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鹿城包头发生频繁的书信往来,早已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事情。当时,曾是童年玩伴的表兄,因在街道打杂劳动表现突出,被推荐进了包头钢铁学校,步入工农兵大学生行列。在那个高中毕业不是下乡就是待业的年月,被保送上大学是无数知识青年渴望的梦想,标志着从此有了铁饭碗,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羡慕之余,也让刚上中学的本人有了平生第一个固定的通信对象。三年不间断的书信交流,表兄信中反复描述的包钢那铁流滚滚、钢花飞溅的诱人场景,深深钤刻下自己对塞外钢城梦幻般的心理印记。 一晃50年过去了。今年初秋,受“鹿鸣文学季”之邀,我踏上包头之旅的瞬间,尘封的记忆翻涌出来。然而,眼前的现实完全颠覆了我无数次由想象编织而成的幻影。乘车进入城区的全过程,不仅心目中曾精心构筑的烟囱林立、粉尘飘扬的情景未曾看到,而且近年常被人们忧叹的有关老工业基地式微与凋敝的景象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反倒是宽阔的街道、洁净的路面和连绵错落的树林与绿化带,是老城与新区间疏朗的布局以及面貌相异且和谐混搭的边城格调,是大路两侧造型新潮的各式建筑和琳琅满目的商业招牌,呈现出一派与高冷的塞外全然无涉的十足的现代文明都市的味道。这次不期而遇的邂逅,曾经神交已久、缘悭一面的包头给我开了个莫大玩笑,让我亲身领教了一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残酷事实。 看来,我唯一可做的就是通过实地探访,老老实实地开始为这个虽有神交却一无所知的城市进行重新补课与再认识。 细究起来,包头城市的历史变迁尤其是新城建设,确有一个颇具传奇性色彩的漫长演革过程。包头,作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直接流经的区域,是原始人类较早出现且聚集生活的地方,这从考古发掘的以阿善遗址为代表的大量古人类文化遗存中可以得到充分证明。包头处在中原农耕文化和北方草原游牧文化的接合部上,历代民族争战和王朝更替的进程,都在此留下过清晰的历史印迹。自战国到秦、金、元、明各时代所构筑的长城遗址,现今依旧历历在目,足以令包头成为实体展示中国历代长城建筑的遗址博物馆。特别是战国时期留下的赵长城,系迄今为止发现的年岁最为古老的长城,距今已超过两千年的历史,堪称国宝中的国宝。经历过漫长的农牧社会,包头真正有案可稽的宫殿式建筑,当属成吉思汗第17代孙蒙古土默特部阿勒坦汗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在土默川兴建大板升城,之后在此基础上扩城建寺,工程竣工于万历三年(1575年),在阿勒坦汗受封大明顺义王后,城寺被朝廷赐名福化城,后改为灵觉寺。再后来,该部族又不断在其周边修建召庙和殿宇,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城堡与藏传佛教寺庙相结合的特有建筑格局,现下统称为美岱召,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城寺结合、政教合一、人佛同居”的历史文化遗产。应该说,至今依然保存完好的美岱召,全程见证了这一历史过程,进而奠定了它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特殊的历史地位。 历史进入明末清初,地广人稀的包头农牧业逐渐繁盛,渐次成为由山西、河北和陕西一带、因逃避天灾人祸而走西口人群的必经之道或目的地,形成了包头作为西部地区农牧产品集散地和商贾云集、商号林立的商贸中心的枢纽位置,成为晋商兴盛的重要发祥地,并直接带动了包头老城——东河区的繁荣与兴旺。包头新城真正崛起的历史机遇,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上世纪50年代,包头荣幸地被列入国家重点规划的8个城市之一,第一个五年计划由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中有5个落户包头,拔地而起的包钢成为国家重要钢铁基地,一机、二机成为中国西部最大的机械制造厂。它们的闪亮登场,让包头一下子从传统的农牧社会迅速跃升到现代化的工业文明。草原钢城、西部工业基地和稀土之都的盛誉,精准道出了包头作为中国西北工业重镇的特殊定位。 当然我觉得,最值得称道的还不是这座城市发展的历史,而是其内在的开放、开明与包容精神。包头位于蒙古高原的南端,濒临黄河沿岸,横贯阴山山脉,南接华北平原,北接蒙北草原,处在由平原向高原延伸的过渡带上,堪称连接华北和西北的重要枢纽。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中原王朝与西北各少数民族在这里往来通商,中原文化与草原文化、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在这里相互激荡、深度交流,切实为中华民族的大融合和经济社会的大发展作出过特殊历史贡献。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全国一盘棋的经济社会布局中,包头因为占有区位和资源的双重优势,被牢牢镶嵌在环渤海经济圈和沿黄经济带联结的战略腹地上,天南海北的人才在此地集结,南来北往的物质由此处聚散,如若没有海纳百川、开放包容的城市精神,根本无法让这样一座文化多元的移民城市,开创出经济快速发展、社会高度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的非凡业绩。 别的不讲,我们仅从城市规划和市容市貌上便看出些许端倪。作为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当初的设计者和决策人有无现代文明的理念和超前的思维至关重要。包头所独自创立的脱开老城建新城,一市双城、带状布局、绿化相隔的规划蓝图,一步到位地为城市发展预留下广阔的施展空间,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城市依然分布疏朗、交通便利、不塞不堵,焕发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早期城市规划的前瞻性可见一斑。改革开放以来,包头城规虽然经过先后三次大的补充与修订,但决策者依然不受各种时尚潮流的影响,坚持将一张蓝图绘到底。一城三点式的带状分布不仅丝毫不动,而且还进一步将城市绿线分为现状绿线和规划绿线:现状绿线作为保护线,绿线范围内不得进行非绿化设施建设;规划绿线作为控制线,绿线范围内必须按照规划进行绿化建设,不得改作他用。这让城市舒展、大气、绿色、开放的肌理始终得以理性地延续和健康地伸展,个中所体现出来的开明与远见令人敬佩! 最典型的例子当属赛汗塔拉生态园和黄河国家湿地公园的建设。赛汗塔拉是一块早年控规的、位于城区之间的杂草丛生的荒地,不少商家曾跃跃欲试,准备投巨资开发房地产,市政府不为商业利益所惑,毅然决然地把建设赛汗塔拉城中草原作为标志性的惠民工程,市人大专门制定保护条例,以立法形式确保任何人不得对其侵占、买卖、转让、租赁或破坏。石破天惊地让这块地处中心城区、总面积达770公顷的原始草原生态系统,变成了全国乃至世界城市中绝无仅有的“城中草原”。而黄河国家湿地公园则由昭君岛、小白河、南海湖、共中海和敕勒川五部分组成,自西向东分为滩、水、园、林、岛五个主题片区。尤其是南海湿地景区,建在荒废已久的黄河水码头南海子古渡岸边,合理利用了黄河改道南移留下的2992公顷的滩涂湿地。北有大青山遥相辉映,南有黄河玉带环绕,颇有不逊济南府“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壮丽景色,被游客亲切地誉为“塞外西湖”。这些公园虽少了些江南园林的小巧与精致,但却有着古老园林难得一见的豪放、恢宏与大气,它们既是市民晨练健身、假日休闲的最佳场所,也是外来旅客旅游观光的首选打卡地。这些公共设施的出现,让人们既能在现代都市内充分享受到疏林草地之绿与蓝天白云的相接,体验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感觉;也能在水上泛舟、湖中垂钓,或环湖行走、体悟乡野谐趣;还能徜徉于疏林草原或水中栈道之间,真切感受人在草中行、鸟在天上飞、彩蝶丛中舞、野鸭水中戏、鱼儿水底游的草园与泽国风采。看来,联合国人居奖、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国家级文明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的各种嘉奖称谓,确乎名不虚传。联想到街道拥堵、空气污染、水泥森林林立的超大城市,公共空间人满为患、犹如集市的不堪场景,包头市民无疑个个都是绿色生态的富翁,他们超高的生活幸福指数,无法不令在超大城市蜗居的我等发出由衷的欣羡与赞叹。 既然包头是成吉思汗发现神鹿的地方,又是他子孙生息繁衍的风水宝地,作为一个外来者,在与包头依依惜别的时刻,我们唯有真诚祝愿这个始终与吉祥神鹿相伴的“包克图”,能像矗立在工人文化宫广场上的那座三鹿腾飞的雕塑一样,不断追逐时代风云,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