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鹏,九〇后,河南开封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湖南文学》《山西文学》等刊,部分被转载、获奖。出版有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暗淡星(节选) 王文鹏 表 演 晚上九点钟,酒吧的驻场乐队开始表演,主唱是个女孩儿,坐在高脚凳上,齐肩短发,蓝色牛仔背带裤,像刚刚放学的中学生。歌曲我挺熟悉,是木马乐队的《纯洁》,主唱的音色与原唱木玛迥异,但她这身装扮,倒与歌曲暗合。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这家酒吧还有乐队演出,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我对酒吧确实存在不少偏见。主唱把这首歌唱出了别样风味,即便是没听过原曲的客人,也毫不吝啬掌声,原本的清静被燥热代替。坐在我对面的周书明也拼命鼓掌,并不时吹几个口哨,显得有些轻佻。我对乐队演出并不反感,只是这个环境我不能忍受,音乐与噪声将整个空间灌满,荡进我的耳朵。我有些心慌,不是精神性的,是生理性的。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已记不起季节,或是秋天,或是冬天,当然,早春也说不定,依稀记得我还穿着棉衣。那是我第一次看乐队表演,舞台紧挨着灵棚,称之为“舞台”有点亏心,就是一块空场,人群裹着厚衣服围坐。我没坐,站在母亲身前,我太矮了,坐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演出开始前,执事先扯了一段闲篇,搞得大家都很烦,骂声一浪接着一浪。灯骤然熄灭,一道追光里,女主唱缓缓走出,身上的亮片不断反射光线,现场气氛随之而起。没有任何预兆,女主唱清唱起来,尖亮的声音透过音箱冲向我,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加速后变奏,它在胸腔里肆意律动,我不住地打寒战。 我此时的心慌更多来自嘈杂,而不是冲撞。周书明已经彻底放开,将夹克脱掉,爬上了桌子,肆意扭着胯。不只我不理解,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一首抒情歌,到了他这里变成了舞曲。我将杯中啤酒饮尽,起身在拥挤中游弋而出。酒吧门合上,世界安静得可怕,我紧了紧衣服,走到对面的石墩子上坐下。酒吧里溢出的嘈杂慢悠悠地走向我,歌曲换了,主唱也换了,《一起摇摆》。周书明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模糊,我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在哪篇小说里变成这样的。 我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在其中翻找,大段大段我曾深情写下的文字,如今都躺在里边,或是遗忘,或是遗弃。其中果然有一段周书明与音乐相关的故事: 旋转,一切都在旋转,自西向东,与地球的自转吻合。我不禁大胆揣测,第一个发现地球在转动的,不是天文学家,而是杯中人,是李白也说不定,这或许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假说,之后可以命名为“周书明猜想”或者“地球自转发现者假说”。我当然更倾向于第一个名字,中国人嘛,最崇尚的事情便是名留青史,一想到未来我的名字要变成考题,为难成千上万的学生,功成名就之感直冲天灵盖,甚至隐隐有压不住的意思。这些想法都跟着胃里的酒水一块吐出去了。世界趋于稳定。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在人来人往之中也停不下来。泪眼中,斑马线尽头红绿灯里的小人不断跳跃,似是对我的挑衅。穿过马路,进入校园,眼泪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我仰起头,眼泪就顺着脸颊淌过,走出更为曲折的路线。 我的室友们为我续上了啤酒。颇为活跃的陈樵开始高声放歌,用烫嘴的粤语唱《风继续吹》,没跑调,就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这种时候,情绪到了最重要,他的意思我听懂了,不再拘谨,跟着一起唱。我们四人勾肩搭背,扯着嗓子号,从《风继续吹》《红日》到《不再犹豫》,曲风和调子都越来越往上走,最终在餐厅前的广场上变成《一起摇摆》。广场上有个乐器行正在做宣传,他们邀请学生们上去唱歌,有个男的正在唱《董小姐》,叽叽歪歪的,像只苍蝇,一点劲没有,我冲过去夺过了麦架,不管乐队的节奏,开始号《一起摇摆》。陈樵他们三个看傻了,没两秒也冲了过来,不但号,还开始扭胯,我扶着麦架也扭,乐器行的人见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也开始配合我。我们一连唱了三遍,嗓子被斧子劈开了才停下。不知谁给学校保卫处打了电话,我们四个扔下没喝完的啤酒,冲进了宿舍楼,意识不清晰,腿清醒,我们商量好似的,四散而逃。 我希望吴维真和我的脸面一样,能被我丢在广场上。 周书明已经坐在我身边了,他喝着听装啤酒,眼睑红润,见我看他,两手怀抱于胸前,将酒罐藏在其中,活似一个吝啬的地主。他说,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活脱脱一个酒鬼,满嘴不说人话。我说,人嘛,总得迈出这一步,我拘着,你也拘着,那就无聊了,总是要有一个人活泼一点的。他说,我倒是不拘着了,我心痛啊,你看看我这里,都空了。说话间,他用手指捅了捅左胸口,谁知道捅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前后透亮,他身后不远处的广告牌在其中忽闪忽闪。无尽的风涌进这个窟窿,只进不出,风声锐利刺耳,从中能辨出吉他、贝斯、鼓和合成器,也能看见葬礼上的响器班子……我盯着那个窟窿看,里面越来越丰富,吸力也越来越强,把我的头发也卷进去几根,最后甚至把酒吧也吞了进去。我仔细看了看,乐队还在演出,又是那首《纯洁》,人们都上了桌,肆意翻飞。 虚 构 队列里,我挺局促,不断有人上去献花,白色或是黄色的菊花,花瓣新鲜得可以捏出汁水。我手中什么都没有,我前边已经没几个人了。我上下摸索,在兜里找到了几张手帕纸。我没专门学过掐纸花,都是事赶到脸上,现上架,次数多了,手上动作也就麻利了些。身前最后一人也已经上前几步,放下了黄菊花,板板正正地鞠了三个躬,没人还礼。没了遮挡,我也算是看见了这次葬礼的主角,木质相框里站着一位女性,我第一次看见遗像是全身像。我正要仔细端详她的脸时,有位穿黑色西服的女人从我手中接过了我临时掐出的白花。她说,很少见到掐得这么好的花了。我在脑子中已经检索了一轮,并没有熟人与之匹配。已经到了这一步,认识不认识都应该给予尊重。我上前几步,离遗像更近了些,遗像中的人模糊了一层,长发短发分辨不出,五官更不消说,无一处可识别。我不断眯眼,调整视力,使眼光聚焦,依旧无所得。穿黑色西服的女人走过来,将遗像送至我面前。相框里空无一物。我说,是我太冒昧了,我鞠个躬吧。她说,您就别鞠躬了,她受不起。您到一旁休息一下吧,隔壁就是自助餐厅,那里也有您的熟人。我说,您是长辈,可不能对我用敬辞。她说,去吧,去自助餐厅吧,仪式还要进行下去。 我自觉太过唐突,转身朝着自助餐厅走去,习惯性地回头看,穿黑色西服的女子端着相框盯着我,相框里重新出现了那个全身像。我越往前走,相框里的人越大,我走到拐角时,里面已经是一幅正常的遗像了,只有肩部以上的部分,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餐厅非常大。右手边是自助餐台,被格成无数的窗口,每个窗口宽约两米,台前摆着五个盛满菜肴的不锈钢餐盘。左手边是五排餐桌,向远方伸展,看不出有多少列。餐桌被固定在地面,只有一根铁柱支撑,围着餐桌,镶着四张绿色玻璃钢质地的餐椅。我猛然清醒,这不就是大学食堂吗?食堂里空无一人。犹豫间,后边一个装满餐盒的餐车缓缓驶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我随意拿了一个餐盒,餐车又退去。我确实有些饿了,随意拿了一些菜,打了四两米饭。 有人在身后叫我。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吃饭,只有一个女生挥着手,朝我示意。我端着餐盒走了过去。坐定,女生说我来得有点晚。我说,我好像不认识你。她说,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说,确实想不起来。她说,你为啥来这里?我说,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她说,这是□的葬礼。我说,谁?她说,□啊。我说,到底是谁啊?你倒是说啊。她说,□啊,□啊,我都说四遍了。我说,我听不见这个名字,你能写下来吗?她蘸着南瓜粥,在桌面写字,一笔未完便消失了。我说,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吃完饭我就走。她说,这里谁都能走,就你走不了。说罢,她就端起餐盒离开了,跟她一块离开的,还有满屋子的人。 我确实饿了,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正要离开,穿黑色西服的女人出现了。她简单问候了几句。我说,您真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她说,这场葬礼就是专门为您而办的。我说,这话不能乱说。她说,是我表述有误,这场葬礼,就是在等您的到来。我说,礼桌在哪儿,我把钱留下就走。她说,您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吧。我说,算了,我把钱转给您吧。她说,现在就走吧。她拉着我走出了餐厅。 我有些烦了,挣脱她的手大喊,我谁也不认识,我去哪儿啊!她说,没有谁比您更了解我女儿了。我说,您认错人了。她说,别人也来不了这里。她颤颤巍巍地拿出一张白色纸条。我接过来,纸薄如蝉翼,这种纸更适合掐纸花,薄且有韧劲。上面有字,歪七扭八,极难辨认。突然,这些散落的笔画从纸中飞出,钻进我的脑中,旋转魔方一样重组。 吴维真。 遗像框里的照片逐渐清晰,长发披肩,皮肤稍暗,眼窝有些深,展示出难得一见的忧郁与深邃。餐桌上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吴维真,吴维真,吴维真,吴维真。确实是四遍。 吴维真什么时候死了呢? 来不及细想,吴维真的母亲已拉我走出灵堂。外边极为嘈杂,她走得极快,我像是她手中的风筝。走出噪声,我才反应过来,刚刚那是一个集市,只是所有摊位卖的好像都是丧葬用品。她把我带上了一辆电车,车顶传来窸窣的电流声。车里人不多,除了我,都穿得很肃穆。她看向我说,我女儿在您的小说中死了,大家都很悲伤。其他小说里的人物也都过来吊唁了。我说,我不记得吴维真死了呀!她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既然您来了,就帮帮我这个忙吧。说着,她从座位上起身,朝我跪了下来。我赶忙拉住她说,可不能这样,我不是跟您来了吗?她说,马上就到了。 车子在殡仪馆正门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下了车,连司机也下来了。司机拍了拍车身,车子自己跑了,依旧发出窸窣的电流声。吴维真的母亲又拉起了我,只是一眨眼的光景,我们就到了一个车间门口。她推开单扇铁门,我才看清车间的内部情况,这是一个巨大的两层停尸间。她并没有停下,拉着我往里走。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我们终于到了吴维真的床位。我脑子里的第一想法就是跑,脚甚至已经在执行命令了。吴维真的母亲一把拉住了我,脚还在走,我摔倒在地上,脚还在空气中乱蹬。 一个主管装扮的女人出现,她问吴维真的母亲,这就是吴维真的作者吗?吴维真的母亲点头。她说,胆子小了点。我一听有点生气了,爬了起来,怒目向她。她说,吴维真死得不对劲,身体里还残存大量怨气,这样的小说人物,我们殡仪馆是不接收的,这个你得解决了。我说,解决?咋解决?我还能让死人复生?她说,你是作者,不就是动动手的事?我说,现在知道我是作者了,她死的时候咋不通知我啊?她说,别说这些了,你现在要么让她活过来,要么让她死透了,或者,直接一点,你死了,什么都解决了。 我后背猛然发凉,一滴墨水从钢笔尖里冒出,点在了吴维真的“维”字上。墨水渐渐浸透白纸,以“维”字为中心,向四周浸染,把“吴维真”三个字都遮了起来,纸上只留下“死了”二字与一团墨痕。 重 塑 麻将室里飘着一层青烟,稍稍高过门框,门开合之间,青烟被撕开一个楔形的大口子。我捂住口鼻,在牌桌之间游荡,在最深处找到了李曼曼。她嘴中叼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耳后还别着一支。她见我过来,从一旁拖出一条长凳,替换她坐着的椅子。她把耳后的烟拿下,就着烟蒂上的火引燃,扭头示意我坐在她身边。她把烟递给我。我抽了一口,味道太冲,又还给了她。她把嘴伸过来,她的手正在跳牌。这局她的牌很好,起手就听牌了,四副刻子,单吊八万。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正常摸牌打牌。对家打出一张八万,她看也没看一眼,明显是想自摸。杠了两张之后,她等来了自摸,结束了对局。她从凳子上起身,跟我往外走,到门口,把筹码给换了,总共兑了二十五年时间。出了门,她把时间牌扔给我,把剩下的烟抽完了,随手扔在路边。我上去补了一脚,确定火星全熄了。 她说,现在想起我是谁了?我说,不是想起,是重新认识。她说,我会不会死?我说,谁能不死?她说,我是说,你会不会也让我死?我说,未来的事情,谁也打不了包票。她说,好,有你这句话就好,等那天来了,我也不用一肚子不满。我说,你们对我怨气都这么大吗?她说,不能算怨气,只是不理解。我说,这问题深了。她说,算了,别瞎琢磨了,拿着时间去赎人吧。我说,你们的安全感真就这么差吗?她说,这确实是一个普通人都没安全感的世界,何况我们这些所谓的“主角”。 李曼曼的话在我的左右耳间徘徊。她人已经顺着盲道往东边去了,夕阳趴在她的长发上,随着她的步伐上下颠簸,我心中竟生起一股怅然。我看着手中标着二十五年的时间牌,顿时有了新想法。我返回了麻将室,呛人的烟味再度袭来。 麻将室老板见我进来,稍微有些惊讶,他说,稀奇啊,作者亲自上场。说着,他从柜台里走出来。他说,你们属于稀客,在大堂玩有失身份,跟我来无象山。我说,有啥区别?他说,没啥区别,就是你们这些作者手里有笔啊,容易作弊,我们这地方都是玩命啊,经不起你们这么造。他把柜台后面的柜子门打开,示意我蹲下,他弓着腰钻了进去,回头摆手让我跟上。我说,无象山这么高级的名字,入口咋跟个狗洞似的。他说,桃花源也是“初极狭,才通人”,世间宝地多如此。约莫蹲着走了二十秒,空间果然宽阔不少,可以站起来行走,两边也不再是水泥墙,变成了寻常的石壁,路尽头的光开始刺眼。 无象山是一个纯白的世界。老板说,这里是不能作弊的地方,像刚刚你给李曼曼起的那一手好牌,在这里就做不到。我说,你们还真是周到啊。他继续说,这个空间,是不受作者想象力影响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也都是脱离作者规则的人,说不定你能遇见熟人。说完,他就在我身边消失了。 远处有一张牌桌,已经坐好了三个人,还真算是熟人:酒吧里的女主唱、殡仪馆的主管,以及老板本人。我快步走过去坐下,笑说,赌局的组织者参与赌局,有作弊嫌疑啊。他说,我刚刚说了,这地方的诞生,就是为了防止作弊。我说,定一下规则吧,怎么玩,怎么算筹码。老板说,都来这里了,就别像大厅那些穷鬼那样磨叽了,玩大一点,以年为单位怎么样?我看了看其他两位,她们没有异议,我也点头同意。 牌局开始之后,我发现局势不太对劲,他们三人像串通好的一样,处处针对我,不到一圈,我就输掉了十二年筹码。十二年有多久?有四千三百八十天,这几乎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六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而这十二年,和剩下的十三年一样,原本都属于吴维真。这么算起来,我输掉了吴维真的一半人生。我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被失败影响头脑,我还有翻盘的本钱。 新一圈开始时,我手中只剩下六年,我的三位对手明显年轻了许多,尤其是那位女主唱,她从我手中赢了九年,如今她的衣服已经松垮,个头更是缩水,俨然是一个小学生。但我清楚地记得,她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我长舒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态保持平稳。因为个子矮了许多,女主唱必须踩在凳子上才能够到牌,她每次摸完牌都会给大家道歉,并提醒大家看好自己的牌,别让她在一上一下间偷看到。 最后六年没能挺过一圈,我脑子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只想把这失去的二十五年夺回来。那是吴维真的全部。这时,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提出可以用其他人物的时间继续牌局。我果断拒绝了,我不能随意剥削别人的生命了。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人,又看了看我说,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可以用你的命作为筹码,你的命可比你那些人物的命值钱,一年就可以兑换小说人物的十年。他说完笑了笑。我说,那咱们干脆也快一点,以小说人物五年为单位。他们都愣了,之后笑意堆在脸上,连连点头。 我的身体悄然发生着改变,皮肤迅速皱化,腰也不自觉驼了起来,叫牌的声音也明显变得沙哑。再看他们三人,已经变成了幼儿形态,我自觉目的已经达到,从他们桌前,拿走了所有的时间筹码,足足有五百年。虽然我已经垂垂老矣,可他们尚在襁褓,还不会走路,只能任由我缓慢地离开无象山。走到入口时,我想象了一下,这里应该有一扇门,我推门而出,关上门时,门已经从一道变成了无数道。我希望他们三个永远也走不出无象山。 如我想象,钻出柜子时,我又重返青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