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与芽是树木冬日的生命细节。 冬天的悬铃木是很好的观察对象,它可看的不是树叶,而是树皮及果球。以前从未注意过悬铃木的树皮在冬天那么洁白光亮,在看到山坡上独自生长的那棵老悬铃木之后,对这种树木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认识。深入了解事物的更多细节特征,从情感上仿佛也与之更为亲近,人亦如是。 那棵粗大的悬铃木叶落后凋敝的姿态愈发显出一种孤独感,静默地站立于山坡之上,但那种孤独并不会让你觉得它软弱无依,反而给人一种坚定沉稳的感觉。赫尔曼·黑塞称树木是他最殷切的导师,“我敬仰在森林和树丛中家族群居的树,但我更敬仰独自生长的树。它们并非儒弱的逃避者,而是伟大的孤独者”。独自生长,意味着不能如群居的树那般交柯接叶、相互私语,但它有了更多沉静思考的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或者说它们不会迷失于孤独,反而享受那种孤独。那棵悬铃木洁白嶙峋的枝干伸向天空,确如博物作家南茜·罗斯所观察过的“在某些天气和光线条件下,老悬铃木上部的枝干和部分下部树干呈现出近乎纯白的颜色,其中有一些特别明亮,仿佛在发光”。而“冬季光线的光质和角度也会使它们显得更加明亮”。如此说来,冬日凛冽肃杀的气候也造就了悬铃木不同于其他季节的另一种美。又近距离地观察了它斑驳的树皮,棕色的外皮剥落以后露出的是青绿、灰白以及暗黄的内里,和白皮松的树皮一样如同迷彩。一个个果球犹自挂在枝头,十分可爱。树下掉落了不少果球,也有裂开来的,露出内里茸茸的浅褐飞毛,而飞毛在飘落时便携带了一部分种子。书上说一颗悬铃木果球有800余枚种子,来年春天会像降落伞一样在空中滑翔。果球的花梗在外皮脱落以后,里面居然是细长结实的梗丝。 苞芽,人们惯常将其与春日联系起来,仿佛这只是春天才有的独特景象,但树木的苞芽其实在上一年炎夏就已形成,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便是树木大量制造苞芽的日子。而冬天恰好是观察它们的最佳时间,同时,依据冬芽也可以更为清楚具体地辨识树木。 2 凛冬一月,紫薇夏日青绿色的椭圆形蒴果此时变作黑褐色,早春开出明黄细碎花序的山茱萸,而今细长枝条上满是米黄色的小果,垂丝海棠丝状花梗顶部坠着可爱的酒红果实,水杉笔直树干的顶端也结了成串黄褐色果子,鹅掌楸翅果立在枝上像满树迎向天空生长的浅褐花朵,元宝枫的可爱翅果垂在枝头如同枯干的蝶。七叶树树干上直立着暗褚色的花芽,不免让人想起夏日满树招摇的绿意和穗状的细长白花。玉兰小烛似的毛茸茸苞芽,迎着光线看时,有种透明温暖的质感。毛白杨的褐色冬芽在二月初还被芽鳞紧裹着,只是芽顶处被有一点绒毛,不将照片放大了看都还看不出。二月底,加杨小枝上黄绿色的苞芽尖利如小剑,能想象包裹在内里油润的汁液。刺槐还犹自挂着扁平的荚果,灰黑的树干舒展着伸向四周,岔着长出的弯曲分枝上又长着许多细小纷乱的小枝。毛白杨弯曲着向上长的细枝顶端,是包裹花序的覆着芽鳞片的椭圆形冬芽,大多五六个聚集在一起,细看有些此时已微微露出毛茸茸的花序。至三月初再去看时,每个苞芽近一半的部分都密被绒毛,再过一段时间就长成了吊垂下来的柔荑花序,也就是北方一到春天路上时常见到的“毛毛虫”。这些花芽和翅果予人一种沉默蓄积的力量,会怀着希冀去想象它们春天所迸发出的巨大热情。山茱萸、望春玉兰的明黄与嫩粉怎么点亮早春三月,鹅掌楸明艳的杯状花朵怎样吸引人们整个五月的追随,刺槐米白如璎珞般垂下的花串又是如何皴染暮春远山…… 冬日的世界依旧丰富,树木在这个季节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只是我们惯常对身边的事物忽视而已。冬芽的萌发绝非易事,它受昼长、季节性冷暴露持续时间以及适宜的温度所影响。是故贝恩德·海因里希称“芽的绽开是场奇景”,他将树芽比作赛跑选手,待气候温暖的日子成为“起跑”信号,“嫩枝和叶子就开始为奔向阳光与夏天而竞技”。这持久且执着的等待,使得北地的冬日似乎并不那么漫长了,也因此更不会认定冬日树木沉闷无趣,它们其实是坚忍而又深情的有生命、会呼吸的存在。 3 清明前后,栾树新叶始出,初生幼嫩的羽状复叶泛红,远望时在春天满目深浅不一的黄绿色中间,它赭红色的树冠总能吸引人的目光,如一树繁花。站在树下时,时常为它繁密盘曲的细枝在春天抽叶之时所呈现出的生机所感染。水杉、七叶树、丝棉木、毛白杨新叶是各种鲜亮的绿,金枝国槐新叶则是浅淡的黄。榆树此时绽出极嫩的绿色,榆钱密密簇簇地长满枝条,很有生意的样子。看到的那棵与近旁的紫叶李一高一低地依偎着,榆树的新绿与紫叶李的绛色搭配在一起,也意外的好看。隔了一周的时间,鲜绿榆钱已成一种近似干枯的淡黄,那几日大风不歇,榆钱为风从枝头刮落,阵阵飘洒下来,不细看还以为是某种米色花瓣。 楸花其实也是可看的。淡淡的粉,花形略有些像泡桐,但又没那么大,纤弱些、细碎些。五月初楸花盛开,那几株楸树长在小道旁,近两年总去看它,多是牡丹谢时看到满树楸花。有两株树冠在半空相触,很明显地能看出花色的些微不同,一棵为深粉,一棵呈浅粉。楸树极为高大,一般不太容易看到它钟形的花朵,这几株中有一棵枝叶低垂,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了粉紫色的楸花。粉色楸花花冠布满紫红色细小斑点,内里则为规则的点线状,其上另有两道黄色条纹通向花冠深处。楸树叶有很高的辨识度,卵状长圆形的叶片先端渐收拢为一个优美弧度的细尖。还看到了一棵不太常见的白花楸树,同样高大通直的树形,一树白花,较粉紫楸花显得更为素净。月中再去时,白色楸花已谢,粉色的想来也已萎残。不免想起东坡咏楸树诗: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春风熏人,园中楸花自开自谢。唐时立秋日,长安城兴卖楸叶,妇女儿童剪花戴之。大约是太爱楸树之美,以至于赏春外还要以之取点秋天意味。楸树秋天结出的蒴果如细线缕缕垂下,放翁秋夜纳凉于中庭望见此景时咏出“摇摇楸线风初紧”之句,更是感秋的慨叹。 一春尾声的惊喜无疑是鹅掌楸。看过它秋天耀目的满树黄叶,冬天如浅褐色花朵般直立于枝上的纺锤形聚合果,如今又看到了春天着生于小枝顶端橙黄色的杯状花朵,如同遇到了一位内心丰富而具有不同面目的有趣朋友。看到的那些树应该都是杂种鹅掌楸,光看叶子不太能分清它与鹅掌楸、北美鹅掌楸的区别,倒是从那明艳可爱的花朵颜色能辩识出它的身份。拍到一朵刚好来了位蜜蜂“访客”的花朵,鹅掌楸的花开得如此鲜艳醒目,花被片内侧又有分泌出的甜美蜜汁,原本就是为了可以吸引这些勤劳的授粉者啊。鹅掌楸九枚花被片的颜色也很有意思,底下三片为绿色,其余六片则为略带绿色的橙黄。花蕊也有可看的部分,中心是黄绿色的柱状花托,其上长有很多雌蕊,花托基部排列着一圈黄色雄蕊。树下有掉落的宿存了一冬而今早已散为播完种子的木质果托,内里原本的几圈翅果早已飞落,只余外面一圈翅果,露出当中那尖利的木质中轴如探出的剑。 黛蓝山色雨洗过又深了几层,山间缭着似烟的云岚,耳畔总能听见白头鹎清亮的吟唱,有风自鹅掌楸林中拂过,马褂状阔大的叶片随风轻摇,簌簌有声。“我怀疑着那些树木”,诗人弗罗斯特对树木发出诘问,“为什么我们愿意永久地听着,这样邻近着我们的住处的,比一切声音更喧响的,这些树木的声音?”大概这喧响来自人的内心。一朵鹅掌楸花正好被雨霁初晴的阳光照亮,光线透过轻薄的橙黄花瓣,那情状唯太白那句“玉碗盛来琥珀光”差可拟之。经雨后松软的泥地上掉落不少整朵如杯盏般的花,有些花被片沾了泥,就那么静静伏在草间,却丝毫不减,它夺人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