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春天,我初识叶坪老师,是那时候我正在与还没有成为我妻子的董秀红热恋,秀红说要听听叶坪老师对我的印象,因此我特地去拜访叶坪老师。那次拜访十分顺利,事后秀红告诉我,叶坪老师对我的印象不错,说我诚恳老实、笃厚可靠。 随着交往渐深,叶坪老师便也认我是他的私淑学生,对我特别爱护,彼此十分投缘。我与秀红时常去他家里坐坐,成了他家的常客。 叶坪老师于1944年出生在江南古镇塘栖,原名叶连根。他在塘栖读完小学,1956年考进浙江省杭县中学(今塘栖中学)。1958年暑假,他读完初中二年级,得知杭州艺专来塘栖招收“戏苗子”,对文艺怀有浓厚兴趣、且一直是学校文艺骨干的他,瞒着父母和老师前去应考,结果被录取了。14岁的叶坪离开父母,来到西子湖畔的杭州艺专,在京剧班学老生艺术。他每天早起晚睡,喊嗓子练功夫,刻苦磨练。期间,他跟随杭州京剧团上台表演,走江湖,跑码头。剧团里的老演员发现他嗓子脆亮,扮相俊美,就让他改学小生艺术,拜著名小生演员叶鸣兰先生为师。1962年他学成毕业,被分配到温州京剧团,凭借他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很快成为剧团的中坚力量。两年后,他为了响应男女合演越剧现代戏,接受组织安排,调到温州越剧团。 正当他越演越带劲、越演越有信心时,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文革”期间他被隔离审查,丧失人身自由,进入了他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磨难历尽见光明,“文革”结束他平反后,开始了诗歌创作,以文学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的诗作首先发表在上海的《少年文艺》,然后蔓延到上海的其他文艺刊物,并飞向全国。 他风华正茂,年轻成名。1981年,温州市文联创办《文学青年》期刊,有人推荐他担任该刊诗歌编辑,提议得到文联领导同意,他被借用了,负责《文学青年》诗歌、散文编辑。他编发过许多文学青年的处女作或成名作,有许多位已成为著名作家,正活跃在当前的中国文坛。1987年,鼎盛一时的《文学青年》停刊,他又成为《温州文艺报》《东南诗报》的责编。 我与叶坪老师开始交往的时候,他已被温州电视台借用,任文艺编导。他留起了胡子,穿一件多口袋的马甲服,与几位靓女俊男一起全国各地跑,做一个“中国电视吉尼斯”的节目,有时他自己也走上荧屏,像模像样地充当主持人。他居然把这档节目做得很火爆,获得中国电视“星光奖”。 也许是早年间闯荡江湖的经历,叶坪老师爱交朋友,善交朋友,不论年龄、职业、爱好、学养,他都以诚会友,把酒言欢,倾心畅谈。他一生好饮酒,善饮酒,红白皆可,逢酒必欢。诗酒于他,是标配,是人生的乐趣所在。他时不时找个理由叫上酒友喝酒聚餐,酒友带来朋友,他就又认识了一些始于酒局的朋友。他虽然属于嗜酒者,但他在酒桌上能纵情畅饮,频繁互动,谈笑风生,脸上泛起蜜桃般的光彩,绝不会让同桌扫兴,于是大家也喜欢他。喝到最后,酒喝多了,他醺醺然大醉,有时任性恣意,有时需要人送他回家,这就又讨人嫌了。我多次劝他少饮一点酒,保重身体。他总是笑笑,态度很好。 不过,酒的魅力还不及诗的魅力,叶坪老师更迷恋诗歌。自从他开始诗歌创作以来,就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他深爱的文学事业中。他的诗歌文笔清新自然,真诚朴实,又不乏奇妙的想象和瑰丽的意象,读来脍炙人口,心生美好。“站在秋野的风口/感觉明天的雪正向我/暗暗袭来/如歌如泣的寒意/渐渐弥漫于一片苍茫……”(《站在秋野的风口》)。 他走过大千世界,遍观世间万物,以生活为源泉,以现实为根底,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他写自我和社会、个体和群体、生命和时代,写忧患与安乐、勇毅与怯懦、顽愚与睿智,蕴含着思想的火花和人生的哲理,让人可触可感可歌可吟,如这首《轮回》:“让风风雨雨去刻意雕琢/听岁月随心阅读/评说/人如磐石/动静随缘/目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必问在何时何地/栖——落”。又如这首《乐山大佛》:“就这样,以入静的姿态/直面大江坐视永远/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凭依山栈道,或上去或下来/或俯首穿洞曲折而行/且自觉又自然”。这些句子是作者对人生真谛的洞悉与参悟,将原本抽象的概念化作灵动的意象,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诗情画意。 这是一颗滚烫的诗心,对文学的挚爱无怨无悔,于是,诗集《江南一片叶》《太阳与酒》《点燃岁月》《叶坪短诗选》等一本接一本地问世,引发读者的广泛关注,也得到诸如艾青、余光中、洛夫等著名文学家、诗人的好评。国学大师苏渊雷写下“一生最爱是天然”的条幅赠予他。“姹紫嫣红情世界,一生爱好是天然”,讲述着一个倾心相爱的超越与坚守的故事,寄寓的是一代文人的生命质地。 算起来,我比叶坪老师小24岁,正好两纪,俗话说两个轮回,我们都属猴,但我与他天赋不同、个性迥异,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天资聪慧,我禀性朴拙;他为人张扬,我情感内敛;他交往广泛,我自得其乐;他是一位文学前辈,我却不是他的受业弟子。这样说来,我们应该不属于“同道中人” ,但我们彼此信任,真诚以待,以师生相称。我在龙湾文联工作时,请他来龙湾参加活动或给学生做文学讲座,他从不推辞,从不懈怠,总以饱满的热情认真对待。过年过节,我与秀红到他家走动,他还住在小南路那间小居室里,小客厅立起两个书柜,显得更加窄小、拥挤。温州城市蓬勃发展,高楼林立,街道宽敞,他家的那一方小屋却深藏在逼仄的小巷里,是被现代化建设遗忘的角落,但他从不在意,依然恬淡安适,自由自在。小屋前还有方寸过道可以让他栽种花草,这里就成了他的花园,他营造了美丽,也创造了乐趣。 按理说,叶坪老师行万里路,遇各种人,阅尽世态,看尽风华,可以做一个通达喜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者。但他不,还是那么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是非爱憎,直言不讳,得罪了一些人,就有了爱爱恨恨,恩恩怨怨。我一度提醒他少说话,少锋芒,他却不以为然,说:我就是实实在在做人。 一年一年很快过去,我调到温州市文联也十余年了,这些年来,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少,他还是那么健谈,谈他敬佩的师长莫洛、洛夫、痖弦等先生的大爱襟怀,也谈某些小人的虚假、自私、谄媚。他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去寺院读佛经、编简报、吃素饭。可他还是爱酒酣酒醉酒,因酒后骑电动车出了两次车祸,右额左额都缝了针,留下伤疤。近两年,他突然消瘦了许多,连原本浓黑的头发也稀疏了,他年近八十了。而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已年老,也确实,他没有老年人的暮气,只要与诗酒友同在,他的蓬勃、朝气始终如一。 我时常惦记着叶坪老师,像牵挂亲人一样牵挂着他。我知道他有意总结一生的文学创作,想出一本诗文精选集,我就努力帮助他。今年4月,我邀请他参加“全国文学名家温州采风行”活动,他可开心了,给我发微信讲述旅途的趣事。我说等我忙过这阵子,与秀红去看望他,慢慢再聊。他说几月未见,又攒了许多话想和我们说说。可是,今年8月22日晚,我突然收到文友林献雄的信息,说叶坪老师病危。第二天,秀红赶去医院看望他,他已经躺在ICU里,紧闭双眼,不省人事了。8月26日早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顿时被一种空蒙无际的悲痛揪紧,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的溘然逝去,让他的亲友学生悲伤不已,都用不同的方式哀悼他。 这几天连降几场大雨,天气转凉,秋天到了。叶坪老师喜欢秋天,写过诗歌《很秋很秋的日子》,秋天正是他出门远行的好时节,他总是以放松的姿态、快活的心绪,去游览明媚的南国、爽朗的北国、幽静的山村、繁华的都市。当这个很秋很秋的季节到来时,他已经走得更远,匆匆忙忙走向另一片天地,我想,他在那里也一定有诗有酒有笑声。 (作者系浙江省温州市文联党组成员、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