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藏族,一九七二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红豆》《芳草》《星星》《飞天》《西藏文学》等刊物,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诗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作品多次入选年度作品排行榜和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诗集《桑多镇》《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红豆》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1 四月初,卢曼草的儿子来电话说,他阿妈病倒了。我赶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被儿女们安置在宽大的板炕上,身体深埋在被子里。病中的她看起来瘦小又孱弱,脸上皱纹细密,皮肤干枯。她的双手搭在被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蜘蛛,裸露着的骨节粗大、变形、突出,完全失去了原先修长、光滑、柔美的样子。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见我来了,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眼神呆滞地看着我。我说:“老连手,我是卓玛,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这时,她的脸上才有了活气,身子前倾,想起身招呼我。我赶忙扶住了她,让她缓缓坐好。她听从了,像个懂事的孩子。 多年来,她常患病,每次都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我也多次去看望她,只要我去,她就一改平素寡言少语的样子,总是说说笑笑的,把病不当病。年初她就病倒了,请来阿古一看,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得去医院才行。到了医院一查,的确是患风湿性关节炎,另外还得了痛风病。说是慢性病,得请天津那边的专家来才能治好。她问天津专家啥时候能来,大夫说那就得等到青稞下种以后了。于是让医院开了一堆治疗痛风和风湿性关节炎的药,她也不愿住院,就直接回了家。 我坐在她旁边,她还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动不动就龇牙咧嘴。一问,说是关节疼得很,不能站也不能走,得躺着才行。看来这次,她的病情显然加重了。 我问:“天津那边的专家还没来吗?”卢曼草说:“前天打电话给医院了,大夫说快来了,让我们做好住院的准备。”我问:“你家里人呢?去哪了?”她说:“有的去医院打听消息,有的去找我阿爸了。”我问:“你阿爸的痴呆症还没好转?”她说:“还是老样子。”我又问:“你的病,还疼吗?”她说:“要是不吃药就疼得厉害,吃药就不怎么疼了。”我说:“那你确实得去住院。”她说:“就是的,天津专家一来,就住进去。”我说:“看来天津那边帮扶我们这边,是帮对了。”她肯定地说:“国家做的决定,那肯定错不了。” 卢曼草说到“国家”二字时,咬得很重、很清晰,似乎这个词很有力量,啥困难都能解决掉。 我说:“你说得对,国家就是我们的老天爷,有国家在咱们啥都不怕。” 我俩都笑起来,整个房间似乎也亮堂了。 我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棕皮笔记本,递给她。她问:“看完了?”我说:“是的,详详细细地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她说:“看了就好,甭给别人说啊,丢人现眼。”我告诉她:“你放心吧,我不说,但会写一篇读后感给你看。”她说道:“我知道你是历史老师,爱看书,你看了也甭写,要是写了我会哭的。”我承诺:“好的,我不写,我就说给你听听。” 2 卢曼草一生下来,就爱哭。 在桑多镇上她就喜欢哇哇大哭。她在暗暗垂泣的过程中,读完小学念完初中。因与一位玛曲男孩早恋的事,她挨了老师的批评。她固执得很,死活不认错,最终被学校开除了。家人想给她转学,她却不想念书了,直接去了牧场,成了蓝天白云下的美若天仙的草原牧女。 说她貌若天仙不是吹嘘。她本身就长得让人心疼,话又少,给人乖巧伶俐的感觉。实际上,她白天在牧场,晚上爱在镇上和一群男孩闲逛。她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扮,显得很时髦很另类的样子。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使她养成了特立独行的性子。 说是特立独行,是有依据的。她除了昼夜生活方式的与众不同,在经历过多的哭泣后,她忽然开始了笑的日子。她当着父母的面、亲戚的面、对象的面、丈夫的面、孩子的面、同事的面,以微笑、偷笑、大笑和狂笑来替代话语,把自己笑成了恋人、新娘、妈妈、奶奶,现如今,早就笑成了满脸尽是细密皱纹的老女人。 我对她说:“你这人好奇怪啊,整天光知道哭呀笑呀的。”她说:“以前怕人就爱哭,后来不怕人了就爱笑。”“哦,你哭哭笑笑的,原来是这样啊,谁信呢?”她说:“哎呀卓玛,这哭呀笑呀有啥不好?还不是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问她:“那你怎么就不愿和人交流呢?”她说:“笑不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吗?”我说:“有些事,得用说话的方式才能沟通。”她说:“卓玛,这我知道,我和你还有话说,和别人好像无话可说,真的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总得和你的家人说话吧?”她说:“我以前还和他们交流,后来就没话说了,感觉说啥都没意思。”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闭了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发现卢曼草还是喜欢交流的,不过不是和人,而是和身边的家畜,和山林里的植物,和那些浮在空气里看不见的灵异。 她说:“你可别小看它们,它们个个都有灵性,都懂我。” 我一听,就觉得头发竖了起来,脊背发麻,身子发凉,仿佛有异物来到了身边,赶忙离开她,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了许多。 我和卢曼草同龄,我们一起上的小学和初中。她辍学我继续求学,后来我在桑多镇中学当老师,教历史。也许是学历史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看不见的东西。但卢曼草信,她常常给我说这方面的事,说得多了我就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我和她闹别扭的时候,卢曼草就说:“不想和你说话了,你这人好没趣。” 我不接她的话茬。她见我不搭腔,就说:“不说话是吧?那好,我也不想说了,就各过各的日子吧。” 她说到做到,在很长一些日子里,绝不主动来找我。我只好去找她,无论我怎么找她说话,她都闭着嘴,见我像见了陌生人,弄得她的家人以为我和她闹崩了呢。 是什么原因使卢曼草的性格异于别人呢?是辍学还是早恋,抑或是在桑多镇夜生活中形成的叛逆?我搞不明白,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她之间的友情。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她性格形成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我在文友处得到一本与桑多镇有关的诗集《桑多镇逸事录》,封面上是一幅白描人物,头戴狐皮宽帽,身着高领皮衫,外套滚边大袄,脚蹬尖角长靴,腰佩银鞘长剑,坐在绘有山水和“寿”字的堂屋门前,眼观远方,眼神沉静,看起来很有气势,是个有身份的人。封面之后就是正文,显然缺失了目录,正文近百页,蜡版油印,铁笔银钩的简体字。封底也没有了,估计被人撕去干了别的。诗集署名苏奴。谁是苏奴?住在哪里?诗集里没有可以找寻诗人的信息,我只好问老闺密卢曼草:“你知道一个叫苏奴的写诗的人吗?”她有点惊奇地问:“苏奴?写诗的?”我连连点头。她作出思考的样子,但还是一摊手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我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看看,这本诗集里还写到你了。”她吃了一惊,接过诗集细看: 斜阳桥头,长发女子卢曼草靠着桥墩吸烟/她的摩托车在一旁突突突地喘息/桥下就是桑多河/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她变形的身影/她把烟蒂抛入水中,吱的一声响,倒影显得更乱了/但只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把双手搭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发出一声长啸:欧吼吼吼吼吼……/远处,桑多山顶的晚霞红彤彤一片/诞生在桑多河源头的血水,也持续不断地向斜阳桥涌来/欧吼吼吼吼吼……/我关上窗户,隔绝了长啸,只剩下她那奇异的动作/像极了她那言行怪异的父亲 看完后,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把我写成啥样子了?”我听得清清楚楚,赶紧追问:“看来你知道苏奴是谁,对不?”她不回答,依旧自言自语:“把我写成这样子倒没啥,还把自己写成了怪人,哼!” 我之所以猜测诗中的卢曼草就是我的老闺密卢曼草,是因为她父亲确实像诗中写的那样,是个言行怪异的老人。但她父亲的名字叫索南不叫苏奴,再加上她的否认,我又陷入了迷雾。 3 卢曼草和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及她父亲。有一天,她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告诉我她梦见她父亲死了又活了,到梦里来找她。她说:“哎呀卓玛,我梦见我阿爸殁了又活了,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跟着西山那消了的雪水回来了。泥浆弄脏了他的脸,样子那么难看,好像他准备要再死上一回。我替他洗了脸,梳好头发。我说阿爸,你的长相还是我熟悉的长相,你的耳朵鼻子嘴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你看你的长腿和我的一模一样,你的长脖子我也有。你说你都殁了好些日子了还回来干啥呀?难不成你想带我离开家,像你那样东奔西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好装疯卖傻?”她说,在梦里她一反常态,教训了父亲好一阵子。醒过来后她又唉声叹气,悔不该那样对待一个脾气古怪的亲人。 卢曼草对她父亲的讲述,使我对她的家族史有了浓厚的兴趣。当我想进一步了解她父亲时,她却说父辈的事她知道的并不多,终究还是避开了话题。她听说我得到了《桑多镇逸事录》诗集时,皱起了眉头,稍微有点想讲家族史的兴趣,说她的祖父才是传奇人物。我问到底是怎么一个传奇法,她说反正是给头人当过贴身护卫的。再问就三缄其口了。在苏奴的诗集里我还是找到了她祖父的影子: 旺秀头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几个佩刀的健壮的随从/那来自川康的铁匠打造的藏刀/刀鞘和刀柄折射着细碎的光芒/产自东方汉地的耀眼的珠宝/也在供桌之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侍女们静候在十步之外/谨慎又小心地看着男主人的背影/可是,一身盛装的头人/只扭头观望桑多河边猎取野猪的小厮/啊呀,想当年,正是那段狩猎壮举/改变了黑头小厮的生命轨迹/他成为头人的贴身护卫/在桑多镇志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把读到的这首短诗告诉卢曼草时,她笑了起来,眼睛里有光点在闪耀。她告知我她的祖母也是有故事的奇女子,她的身份可是头人家的二小姐。待我细问时,她却很谨慎地闭了嘴,仿佛提及祖辈的往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我只好在《桑多镇逸事录》里寻找有关她祖母的文字。我找到了: 头人家的二小姐身穿宝蓝色的长裙睡着了/那完全放松的姿态令人着迷/她柔软的黑发与裙子混为一体/裸露的乳房,像极了来自汉地的精美瓷器/甜梦中她舒展着修长的肢体/在午后的光照里有着灰暗的影子/窗外,是流淌了几百年的桑多河的涛声/确实像她离世多年的母亲的絮语/我听说某个来自拉萨的画师/在桑多镇上留下了以她为主角的唐卡/收藏画作的人,已于某次兵变中死去/在追忆那段军阀混战的年代之际/让我们把总统、军队和茶马都忽略了吧/只来猜度她嘴角浮现的神秘的笑意 我把这首诗读给卢曼草听,她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问她:“诗人记载的真的是你祖母的故事?”她不回答我,但她忧伤的表情让我确定了事件的真实性。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我让你想起祖辈的往事了,我让你伤心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她说:“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倒让我挺骄傲的,我只是想起了母亲过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日子。”当我打算细问时,她却说:“我累了,过几天你再来我家,我给你讲更多你感兴趣的东西。” 4 小镇上的时间过得缓慢,手上的指头得数好一阵子。数完了我就去找她。她打开一瓶青稞酒,我们两个女人边喝边聊。酒到深处,她小心翼翼地从家中藏式高柜中取出一本棕皮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递给我说:“你看,这就是我母亲的故事。” 我接过棕皮笔记本,看得出是一本颇显昂贵的旧笔记本。我细看卢曼草翻到的那页内容: 她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他的五指粗大,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着干瘦的躯体。他的凝视使她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蛰伏着让她绝望的黑影。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她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掉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这个乡村女孩,不曾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 笔记本上的文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但有几处,可能是下笔的力度大,把纸都戳破了。显然书写者还是未曾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我问:“这本笔记是谁写的?”卢曼草说:“就是我家那个怪人弄的。”我很奇怪地问:“你父亲?他还会写作?”她说:“他就爱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今儿个就给你说说他。” 卢曼草的父亲,一个以调解为职业的和事佬的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了。有往事可以作证。 桑多镇的某天下午。这半边天云层变厚变暗,另半边天蓝过一块巨型宝石。云下的桑多河堆起激越的浪花,云下的桑多镇只能看见九层楼的金顶折射着光辉。一片高耸的柏树旁,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面对着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给她解释着什么。女子边听边叫嚷,见叫嚷无效,就干脆闭了嘴,不言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女人提起氆氇做成的红色裙摆,挡住了毡靴上的烂泥。男人看在眼里,突然就不说话了。二人都扭过头,看到远处莫测的河水往小镇方向缓缓流去了,水面上流淌着异样的风云。男人见劝告不起作用,就骑到枣红色大马上,一甩鞭,走了。独坐的女人发一会儿呆,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没想到男人又骑马回来了。 那独坐的女人就是卢曼草的母亲,试图说服女人的男人正是卢曼草的父亲,那个在厨房里试图占有女人的是桑多镇的镇长。女人的拒绝更激起镇长想得到对方的欲望,就派能说会道的卢曼草的父亲来说服女人,没想到调解的过程就是二人产生感情的过程。 我问:“后来他们结婚了?”她说:“废话,要不然哪有我?”我问她:“镇长会答应吗?”她说:“能答应吗?他派人整治了我阿爸,从那时起这个怪人就爱在本子上乱写乱画了。”我又问:“后来呢?”她说:“后来我阿爸就活得落怜了,我怀疑他的怪就与这事有关。”我说:“你真的很反感你父亲吗?”她说:“我不是反感他,只是不想提起他。”我说:“那为啥呢?”她说:“他身上有很多因果呢。”我问:“因果?啥意思?”她说:“也就是说,我家族的事总是和他有关。”我说:“不是每个家人都和家族有关吗?”她说:“别人经历的事过上几十年就忘了,可我阿爸总是把啥都写下来。”我说:“这不是好事情吗?”她说:“哎呀卓玛,有些事得记着,有些事还是忘了的好。”我问她:“啥事得记着?啥事得忘了?”她说:“与家族无关的人还是忘了好。”我说:“你能给我打个比方吧。”她接着说:“好,你还记得我阿爸在笔记里写到的那个画师吗?”我说:“就是那个来自拉萨的画新式唐卡的画师?”她说:“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差点毁了我的祖父。”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卢曼草没回答,但从我手里要回笔记本,翻到另一页,又递给我看。 旺秀头人的庄园,在致命闪电的抽打中,显得庄严而雄伟。短暂的辉煌后瞬间又陷入黑暗,等待着闪电的再一次抽打。年轻的画师躲在漆黑的门洞里,期待着那渴望中的大雨。与别人一样,他也在等待着头人,等待着头人狩猎归来的消息。 而在桑多草原上,一幕惨案正在发生—— 一个赤裸上半身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齐膝深的草地。鲜血从他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持匕首的人穷追不舍,他目露凶光,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任何牧场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远处三个骑手,手持弓矢,堵死了男子的生路。如果仔细聆听的话,定能听到他们若隐若现的猫戏老鼠时才有的笑声。 此后,男子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刀疤。 凶案就发生在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民间仲裁,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的悲剧。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 读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对卢曼草说:“就是说头人要杀你的祖父?”卢曼草摇摇头说:“不,他只是想惩罚我的祖父。”我问:“为啥呢?”她反问我:“你说为啥?”我说:“我真的想不明白。”她说:“原因很简单,他的女儿怀上了黑头小厮的骨肉。” 听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就问卢曼草:“这是私密的事,头人怎么知道?”卢曼草说:“是画师告的密。”我问:“告密?为啥?”她说:“画师画完画的那天,也喜欢上了画中的少女。”我说:“那个画师还是与你的家族有关系,不该忘了他的。”卢曼草说:“假如我阿爸在本子上不写这事,我们就能忘了他。”我说:“我觉得有些事有些人,还是记下来比较好。”卢曼草说:“是啊,我阿爸也这样说,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有记笔记的爱好?”我说:“那倒不一定,有人爱好写作,有人爱好喝酒,对不?”她说:“对,不过写归写,还向着外人展示就不好了。”我问:“你父亲给外人说了?”她说:“就是啊,画师到头人那告发我祖父。事情过去好多年,我阿爸还对阿妈说那事不怪画师,只怪那个叫爱情的东西。”我问:“你父亲真这么说?”她说:“是啊,就这话,你说这是他该说的话吗?”我又问:“你母亲是怎么回答的?”她说:“阿妈哭了,她说公公和婆婆这辈子都活得可怜。” 5 说卢曼草的祖父活得可怜倒是有点道理,毕竟他为得到二小姐都让头人给破了相。说卢曼草的祖母活得很可怜,这结论是不是对的?是的,卢曼草翻到棕皮笔记本的另一页给我看: 二小姐虚弱地躺在大床上,年老的仆人佝偻着腰身,端来一碗奶茶。桑多镇的老医生坐在一旁,严肃地拿出几包藏药,那装药的褐色布袋,已经被晒得褪了色。当我写下以上场景时,二小姐——我的母亲,早就离开了令她伤心欲绝的人世,去了另一个世界。旺秀头人也老了,说起身边的女婿和远遁的画师,他撇了撇嘴道:“就是这些臭流氓,改变了我女儿的命运!”我紧握着竹笔,写出母亲躺在宽大木床上的情形,写出她暗淡的肤色和木然的眼睛,我因痛苦而积蓄起来的泪水,现在终于打湿了衣襟。 读到这里,我的眼圈也红了。我问卢曼草:“这也是你父亲写的?”她说:“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我开始佩服卢曼草的父亲了,这个名叫索南的爱记笔记的人,竟然把他家族史里最隐秘的东西都给记下来了。怪事啊,读这棕皮笔记本上的文字,感觉好熟悉呢,和苏奴的《桑多镇逸事录》好像哎。 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卢曼草。她说:“真的像吗?”我说:“不是一般的像,是很像。”她说:“那肯定像啦,怎么能不像呢?”我问她:“你为啥这么说?难道那个苏奴,就是你父亲?”卢曼草不回答我,只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 我说:“好,好,不说你家的那个怪人了。”她说:“你在我跟前说他,没啥,你可是我的好闺密。”我问:“这棕皮笔记本能借给我看几天吗?”卢曼草却拒绝了我:“不行,这里头有很多我家族的秘密,你只能在这里看看。” 我有点恼怒,忽然觉得我们今后有可能就没话说了。 我起身告辞,她默然起身相送。到大门口时,她又让我等等,返身回去拿出那棕皮笔记本,再次递给我说:“你猜得没错,苏奴就是我阿爸,我阿爸就是苏奴。” 我明白了,在藏语里“索南”就是“苏奴”,都是富贵的意思,只不过方言的发音不同罢了。 卢曼草又告诉我:“你手头的那本诗集也是我阿爸好多年前写的,印得不多,都送人了。” 是的,果然如此。这棕皮笔记本的内容,加上诗集《桑多镇逸事录》中的内容,其实就是一部残缺的家族史的实录。卢曼草的父亲,哦,不,是诗人苏奴,果然有着好文笔。在他的笔下,他的亲人无不闪耀着勃勃生机。我读到了他笔下卢曼草的形象: 她留短发,爱抽一种叫牡丹牌的香烟,戴墨镜,穿贴身喇叭裤,穿黑色绒布高底鞋。她有挺直的倔强的鼻梁,有湿润的鲜艳的嘴唇。她的指关节匀称,轻磕桌面时,中指上的金戒指,在灯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和人对坐时,她爱笑,爱无视对方,更爱一言不发。她呀,总是在无休止的沉默中度过漫长的下午。哦,我的卢曼草,小镇上的卢曼草,你身上早就褪尽了桑多草原牧女的气息。当你吱的一声点燃香烟,听我说,岁月过早地抹去了你星辰般羞涩的眼神。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无奈和爱怜,在其笔下竟然糅合得这么真实这么完美。我甚至也读出了作为父亲的无助与绝望: 她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闷热的夏日,给了她露臂袒胸的理由。她用宽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而左腿和上身,则裸露在临窗的空间。下午四时的阳光炙烤桑多镇,她呀,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而我就像是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对着铅色的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是的,我看着她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我也目睹她羞涩地笑,给男孩写信,和父母争吵,彻夜不归,多次被人抛弃。在承受过多的失败后,现在她无所谓了,袒露着油黑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我挣脱了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靠近她,凝视她。但她似有感觉,换了个睡姿,暧昧的光线一下子扑向她那鼓荡着青春气息的身子。 也就是在棕皮笔记本里,我还读到了苏奴对其妻子的爱,这爱有点复杂,不像是爱,但也不是怜悯或忏悔: 我牵着我那肥胖的女人,加入那名叫锅庄的圆形的舞阵。有人在圈外席地而坐,打开几听啤酒。有人陪着女孩,策马奔向草地深处。有人随着音乐唱起歌,风吹出了眼泪。我看到了每一幕,但我还是做出了选择:和自己的女人一起跳舞。我抬脚、扬手、转身、顿足、甩袖,发出轻呼。我跟着我的女人转圈,看见了她黝黑的脖颈和粗壮的腰身。好多年了,我的女人始终陪伴着我。好多年了,我和岁月一起,把她从天仙般的少女变成了失去奶水的粗糙的老妇。当我俩渐渐步入舞蹈的内圈,当我俩突然成为舞蹈的中心,我再也无法适应那极速的步履,跌倒在她身上,众人善意地大笑起来。我抱住了她,她露出好多年前的羞涩的笑容。 显然,他讲述的是他老有所依的心境。不过这心境似乎有意掩藏着什么。是什么呢?在一篇名叫《草地午餐》的文字里,我读到了另一段有点苍凉的文字: 糌粑。酥油。煮熟的牛羊肉。可乐。雪碧。酸奶。拉卜楞矿泉水。几个绘有八宝的小瓷碗……都堆在宽大的羊毛地毯上,压住了那些色彩明亮的吉祥图案。盘腿而坐的我的女婿三十开外,面孔粗糙,一身黑皮夹克,前胸敞开,棕皮短靴压在腿下,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看着河边玩耍的孩子们,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坐在我对面的女儿也快到而立之年,她身着宝蓝色的形似旗袍的服饰,这用绸缎裁就的衣物,勾勒出她丰腴的形体。而我,已是快五十岁的老人了,戴一顶乳白色的旧毡帽,闲置在腿上的左手青筋暴起。左手拎着紫檀念珠,慢慢地拨动。孩子们从溪边奔跑回来,他们咯咯咯地大笑着。我的女儿慌忙站起来,抓住了最先跑到的快要倒地的那一个。我的女婿对后边那个大喊:“慢点!”但两个小家伙根本就不理他,他们像小鸟那样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只好收起念珠,搂住孩子们,南风吹出了我混浊眼睛里深藏的泪水。 的确是那种苍凉的意味。 忽然想起卢曼草给我说过的另一个故事,而今才明白她说的那对夫妻里的父亲,其实就是她的父亲。那么在她眼里她的父亲是怎样的形象呢? 就让我模仿苏奴的棕皮笔记本中的文字,来还原她讲述的那一幕:“桑多河边,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玩耍,她的男人马靴锃亮,穿一身得体的青色藏装。她的父亲垂垂老矣,呆坐在远处巨石上。河水拍打河岸,啪兮啪兮,像在诉说陈年旧事。沉重的木船渐渐靠岸,码头上一下子就涌满晚归的伐木人、生意客和走亲者。山尖的余晖终于撤到山后去了,河风劲吹,人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老去。人群散尽,空船在河面上轻轻荡漾,那钢索也被滑轮挤压出吱吱吱的声响。他们从河边回到家里,妻子对丈夫说,你看阿爸,他那身体,估计熬不过这个秋天了。丈夫说,嗯,他像偏西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6 半年之后,卢曼草和她丈夫的担忧果然发生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一种慢性病耗干了血肉和精气撒手人寰。两月后,父亲——苏奴竟离家出走了。被人从深山里拉回来的时候,他变得痴傻呆苶,仿佛把三魂七魄都丢到茂密的森林里去了。这个隐藏在桑多镇的家族诗人,就这样寂然匿声了。 索南变得痴傻后,不爱说话的卢曼草,话却多了起来。我去她家串门总看到她跟索南聊天,她说得多,索南答得少,索南搭话越少她说得就越多。 我问:“你不是不爱说话吗?现在咋成了话痨?”她说:“以前是不想说话,话说多了会有晦事缠身,你不知道吗?”我说:“你不去捭阖别人,就没晦事缠身。”她说:“哎呀卓玛,捭阖自家人,也不成啊!”我说:“你说得有道理。”卢曼草说:“肯定有道理了,你看我阿爸,爱写家族里的事,这不就来报应了吗?”我说:“那你的意思是,他得这痴呆症是写了家族秘密的原因?”她说:“难道不是吗?像算命先生算得多了,也会折寿的。”我说:“卢曼草,我给你说,你这想法是迷信,不能信的。”她说:“这不是迷信,是因果。”我说:“好好好,是因果,我不跟你争了。”她说:“要说起因果,你这小家族出来的人,不懂,争不过我的。”我说:“嗯嗯,争不过你,你放过我行不?” 我赶紧打退堂鼓,转换了话题。我说:“不过,你跟你父亲说话,可能有利于他的痴呆症的好转,对不?”卢曼草说:“对啊,我也觉得有作用的。”我问:“你跟你父亲说不说棕皮笔记本里记的事?”她说:“和阿爸说别的,他好像兴趣不大,但说棕皮笔记本里的事,他的眼睛就有神了,人也好像变得清透了。”我说:“看来要完全康复,还得继续说下去。”她说:“看情况吧,我只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人,跟我那过世的祖母一样可怜。”我问:“你说你父亲也可怜?”她说:“对啊,不管是我阿爸阿妈,还是我祖父祖母,他们都算是过去时代的人了,你看他在笔记里写的那些内容,哪一桩是让人开心的事?”我说:“卢曼草,你甭伤心,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她说:“卓玛,你这话说对了,现在不像过去,过去活得太苦,现在好多了。”我说:“现在不靠家族,靠国家了。”她说:“对啊卓玛。过去家族是靠山,现在国家是靠山。”我说:“你说得对,有国家当靠山,我们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她说:“就是啊卓玛,你知道吗?我想再多活几十年呢。”我说:“那就向天再借五百年。”她说:“啥呀,那不就活成老妖怪了?” 卢曼草说罢,我俩都大笑起来,只听见扑棱棱一阵响,那房檐下的鸽子都被吓飞了。 7 我和卢曼草边聊边追忆往事时,房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她的儿子——一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身后跟着身形瘦高却萎靡不振的老人——索南。 她儿子说:“阿妈,阿爷找到了。”她问:“他跑到哪里去了?”她儿子说:“老地方,就在那桑多山的山顶,我找到时,他一脸泪水。”她问:“这次他没犯病吧?”她儿子说:“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说话间,索南坐到沙发上,等他坐稳后我问他:“老人家,你还记得我吗?”索南眯着眼看了我好半天才说:“是卓玛,对不?”我说:“就是我,就是我。”我对卢曼草说:“看来老人家很清醒呢。”卢曼草说:“啥呀?过一会儿,他就糊涂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随后卢曼草的丈夫走进房子,他边走边说:“赶紧收拾一下,天津的专家来了,明早开始坐诊,我们先住进医院,再慢慢检查。” 她儿子问:“只带阿妈去吗?”卢曼草的丈夫说:“不,把你阿爷也一起带去。”她儿子问:“阿爷的病也要治?”卢曼草的丈夫说:“当然要治,痴呆症也是病,得治。”她儿子问:“这病也能治好?”卢曼草的丈夫说:“听说天津来的大夫很厉害,啥病都能治。”她儿子说:“好好好,那我赶紧准备准备。” 卢曼草示意我扶她起来。我靠近她,抓住她干瘦的胳膊。她颤颤巍巍地从炕上站起来,我突然觉得她像极了蜘蛛的样子,心中顿时生出一缕难受的滋味。是啊,不仅她像蜘蛛,我也像得很呢。就在我呆想时,卢曼草突然脱离了我的搀扶,吧嗒一声摔在地上。我也跌倒在地,等我挣扎起来时,卢曼草的丈夫早就架起了他的妻子。 索南也慌忙走过来,把手放在女儿的鼻下,试探了片刻,焦急起来,说:“快点送医院!”索南说这话时眼神犀利、动作急促,没有一点儿痴呆症患者该有的样子。 他们慌慌张张地扶着卢曼草出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我一人。忽听得有人叹息,声音长长的细细的,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是虚掩的房门被院子里的冷风给吹开了。 半月后,果然传来好消息。卢曼草病愈要出院了。她的父亲索南——诗人苏奴,也在大夫的调理下变得清醒而精神,仿佛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也许会有更多有关人生的绝美诗行,从他的笔下源源不断地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