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座城市和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在历史血脉和精神气质等方面有些类似之处。比如,它们都曾作为一片绿叶,点缀在春秋战国这棵繁茂大树的枝头;它们都有超过120年的煤炭开采历史,因煤而建,因煤而兴,最终走向了煤炭枯竭的宿命,属于典型的资源型城市。 我到外地去,经常被人问:你们那儿是不是出产枣子啊?每逢此时,我都得费尽口舌地解释一番。而来到这座名字以三点水为偏旁的城市,我最关心的是曾经严重缺水的它,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找回水流充沛的历史,枕着水波荡漾的现实生机勃勃。 我父母在黔南山间的东方机床厂工作时,一个是厂职工医院的医生,一个是厂配电室的电工,都是在后方为生产一线服务,间接地与坚硬的机床打交道。回到山东,他们走向了与铁相反的“温柔”一面,双双成为与水打交道的水利工作者。即使是小时候说长大后的理想是打铁的我弟弟,后来也成了一名水利工作者。 他们仨打交道的是一条姓淮的河。出我家所在的职工大院院门,向右拐,过大堤,上石桥,桥下是一条河,河窄得甚至人能抬腿从河的这头迈到那头,短得流着流着就不见了踪迹,大家都叫它沿河。后来,它经过疏浚,变宽变长了,据说可以一路畅流汇入微山湖。这让它与他们仨的日常工作产生了必然联系,也让职工大院出来的每一个人,在嗅着它的气息、听着它的水声时,总觉得它每天都浅吟低唱着漫过他们的心胸,仿佛是自来水管中哗哗流淌出的日子。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选择了文字,在方块字和标点符号的丛林中穿行,30年如一支箭,一刹那悄无声息地没入时间深处。我是一个蹩脚的手工艺人,面对那些表情生动、内涵丰富的方块字和标点符号,垒砌不起自己的文字城堡。 虽然我不像父母、弟弟一样天天与水打交道,但不妨碍我关注河流、热爱河流。在我看来,关注河流是关注人类的生存质量,热爱河流是热爱人类自身。 二 一条河流在大地上奔流,流过了历史,流过了典籍,也流过了岁月。 我们常说,纸寿千年。其实真正长寿的是河流。一条河流先于人的脚步,从遥远的地平线而来。在遇见人之前,它没有名字,是一条无名氏河,直至遇见了人,才被人命名了。相对于它动辄成千上万年的寿命,人仍是它两岸摇篮间的婴儿,所以我们习惯叫它母亲河。 是河留住了人流浪的脚步,人偎依在它的臂弯里,逐水而居,临水而生,被它哺育和养大,又看着它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从一条河流走向另一条河流,重新开始在异乡寻找故乡。 每一条河的流向都是一条生命线,也是一条文明线。面对一条河,先哲们生发出“上善若水”“逝者如斯夫”之类的感喟。他们深入河的内心,洞悉河的秘密,在滚滚流淌的河水柔软能够摧拉坚硬的瞬间、在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刹那,悟出了世道人心、兴亡盛衰,思想顺流而下,在水天相接处成为人类天空中灿烂的群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甚至浅薄地在想,先哲们临水或望川的感喟其实都不干河的事,你发你的喟叹,关河啥事?这只是你们人类的思考,河不会肯定或否认,更不会停下向前奔流的脚步。 一条河有它自己的伦理道德和美学追求。它从古流至今,河床漂浮着浪花般的阅历与思索,像一个先知,以潺潺的抒情和浩荡的呐喊引领着我们。它的选择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从一条河上看见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未来。 我常常将一条河想象成一棵树,一棵很大很老的树,但我清楚,无论一棵树怎么大、怎么老,都无法与一条河相比。昼夜立于大地上的树,与昼夜在大地上奔腾不息的河,在短暂地对视过后,悄然败下阵来的永远是一棵树。我也的确在河的体内看见了树的形状,这与历史和寿命无关,它们都是生命力的象征。 三 我是第一次来到山东水利技师学院。说到技师,我把他们理解为工匠,过去是手工艺人,现在则是操作信息化技术设备的工人。这所学院简称水院,因为父母和弟弟水利工作者的身份,我对它兴趣盎然。 说到水,居然就看见了水——一条河,在校园里高高矗立的大禹治水塑像背后。请原谅我孤陋寡闻,我之前从未在哪个校园里遇见过一条河。这是一条真正的河,而不是那种有河之名而无河之实的河,它叫萌源河。我来水院是参加黄河水文化研究中心成立揭牌的。黄河是中国人共同的胎记和血型,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和血管里都奔腾着一条黄河。 到达的当晚,我们沿着河踱上陶然桥,背倚石栏,其乐陶然。桥下水面本平静,听见我们的说笑声,鱼儿纷纷浮上水面,倾斜着身体,探头朝向我们。听说水院的师生常常饭后带着剩饭喂它们,久而久之,只要听见脚步声和说笑声,它们便像得了号令,争先恐后地探头等待从天而降的食物。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鱼,仿佛撒了一层黑芝麻。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同济桥上东望萌山,萌源河就发源于此。萌山不高,唯多红砂石沉积岩,沉积岩的存在使水不易渗漏,大量地表水积累成涓涓细流,汇成一条河。萌源河不长,为天然山溪性河流,一路收拢一口口清泉,地表水与地下水互补交融,水源丰沛,水色清碧,滋润得水院潋滟灵动。 我自东向西,绕着萌源河走了一圈,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短的河流,待到额头和背上沁出微汗,路也走完了。一路上有金鸡菊和月季相伴,河上借势筑坝,高低不同,水流跌落,和声喧哗,至平缓处,水平浪静,逍遥自在。一只初雪一样白的白鹭似乎受了我的惊吓,扑棱棱地踏水飞起。就在我以为它会飞得更远时,它却仅仅前进了一米,又垂直落入水中,这是一眨眼的工夫发生的,甚至没等它飞起的涟漪与落下的涟漪天衣无缝地重合到一起。因此,我有理由怀疑它是故意戏弄我,我哭笑不得,却拿它没办法。一只灰色的鸟儿,比白鹭大,却比白鹭胆小,它不认识我,我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听见我的脚步走近,它自水边的灌木丛中惊慌地张翅飞出,落到下游的树林深处。 萌山与萌源河,都姓萌,仿佛是兄妹,又像是母子,多么美好的姓氏啊,一叫起来,人的心就被融化了。萌是萌态,是童年,是天真烂漫,是活泼可爱,是生命懵懂开始时的本真状态。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张张年轻光洁的面孔,我想到,水院有萌源河穿校园而过是何其有幸,萌源河朝夕与学子们相伴,它奔涌的脉搏唱和着那么多强劲的心跳,又是何其有幸;其实最幸运的是学子们,他们像一个个翠绿的芽儿,在水院寻到了一河之源,也开始了自己人生的启航之源。 没有任何藩篱能够挡住一条河流浪的脚步,萌源河也终于流过水院汇入文昌湖,成为孝妇河的支流。 四 我住在酒店,早晨沿着附近的渔洋湖散步时看见了心痛的一幕:靠近岸边,一片片睡莲叶如一个个茶盘,遮得水面密不透风,一条银白色的鱼儿自水中蹦上了睡莲叶。它太顽皮了,想都没想,攒足劲儿就跳到了睡莲叶中央。可睡莲叶太大太密了,鱼在上面就像一片柳叶,太小太窄了,它徒劳地蹦着高儿、打着挺儿,幻想重新跳回水中,却终于筋疲力尽,瘫软在睡莲叶上。眼看头顶骄阳越升越高,它快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身体内最后一滴水也要干涸了。我一直尝试解救它,可那片睡莲叶离我太远了,它也承受不了我哪怕一只脚的重量。我寻来泥巴往睡莲叶上扔,无济于事;想找一根竹竿拨鱼儿入水,遍寻不着……我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连几天,这条鱼儿都浮现在我脑海中。不知为何,大概是“爱鱼及人”的共情缘故,我老是将它想象成人类。我想说,如果我们生活的生态环境被彻底破坏了,地球濒临毁灭的边缘,最终河流干涸了,我们没了水源,泪水也流干了,变成了睡莲叶上的那条鱼,接受越来越毒辣的烈日的暴晒,有谁能够解救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