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爽秋。

在一个恬逸的、明媚的下午时光，一艘游船在一片澄碧潋滟的世界里行进。船顶是蓝天白云，船下也是蓝天白云。恍然水天一色，横无际涯。要不是水面上远远近近凫雁悠游，燕鸥逐浪，我还真以为自己所乘之游船正羽行天空，翱于梦境。

“师傅，生活在这仙境般的世界中，你们真幸福！”

清逸之至，我对正驾驶着游船在镜面般的水上驰航的船长由衷感叹。

“还行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已。”

肤色黧红、身型壮硕、满面阳光的船长，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之后，又马上转过头去盯着前方的湖面。但是他那气貌敦厚的国字型的脸上，却挂着和泰的笑容。

他身边一个皮肤被紫外线照耀得黑里透红、姿容端庄、脖围橙色纱巾、发挽螺髻，身材略有发福，个子高挑的中年妇女，也目视前方，面带跟他一样的笑容。

这种笑容，不仅灿烂，更显沉醉。

他们的沉醉，发乎自然，我却有梦境之叹，恍若画壁甘泉，处涸辙而犹欢。

回首来路，确实有种时空两异之感。

两小时前，一路向北，驰骋苍茫。

汽车像甲壳虫一般，载着解说、感叹、精神、力量，以及异于他处的景致、风情、传说，苍凉的歌谣，穿行在从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达拉特旗恩格贝镇到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的平坦的道路上。这个下午的时光里，蓝碧的天空挂着一朵朵絮白的云，而阳光却疏狂暴躁，未惧秋之威赫。

公路两边如波浪起伏的大地上，生长着梭梭、红柳、白杨、沙蒿，以及叫不上名儿的一些低矮的草或荆棘……它们或远或近地彼此牵挂着、团结着，顽强地生长。因为它们生长的环境，原本是恶劣的，是一望无际的沙，是横无际崖的漠。它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坚强驻守于此，和沙漠抗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渐渐地，前方的天边，出现了一条暗灰色的线，这条线在我们汽车行进的过程中，似有似无且微不足道地缩短着我们和它之间的距离。

据说，那是阴山。

是的，汽车是行进在沙漠中的。准确地说，汽车是行进在曾经的沙漠，而今荒凉渐退，绿色盎然的环境之中。

秋燥汹汹，虽然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感受不到桑拿一般的热，但是下车的时候却是感受很深的。车行约两个小时后，阴山也由一条墨线，变成了灰黑的远山。天空的蓝仿佛被打碎了一般，划过绚烂掉在了地上，而且嵌在了大地之上。心境，依稀有了些许宁静。

近了，渐渐看到，这是一片水域，极目无穷清波微漾的水域。

许是浮光海市？

不！倘是蜃楼海市，汽车岂能开进？

车停了下来。停车之处，为一透水砖铺地之广场。广场上有十多只鸟儿在悠闲地漫步，如游人一般，且见人而不怵，恬然无惧，澹然无虑。

它们，竟然是生活在海里的鸟儿，是海鸥。

这番情景令我心情激越，蓦然一震，油然感叹：“真没想到，这儿还有海鸥！”

邻座也在观察这些鸟儿，且脸上露出畅惬的表情。

“是鸽子吧？沙漠里哪儿来的海鸥？”

“我觉得就是海鸥。”

说话间，这些鸟儿展翅飞腾，翼展及翱翔之姿，果然是海鸥。

邻座也看到了这全然与鸽子迥异的细节，惊叹道：“真神奇，沙漠里竟然有海鸥。”

“不，这些海鸥应该是生活在这一大片水域中的。”

这一大片明澈的水域，是真实造化，是乌梁素海。是蜿蜒浩荡的黄河流经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境内后，在“几字弯”的顶部汇流所成的一片面积有293平方公里的内蒙古“海”。

乌梁素海是黄河流域最大的湖泊湿地，也是地球同一纬度上最大的湿地，是全球荒漠半荒漠地区极为少见的大型草原湖泊，是全国八大淡水湖泊之一。

走下车来，游览乌梁素海。

映入眼帘及至置身其中，清风轻拂，空气潮润，爽然之景，宛若江南，身边的燥热也顿消许多。

海里的水清澈如镜，明鉴照形。水草连云，随游船荡起的涟漪而摇曳。水光相缪，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画面。

而海里起伏的地貌，给芦苇创造了葳蕤的生存环境，弥望的茫茫翠色，涂抹出了一幅有着南国韵致的秀婉图画。这，又让我想到了《诗经》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

这一片海好多鸟儿啊！它们或在自由自在地游弋嬉戏，或在姿容曼妙地翩跹起舞，或在大快朵颐地唼啑鱼藻。

坐上游船，船行海面，烟霄凝碧，如临蜃景海市，同行人莫不惊叹。

在船舱里观景，美丽如画，心境如归故园，“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穿上橙色的救生衣上到船顶，目穷四野，心更豁然。但见鹤汀凫渚，葭菼揭揭，阳光朗煦，难不逸兴遄飞。

因为船顶一次只能承载十二个人，为了让乘游船者都有登顶饱览风景的机会，我在船顶拍了一会儿视频及照片后，便重新回到船舱之中。

于船舱之中看世界，自有独特风景。然念及更上层楼的宏阔，却又想无遮无拦地再拍些。见游船驾驶舱前面也有一个小小的观景台，便从船尾走到船头，想去船首的观景台赏景，且与船长聊了起来。

“船长，这片湖上好多海鸥呀！”

“是的，环境好了，水鸟就多。”

“不知道这是哪种类型的海鸥，刚才下车的时候，看到飞到广场上吃食的它们，有人还以为是鸽子呢。师傅你知道吗？”

“这是银鸥。”

那个一直站在游船驾驶舱前，手把着驾驶舱廊柱的中年妇女插话道。

目视前方、脸上依然粲然祯祥的船长也颔首回答：“对，是银鸥。”

“哦，是银鸥，我知道银鸥。”

银鸥是海鸥之一种。

银鸥又名黑背鸥、淡红脚鸥、黄腿鸥、鱼鹰子和叼鱼狼等，全长约60厘米。体型厚重，头部平坦。夏羽头、颈和下体纯白色，背与翼上银灰色。腰、尾上覆羽纯白色，初级飞羽末端黑褐色，有白色斑点。嘴黄色，下嘴尖端有红色斑点。冬羽头和颈具褐色细纵纹。

银鸥夏季栖息于苔原、荒漠和草地上的河流、湖泊、沼泽以及海岸与海岛上，冬季主要栖息于海岸及河口地区，迁徙期间亦出现于大的内陆河流与湖泊。它们常成对或成小群活动在水面上，或不断地在水面上空飞翔。姿态轻快敏捷，常常轻轻地扇动翅膀，有时也能利用热气流在空中翱翔和滑翔。飞翔时脚向后伸直或悬垂于下。亦善游泳，及在陆地行走。休息时多栖于悬岩或地上。

银鸥主要以鱼和水生无脊椎动物为食，有时也伴随海上航行的船只，捡食从船上扔下的废弃物品，也在陆地上啄食鼠类、蜥蜴等。

船长骄傲地说：“我们乌梁素海的水鸟不只有银鸥，还有赤嘴浅鸭、绿头鸭、红嘴鸥、白鹭、苍鹭、天鹅、赤麻鸭、灰鹤等，数量上百万只。”

是啊，水秀娉娉，蒹葭红柳，空灵多蕴，生活在乌梁素海的鸟儿自然不只银鸥。

“还有天鹅？”

中年妇女抢着回答说：“是的，还有天鹅，而且是疣鼻天鹅。”

疣鼻天鹅，我也略有了解。

疣鼻天鹅是野生天鹅中数量最多的天鹅，但在中国天鹅中，却是数量最少的一种天鹅，也是中国现有的三种野生天鹅里最漂亮的天鹅。

疣鼻天鹅对生活环境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不仅筑巢要选安静、安全的地方，还要有丰美的水草、新鲜的芦苇嫩芽等植物，因为这些是疣鼻天鹅最喜欢的食物。

珍稀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鸣人际。心甚异之，殊于尘俗寻常。

我由衷感叹：“那这太难得了！”

中年妇女继续说：“兄弟，我们乌梁素海还是‘疣鼻天鹅之乡’呢，这可是中国动物保护协会命名的！”

对中年妇女的这句话，我只是微笑，而未置可否。因为我不敢确定她所说内容是真实的。

为避免尴尬，我岔开话题：“大姐，你与船长是夫妻？”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总在你的一丈之内嘛！”我幽默地笑着回答，“再说了，你们俩真有夫妻相！”

我的话顿时令船长与中年妇女哈哈大笑。就在这时，导游的解说证实了乌梁素海是“疣鼻天鹅之乡”的说法。导游说，乌梁素海湿地栖息各种鸟类258种，600多万只，其中国家一类保护鸟类15种，二类保护鸟类46种，鱼类21种。而最珍贵的就是疣鼻天鹅了。她强调说，我国疣鼻天鹅仅有3000余只，乌梁素海的疣鼻天鹅却有五六百只。

导游的解说词应该不会信口开河，是有所依据的。事后，我也通过查阅相关资料，证实了这一点。

鸟儿们在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时而安逸巡游、时而展翅高飞，莫不惬意，乌梁素海无异于它们的安逸天堂。

船长告诉我，乌梁素海被誉为“塞外明珠”，其名字源自蒙古语，意为“生长红柳的地方”。红柳是沙漠生命的色彩，只要有红柳在，沙漠便有了生气。

在乌梁素海，红柳未几得见，但芦荻葱葱，鹤飞雁鸣，云消澄碧的内涵，却非但不影响这个名字本身的姿容，还大大地提升了其生命的活力。岂止？更有“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的意象。

风景如斯，不类瑶池，若何？

我对船长说：“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之中，你们真像令人羡慕的神仙呀！”

船长目视前方，感慨地回答：“现在差不多算是吧！但以前不是，以前乌梁素海污染很严重，我们生活在这里简直像生活在噩梦之中！”

“以前污染很严重？你是乌梁素海本地人？”

“是的，我是本地人，乌梁素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曾经是乌梁素海的渔民，靠打鱼为生。”

难怪他这么热爱乌梁素海，这么了解乌梁素海。

船长对我讲了乌梁素海曾经蒙尘的往事。

将时针回拨，有一种剧痛，曾经伤害乌梁素海。

那种剧痛，始自20世纪90年代。随着黄河“几字弯”河套灌区的开发，农田退水、城市生活污水、工业生产废水、沿山山洪水等排入，乌梁素海湖区水体富营养化加重，生态功能逐渐退化。到了2008年，污染达到顶峰，湖区暴发大面积黄苔，同时周边流域内沙漠侵蚀，耕地盐碱化，草原荒漠化，矿山地质环境破坏，水土流失等问题相互叠加，使整个流域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水体水质一度恶化为劣Ⅴ类。

乌梁素海，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船长的讲述沉痛，我的静听揪心。

我问船长：“污染这么严重，那你还能从乌梁素海里打到鱼吗？”

“还能打到啥鱼呀？被污染后的乌梁素海臭得不得了，湖水的颜色都变成红褐色，鱼虾都几乎死绝了。”

“那你们靠啥生活？”

“只得出去打工呀！不然咋办呢？”

“后来通过治理，污染消除，你便又回来了？”

“对呀，根在这里呀！在外面待着心不安。实际上，我们比那时候更早回来，我们回来参加乌梁素海污染治理。”

“我为你们点赞！”

这时，船长的老婆补充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

船长沉默了一会，又说：“乌梁素海污染最严重的时候，真是太难了！不好意思对你说，那些年，我可真怕我老婆也被污染害跑了！她是山西人，以前乌梁素海水多，是塞外江南，我们这儿比她娘家条件好。而乌梁素海被污染后，香水变成臭水，她娘家便比我们这儿好太多了……”

乌梁素海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它的西面是浩瀚的乌兰布和沙漠，南面是奔流的黄河，东面是葱郁的乌拉山国家森林公园，北面是连绵的阴山山脉和辽阔的乌拉特草原，而流域中部，则是沃野千里的河套平原。

美丽的乌梁素海蒙尘之后，国家层面十分重视，对其水生态综合治理作过多次批示。

因为它是黄河流域重要的功能性湿地，承担着黄河水量调节、水质净化、防凌防汛等重要功能；所在的河套灌区，还是我国三大灌区之一，是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重点区域；是我国北方多个生态功能交汇区，生态状况直接关系到黄河中下游和华北地区的生态安全；是阻隔乌兰布和沙漠与库布其沙漠连通的重要关口，是控制着京津冀风沙源的关键屏障……

为了使乌梁素海的美丽重光，2018年，财政部、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联合发文，将其流域山水林田湖草沙生态保护修复工程，纳入国家第三批山水林田湖草沙生态保护修复工程试点。

裸露的巨大矿坑、沙漠化的草原、臭气熏天的湖水……要治理，关山难越，举步维艰。

面对一个又一个困难，巴彦淖尔市不仅修复河道、疏通水道，通过凌汛期、汛期调节黄河水，对乌梁素海补水，维持蓄水量，使水质得到有效改善，还转变思路，从过去单纯的“治湖泊”，转变为对乌梁素海流域山水林田湖草沙整体治理的“治流域”，深入沙漠、荒原、矿坑、海堤，固沙、扩林、修山、填坑、护草、治水，对这些“点源、面源、内源”进行保护、修复、治理，使保护一个湖变成保护一个生态系统。

经过几年治理，乌梁素海不仅浊浪远去，重新泛起了清波，每年减少了100万立方米的黄沙流入黄河，总体水质已达Ⅳ类，而且蕰藻集聚，芦荻滴翠，鱼跃虾跳，万鸟回还，就连曾在当地绝迹的疣鼻天鹅也回来了。昔年令人掩鼻的“臭海子”变成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人们心向往之的风景区。

听到船长对我说他们夫妻之间的“隐私”，船长老婆哈哈笑着说：“那些年，他确实提心吊胆，担心我会跑了，可是我怎么可能跑呢？这都是污染害的！”

船长感慨地说：“真是非常感激政府对乌梁素海的治理，让家乡的水变得重新甘甜，让这颗塞外明珠重新发出光辉，让我这个流浪的打工仔重新回到了它清新的怀抱。”

没想到船长的话还带有几分诗意，这许是经年累月生活工作在澄澈的乌梁素海被美丽环境濡染熏陶的结果？

船长说完后，船长老婆打趣道：“也让他那颗担心老婆跟人跑了的心重新踏实了起来。”

船长老婆的话让我们都笑了起来。船长边笑边说：“我老婆就爱说真话！”

笑过之后，我问船长：“那你现在开旅游船的收入跟以前打鱼的收入相比，哪个更高呢？”

“当然是现在更高呀，而且这个工作轻松、体面，不像以往打鱼的活儿，漂泊打工的活儿。以前干的活儿又脏又累不说，还未必能保障有收获。”

乌梁素海生态修复工程不仅改善了生态环境，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推动流域内人口增收，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出行的便利程度也大步向前。今天的乌梁素海还因此被生态环境部评为全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其治理经验，更是入选自然资源部与世界自然保护联盟联合发布的《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中国实践典型案例》。

见我与他们说话的间隙，不时打量驾驶舱前头仅能容一两个人的观景平台，船长问我：“你是想去船头平台看风景吧？”

我哈哈大笑：“确实如此！我主动跟你搭话，目的在此！”

船长老婆也笑了，说：“那为啥不去？去那儿看风景角度更好，相信你会对我们乌梁素海今天的美更加陶醉。只是要注意安全，最好不要站着观景，因为护栏很矮，也会挡住我老公驾船的视线。”

船长这时补充道：“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让游客去这个平台观景的，原因就是我老婆所说的那两点。”

我由衷感慨：“那今天我真是太幸运了！不过，如果会影响你驾船，那我就不去了。”

船长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又迅速回到驾驶舵前方的海面：“去是可以去的，注意那两点就可以了，如果真挡住我视线了，我会对你说。”

“那好吧，我就去观两三分钟，拍几张照片或视频就回来。太感谢了。”

上到船头，半蹲于此绝佳的观景平台，纵目远览，视野超然，确为至佳！

仰望蔚蓝之天穹，烟霞散彩，日月摇光，河汉清浅；眺瞻湛碧之海面，清波荡漾、芦苇摇曳，鹤鸥冲霄。极娱游于一色海天之中，胸襟顿然天高地迥，情怀慨觉柔婉无穷。

此时，我更感天上流水窅然去，别有境界非人间。翩翩的心情，亦似一只寻胜的疣鼻天鹅，翱翔天地，逍遥容与。

今天的乌梁素海岂止湖山相映，水墨形容，姿性婉娩？

“红颜宜笑，睇眄流光。”此方胜地，烨熠既是名副其实的塞外明珠，秀丽更恰江南妩媚一西子。

【作家简介：陈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重特大题材报告文学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