仰起头,轻闭双眼,放松下垂的双脚,晃动着,划破“水面”。又一阵微风吹过,蜜蜂成群地在野花间忙忙碌碌。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间,鸟儿呢喃。有灰柳莺,还有小山雀儿。 “我们那里啊,已经听不到鸟叫声了!”一位旅居此地的摄影师曾经哀伤地对我说,“我们那儿有一个化工厂,排出的污水毒死了鱼,花草树木还有鸟儿都跟着遭了殃,自然界的平衡被严重破坏……” 这里没有任何工厂,甚至没有人使用人工肥料浇灌草场。害虫破坏植物,鸟类消灭害虫,这样草场才能保持可持续平衡发展,我们才能享受到这么美妙的鸟鸣声。 温暖的阳光把我的脸颊烤得发烫,和风把花草香味吹送到鼻端,这景致静谧,我沉醉着,进入梦乡。这儿好安静啊!一种空旷、清新的感觉,使我觉得在这里居住的十五年里,扔下了一些什么东西——城市的快节奏和汽车尾气早已离我而去。 这种自我陶醉的享受方式,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此时,仿佛已经步出生命的洪流,似乎已无所谓生命的长短,刹那间成为花草山石、日月星斗的一分子。不再需要留意时间,不再需要行色匆匆——这是真正的自由,一种真正实在的美妙的永恒。 长期的户外劳作,把我的皮肤晒得可以和牧民媲美了。虽然我居住在乡村已有十五年,但这片温暖的土地,每天都为我带来新的惊喜。每一次静静的感受,我都能发现它新的美丽之处。我穿过村庄朝着空旷的乡野骑行。不远处的干草垛上,一只小狸花猫正在睡觉。我的动静,居然没有打搅到它。它把身子蜷成一个圆圈,前肢抱紧后脑,将头藏在肚子里。窝在石墙边的黄色老狗,披着斑驳的树影,努力掀起一边眼皮,瞄我一眼,敷衍地哼出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石墙就地取材,用本地的石块堆砌而成,且石块与石块间没有任何土或者水泥的填充物,石墙纯粹靠完美的重量分布和重力作用而不致坍塌。在村落附近,它们裸露在地表,这里的石匠称其为沙石。每次我经过那些石墙,总喜欢用手在粗粝的石块上慢慢滑过。本地漫山遍野都是这些石块,质地不像大理石那么光滑坚硬。石块由灰色和褐色的沙砾构成,沙砾则由含铁的褐色泥石粘连,多孔且有点磨蚀。可是这些石块有自己的优势:暴露在阳光下的石头色泽起初是灰褐色,随着岁月流逝色泽会逐渐加深而越显高雅。这种石头通常又大又平,是砌墙和修建房屋的上好材料。这种石头表面粗粝,不会受雨雪天气影响而变得湿滑,所以也很适合用来铺设屋外小径。 牧场随处可见用这种石块搭建的石墙、石屋。看似随意堆砌,实则用心构筑,并且与周围树林、牛栏浑然一体,俨然简朴大方的艺术品。比起那些怪石嶙峋的山,我个人更喜欢缓缓起伏的山脉,觉得它们更和蔼可亲。你看那些沟沟壑壑的山基,以及圆润的山坳和山坡,都蕴含着一种包容和谦逊。 站在这片高出周边草场的岩石地带,越过低矮的石墙眺望白桦林。林间几棵白桦树或许因为扎根到浅岩石上,特别矮小,没到落叶的季节便已黄了树叶。一定是根部蓄存不上水分,有的甚至干枯丧命。但多数白桦树生机勃勃,树干银光闪闪,周身繁茂翠绿,为山鸟和野禽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所。树下岩石间长有开满紫色和黄色花朵的苜蓿草,还有蘑菇藏匿其中。 虽然村里到城里骑车只需两个小时,但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遥远。因为每一小段路上都有风景值得你探索、研究、品尝或享用,使得你直奔终点的注意力不经意间被分散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我心里,上百平方公里的城里似乎比一条小径几公里到头的村庄小很多。 生灵 在这个夏日夜晚,石墙仍释放着在酷热白昼积聚的热量。我和妈妈决定在屋外吃饭。那是非常简单的晚餐,只是奶茶、酥油、馕和一小碟的蜂蜜和果酱。我们把食物搬到屋外的长条桌上,布置好餐桌。 房子内外没有灯光,只有我们燃起的篝火照亮夜空。我们的影子在墙上舞动时,蚂蚁排着长队爬上桌面,四处奔跑,匆忙收集食物。如此火烧的温度,蚂蚁们竟然没有变成蚁干,实在是不可思议。碟中的蜂蜜和黑加仑果酱对蚂蚁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否则它们才不会成群结队,跨越土丘山石匆匆赶来。 猫咪对付酷热的法子,就是懒懒地躺着,要么伸长四肢贴在院子里的石头上,要么蜷缩成一团躲在树荫下。等到晚霞从天空散尽,暮色四沉之时,小家伙们便精神起来。它们吃饱喝足,抽动鼻头冲着空中吸风中的花香,过后开始在我的脚踝间蹭来蹭去,提醒我,它们该去撒欢了。 傍晚这个时候我总是要舒展一下腿脚,于是我拿上手电筒,带着它们去屋后的林地草场散步。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纯粹而朴素的深蓝色夜空,似一个群星璀璨的巨大穹顶,广袤而宁静。月亮大得几乎伸手可及。散步时,抬头凝视北斗七星。北斗星像一把连线汤勺,总感觉它像是要往大地倾倒什么。 放牧转场是一场与自然的对峙。夜晚,都市里的人们安睡时,并不在意月光是否清晰明亮,可对于牧羊人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他们朝着太阳和月亮祈福,并依循月亮的圆缺,决定四季羊群转场、剪羊毛、配种、宰羊、打草、收获。因此,牧民的生存之根也就自然而然与太阳、月亮紧密相关。太阳与月亮,对牧民而言如同神明一般,行星更是如此。在夜间行路或者寻找走散的牲畜时,需要观察夜空中的星星才能明辨方向。还将北斗星视为天文钟表,晚间看守羊群的人就是根据北斗星旋转的方向来决定换班时间。牧民异常重视昴宿星团最亮的几颗星,他们称之为牧者之星。这几颗星一出现,他们就把羊群赶回棚圈。 夜空之下,我们走过一片苜蓿地,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干草味,还有晒得焦干的泥土味,干燥又辛辣。我一直认为草地是牧场生活的精髓,这不仅是因为可喂养牛羊,还因为草地有丰富的色彩,有可食用的野菜、各种充满神秘色彩的昆虫。在这里除了常见的蜻蜓、蝴蝶、蜜蜂、蜥蜴、蚂蚁,还有让人惧怕的蛇,当然还有许多用肉眼很难观察到的微小生物。就像现在,那些看不见的小生灵,沙沙地穿过草秆间的缝隙,纷纷从我们身边逃离而去。对我们而言,虽说这些生物多半隐而不见,但是有它们环绕身边,还是挺不错的。毕竟是它们给鸟儿当了食物,而鸟儿又给了我们音乐。 我们沿着缓坡上的小径前行,两只猫争先恐后冲入矮灌木丛,时不时警觉地停下来。我也学着它们,竖起耳朵倾听静谧之中的动静,试着找寻夜幕笼罩的乡野发出的最细微的声响。附近的石墙,让你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并不容易——石头不规则的多面,打碎了四周的声音,然后将声音飞溅到各个方向。 草丛里的蟋蟀突然间集体沉默,好像感知到我要求它们安静。你听,夜风把远处火塘旁冬不拉的弹奏声、杯盏声、谈笑声吹送过来。弹奏的音符听起来微波轻颤,像极了远处鸟儿振翅的美妙旋律,让人不由得心生愉悦。冬不拉弹奏的某个间歇,一只栖身在沙枣树枝上的夜莺,在羽毛下发出轻微的唧啾声,那声音带着一种抚慰的、催眠的感觉,就像远处的牛群摇响的催人昏昏欲睡的牛铃声。突然风向改变,弹奏声渐高,催着夜莺探出头拍了拍翅膀,继而婉转鸣啼,好像要与冬不拉的弹奏一比高下,也好像在埋怨夜风打扰了它的美梦。 回到家中,脱下鞋子,脚下还有余热。门口擦鞋底的旧毛毡旁有一层沙土,是进门时带入的,又撒到地毡旁。我本想掀开地毡,将沙土抖落,再撮成一堆,倒出门外,终于还是作罢。在乡村一向是这般情形,先随它去吧。 窗外,月亮的周边突然模糊起来,星星迅速隐去,空气逐渐厚重,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乡野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像有人按下开关,将鸟鸣声统统关掉。“热气,该散去了!”妈妈话音未落,一道明晃晃的白光穿透云团,凌厉地划破厚重的夜空。我走到窗前,刚一探头,又急忙缩了回来。空中又一道叶脉形状的闪电扎向地面。有几秒的时间,天边像打开了探照灯,照亮了岩石、农舍和树木,就连雏菊花瓣也亮得几乎透明。 雷声起初只在远山隐隐翻滚,只一会儿就轰隆隆地逼近耳边,回响不绝:磅礴,深沉,原始——灵魂为之震撼。雷电过后起了风。狂风裹挟着大雨,像打开的水龙头的水,打在石墙上时,爆米花一般噼啪作响。门一次次被吹开,扑进一阵雨来,窗子也被吹得啪啪作响。我们熄灭电灯,拔掉电源,拴住门窗,躲进被窝。 阵阵阴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屋内,如同鬼魅。我把被子拽到下巴,双手攥住被边,如茧中之蚕,蜷缩着身子,脚趾在被子下蜷得紧紧的。黑暗中只觉得自己被漩涡裹挟得无力挣扎,床垫仿佛变成了陀螺,旋转着,让人渐渐失神。时间慢吞吞地走着,感觉每一分钟都被拉长了。此后大半个夜晚,大雨就像决堤了似的哗哗地冲刷着屋顶和庭院。离我家院落不到五百米的后山,过量的雨水在寻找山路,发出古怪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那水声仿佛就在枕边,阴森森得有点可怕。 暴风雨渐渐走远后,黑色夜幕上居然露出了被冲洗干净的、亮闪闪的星星。窗户好像有暗影,拉开窗帘,玻璃窗外竟然贴着一只蝙蝠。我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因此再定神看了一眼。确实是,它的身子好像被粘在玻璃上一样,头朝下,左右转动。或许是被风拍到窗上,或许是被树摇落。在湿漉漉的月光下,蝙蝠正狠狠地瞪着我。我心里一阵悸动:“该死的家伙,千万别溜进来呀!”它始终不走,而我的眼皮已撑不住它的重量而合得紧紧的。 微弱的光环笼罩万物,随着天色的逐渐明亮,万物渐渐清晰,直至太阳升起。七点时,一大束阳光从侧墙窗户直射进卧室。那是整栋房屋中我最喜欢的窗户,透过它可以望见远处那些用有些年头的旧木围起的羊栏,坐落于绿意盎然的斜坡上。牧人将每只母羊和它的小羊围成一家,然后家家相邻地排列在一起。母羊刚刚被鸟儿吵醒,小羊羔就靠了过去,在羊妈妈的肚子下蹭来顶去要早餐吃。这时勤劳的牧羊人已在木门边朝里张望。拉开木门时,整个羊群便躁动起来。它们一只只从狭窄的出口往外蹦,接着像潮水一般漫向山坡。 窗外的蝙蝠已不见踪影,我放松地躺在床上聆听大自然的响亮音符。令人欣慰的是,经过暴风雨洗礼的清晨格外清爽,空气充满张力而又新鲜,天空蓝得无休无止,阳光明亮又温暖。我悄然翻身起床,穿上白色的T恤与蓝色的牛仔裤,无声地溜出小屋。我打算到屋后的牧场走走,看看暴风雨在那里留下了什么痕迹。 那里的景象令人诧异。晃动的阳光洒在草地上,水汽蒸腾而上,竟然还能听见几周以来饱受烈日烘烤的草地喝水的嗞嗞声响。蚯蚓也探出身子,在松软的泥土上弯弯曲曲留下痕迹。此刻,万物皆闪耀,弥漫着一股挽回生机的清爽气味,包括带着潮气的岩石、苔藓,沾满露水的树林、灌木。世间万物全部得到了阳光、雨露,就像每个生物都得到了食物一般,知足又和谐。突然间,野花乱颤,成群的蜜蜂飞起又落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风,送来暖暖的花香。 在牧场继续下行,我闻到了接近五针松林散发出的浓郁树脂香,就像从古老的香炉中飘来的虔诚香薰。这是乡野间最不容错过的香味儿,香味儿沉稳地笼罩住周边草地,就像对万物的祝福。 好奇的松鼠和蜥蜴藏身于此。这里的松鼠比其他地方的松鼠体型稍大一些,它们精致、发亮、柔软的皮毛呈深灰色,尾巴蓬松柔软,耳朵小而尖。它们的爪子纤长,方便随时游走在松枝间,检查松塔的鳞片间是否还剩几颗可食用的松籽粒。它们似乎非常喜欢招惹人类,常常跑到我头顶的树枝上,黑溜溜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时刻留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在我朝它们挥手时蹦蹦跳跳地离开。它们的尾巴像一把乐器,总是随着口中叽叽喳喳的节奏打出节拍。它们往往会叫出声来,而每次起跳前都欢呼一声,尾巴从上至下画个半圆。但它们平时坐在树枝上休息时,尾巴总是优雅地卷起背在身后。蜥蜴也没有闲着,它们窜到石头的高处,瞪着鼓鼓的小眼睛四处观察,从未担心谁会去伤害它们。这些漂亮、温和、单纯又了无戒心的小生物,只要你见过它们,都会毫无理由地爱上它们。 每年这时,啄木鸟的存在总是让人感到愉悦。它们冬季不知去了何处,而其余三个季节一直待在这一带。在屋外不时啄啄树干、木桩,或是堆积的木柴。突然,头顶传来悠长、带有回声的敲击声,让人感到愉悦。那声音很是响亮,不知疲倦中还带着一丝急切——简直就像客人的敲门声,让人不禁想要回应。 记得搬来牧场的第二年,屋后一棵枯死的白桦树引起啄木鸟的注意。它们在那里筑巢的第一周,在每一个明媚的早晨,都可以听到三两只啄木鸟在树枝间欢叫。有时是一阵窃窃私语,有时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悠长的鸣叫,有时我还能在它们的叫声中听出兴奋的情绪,仿佛什么有趣的事儿激起了它们的欢声笑语。 望向天空时,一阵风搅动了松树林上方的树冠,使得相邻树木的松针相互摩擦碰撞,最外围的松针纷纷掉落,让树冠间留下了一条条间隙。这个树冠之间的缝隙,是光的通道,风的通道,雨水的通道。大树的根系以及保护水土不至于流失的植被,它们都需要光、风、水。植物的生长具有向光性,树冠是接收阳光照射的主要部位。当多棵树紧挨着生长时,相邻树冠之间会保持一定的间距,尽量不对其他树冠的光照吸收造成影响。相邻树冠间的距离越近,相互之间遮光量就越大。而风的作用显然也不小,空气的流动,种子的传播,枝干、根系的韧性锻炼,都需要风的协助。如果说一片树林应该感谢足下的一片小草,也毫不为过。万物都是相互恩惠的。人与人之间也一样,太近会带来彼此“枝干”的摩擦伤害。君子之交,留有缝隙,以示对彼此安全感的尊重。让光进来,让风通过,让岁月流动。像树冠一样,彼此都在风中轻摆,互道平安。 松林之外,七月那极度炽热的正午艳阳,覆盖着牧场。此时,已经到处寻不到眼蝶的身影了。此次追踪,值得继续,因为在我的眼前,无数蜜蜂聚集在那些金黄色的花朵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它们大部分来自周边蜂农的蜂箱,也有一些是流浪蜜蜂。这些蜜蜂极有可能是从其他养蜂场逃出来的。蜜蜂是一种社会性的昆虫,一个蜂巢里只能有一只蜂王,一旦出现第二只蜂王时,其中一只蜂王就会带着一部分工蜂出逃。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红腹灰雀在我头顶忽高忽低地盘旋,感觉不像是在飞,像被风吹拂的彩色飘带。它们的喙很宽厚,头脸漆黑,而脖颈和腹部又呈现鲜艳的橘红色,背部和尾部呈现灰蓝色、黑色和白色。记得一本鸟类资料书中介绍过,红腹灰雀是西伯利亚鸟种,每年冬季来阿勒泰附近过冬,来年春季再返回繁殖地。现在这个季节它们在这里出现,大概是爱上了这里,定居在此。既然它们决定留下来与我们共享自然,主动与我们和谐相处,我们也不会亏待它们。多年来,阿勒泰当地政府大量种植沙枣树和沙棘树,并严格管理,除成熟期少量采摘外,多数留给野鸟采食。毕竟万物皆有灵性,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地球,不仅仅是人类的嘛。 短暂的夏季将要结束的最初征兆,是松鼠开始收集和埋藏松子。与此同时,牧人们也开始为牲畜过冬存储大量的干草和青贮。 许多来访的朋友告诉我,她们一到这里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才是大自然该有的样子!”她们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被各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包围着,就像时刻被幸福环绕一般。这种与自然连通的喜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浓烈。 来村里没多久,我就用捡来的旧木板在屋檐下和树干上为野鸟安装了遮风避雨的鸟屋。燕子却不领情,它们坚持自己动嘴,为家人修建安身之所。在选择家庭住址的过程中,它们极度偏爱在不适宜筑巢的屋檐之下,没有任何落脚点的地方。巢的外壳材质取自院子里的泥浆,土里混上少量碎稻草,使其更加坚固。它们修建鸟巢的工期,在半个月左右,且注重地基的牢固。燕子对于筑巢表现得过于自信,并不着急赶工,一天中只在早上施工。燕子不仅爪子抓得牢,还半斜着身子,靠尾巴抵住墙面,作为一个支点,撑住身体,这样便能安全地开展工作。将泥土往屋檐下的墙面上粘贴一层之后,直到第二天地基变干变硬,再均匀地粘贴第二层泥土。如此反复,直到一个小口对着屋顶的半圆鸟巢修筑成功,再挑选柔软舒适的稻草、羽毛或细软的青草作为铺垫。它们就是在这样表面疙疙瘩瘩内部却温暖的鸟巢里产下带红斑的卵,直到孵化出小燕。以上这些工作,它们一般都是在五至六月份完成。 夏夜时分,关灯入睡前,总会听到屋檐下燕子发出叽叽喳喳的轻叫声。那声音清透,有催眠效果。小燕子成长起来,很快便不耐烦待在窝里,整天将头探出巢外,东张西望。燕子妈妈捉到满嘴的虫子之后,则会攀在巢外,给它们喂食。不久,小燕子便会振翅而飞,去过自己的生活了。此时,燕子妈妈的全部心思,便会转向孵化第二窝小燕子上。 整个夏季,燕子妈妈都是勤劳慈爱的典范。因为有小燕子要供养,燕子妈妈从早到晚都在忙碌。在我的院子里,我就时常看到它们飞速掠过地面,或是来个突然的转身或者敏捷的旋转。燕类多以小鞘翅目昆虫为食,也会吃蚊子和苍蝇。它们常常在泥土中捡吃小石子,以帮助磨碎和消化食物。燕类还会边飞边喝水,就是那种掠过水面,一啜即可的喝水方式。炎热的夏季,我还观察到燕子妈妈一次次扎进门前的河水里,洗澡或者是降低体温。 树梢、小径、草场、院落,都可以看到燕子们欢快的身影。它们尤其喜欢聚集在草丛和树林等地方,因为那里的昆虫更多,更方便捕捉。每每捉到昆虫,它们都会发出欢呼声,那声音像干脆的口哨声。不过这一声响,绝对不是张开嘴发出的。我想大概是由它们的嗓子深处发出,不然含在嘴里的虫子会掉出来。 燕子们还很团结,一旦发现老鹰,它们就会尖锐地长鸣,提醒周围的同伴。听到预警,燕子们一哄而上,用身体猛击敌人后背,之后立即离开,冲入云霄,完美地保护自身安全。接着找准机会,燕子们发起第二次进攻,直到把敌人赶出它们的活动范围。 通过几年观察,我可以坚定地、毫不怀疑地说,有些燕子冬季是不会离开这儿的。只要愿意,燕科的鸟类肯定有能力迁徙。不过冬眠状态的燕子当然也很常见。就拿我家屋檐下面的一窝燕子来说,入冬之后,它们便会躲在温暖的鸟巢里,等天气回暖再出来。当然它们在冬季午后,在阳光照耀下,时不时也会出来,在鸟巢附近活动。光线稍微暗淡,它们便会立即退回,躲起来。 让人不可理喻的是,我家那只名为妞妞的猫,经过精挑细选,非要将燕子筑窝的屋檐之上,当成它晒太阳的地方。每天阳光正好时,它都惬意地在那里不停地翻来滚去,伸展腰肢。每当妞妞出现时,燕子妈妈立即摆出一副领土被侵犯的模样,同时发出长鸣警报,威胁妞妞马上离开它的领地。但妞妞又怎会轻易屈服于它?于是它们常常陷入僵持之中,彼此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老鼠很聪明,总会选择猫在屋外乘凉的时机,悄悄拜访我。这里的老鼠体型较小,加上尾巴,长度也只不过十厘米左右。它们在我的床附近钻进钻出,寻找食物。我早有防备,将吃剩的蜂蜜饼干包在纸里,塞进挂在床头边的布袋里。它们循着香味儿,跳到我的床头,爬到布袋边沿,找到纸的边角,连纸一起往外拽。我大声呵斥,它们吓得后退、逃跑。然而在我睡眼蒙眬时,它们又回来抢我的饼干。我坐在床边,把饼干送进肚里,这才安心躺下。它们失望离去。 正要睡去时,燕子“喳!喳!喳!”的震颤之音,带着急切和焦躁,并且声音不断移动,从院子的不同角落传来。疲惫的我并没有多留意,以为这不过是求偶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这里是唯一让我倒头便睡的地方。梦境总会把我带到出生地——那个最初的自我所在之处。在梦里,每次打开最初的院门,总会有新的发现。我在井里打水,给院墙边绽开得热热闹闹的太阳花浇水,那些花是金黄色、玫瑰红和粉红色的。有一次,我还在敞开的窗户里看到了已经去世十年的父亲。我还是现在的我,可他是年轻时的模样。这似乎是一个暗示:一个人选择居于何处,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反映了你内心的渴望。 清晨,我正打算去柴火房寻找合适的木棍,修补歪倒的栅栏,妞妞爬过屋檐进入我的视野。这在平时是常见的场景,但是这次完全不同,因为它两耳竖起、双目圆睁,蜷缩着前肢,匍匐在那儿。 我的脑海中立即闪现这样一个场景——昨晚,妞妞爬到鸟巢上方的屋檐上,偷偷窥视。燕子妈妈因为担心巢穴以及雏鸟的安危,早已对它心生恨意,而且还恨得相当火暴,追得它满院子躲藏。 我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幻想之中。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此刻燕子妈妈正在空中盘旋振翅修整,对妞妞实施俯冲袭击。而妞妞现在的状态,其实是在不敌对手之下的夺路而逃。大家都知道,母爱的潜能是不可限量的。我猜想,昨晚妞妞虽败下阵来,但经过一夜的左思右想,它心有不甘,又跑去偷窥,被燕子妈妈逮个正着,再次对它展开狂风暴雨式的轰炸。 最后妞妞踉踉跄跄后退着,落到墙头上。逃离,这对于自卫来说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是它并未离开,一定是它的好奇之心还未消退。因为它又停下脚步,身子前倾,撑起脖子,抖动的嘴微微张着,盯着屋檐下的鸟巢,继续望啊望啊。 燕子妈妈发起的空袭依然在继续,而妞妞只会立起身子朝着燕子妈妈飞来的方向凭空挥舞猫爪。在我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燕子妈妈降落到妞妞的背上,朝着它的耳朵狠狠啄了下去。 猫天生反应迅速、动作敏捷,有一种保持平衡的能力。但是此刻的妞妞并没有施展出它的超能力,反而不慎失足,以一种只顾着头而不顾脚的姿势,翻滚到了墙的边缘,仿佛它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抛下了墙头。可是,在这个危急关头,它反应过来了。它拼命地挥舞爪子,抓住离墙头半米远的墙体,然而墙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挂住它爪子的凸起物。 妞妞企图死死抓住墙面,有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是最后还是在泥土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抓痕之后摔落下去。妞妞在空中飞翔片刻。我还看到它转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还递给我一个恐惧的眼神。然后,它挥舞着、抖动着四肢坠入墙边装满水的水缸里。溅起的水花,甚至将我的两条裤腿淋了个透。 我如风般冲了过去,俯身提起妞妞一条露出水面的后腿,把它丢到地上。它全身滴答着水,摇摇晃晃地钻进猫洞,躲进屋子。可怜的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胳膊上还爬满了血痕。显然是在救妞妞时,被癫狂的它抓伤的。 幸好我前几天刚在药店买了碘酒,因此我迅速转身跑进屋子,让一团蘸着碘酒的药棉把我安定下来。 阿瑟穆·小七,女,环保主义者,旧物寻找者,动物爱好者,“解忧牧场游牧非遗老院子”及“解忧牧场游牧非遗慢手工护肤品牌”创建者。已出版散文集《唯有解忧牧场》《解忧牧场札记》,短篇小说集《镶花马鞭》,散文随笔集《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我的小羊驼蜜糖》,长篇儿童小说《淘气的小别克》等。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曾获2020年度中国散文年会精锐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