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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1期|朱晓军:巴黎有片榕树林(上)——温州人在法国

时间:2024-05-1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朱晓军 点击:

习近平主席在对法国进行访问时发表书面讲话,讲话指出,我很高兴对法国进行第三次国事访问,同法国人民一道庆祝中法建交60周年。作为东西方文明的重要代表,中国和法国长期以来相互欣赏、相互吸引。60年前,中法两国突破冷战藩篱,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60年来,中法关系始终走在中国同西方国家关系前列。中法关系发展不仅给两国人民带来福祉,也为动荡不安的世界注入了稳定性和正能量。

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值此,我们特推出朱晓军的长篇报告文学《巴黎有片榕树林——温州人在法国》(节选)以飨读者。

——编者

朱晓军,浙江理工大学非虚构创意写作中心荣誉主任、教授、一级作家。在《北京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出版有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城》《快递中国》(合著)等长篇非虚构作品20余部。先后荣获中国短篇报告文学奖、新中国六十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中国改革开放优秀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城》《快递中国》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日、俄、阿等文字出版。发表于本刊的作品《天使在作战》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快递中国》荣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导读

1964年1月27日,中法分别发表公告: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法国成为第一个同新中国正式建交的西方大国,这一消息被西方媒体称为“外交核爆炸”。2024年,中法建交步入甲子之年,值此之际,本刊刊发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朱晓军创作的《巴黎有片榕树林——温州人在法国》献礼中法友谊。2023年3月,朱晓军赴浙江著名侨乡丽岙进行田野调查,先后采访旅法旅意侨领近百人,包括本篇作品的主人公法国华侨华人会名誉会长林加者、法华工商联合会名誉会长张达义,他们生在法国,长在中国,身上流淌着中国人与法国人的血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再赴法国。本篇揭示了他们作为温州人的梦想、拼搏与家国情怀。他们的故事是中法友谊的象征。

巴黎有片榕树林(上)

——温州人在法国

朱晓军

引言

“你爱法国吗?”法军营长问他的士兵。

“爱。”二等兵林加者答道。

“你爱中国吗?”

“爱。”

“假如法国与中国交战,你的枪口对准谁?”

“我投降。”他说着举起双手。

“为什么投降?”营长大为惊诧。

天底下哪有这种士兵?一提交战就投降,难道法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投降遭受的耻辱还不够吗?

“法国是生我的母亲,中国是养我的母亲。我不能向母亲开枪,只有举手投降。”

像林加者这样的生于法国、长在中国,有一半欧洲血统、一半中国血统的人都免不了被问类似问题。

“看球赛时,你是为法国队助威,还是为中国队呐喊?”有人问张达义。

“中国。首先我是中国人,然后才是法国人。有中国队的球赛,我喊:‘中国队加油!’有法国队的球赛,我喊:‘法国队加油!’中国队对法国队的话,我希望中国赢。”张达义毫不回避地说。

张达义有两个父亲、三个母亲:一个中国生父,一个法国养父;一个波兰裔法国生母,一个法国养母和一个中国养母。他生于法国巴黎,9岁回到温州丽岙,35岁回到法国,到底是什么让他打破情感平衡,做出如此选择?

张达义说,我身上有一半欧洲血统,一半中国血统。

我认为林加者和张达义是100%的温州人,他们的母语是“世上最难懂方言”——温州话。他们凭着“走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吃尽千辛万苦”的“四千精神”在法国打出一片天地,成为有名的侨领。在他们身上有着温州人的胆大,不安分,敢为天下先;头脑灵活,有经商意识;抱团、仗义,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哪怕是竞争对手也能“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也有温州人的孝悌忠信,以及对根——家乡和国家深深的爱。

第一章

一个“杰让”和两个“大年”的父亲

1945年9月2日,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

10月9日,巴黎10区的圣路易医院传来“呜哇,呜哇”的啼哭声,哭声是那么响亮,那么理直气壮,似乎在向这刚走出苦难的世界宣布:“我来了!”

温州丽岙镇下呈村①的张月富的儿子出生了。喜得贵子本来就是可喜可贺的事,何况张月富四十有二才有后人,更是大喜过望了。中国农村有一说法,庄稼收成分大年小年,大年意味丰产丰收,硕果累累。也许张月富觉得仅有一个儿子不够,希望自己的女人莱奥卡迪·格兰德像片肥沃土地,多生育几个儿子,于是给儿子取名大年,即张大年。

在巴黎温州人的后代中,张大年不是第一个“大年”,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已有了一个大年——邵大年,他是丽岙镇河头村邵炳柳的儿子。邵大年也许是巴黎温州人的第一个“大年”,起码是温州丽岙人生在巴黎的第一个“大年”。

张大年出生半年后,1946年4月8日,河头村林永迪的儿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没叫“大年”,据法国巴黎警察局户籍卡记载:林扬·杰让,生母:戈凡·艾德蒙,生父:让奴。让奴是林永迪的法国名字。让奴给儿子申报户口时犯个小错误,本想给儿子取名林·杰让,却把自己中国名字的前两字的拼音填上了,还没填对,结果杰让就有了一个既不法国,也不中国的姓氏“林扬”。

在法国历史上占有统治地位的是天主教,天主教徒要为孩子选择一位教父和一位教母。假如孩子的父母发生意外,教父和教母有责任把他抚养成人。让奴和艾德蒙给杰让选择的教父是徐伯祥,他是林永迪的同乡好友,选择的教母是艾德蒙的姐姐。教父教母或许是艾德蒙的说法,温州人把宗教世俗化了,将教父教母称为干爹干妈。

让奴——林永迪是1937年到法国的。那年,17岁的林永迪怀揣借来的数百块银圆,和同村邵炳柳一起离开河头村,坐船到了上海②。在上海,他们从“黄牛”手里买了护照。对温州人来说,这是既驾轻就熟又人地生疏的羊肠小道,许多亲友都是从这条小道摸出去的。买卖真假护照已是“成熟产业”,卖的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买的也不觉得几十块或几百块银圆花得冤枉。温州“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③,无论多么勤奋都无法摆脱“火笼当棉袄,竹篾当灯草,番薯吃到老”④的日子,农民在绝望之下,宁可债台高筑也要出国去赚钱,这是改变他们生活的唯一指望。

他们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登上开往法国马赛的轮船。河头村侨史上第36位和第37位出国者就这样离开了祖国,他们比丽岙第一拨去法国的7人迟了8年,比最早到法国的温州人——占阿有晚49年⑤。他们出国那年,丽岙镇有11人出国⑥,其中10人去法国。几人与林永迪他们同行,已不得而知。

林永迪他们买的是最廉价的船票,位于底舱,没舷窗,犹如钻进浮游瓶,里边弥漫着昏暗灯光、呕吐物和排泄物的秽气。在大洋上漂泊40多天后,“浮游瓶”终于抵达了马赛。

林永迪的同乡,后来成为著名爱国侨领的任岩松也是这么出去的。任岩松比林永迪年长8岁,是丽岙任宅村人。结婚那年,任岩松欠下20块银圆的债,难以还上。隔壁村的表姐夫从法国回来,西装革履,像挖到一座金矿似的说:“法兰西的钱很好赚!”这句话为穷亲戚指明了方向——去法兰西,去赚那“很好赚”的钱。任岩松借了五百块银圆,告别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跟村里的几个穷哥们儿一起乘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买了护照和船票,坐船到马赛。那是1933年6月,任岩松21岁。

据《温州华侨史》⑦记载:1918年至1998年,温州出现过三次出国潮,第一次为1918年至1923年8月;第二次为1929年至1937年6月;第三次为1979年至1998年。按此说法,林永迪和邵炳柳是在第二次出国潮的集结号下出去的。第一次出国潮前,已有一批温州人去了欧洲。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法两国在中国招募14万劳工,其中就有2000多温州人。一战结束后,法国总统雷蒙·普恩加莱接见中国劳工时“表示愿意留在法国的,政府配赠住房,以供永久居住,如需就业就学,政府无条件协助辅导。另外,总统还颁发荣誉国民证,证上注明,如有任何困难,可直接觐见总统,可免费到政府各医院就医,可享受清贫救济”。⑧绝大多数中国劳工选择了回国,仅3000余人选择了留下,其中温州人居多。

林永迪出国那年,法国财政危机,工业衰退,工业总产值降到还不及德国一半。林永迪赶上这一经济寒流,生存更加艰难。在马赛,做了几年提篮小贩的叔叔先教他辨识1法郎、5法郎和10法郎钞票,再教他常用的法语,如“你好”“先生”“太太”“不贵”,最后,叔叔给他发了个“结业证”—— 装有领带、灯泡、花瓶和香水的小木箱。

林永迪背着“结业证”上路了。敲开第一户人家,他按叔叔教的第一招——把一只脚伸进门去,这样主人就关不上门了,“先生、太太,不贵,不贵。”门里一对中年法国夫妻瞪着蓝色的眼睛,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叔叔教的第二招是从木箱里拿出能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如领带、花瓶或香水,他却乱了阵脚,不知拿什么好……最后,收拾起失落和沮丧,又敲开第二家……

做小贩不容易,叔叔讲了个真实故事:法国人在礼拜天都想睡个懒觉,一大早就被“咚咚咚”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爬下床,打开门一看,一个小贩。他很不高兴,拒绝了。他回到卧室,爬回床上,刚入睡门又被敲响,开门一看,又来个小贩,法国人恼火地大吼一声:“不要,不要!”“嘭”一声把门关上。懒觉就这样让两个小贩搅了,他越想越来气,正憋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呢,门又被敲响了,第三个小贩站在门外:“先生,不贵,不贵。”法国人被彻底激怒了,夺过小贩的小木箱扔去下。木箱“叽里哐啷”“叽里哐啷”滚下了台阶。灯泡、花瓶和香水瓶摔碎了,变成一地碎片,小贩放声大哭起来。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倒霉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邹韬奋在《萍踪寄语》中写道:“这种小贩教育程度当然无可言,不懂话(指当地的外国语),不识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规章,动辄被外国的警察驱逐毒打,他们受着痛苦,还莫名其妙!当然更说不到有谁出来说话,有谁出来保护!”据统计,丽岙下呈村⑨90名旅欧华侨有80%的人被关过半个月以上⑩,最长的被关半年之久。

他们生活条件极差,大多挤在一间废弃的昏暗潮湿的仓库或车棚里,吃的是干面包加盐水。林永迪还不错,跟八九个同乡挤住在简陋小屋。他年纪最小,资历最浅,买菜做饭自然而然成了他的事儿。他们平日吃的是最廉价的碎米,菜以捡为主,偶尔会买点土豆。

“我们今天吃点好的。”一天,叔叔掏出点法郎对林永迪说。

他上街拎回一条鱿鱼。见有鱼吃了,沉闷的小屋仿佛从干燥严冬掉进生机勃勃的春天,骤然活跃起来。

“汤,多放一点啊。”一人过来,掀开锅盖,充满期待地说。

“盐,多加一点啊。”又一人过来,转一圈儿,闻闻味儿。

菜烧好了,出锅了,一人急吼吼伸出筷子夹一大块鱿鱼。

“你吃得那么凶?大家都没吃呢,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有人恼恨地说。

饭还没吃就吵起来。

“世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可她偏偏走进我这家。”111944年春天,法国女孩戈凡·艾德蒙就这么“偏偏”走进林永迪的皮件厂,闯进了他的视野。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旅法华人纷纷回国,有52位温州丽岙人没回去,滞留在了法国。他们从法国东南部重要港口城市马赛撤到首都巴黎。20世纪,海外华人靠“三把刀”打天下——一是菜刀,开中餐馆,被称为海外华人“第一职业”;二是剪刀,开服装店和皮件厂;三是剃刀,开理发店。在52位丽岙人中,有11人12在巴黎3区或4区开了餐馆或皮件厂。他们的皮件厂大多是小作坊,制作皮包、腰带和西方人穿背带裤用的背带。不愿担风险的温州人为他们打工,干一天活赚一天钱。

林永迪和徐伯祥在4区租了一间阁楼,买台缝纫机、打扣机和几把剪刀,皮件厂就开张了。皮包是常销品,皮带、背带是刚需,有需求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钱赚。林永迪凭着温州人特有的灵活头脑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赚到了钱,从老板、剪裁、缝纫和销售“一担挑”13变成管理三五人的小老板。工人中有华人,也有法国人。

1940年6月,欧洲第一陆军——法军在惨败中投降,德军耀武扬威开进凯旋门。巴黎变得乌烟瘴气,埃菲尔铁塔和所有建筑物上飘动着令人压抑的黑白红卐旗。物资极度匮乏,食品凭票供应,一个月巴黎每人仅供应两枚鸡蛋、1盎司14食用油、2盎司人造黄油。肉更是少得可怜,有人开玩笑说,一张两指多宽的地铁票就可以把供应的肉包起来;还有人说,那张地铁票还得没检过,检过会打个孔,肉没准会从那孔中掉出去15。

温州人懂得如何占有更多的资源,尤其是不那么差钱的小老板们,他们像挤柠檬似的从钞票中挤出额外价值。法国人在面包店门前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枝,排着长队等候买黑面包时,温州人已买通面包房,将热气腾腾的、散发着麦香的白面包从后门拿走了;巴黎人凭票购买人造黄油和食用油时,温州人已从黑市拎回黄油、奶酪、巧克力和牛排。巴黎人为能吃到鸡蛋、鸡肉在阁楼、屋顶和放杂物的壁橱养鸡时,温州人已从乡下拎回了蛋和肉。

林永迪每个周末都会跑到郊区,高价从农民那里买鸡买鸭,有时还会跟别人合伙买头小猪,让农民给杀好,用报纸裹上塞进皮箱,乘坐地铁带回巴黎。这是有风险的,胆小懦弱的人是不敢干的,让纳粹的宪兵抓住,不仅要坐牢,还有可能丧命。有一次,不知是鸭子没包好,还是血没放尽,林永迪往回走时,血从皮包流出来,随着他的脚步一滴滴地滴在路上。一条瘦得像排骨似的狗跟在他身边舔着血迹,这可把他吓坏了,这要让纳粹宪兵看见就完了。他想把那狗轰走,狗却不屈不挠紧随其后。上了地铁,才把它甩掉。

不知法国女人是看好温州男人的精明能干,还是被他们锅里的食物所吸引,被冷落几年十几年的温州男人受到了青睐,不少法国姑娘和温州男人结婚。同一天有好几对,亲朋好友忙不开,只好让他们举办集体婚礼,十几位身穿洁白婚纱的法国新娘站成一排,争奇斗艳,身后是身着西装、头发光亮的十几位温州新郎,蔚为壮观。

丽岙任宅村的任岩松和茜梦南相爱了,茜梦南是在德军打过来时从诺曼底逃出来的女孩;河头村邵炳柳找到了雷蒙;后中村的张者洪娶了格兰德家的长女,她生于波兰偏僻落后的乡村,家乡被德军侵占,一家人逃亡到法国,没多久法国沦陷,无处可逃了,他们犹如秋天的落叶随风漂泊。张月富和张者洪是同乡,关系也不错,住得又不远,时常聚聚。张者洪的妻子见张月富人不错,把妹妹莱奥卡迪·格兰德介绍给了他。16岁的莱奥卡迪很漂亮,高鼻深目,双腿修长,妩媚动人,性格开朗、温柔又能干。年已不惑的张月富在法国漂泊了十个寒暑,最让他苦恼的是膝下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有什么比无后让温州人更加不能接受呢?

战争使得成千上万个法国家庭失去男人,女人不得不进工厂做工,养家糊口。艾德蒙家也是如此,她的到来让林永迪有机会发现法国女性的美。艾德蒙的确很美,浓密的头发,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圆润的下巴,线条优美的颈部,窈窕轻盈的身材。不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那不可抗拒的食物俘虏了艾德蒙的胃。每次从乡下回来,林永迪把买的猪肉或鸭肉放锅里煮熟,倒进缸里。吃饭时捞几块肉,或舀几勺凝在上边的白花花的荤油,分给工人。艾德蒙家难得吃到肉,她有时会把姐姐和弟弟领去解一下馋。林永迪知道她家生活的窘迫,时不时塞给她面包、黄油,甚至巴黎人难以吃到的牛排,让她带回去给家人吃。

条条大道通罗马,婚姻何尝不是如此?通往婚姻的路径比罗马要多得多,有明媒正娶的阳关道,也有像羊肠小道的私奔,还有像攀缘悬崖峭壁的生死恋,有阳谋也有阴谋,有爱得缠绵,也有强行占有。有时,爱情好似远在千山万水,遥不可及,结果山不转水转,猝不及防就出现你面前。林永迪和艾德蒙是怎么相爱的,已没人知晓,我们只能说“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接着有了杰让。

杰让出生半年后,传来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的悲凄哭声,年仅19岁的格兰德过世了。这是一位整洁而要强的女性,生下女儿还没满月就边照看两个孩子,边操持家务,拎水洗衣服时导致出血,在医院抢救过来后,第二次拎水,这次没有救回来,失去性命。

张月富要去赚钱,没法照料两个孩子,何况一个刚满周岁,一个刚刚满月。他把女儿送到距巴黎300多公里的梅兹,让格兰德的母亲帮忙照顾;儿子怎么办?这是他的骨肉,传宗接代的希望,他咬了咬牙,送给93省巴尼奥雷市(Bagnolet)的一对法国夫妻收养。他们很不富裕,可是勤劳善良,丈夫Antolnd Vigier已53岁,每天推着手推车走街串巷拾废品;妻子Renèe Vigier,38岁,在一家工厂打工,他们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回家啦,回家啦!”对羁留在法国的温州人来说,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呼喊,让人顷刻间泪流满面。

二战结束了,回家的航道通了。这些温州人出国目的明确——赚钱,赚到钱就回家买房置地,过好日子。哪怕像林永迪这样在巴黎拥有自己的工厂,有家有老婆孩子的温州人也不会忘记初心。他们背包罗伞地从法国各地赶往马赛,乘船归国。没有赚到钱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乡回去,在海外混了十几年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离家时亲友送了红包,回去总得回赠礼物吧?为出国欠债还没还清的就更不能回去了,债主盈门怎么办,怎么打发掉?

“赚点儿钱再回去吧,叶落总要归根的,不能客死他乡。”他们凄然一笑说道。

1947年春,林永迪领着妻子艾德蒙,抱着儿子杰让,登上回国的客轮,一起回国的还有杰让的干爹徐伯祥。艾德蒙已显怀,怀孕六七个月了。

1948年,在法国出生的第一个大年——邵大年也跟着父亲回来了,妈妈雷蒙和他的两个姐姐也跟了回来。

1954年9月,巴黎进入秋天,气温像从山坡滚落下来,每况日下,街道两边“行道树之王”——欧洲椴的树叶变黄了,不时有黄色心状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张大年的生父张月富来了,坐在客厅跟法国养父母说着话儿,他们三人的表情是9岁的大年描述不出来的。大年和养父母住在大巴黎93省的巴尼奥雷的简陋平房,房间不大,进门是客厅,左边厨房,里边卧室,穿过客厅是仓房,那是养父堆放废品的地方。仓房后边有厕所和菜地,地里的菜是养父母种的。

张月富像看庄稼长势似的过些日子就会来探望大年,逢年过节还把他接回巴黎住两天。张月富住的那条街又脏又乱,有很多阿拉伯人。张月富的住处比巴尼奥雷的家还要简陋,一张混杂着男人气息和浓郁烟味的床,一个不太整洁的厨房,没有厕所,解手要去公共厕所,在那幢楼里每层都有一个。他烟吸得很凶,一支接一支地吸,哪怕睡觉时嘴里也叼一支。他的被子被烧了一个又一个手指大的黑洞。

张月富对大年很好,领大年下中餐馆,吃中国菜,看中国电影,去见那些把号称世界公认最优美的法国话说得磕磕绊绊、半拉嗑叽的温州朋友。他跟别人合伙开一家礼品店,他们卖的礼品是皮包。礼品店的楼上有一家皮件厂,也是他们的,做的是店里卖的“礼品”。他负责送货,今天沃尔夫,明天波尔多,后天马赛,天南海北地奔波。他的客户遍及法国,都是在各地摆摊的华人,有些可能类似于林永迪当年做的小贩。

张月富要带大年去中国度假。中国给大年的印象不过是一把伞和两个字。那是一把油纸伞,画着鲜艳的花,很漂亮,法国是没有的,法国的伞是布做的。大年是在中国电影上看到的,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张月富说那是伞,我们中国的伞,他记住了。父亲还说:“你是中国人。”在他读书的学校没有中国人。他跟同学说:“我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中国字怎么写?”同学认为他在吹牛。他长着一张西方的面孔,没有同学认为他是中国人。见张月富时,大年问他,他找了份中文报纸给大年看,还教大年两个字:“中国”。大年到学校写给同学看,他说,这是“China”。“这么难写啊!”他们惊叫起来,大年在他们的惊叫中感到了自豪。

不过,大年还不想去中国,养父告诉他,中国在很远很远的东方,那里很穷很穷,吃的鱼像木头板子似的又臭又硬。养父也没去过中国,服兵役时在越南驻扎过,那儿紧挨着中国。学校马上就开学了,大年想上学,不想度假。

不久前,他度过假。张月富领他去梅兹看望外婆和妹妹,那地方很远,他们坐四五个小时火车,又坐一小时汽车才到。大姨妈很喜欢他,领着他和妹妹,还有姨妈家的表弟罗兰和罗兰的妹妹去法国西部海滨度了一次假。大姨妈嫁的也是中国人,丽岙后中村的。

养母流着泪给大年穿上过节才能穿的西服和皮鞋。他们本来不同意大年去中国,或许意识到“度假”不过是借口,大年走了就回不来了。张月富带几个同乡来家劝养父母,张月富还发誓三个月后保证把大年完好无缺地送回来。或许彼此都生存于社会底层,有着不同寻常的同情与怜悯;或许养父母知道张月富已五十有一,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答应了。

养父母是办过收养手续的,大年的户籍在他们家。他们视大年如己出,领大年上街时,他们总是理直气壮,不,豪情万丈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儿子!”八年来,大年已成了这个家不可或缺,不,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对他既宠爱有加,又管教严厉。他们不在家时,不许他到外边去玩。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家不过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怎么有外边精彩呢,外边才是他们的天地,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

诱惑大年的有家门前的草坪,大男孩会在那儿踢足球,马戏团偶尔也会在那儿搭棚表演。大年是个活泼、调皮的淘小子,爸爸妈妈不在家他就偷偷跑出去玩。远远看见爸爸推着废品回来,他就赶紧跑回家。或许爸爸年老眼花,或许假装不知,总是笑呵呵地夸奖他一番,让他出去玩一会儿。妈妈很忙,起早贪黑地在工厂打工,礼拜天都不休息,大年上学大多是爸爸接送。

或许答应后就后悔了,妈妈在给大年穿鞋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悄声说:“大年,妈妈在你的鞋里放了法郎。到马赛你就想法逃跑,买张火车票回家。”

火车“呜呜”吼叫几声,像老牛上山似的呼哧带喘地跑了将近一天,在马赛站16停下。大年一上火车就开始想爸爸妈妈,想巴尼奥雷的家,想那片草坪了。终于到了马赛,可以逃跑了,他却发现鞋里的法郎不见了。在火车上,他怕法郎丢了,不时脱下鞋来看。看到了,心里踏实了,过一会儿心又悬起来,再脱鞋看,那几张法郎关系到他能不能回到巴尼奥雷的家,能不能见到养父母。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它们像丢在储蓄罐里的零钱,老老实实藏在鞋子里,偏偏到了马赛就不见了。

丢在哪儿呢?他想不起来。

会不会被他拿走呢?他不敢问。

张月富在马赛的朋友很多,都是温州人。他们轮番请张月富吃饭,说着大年听不懂的温州话,有时说着说着就潸然泪下了,哭得一塌糊涂,也不怕大年笑话。大年不愿跟他们在一起,太不好玩了。他要出去玩,张月富的三两个朋友会紧紧跟着,似乎怕他跑掉。

他们在马赛等了数日,可以登船了,张月富长舒口气,志得意满地牵着大年的小手登上轮船。哇,这船太大了,大年叠过无数小纸船,还没见过真正的轮船。他兴奋地跑上跑下,东看看,西看看。孩子的好奇心就像大海,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大年玩得开心极了,在甲板上跑着跳着,喊着叫着,终于跑累了,也喊乏了,突然想起养父母的话:“千万不要上轮船,不要坐船离开马赛,离开马赛你就找不回家了!”他慌忙寻找舷梯要下船,却发现码头的影子比指头还小,船行驶在一片汪洋之中……

第二章

家乡让漂泊已久的游子找到种子入土的感觉

1947年7月,艾德蒙在温州生下女儿林美香。林扬·杰让已按林家的家谱改名为林加长。在温州话中“长”与“者”谐音,后来办护照时被误写成“林加者”,他没改回来,随遇而安地成为林加者。

家乡也许让漂泊已久的游子找到种子入土的感觉,林永迪想像家门口的榕树那样在这片土地上地老天荒,不再离去了。他把带回来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在家乡河头村置地建房,在温州小南门的米筛巷跟朋友合开一家印染坊,在旁边建了三幢房子,仨股东一人一幢。

艾德蒙生下女儿后,印染坊经营不善,关门大吉,林永迪卖掉米筛巷的房子,举家搬回河头村。河头村在丽岙的南部,西邻后中村,北连下呈村,南接五社村,因洪殿溪自西向东穿村而过,村位于河口,取名为河头村。艾德蒙在乡下跟妯娌学会了“吃饱了吗”“好吃吗”“再吃点”等日常温州话。

可是,她很孤独,也很寂寞,林永迪法语不好,她会的温州话十分有限,夫妻沟通有障碍,尤其在表达细腻情感或复杂问题时,即便辅以肢体语言也讲不清楚。不过,在她的心里,这个比她大8岁的男人是可靠的,待她是很好的,从不跟她吵架。在中国人心目中,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要绕山流,山不会围着水转。或许21岁的艾德蒙已开始接受这种观念了,或许她的原生家庭也是如此。人是强大的,也是渺小的,有时随便一场风就会把人吹离原有轨道,不知坠落何处。1949年的一天,艾德蒙突然接到法国领事馆的撤侨通知,要求在华的法国公民离境归国。

艾德蒙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丈夫,彻底蒙了。

是走是留,艾德蒙想从丈夫的脸上觅到答案,她希望的是夫妻一起走。或许她知道他不想走,这是他的家乡,人只有待在家乡才是舒展的,才会如鱼得水、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才会笑得像温州茶花那么粲然。他去了法国就像她在温州一样,生活像井,天地被裁剪得很小。另外,他在法国16年的血汗都已变成了不动产——房子和田地,这是没法带走的。还有,他想跟她走就走得了吗?她要搭乘的是法国政府接侨船,他是中国人,上得了船吗?他回国时买的是单程票,在中国待了两年多,法国居留证已失效。

一家人都不走,守在一起呢?或许她希望他还能像相识时那样,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把她和孩子命运的小船拴在自己的身上。他却让她失望了。按中国的说法“三十而立”,再过一年他就“而立”了,可是在这传统的大家庭,有父母在儿子就别想“立”起来,何况他排行老二,上有兄长。长兄如父,他什么时候“立”得起来呢。

他在村里建的两幢小洋楼,三兄弟平分了;置办的60亩地,留给父母和祖父母几亩后,三兄弟也平分了。“为什么呢?”来自法兰西的戈凡·艾德蒙搞不明白了,瞪着蓝色的眼睛望着丈夫。他告诉她,当年出国的钱是家里借的,那是一笔家债,那么他在法国赚的钱也就不是“私产”了,要跟兄弟平分。她也许想房子和地是身外之物,分就分了吧,丈夫是她的,总不会跟他们平分吧?

出乎意料的是他告诉她,家里决定让她带孩子回国,他留下。为什么?她又搞不明白了,你是我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你应该属于我们,我们才是一家人,怎么能为那个大家庭留下?

不,不,这是中国,我和孩子都属于这个家,一切都要听从父母的。

艾德蒙没辙了,这是中国,这是温州,这是丽岙,他们要按这里的规矩办,这该死的规矩!她无可奈何地跟丈夫抱着孩子到温州拍全家福,作为离别纪念。长发披肩的戈凡·艾德蒙身着带有树叶图案的连衣裙,深凹的眼窝,隆起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翘,苦涩而无奈地笑着。林永迪的白短袖衬衫扎在腰带里,下穿浅色西裤,也许清楚这场结局,生离死别似的板着面孔。他们3岁的儿子杰让像洋娃娃似的梳着小分头,穿着像连衣裙似的短袖连体衣裤,脚穿带毛边的小皮鞋,垂着两只小手,站在紧靠父亲的高凳上,睁着像母亲似的大眼睛望着镜头。两岁的林美香刚会走,穿着布娃娃似的连衣裙,端着两只小胳膊,叉着两只小脚,站在靠着妈妈的高凳上。

初春的上海,草木焕发出勃勃生机,草绿了,树枝吐出鹅黄嫩叶,大街小巷的行人脱去笨重、呆板的冬装,像从冬眠的洞穴钻出来,变得灵动起来。

十六铺码头旁,艾德蒙紧紧地抱着儿子,用水汪汪的蓝眼睛瞪着丈夫,气恼地说:“你不是说好让两个孩子跟我一起走,为什么又变了?”

“杰让是长子,我父亲要把他留下,我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带两个孩子回去也很辛苦,不如带女儿先走,等我说服了父亲就带儿子去法国找你。”

或许这是早已作出的决定,只是艾德蒙不知道罢了。林永迪那天还特意让杰让和美香拍张兄妹分别照,美香坐在前边台阶上,杰让坐在妹妹的身后,他们还懵懵懂懂,不知道拍完这张照片后就要分离。

或许艾德蒙信了,或许不信,可是事到如今,信与不信有什么两样呢?用丈夫的话说,这是中国,这是温州,这是丽岙,这是河头村。去他的规矩!艾德蒙抱起儿子亲了又亲,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流下,不知下多大的狠心才把儿子交给丈夫,抱起女儿,拎着箱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轮船。妈妈不见了,杰让大哭起来,林永迪也流下眼泪,艾德蒙是他的结发之妻,还有她怀里抱着他的女儿美香。

一家人像剥皮鸡蛋,被命运细线一剖为二,一半留中国,一半去法国,不知何时团聚,团聚时还会是一家人吗?或许戈凡·艾德蒙没想到这一点,林永迪却十分清楚,这一别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仅艾德蒙走了,那些跟中国男人回来的法国女人几乎都走了,她们的丈夫留下了。邵炳柳的妻子雷蒙也带着女儿走了,留下生在巴黎的第一个大年——邵大年。

温州解放了,林永迪为印染坊的倒闭、河头村的房子和土地分给兄弟而庆幸,土改时他家被定为富裕中农。他父亲百思不解:“奇了怪啊,我们家好歹也有50多亩地、两幢房子,怎么连个地主都没轮上?地主轮不上也就算了,起码富农得给吧?”

是啊,他苦苦盼了一辈子,总算有了两幢房子、50多亩土地,挤进地主、富农之列,怎么又被挤出来了呢?他心有不甘。接着,河头村走上合作化道路,土地归了集体,林永迪下地种田了,读过书的邵炳柳当上小学教师。

艾德蒙走后不到半年,林永迪就再婚了。女方家距河头村不足5公里,是比较富裕的农家女儿,她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

“她家有好几十亩地,有5间像我老房子一样的房子,(当时)我的后母20来岁,还没嫁(过)人,脾气有点儿坏,手脚有点笨,不大聪明。”70多年后提起后母17,林加者说道。

邵炳柳也再婚了,娶的也是温州人。20世纪50年代,中国人对跨国婚姻是排斥的,尤其是温州地区,他们的择偶对象首选温州人。林永迪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同法国女人结婚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归国了,像被石头压歪的小树遇到阳光,会自然矫正。

下呈河上有一简陋码头,码头对面是幢低矮平房,坐西朝东,三间。

丽岙不通公路,确切说连一寸公路也没有。丽岙人出行一是靠脚,步行;二是靠水,坐船。河道在丽岙乃至温州许多乡镇相当于公路,你要去温州吗?要去瑞安吗?或自己划船,或搭别人船。房前有条河,河边有个码头,那就相当于70年后的公交站或地铁站。

张大年和张月富乘坐的轮船驶过苏伊士运河,看到一艘艘在二战中被炸沉的舰船,看到无际的沙漠,也看见奔跑的野骆驼;轮船驶过开罗,驶过中东,驶过印度洋,驶过新加坡、越南,经历翻江倒海的台风,28天后抵达了香港。大年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像法国父母说的,再也回不到巴尼奥雷的家,见不到养父母了。他很伤心,想流眼泪,又怕被阿爸看到,只好憋了回去。

现在,他只有死心塌地地跟阿爸走,生怕被丢了。他们父子从深圳到广州、金华,一路舟车劳顿,最后抵达温州。划着小木船接他们的是个30来岁的男人,阿爸让他叫哥哥。哥哥划了四个多小时,船漂到丽岙,阿爸长舒口气,好似那口气是从巴黎、从马赛带回来的。船进下呈村时,大年算了一下,离开马赛已45天。

从温州回丽岙时天下着雨,河两岸的树木、庄稼和房子都被浇得湿淋淋的。下船时,穿着小西装和小皮鞋的大年望着泥泞的、汪着水洼的小道蒙了,这可怎么走?哥哥善解人意地弯下腰,把他背进了家。

“怎么这么黑,还潮乎乎的。”

那房子又老又破,没有木地板,是泥土地面,很潮湿。

“习惯就好了。”张月富说道。

灯点着了,这是什么灯?一根棉绳像虫子似的躺在小碟里,探个头儿,吐出豌豆大小的光亮。那光亮很不安分,上下跳动着,左右摇摆着,有点风就把它吓得要趴回碟里。它的光线很昏暗,却把人影投射到墙上,像童话里的巨人。

灯下有个女人,长长脸,瘦瘦的,好像比养母还老。

张月富让他叫妈妈。他叫了一声。在他的心目中妈妈就是管他吃饭穿衣,对他很好的女人,像阿姨一样,可以有很多。

这个妈妈说什么,大年听不懂;大年说什么,这个妈妈也听不明白,得张月富给他们翻译,到底是这个妈妈说的,还是阿爸说的,大年不知道。

妈妈好像特别欢迎他们的到来,烧很多菜,满满一大桌,有的大年跟阿爸在中餐馆吃过,有的没有。最吸引大年的是那盘海蜇,很脆,嚼着咔哧咔哧响。大年爱吃,也就不想吃别的,把海蜇当饭吃了。

家里有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间是哥哥一家的,一间是妈妈的。他和阿爸住在妈妈的房间里,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他睡中间,他们睡两边。他躺在床上,往这边一翻身,看到的是阿爸,往那边一翻身,看到的是这个妈妈,很有意思。在巴尼奥雷,养父母睡在房间,大年睡在客厅,有张小床,那是他的。

过后,大年才知道这个妈妈是阿爸的原配。这个妈妈比他的生母莱奥卡迪·格兰德还要命苦,6岁就没了母亲,跟着仅有一只眼睛的父亲做小生意,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她长大后嫁给阿爸,生了个儿子。1934年,阿爸丢下他们母子,和同乡去了法国。在乡下,男人就是顶梁柱,没了男人家就塌了。为了生存,妈妈像她父亲似的做起小生意,卖螺蛳肉、南瓜子和鸡蛋。她不识字,却极其聪明,16两1斤的秤,1斤8两多少钱,许多人算不上来,她却能马上说出来。

儿子一天天长大,能帮她做事了,却掉进河里淹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没了,她像失去根系的秧苗一夜间就枯萎了,她不吃不喝,想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伴儿子。村里人劝说不了,只能陪着落泪。她的姐姐和姐夫来了,还领来了自己儿子,说过继给她。这个孩子就是哥哥张荫旺,他原来的家在温州梧田镇蟠凤村,过去叫苏荫旺。

哥哥在原来的家里排行老二,下边还有三个弟弟,上边有个哥哥叫苏荫生,16岁那年去了法国,跟阿爸脚前脚后。

哥哥读完小学就跟妈妈做生意了。妈妈在家把螺蛳肉挑出来,哥哥挑到瑞安陶山去卖。陶山离家很远,哥哥挑担走两个多小时,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为赶早卖掉,哥哥凌晨四点起床,挑担出门。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土改时,哥哥出身贫苦,又为人可靠,还识文断字,被选为下呈村村长,那年才23岁。阿爸和大年回来时,哥哥已调任丽岙信用社副主任,成了国家干部。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大年跟妈妈叫“妈妈”,称阿爸为“阿爸”;哥哥称妈妈“阿姨”,称阿爸是“阿爹”。对大年来说,阿爸是亲爸,妈妈不是亲妈妈,哥哥也不是亲哥哥。

这个家有点儿沉闷,阿爸和妈妈都少言寡语,笑容像清明的阳光,难得一见。家里最欢快的是哥哥刚满一周岁的女儿秀燕。大年想念养父母,想念巴尼奥雷的家,想念门前那片草坪,想念用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马路。那马路是柏油的,每当环卫工人用清水冲洗柏油路时,大年就和小伙伴把叠好的小船放在水里跟着跑。

丽岙的孩子连柏油路什么样都不知道,这里只有“水泥路”,下场雨一片泥泞,孩子上学用草绳在鞋底绑块砖头,拽着绳头往学校挪。夜晚,巴黎巴尼奥雷的灯光比星星还亮,丽岙却像掉进万丈深渊,漆黑和寂静无边无际。这里的人连钟表都不认识,只知道天亮是卯时,接着是辰时、巳时、午时,天黑就是酉时,这是什么鬼地方?

“你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他问阿爸。

阿爸说:“你已经9岁了,再过几年就要服兵役,法国在跟阿尔及利亚打仗,当兵回得来回不来,谁说得清楚呢?我要把你带回来传宗接代。”

阿爸在海外漂泊十几年,仍然是传统的、100%的温州人。他想让大年像地瓜似的在家乡繁衍一大群后代。不过阿爸法语不好,大年又小,对阿爸的话听不大懂。另外,世上没人会把自己所思所想和盘告诉别人,兄弟间不能,父子间也不能。阿爸已到落叶归根的年纪,他怎么能把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儿子留在法国?

阿爸还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纯粹的法国人。他说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这个儿子。

当林加者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背着书包上学,拎着镰刀和小伙伴上山割草时,隔壁村的张大年正穿着潇洒的背带裤、锃亮的小皮鞋,腕上还戴一块亮晶晶的手表,在下呈村孤独一人,优哉游哉转悠着。手表是养母给买的,也是他最喜爱的。在法国读书时,班级的同学也没戴表的。村里的孩子又跟过来,在他的身后喊着:“小番人”18“外国人”。他转身以唾沫还击。“冲突升级”了,他便掏出一把从法国带回来的野餐刀一通狂舞,那群孩子吓得一哄而散。他收起刀还没走几步,后边又喊起来:“小番人,小番人!”偶尔还会有几句他听不懂的丽岙“乡骂”。

大年对他们是不屑一顾的,看看他们穿着破衫褴褛,鞋露脚趾,跟法国乞丐似的,他们有啥,会玩啥?是泥巴,“跳房子”“挤油渣”19“石头剪刀布”。大年玩的是啥?除法式野餐刀外,他还有他们没见过的小船儿,那也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上紧发条可以魔幻般地在门前跑好几圈儿。

丽岙好像是另一个星球,既让大年孤独、寂寞和烦闷,偶尔也会给他以惊喜。丽岙的房子是一块块石头垒起来的,这是巴尼奥雷没有的。乡下没有电,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影剧院,村里有个小卖店,晚上人们聚集在那里,聊天、讲故事,好不热闹。在法国时,大年在家洗澡,在丽岙可以到家门前的河里去洗,阿爸还教会了他游泳。侄女秀燕过周岁生日时,她的外婆送她一头小牛,那可不是玩具,是会吃草、会拉牛粪的小牛。秀燕对小牛不大感冒,大年却喜欢得不得了,天天赶牛上山吃草。乡下最热闹的莫过于过年,村里要做戏,小孩穿新衣,谁家年糕出锅了,一群孩子围过去,主人就笑呵呵地给每个孩子分一小块,那可太好吃了。

阿爸到家很忙,十里八村的乡亲找上门来,有打听家人在法国的情况的,有来取钱的。原来阿爸回国前把认识的人问个遍,要不要捎个口信,要不要给家里捎钱。他们捎的钱都不多,最多100美元,最少两美元。那位老华侨还特意叮嘱:给老婆1美元,儿子和女儿各0.5美元。阿爸回到温州,要去中国银行把外币兑换成人民币和外汇券,然后再分发给他们的家人。温州交通落后,许多地方不通车,那时又没电话,只有托人捎话让他们的家人过来取。

阿爸请来一位老先生,教大年汉字和温州话。老先生教他的第一个词是“飞机”。那天,大年在外边玩时,突然看到天上有架飞机,他就跟着跑起来,边跑边喊:

“飞机来了,飞机来了,我要回法国去了!”

回国后的第二年春天,阿爸把大年送到下呈村小,插班读一年级,从第二册课本学起。

这是什么学校啊?上课在郑氏祠堂,黑板不像黑板,桌椅板凳破破烂烂,千奇百怪,学校还没操场,全校仅三四个老师。课堂上,老师讲什么大年听不懂。他听了一节又一节,厌烦了,在本子上胡乱涂起来。

期末考试,大年的算术得100分,语文0分。大年越来越怀念法国的蒙特维尔维尤尔小学了,那里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整齐的书桌和椅子,有真正的黑板,还有讲课他能听得懂的老师。在那所学校,大年每次月考都是全班第一,考第二的同学总是第二。大年患阑尾炎住院手术那个月考了第二,“第二”考了第一。到下个月,大年就“拨乱反正”,夺回了第一,“第二”继续第二。学年考试,大年还是第一,为此学校还奖励一本童书。现在自己被阿爸“绑架”到丽岙,“第二”可能老是第一了。自己在这么个破学校,只有二三十人的班级连“第二”都当不成了。

在上世纪50年代的温州乡村,七八岁的孩子已算是半劳力了,要帮助妈妈带弟弟妹妹和做家务,还要放牛放猪,下田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他们白天不能上学,老师只得晚上给他们补课。大年白天上学,晚上没什么事儿也去听课。课上多了,慢慢地温州话他听得懂了,也就会说了,课本的方块字也变得友好起来。第三学期的期末考试,大年的算术还是100分,语文考了80多分。

大年渐渐熟悉下呈村的生活,跟妈妈、哥哥也越来越亲近了。他们待他很好,他下雨天嫌村路泥泞,哥哥就背着他满村转悠。妈妈见他的西装小了,就起早贪黑纺纱织布,请裁缝来给他做套西服。妈妈知道他爱吃水果,每次买菜都会特意买点水果给他吃。一次,他感冒了,发高烧,妈妈一夜没睡,坐在床边照顾他。他不会温州话,妈妈跟他学法语,他教她内裤、衬衫、筷子怎么说,从1到100的数字怎么读,手表怎么看,太阳出来时,他给妈妈看看手表,太阳落山时,他再给妈妈看看,慢慢妈妈就学会了看钟表。妈妈的记忆力很好,几十年后,大年带孙子从法国回来,她还能跟重孙子讲几句法语。

妈妈很擅长理家,把日子打理得很好,村里分的口粮,邻居没过几个月就缺米少油了,端盆拎瓶到他家来借了。他们家什么都没缺过,也没断过。妈妈跟大年常说的一句话:精打细算。妈妈还有一手好厨艺,做的饭菜别具风味。大年最爱吃的是妈妈做的炒米粉,那就是妈妈做的味道,百吃不厌。大年也爱吃妈妈做的米糕。每当妈妈做米糕时,邻里十几个孩子像一群蜜蜂似的跑过来,围绕灶台看。米糕下锅了,热气冒出来,他们眯缝着眼睛,像馋猫似的嗅着香味。米糕出锅了,妈妈给每个孩子都分一点儿。那群孩子嘴里吃着米糕,开心地跑开了。

妈妈做过生意,见多识广,有人请戏班子在祠堂做戏,那边锣鼓一响,她就知道今晚演的什么戏。没戏的夜晚,妈妈就是村里的核心人物,乡亲搬着板凳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故事,让她出个谜语给大家猜。妈妈心里像有个魔盒,藏有许多财富。有时,妈妈出的谜语乡亲猜好几天都猜不到。

……

节选,全文见《北京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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