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片水!水心凸着一座岛,很似一颗珠子。九条河破开万顷苇滩,朝它奔来,齐齐地碰了头。河口环列,像张开的九张嘴,全想抢先把珠子吞下去。 你若从天上望下来,定会对此奇异的水景叹绝。这样的景观在大地上出现,真是神迹! “九龙口”的名字也就得来了。 九水汇为巨浸,粼粼波光悠缓漾颤如琴弦,看去平静。它将射阳湖迁变的往迹湮泯了。 讲古,湖边人的话总是很稠的,语气抑扬,言谈自挟几分波澜,神采亦极飞扬。早先,这里是一片浅海湾,战国之后,长江、淮河涌来,水挟泥沙,积留于入海口。堤堰在岸流与海浪相激之中隆起了,逼远了海。射阳湖向海而生。 一千多年后,黄河涌来了,万里奔腾,一派狂肆。在它面前,淮河也要惧惮三分,匆忙让出河槽,容它流向大海。那泥沙更是冲叠得猛,淤积得厚,把射阳湖隔作一个潟湖。沙坝拦腰横阻,几乎断了湖和海的关联。射阳湖的水质变了,它成了一个淡水湖。江阔河广,溃决腾溢,“沛然莫之能御也”。年深岁久,惊起于老辈胸间的心潮,仍泛着余波。这片土地上,“夺淮入海”也算一个大众话题。那番旧景,被建湖人永世记着了。 时间是有重量的,它承载了太多的过往。听见这些,我也就明白了九龙口的来历。 射阳湖已是一个河道型的湖了,湖面分作许多大长条,宽宽窄窄,处在其腹地的九龙口,水面却颇浩渺。浪沫与沉沙改变了一切,几度填沟充壑,几度垫洼淤湖,湖上换了一幅全新的风景。连片的湖田、芦荡深处,数不清的港汊随各自的方向伸展。这是密布在里下河洼地的筋脉,也是刻在苏北平原上的纹理。 上岛,龙珠岛。说是岛,其实是一个大土墩。这个大土墩不怕水,孤处湖心,稳稳当当。再大的水,也淹不了它。 岛上两棵大树,仿佛有灵。一为五谷树,一为七叶树。树身都很高。五谷树,就是雪柳。眼力好的人,端详它的果实,能看出稻、黍、稷、麦、菽之形。五谷树,据传是郑和从外洋带回来的,我也是头次见。七叶树倒不眼生,北京的阐福寺里也长着一棵。它的花,白色,穗状,悠闲地摇在绿叶间。泰戈尔很爱七叶树。“我将在七叶树的枝间推送您的秋千;向晚的月亮将挣扎着从叶隙里吻您的衣裙。”《园丁集》里,有这般抒情的吟诵。 太阳照来,仰头望云的老树呀,每片叶子都盈满了光。 龙珠楼头,是眺览湖景的佳处。九水汤汤而来,气象尚已万千,丛生的芦苇更是从四围浮升起漫天的绿。绿是青春的衣裳,披上它,芦苇显示出最好的年华,以及使人感动的健康的生命姿态:无风时,它们沉思;有风时,它们起舞。 无边之绿,水上的青纱帐! 芦苇的歌唱,随第一缕风开始。天风吹荡,芦丛宛如巨大的排箫,把雄壮的声浪给了九龙口。每一根芦苇都加入自然的合唱,那么清越、激扬、昂奋,又那么秀美、真纯、质朴。我听到了童年的歌咏。 我从小在兴凯湖长大。我们那个湖,在北大荒。湖边湿地间,有草甸,有沼泽,也有芦汀。我习于舞棹。这会儿,要是找来一只船,划上几圈,在熟悉的拨水声里出入密实的蒲苇,更美!闯入湖荡深处的我,一定会把棹音弄得极轻,不忍惊落芦叶上莹洁的露珠。我也成了一根普通的芦苇,立在湛澈的湖波中。那一刻,远怀若飞云,逐着翩翩的震旦鸦雀和东方白鹳,直上青霄。 离了龙珠岛,又在船娘的柔歌小唱中傍着苇淀行。我嗅到了水生植物的清香。这里的苇子,茎秆又高又顸,长势真旺!湖水是流动的土壤,丰沃而饶广。苇丛虽不是树林,凭此壤力,同样有树林的浓翠和壮盛。 我在兴凯湖的时候,夏秋出没水浪间,哪片芦苇长得好,心里有数。湖面一上冻,该打苇子了,我扛着推刀直奔那儿去,欻欻地推起来。宽平的刀刃贴紧冰面向前移,苇根发出清脆的折断声,离了根的苇子就矮墙一般冲我倒来,斜伏于胸前。弯腰扎成捆儿,装满爬犁,往厂子运,造纸。九龙口的苇子,不用来造纸了。割下来,就地碎为屑,沉到湖里去,化成肥力,好让来年的芦苇生得更茂实。 荷花漫,是九龙口的一处荷园。放眼满塘的莲与荷,有香有色。那会儿,荷花大多还未开,只见一朵新花在睡莲平滑的碧叶上轻倩地绽放。 第一朵花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万紫千红。 对了,到处生着一种小花,像飘落的繁密的星,绚丽的光缕流泻着,奔迸着。我叫不出这花的名字,只觉得有它们灿灿地闪,水岸的每个角落都明耀起来。 我向花儿凝眸时,数只沙鸥和湖燕惊跃而起,扑着翅,低掠过苇梢,向远处飞去。那簌簌声,细到听不见。这片碧波之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束缚轻捷的羽翼,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抑欢愉的飞翔。 建湖富水产。安丰河的柴格丁,新舍河的虎头鲨,林上河的泥鳅,钱沟河的河蚌,莫河的甲鱼,溪河的昂刺鱼,涧河的大闸蟹,城河的青虾,蚬河的蚬子——九水九鲜,齐了!湖鲜出水入灶屋,大师傅一见,笑弯了眉。 虎头鲨上桌,盛在碟子里,一人一条。入口,肉颇滑嫩。嚼着它,我想起了塘鳢鱼。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里写道:“塘鳢鱼是什么鱼?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鱼,未能如愿。后来我知道:塘鳢鱼就是虎头鲨,嗐!”又说:“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浑身紫褐色,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苏沪之人“特重塘鳢鱼”,好这口儿,自有道理。 昂刺鱼,大头,细身,无鳞,一瞧就眼熟:这不是嘎牙子吗?我们兴凯湖有的是!每回它们被我从渔网上摘下,总会在手心嘎嘎叫,双颊又奓着长牙那样的硬刺,故名。昂刺鱼最宜调汤,不搁酱油,白着喝,鲜! 我从前尝过蚬子,在苏南的周庄。眼下到了苏北的建湖,又吃到了。蚬子小如瓜子,端上来一盘,瞅着就香。“蚬子炒韭菜,很下饭。”汪曾祺讲的是大实话。 游沙庄。这是一个小镇,早先唤作沙家庄。这个地名有点熟,我想起了沙家浜。沙家庄,沙家浜,各在江苏的北和南,都占了一个词:水汪汪。 淮剧是地方戏,唱念皆用建湖方言和腔调。筱文艳曾是淮剧的领军人,她的大名,早已贯耳。在这儿,我又知道了何叫天、马麟童、李玉花……生旦净丑,全是响当当的角儿。 那日午后,天略阴,一团团流荡的湿云低低压来,掉点儿了。斜飘的疏雨不伤小镇这边的好光景。坐入沙庄戏苑,品了一场折子戏。笛、笙、阮、淮胡、琵琶、三弦、扬琴一奏,女角配冠饰,着绣衣,凌波微步,曼声流睇。几段唱,调子拖得软而长,宛转入情,撩得众人只顾专心听戏,暂把旁事抛在一边。记下数句:“郑板桥叙怀抱,感慨无限;一字字,一句句,流水高山……” 淮剧好听,不让京昆。在建湖人那里,这是乡音。远离故土时,听了它,眉飞色舞。 宿处居小镇一隅。横楣上悬一块匾,书着三个字:“泊心堂”。清古之气隐隐透出。四围遍环池沼,鱼儿溅水,颤出轻柔的微语。曲桥那边,芦荻菰蒲摇动于微茫的波影。细看浅草间,萤光飞闪。 夜已深,袅袅腔曲歇住了。我也收拢思绪。 月上远天,静夜如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