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生于一九八三年,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二〇二〇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长城》《野草》等刊。 他回到家时,父亲不在,门锁着,钥匙照例插在门左边第三排的砖缝里,拴在一根红绳子上,露出个尾巴尖儿。他把它抠出来,打开门,门洞垛着一堆麦秸,顶上盖着塑料布,一只老鼠趴在塑料布里,听到脚步声,迅速钻进麦秸,不见了。不久前下过雨,隐藏在麦秸垛下潮湿腐败的气味被惊醒,此时散布出来,窜进他的鼻孔,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屋门没锁,他推开门,在门槛上蹭掉鞋底的泥巴,明知父亲没在,还是习惯性叫了一声爸。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形成破碎的回响。 他把包扔在床上,堂屋和两个卧室转一圈,跟他走之前没有两样,只是多了一些陈旧的气息。碗橱里放着馒头和半盘炒豆角,摸了摸,还温着,端出来放在方桌上,大口吃起来。父亲的厨艺一般,却正合他的口味。 吃完饭,他把碗洗了,躺在床上,在飞扬的微尘包裹中,很快睡着了。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等他醒过来,天已经黑了,身上沉甸甸的,盖着棉被。堂屋传来锅碗瓢盆相互撞击的声音,葱花炝锅的味道从门缝里挤进来。 他起身打开灯,光亮撑满房间。推门走到堂屋,父亲半蹲在灶台旁,正把切成小块的茄子往油锅里倒。整间屋子烟雾弥漫。他说过几次了,让父亲买个油烟机,父亲每次都答应着,可一直没买。 他说,爸。 父亲回过头,说,醒了?饭马上好。 他看到父亲一条腿微微弯曲着,脚上打着石膏。灶台旁杵着一支拐杖。他问父亲,爸,脚怎么了? 父亲把菜盛到盘子里,他接过来放在桌上。父亲夹上拐杖,单脚跳到桌子旁,坐好了,才说,就下午的事儿,山坡上那块地,荒着怪可惜了(liǎo)的,这不趁着刚下过雨,我就说种点儿红薯,走到半道,路滑,摔了一跤。 那块地一共一亩三,处在半山腰,车上不去,播种、收割都得靠人力,最关键的是,没办法浇水,旱涝只能看天。 前两年,村里的地搞承包,别的地都包出去了,只有山坡的地没人包。别人家地多的种了果树,地少的就荒着,只有父亲,每年都会在那一亩三分地上种点儿粮食。 前两年种小麦,麦子收了,磨成面,装半口袋扛在肩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给他送去。他不会蒸馒头,也不会烙饼,面放久了,里面生了白色的小肉虫,只好扔掉。父亲知道了,不再种小麦,改种玉米,一年给他送两次,一次是青棒子,一次是玉米面。青棒子送邻居一半,剩下的自己煮了,味道香甜,口感筋道。 去年玉米刚长粒,山上来了一群野猴子,玉米秧子全给撅折了,玉米都被掰走,一个没剩。父亲气得跳脚,骂天杀的野猴子,血压也飙升,连续吃了一个月的降压药。今年吸取教训,不种玉米,改种红薯了。父亲怎么就认定猴子不会刨地呢? 他看着父亲的脚,父亲受伤的右脚搭在凳子上,包裹在青白色的石膏里。父亲一边跟他描述着受伤过程,一边抖动着伤脚,好像里面有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鸡。 山上的地没人种,路也荒了,全是杂草,不小心就被草缠住了脚脖子。父亲说我拽它,它也拽我,末了还是它赢了,把我拽了个跟斗。我从山坡上滚下来,被一棵酸枣树挡住,衣服扯了几道口子。我爬起来,走了两步,右脚不跟劲,一看脚踝肿起来一个馒头大的包。摸了摸兜,手机不知道掉哪儿了。幸亏在山上种果树的二牛去给果树打药,碰上了,背我下了山,把我抬上拖拉机,送进卫生所,一检查,骨头断了。没承想,怎么就断了?人老了骨头也脆,年轻时从房顶摔下来,屁事没有,爬起来该干啥干啥,现在说断就断了。 父亲像在陈述一件趣事,把自己的受伤说得轻描淡写。他听着,几次想打断,又不忍心,平时家里就父亲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他回来,父亲都像一只装满水的桶,把储存了多时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他。 父亲说完,端起面前掉漆的搪瓷茶缸,喝了口茶。集上买的茉莉花茶,十块钱一斤,全是碎屑,找不出一片完整的茶叶,一口茶,半嘴末。父亲喝茶不吐末,在嘴里咀嚼多时,慢条斯理咽下去。 父亲咽了茶叶,又说,今天怎么有空儿回来了? 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说,嗯。 父亲看着他,问,待多久? 他更窘迫,说,得一阵儿。 父亲的目光愈加锋利了,剐得他皮肤刺痛,咋了?不开店了? 他艰难点头,去年跟同学合伙开了个店,经营不善,一直入不敷出,坚持了不到一年,关张了事。 父亲不再追问,继续喝茶,他在响亮的吸溜声里找到话题,爸,换点儿好茶叶。 父亲说,泡水里都一样,没那么多讲究,有个味儿就行,再说,手机刚丢了,我还得攒钱买个手机。 他说,我给您买吧。声音很小,毫无底气。 父亲笑笑,我能指望你?这店也不开了,哪来进项? 他不说话了,开店的时候,借了父亲一万块钱,说是借,不如说是接济,如今搞得一穷二白,更没能力偿还。 父亲说,有啥打算? 他说,暂时还没。 父亲说,种地吧,正好我脚折了,那块地,说什么也不能荒着。 他感到皮肤一阵阵紧缩,勒得肉疼。上大学之后,他再没下过地。他还记得上高中时,每年暑假,父亲都要拉上他到地里给庄稼除草,顶个大太阳,脸晒得发烫,没几天就脱一层皮,像个狸花猫。穿长裤太热,汗一层一层下,衣服贴在身上,像裹着沥青,穿短裤吧,庄稼叶子划腿,没走一趟,腿上划出好几道血口子,汗渗进去又疼又痒,堪比蜂蜇。这滋味他受够了,上了大学,每次放暑假他都以勤工俭学为由拒绝回家。还好,没几年地就包出去了,只剩下山腰上的一亩三。 他想找理由推托,父亲的右手已经搭在他的肩头,狠狠捏了一把,给你个锻炼的机会。 他咧了咧嘴,疼。 他的脑仁在父亲喝茶的声音敲击下,一跳一跳地疼。他对父亲说,我出去转转。不等答复,他走出家门。 村里的夜黑得清澈,他感觉自己行走在一块黑色水晶里。他信步往山上去,那条小路从家门口一直蜿蜒到山脚。山在村后,远看像一座巨大的坟。月亮架在坟顶,被山尖洞穿。路到山脚隐没,被杂草覆盖,杂草又被人踩矮,现出路的轮廓。山上有几处光亮,闪闪烁烁的,估计是看林人临时搭的简易房。 他慢慢往山上爬,偶尔有石子硌脚,他后悔没穿运动鞋出来,又想起来,运动鞋丢在城里的出租屋了,只穿了一双皮鞋回来。近一年,他习惯了西服皮鞋的装扮,以便伪装成商业精英。他儿时的梦想就是走出山村,做一个城里人。他如愿了,可做了几年城里人,却一事无成。开始上班,但工资月月光,有时甚至要靠花呗度日。后来干脆辞了职,自己创业,业没创明白,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不得不回到村里。 想来真是可笑。路两边隔几米就会出现一棵酸枣树,在左边或者右边,野生的,长得没规矩,不小心就会挂到衣服。他不知道哪棵是挡住父亲的那一棵,按理说它是父亲的救命恩人,该给它挂锦旗,上面写:大山无情树有情,助人为乐显仁心。想到这儿,他笑了,笑声惊动了隐藏在山间的蛤蟆,有几只从他脚下跳出来,跳进路边的草丛里,咕呱咕呱,跟他一起笑。更多蛤蟆笑起来,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像一场雨,淋湿了整座山。你们“孤寡”个屁啊,山都被你们包围了,他在心里说。 他还记得自家那块地,当初跟父亲来过两次。那时候他十岁吧,或者十一岁,上三年级,也许是四年级,一次是种花生,一次是刨花生。太阳还没醒盹儿,不太精神的样子,父亲蹬着三轮车,三轮车里装着锄头和铲刀,当然还装着他。那时候路还没修,刚下过雨,泥泞难行,三轮车颠得厉害,锄头铲刀在车斗里碰撞,叮叮当当的,他的五脏六腑也在碰撞,叮叮当当的。一路上他都在努力求出一道题的解,题目是,如何避免劳动。他想到佯装肚子疼、头晕、突然腿抽筋,但是,所有的解都被父亲狠狠打上了红叉,你小子,懒驴上磨屎尿多,多干点儿活儿,没坏处。又说,好好学习吧,考个大学就不用种地了,不然咱家这十二亩地将来都是你的。到了山脚,父亲把三轮停在一棵大槐树旁,用铁链子将车把和槐树锁在一起。树上还锁着另外两辆车,一辆自行车、一辆摩托车。父亲看了看车,又往山上望去,说,一定是王金宝和二牛他爹,来这么早。 父亲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他拎着铲刀跟在后面,等到了地头,他出了一身汗,看看太阳,精神抖擞的,他暗暗骂着,期盼下雨。那块地在他左手边,地头上有棵槐树,自己长出来的,树下有块大石头,人搬来的,石头被歇凉的屁股打磨包浆,能照出人影。他看到那棵大槐树了,枝枝杈杈的,还是老样子。看到槐树就看到他家的一亩三分地了。 槐树下的石头还在,生了锈,不再光滑,月光泼在上面,都渗进去,一滴没剩。地里生着一层薄薄的草,有一只兔子还是什么,露出个脑袋,又迅速潜下去,不见了,在草面上留下一阵涟漪。地左边是另外一片荒地,草更高,也更密一些;右边是一片果林,果林里有灯光,一闪一闪的,逗引着他。 他捋着灯光走进去,绕过一棵棵刚刚挂果的桃树,被调皮的小果弹了两次脑瓜崩,终于接近光源。光源来自一个窝棚,用玉米秸搭起来的,半人多高。他的眼睛看到窝棚的同时耳朵也听到歌声,一首流行歌曲的DJ版,欢快劲爆,窝棚都在跟着节拍抖动。他走到窝棚口,有一个人坐在里面,背对着他,举着手机正在说话:各位铁子们,这是我在山上住的第五十五天,也是直播的第五十天,直播间人数已经突破了一千,谢谢铁铁们的支持,么么哒。另一只手从嘴边飞出,在屏幕前画了一道夸张的弧线。 他咳嗽了一声,那人像受了惊吓,手一哆嗦,关了手机,回过头,紧张地看着他。他说,二牛,是二牛吗? 他很久没见过二牛了,大概从上大学之后。听说二牛去了深圳,一走几年,跟家里也断了音信。有人说他在外面做生意,发达了,忘了本;有人说他当了黑社会,被抓进去,吃了牢饭;还有人说他误入传销组织。现在二牛好端端坐在窝棚里,脸上看不出岁月雕琢的痕迹,还是那么胖,还是那么黑。 二牛似乎还在把他和记忆中的某个形象进行比对,很久没有出声。最后,他不得不提醒二牛,小时候咱俩经常打架,有一次隔着半条街互相扔石子,一边扔一边骂,我用力投出一块石子,本来想打你胸口,石子跑偏了,砸到你的头,血哗啦流了满脸。你当时就哭了,我吓得够呛,一溜烟儿跑回家,没一会儿,你爸捂着你的脑袋找到我家,问我,是不是你打的?我爸见你那血淋淋的模样,抄起烧火棍就要揍我,你突然说,大伯,不是他打的,我自己磕的。你还记得吧? 二牛一拍脑门,笑了,李明朗,你可变模样了,原来贼眉鼠眼的,现在文绉绉的,还戴上眼镜了。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呢? 他略显尴尬,近视了,我也不想,不戴眼镜就是睁眼瞎。 二牛从窝棚里钻出来,站起身,他好像看到一座山破土而出。这块头,多亏后来俩人成了朋友,再没打过架,不然他可能会吃很多苦头。 二牛从裤兜里掏出烟,抽出两支,递过来。 他挡回去,说,不会。二牛自己点了一支,另一支插进烟盒。两人站着,聊了两句,他脖子酸痛,不停扭动,二牛意识到自己的身高给他造成了困扰,把烟掐灭,邀请他到窝棚里一叙。 他往窝棚里看了看,还在犹豫,二牛已经拉着他的衣袖,连拖带拽将他请了进去。他尾随二牛,弯着腰进入窝棚,头顶挂着一盏吊灯,地上铺着麦秸,靠一侧卷着一床被子,尽头放着啤酒箱,里面有半箱啤酒、半箱空瓶子。 二牛打开被卷,把褥子铺开,自己坐一头,请他坐另一头,说,寒碜点儿,别嫌弃。 他说,挺好的。他想到刚才二牛可笑的样子,问,你在直播? 二牛腼腆起来,黑脸上泛出红光,搔了搔头,唉,没事儿的事儿,闹着玩。 他半开玩笑说,听说你在外面发财了,怎么舍得回来了? 二牛脸更红了,说,听别人造谣呢,在华强北捣鼓二手手机,混了几年,钱都给房东赚了,房租还年年涨,每年回家路费都不够。去年年底,一狠心,去他娘的,爷不陪你玩儿了,打道回府。这不就回来了。正好我爹在山上种了几百棵果树,去年果子被野猴子偷了不少,就打发我来看果树了,闲着无聊,就搞个直播玩玩。 他听了,顿时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汇集成一声叹息。 二牛问,咋了这是?大半夜跑到山上来,有事儿? 他没隐瞒,讲完,二牛说,得,大学生跑回来种地,这叫啥?有情怀。 他说,现在大学生竞争太激烈了。 二牛侧身从啤酒箱里拎出两瓶啤酒,用后槽牙起开,递给他一瓶,自己举起一瓶,说,是不是?还不如回来种地,喝酒。 两人喝着酒,感觉更亲近了些。 他问二牛有没有一种不用播种、不用除草、不用打药、撒地上就能自己长的作物。二牛说,哥,没喝多吧? 他笑笑,说,开玩笑,那你说种点儿啥好,简单点儿的,就应付个差事。 二牛想了想,说,哥,我有个粉丝,叫王大炮,有钱人,前两年吃出来脂肪肝,这不开始注重养生了。那天在弹幕里跟我说,现在买外面饭菜不放心,要是能种点儿纯天然的粮食蔬菜,他都高价收了。当时我没上心,你要有意,我联系联系他,要是能成,他要啥咱给他种啥,价格定得高高的。他吃上健康菜,咱把钱赚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灌下去一大口啤酒,抹掉嘴上的泡沫,说,问,抓紧问。 回到家时,父亲还没睡,靠着门坐在小马扎上,一手夹烟一手端着搪瓷缸子,在等他。父亲右腿伸直,打着石膏的伤脚对着他,像一根竖起的大拇指。他走过去,借着酒劲跟父亲开了句玩笑,爸,您这用脚给我点赞呢? 父亲说,去你的。然后抽了抽鼻子,跟谁喝了? 他说,二牛。 父亲说,你得替我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送我去医院,我没准儿已经凉透了。 他看到有几只小飞虫在父亲头顶盘旋,好像父亲的脑袋具有了引力,那些虫子都是围绕其运转的小行星。他伸手帮父亲驱赶虫子,说,爸,睡吧。 父亲拽了拽他的裤子,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了道口子。在家别穿这么板正了,不方便。 他蹭着鞋上的泥巴,说,知道了。 他走进屋,父亲把烟头在右脚的石膏上捻灭,攀着拐杖缓缓站起身。他听到父亲在背后说,明天去给我买个手机,我给你钱,你要不回来吃饭呢,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少做一个人的饭。他说,好。 他骑上自行车去给父亲买手机,到了镇上,收到二牛的信息,跟王大炮谈了,没成。 他给二牛拨过电话去询问情况,二牛说,耍人呢,不能上化肥,不能打药,半个月还得浇一次水,水不能是地下水,说水质硬,得用山泉水。一共一亩多地,让种七样:小麦,磨面粉、蒸馒头、擀饺子皮;玉米,喝大[米查]子粥、蒸窝窝头;谷子,做小米粥;大白菜,猪肉炖粉条、醋熘白菜;豆角,素炒,他丈母娘爱吃;韭菜,做馅儿、包饺子;黄豆,磨豆浆。品种也有要求,得按他选定的种。最重要的,必须安上摄像头,让那块地全天无死角处在他的监控之中。 他说,什么玩意儿,让他滚蛋。 回到家,给父亲调试手机,把刚才跟二牛的通话讲了,父亲问,价钱谈没? 他说,忘问了。 父亲说,问问啊。 他把手机递给父亲,说,这活儿能接吗? 父亲接过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他拍,显白啊,脸也小了。又换成自拍模式,惊叹,这是我吗? 他说,爸,说正事啊。 父亲放下手机,说,怎么就不能接?价钱合适就能接,辛苦半年,怎么不比你开店强? 他再次给二牛打电话,按下免提,响了三声,通了,问,价钱谈没? 答,倒是说了,十万,主要是钱再多这活儿咱也干不了啊,没那金刚钻儿。 父亲嘴巴对着手机,大声说,二牛,傻孩子啊,十万啊,接,必须接。 于是,双方约好。三天后王大炮驾驶一辆宝马X6开进村里,随他和二牛上山参观,一路上,对山上原生态的环境赞不绝口。从山上下来,父亲已经做好了一桌菜,请来村主任,又让他从院子里的枣树下挖出原本准备等他结婚时享用的两瓶汾酒。酒一打开,闭关了十五年的酒香迫不及待冲出瓶口,散布到整间屋子,味道咄咄逼人。 席间,父亲和王大炮相邻而坐,不停敬酒。喝完一杯,父亲说,王总啊,有个事儿得提前说下,现在是四月份了,小麦和大白菜过季了,种不了,你看这样行不?这两样秋后给你种。山上一共是一亩三分地,全给你种小麦和白菜,不再另收你钱。 王大炮端着酒杯,还在踌躇。父亲又说,家里还有不少白面,自己家麦子磨的,保证没打过药,走的时候给你带两袋,一百来斤。吃完了你再言语,我给你发快递,亲自送去也行。 王大炮放下酒杯,握住他父亲的手,不停摇晃,叔,您是个讲究人,跟您合作我放心。 酒喝完,生意也谈拢,王大炮先付两万定金,村主任作保,签字画押。王大炮手机转完账,倒在他父亲的床上,嘟囔了句,两万块钱就算买这两瓶酒,也值了。随后,打起了鼾。 第二天送走王大炮,两个人在镇上转悠,找到一家监控器材店,走进去,柜台后面摆了整面墙的摄像头,像很多眼睛盯着他俩。相中一款,标价二百九十八,砍到二百七,二牛问,管安装不? 老板说,管,在哪儿? 他说,山上。 老板摆摆手,那安不了。 二牛说,加钱,给你三百。 老板说,不是钱的事儿,山上没法儿接电,你买回去也是个摆设。 两人对了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些失落。他说,那怎么办?老板弯下腰,在柜台下面摸索,少顷,摸出一个正方形包装盒,打开,取出一只猫头鹰造型的摄像头,正面对着他俩,说,选这款,内置应急蓄电池。 他拿起摄像头,看了看,发现“猫头鹰”头部和眼珠都可以转动,说,这个好,肯定不留死角,电池能用多久? 老板说,最少二十四小时吧。 二牛说,那就得天天换电池呗? 老板说,两块电池,可以轮流用。 他说,就这个吧。最后一个问题,能远程操控不? 老板说,没问题,在手机上下载个软件就成。 当场试用,清晰度尚可,结账走人。直接上山,来到地头,他看着槐树说,这个位置正合适,就安到树上。说罢跳上石头,举着摄像头在树干上比量。 二牛在树下转圈,说,低了。 他说,不低,能把地看全就行。 二牛说,你听我的吧,再高点儿,装树杈上才好。 他问,为啥? 二牛说,低了容易丢,不知谁手欠就给摘了去,我窝棚里现在都不敢放烟,出去一趟再回来,准没了。你等着,我那儿有梯子。 梯子搬来,摄像头绑在树杈上,他让二牛拿着手机看角度,调了两次,二牛在树下喊,欧了!完美,哥你下来吧。 他爬下梯子,甩着手臂说,以后换电池交给你了。 二牛说,得嘞,没问题啊哥。 接通视频电话,王大炮正坐在办公桌前吞食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等他吃完药,他教授了摄像头使用方法和流程,王大炮说,赶紧的吧,我就等着吃咱自己个儿种的健康菜了。 次日一早,他换上父亲的衣服鞋子,扛一把锄头,去山上翻地。将锄头撂到地头,进果林找二牛。窝棚空着,被子翻开,像一张嘴巴,以一个别致的造型恭候着他。 给二牛打电话,没接通,再打,通了。二牛声音沙哑,哥,抱歉,走得急,没跟你说,深圳我那个房东给我降房租了,我琢磨了半宿,还是得回去。 他说,那地呢? 二牛说,你自己种吧,钱都归你,你跟王大炮保持联系。末了又说,窝棚和被子给你留下了,顺便帮我照看一眼果林。 他应着,挂断电话。坐在被子上,硌屁股,伸手,摸出个打火机,再摸,还有半盒烟,被他坐瘪了。他抽出一支,点了,嘬一口,呛嗓子,捻灭,将烟和打火机揣进兜里,走出窝棚。才发现地上零零散散全是烟头,想来二牛一夜没睡。 他又回到地里,在槐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看树上的摄像头,“猫头鹰”尾巴翘着,好像蓄势待发。 他给王大炮发了条信息,开工了。 拎起锄头走进地里,挥舞锄头把土地翻松,草倒伏下来,他将它们连根拔起,扔到田埂上。没一会儿,他额头上冒出汗珠,擦把汗看了看天。天阴着,天上蛰伏着一块云,在他和太阳之间支起一把伞。他坐在田埂上准备歇口气,突然来了一阵风,清凉过后风走了,把云也带走了,太阳直愣愣晒着他。 右手掌不知什么时候磨出个血泡,是疼痛提醒了他。他停下来,拿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零五。又往地头望去,还剩一半,一天能干完。他扛起锄头,收工。 下山骑上三轮车,车把在颠簸中不停刺激他手上的水泡,他想下午得戴副手套出来。钱真没那么好赚。 父亲在做饭,见他回来,手指向方桌,说,种子买好了。 方桌上放着几个塑料袋。他问父亲在哪儿买的,父亲说,镇上,怕你不识货,买到次品。 他又问,你咋去的? 父亲说,今天不是大集吗?赶集的人多,随便找个人就能带我去。 他看看父亲的脚,只几天时间,石膏已经成了麻雀色,上面遍布烟头留下的黑点。他说,爸,你没事儿就在家养着吧,别乱跑了。 父亲抬了抬伤脚,说,不碍,我还打算晚上跟老太太们跳广场舞去呢。 中午他睡了一觉,被闹钟叫醒,一起身,只觉得身子沉重,腰酸背疼,手上的泡破了,脓水黏糊糊的,流了一手心。他跟父亲要来碘伏抹上,父亲说,结了茧子就好了,这么多年没下过地,得适应几天。说完,眼睛又扎到电视里去,不再理他。 下午翻地慢了许多,歇了三歇,直到天黑才勉强翻完。喘口气,对着摄像头比个胜利的手势,“猫头鹰”点了下头,吓他一跳。 回到家,父亲已做好饭,桌上摆着一瓶二锅头,盖子打开了,酒香扑鼻。 他说,没啤的? 父亲说,没有,就你嘴刁,白酒解乏,啤酒只会涨肚。 他不再言语,坐下来,先夹了一筷子菜填进嘴里,不待嚼烂,咽了。 父亲给他倒上酒,说,慢点儿。 爷儿俩喝了一口,父亲问地翻完没,他说完了。父亲又把种子拿出来,筷子指点着,嘱咐每样的栽种方法和注意事项。他听得厌烦,说,爸,要不咱雇俩人种得了,每人每个月开三千,算下来咱还落六万,怎么都不亏。 他赞叹自己灵光乍现的聪明才智,打了个响指。父亲打断他,那要你干啥? 他说,监工呗。 父亲说,用得着你吗?要不这样,镇上新开了一家丝扣厂,招工呢,一天十二个点,工资一个月六千。你去吧,挣点儿钱正好够咱雇人的。 他吐了吐舌头,那我还是种地吧。 一亩三分地被等比例分成五份,他用土堆出三条田埂,从南向北依次种韭菜、黄豆、谷子、玉米、豆角。按照作物由低到高排列,这样矮的作物就不会被遮挡住阳光。 黄豆谷子玉米同属五谷,种法却不同:黄豆玉米要点种,一个萝卜一个坑;谷子要把种子撒进事先挖好的地垄沟,再加以掩埋。豆角也是点种,间距比玉米黄豆大一些,等长出藤来,还要架秧;最后种韭菜,大土块用手捏碎,耙子耙两遍,韭菜籽撒进耙沟。他将父亲教他的种植要领当成武功秘籍,一边念叨一边操练,种完,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接下来需要施肥、浇水。肥不能用化肥,要用农家肥。村里有养鸡的,听说鸡粪最滋养土地,主要从山下到山上这段路要靠人把粪搬上来。用扁担吧,总归省力一些,父亲当初给这块地施肥就是这样,不过那时候施的是化肥,不是鸡粪。浇水要麻烦些,得用山泉水,东边倒是有一条小溪,不过距离有点儿远,在两个村子之外,就算用三轮拉过来,也耗时耗力。干脆浇井水吧,山下就有眼井,老辈留下的,现在家家都有自来水,井就荒废了,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水。 他扛起锄头下山。到了山下往左一拐,走出去一百来米,他看到青砖砌起来的井台,青砖碱化,表皮一块块脱落,像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皮肤病,留下一块块脓疮。他凑近井口,俯身往井下望去,视线被黑暗堵塞,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沿着井壁攀上来,冷不防呛了他一鼻子。他一阵恶心,急忙转过身逃走了。 他跟父亲谈了想法,去养鸡的王全喜家买点儿鸡粪施肥,再接两桶自来水浇地。反正王大炮看不到水源,就说是山泉水,他也不会起疑。 两个计划全部被父亲否决,鸡粪还用买?是不是钱多烧的?吃完饭你去他家买五斤鸡蛋,顺便要点儿鸡粪,他好意思不给?鸡粪劲儿大,一筐就够了,记住要晾干的,一个是轻,你担着省力,另一个,能撒匀。 为什么能撒匀? 父亲解释说,你得把粪碾成粉末,再往地里撒。 他追问,用啥碾? 父亲说,废话,当然是用手。 一口馒头卡在他的嗓子眼儿,喝了口汤才送下去。 浇地,合同写的用山泉水,那咱就照章办事。溪水又不用花钱,无非多几步路,自来水一吨三块二,半年下来还不得一百块钱? 他说,爸,十万到手了,您还在乎这一百? 父亲用筷子尾端敲击桌面,你小子记住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 他还争辩,那您算计了一辈子,也没见着多富裕。 父亲回击,我是没赶上好时候。 担粪没花多少力气,只是气味难闻。他戴着手套,将大的粪块在手中搓成粉末,再撒进地里,一阵阵臭味呛得他鼻子发酸,眼泪直淌。 撒到一半,接到王大炮的电话,兄弟,你往地里弄啥呢? 他一边咳嗽一边答复,鸡粪,这可是上好的肥料,三十块钱一斤,我买了三十斤。 王大炮说,兄弟,够义气。 他隐约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笑声,也许是赞许的笑,但他觉得一点儿也不友好。他没让那笑声延续下去,说,忙着呢,回头再跟你汇报。 撒完肥,他感觉自己全身每个毛孔里都浸染了鸡粪味。接下来浇水。他一早从小溪边舀了两桶水,装到三轮上,和鸡粪一起拉了来。此时那两桶水正在山下等着他。他跑下山,两只铁皮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晃着他的眼睛。水被晒热了,他捧了一把洗脸,鸡粪味深入肌肤,洗也洗不掉。 他把水桶拎下三轮车,穿在扁担两头,半蹲下身子,扁担搭在肩头,起身。水桶上下打几个颤,水洒出来一些,待稳住他才往山上走。 他从前担过水,那时候大概十五六岁,村里还没有接上自来水,三口井供养着全村人。担水也有技巧,要把扁担和水桶当成一个整体,当成一个活物。扁担是它的躯干,水桶是它的两条腿,你走路它也在走路,你们的目标一致,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得齐心协力,得劲儿往一处使。你的肩膀要控制它的摆动幅度和方向,让它向上颤的时候往前摆,向下压的时候往后摆。你的步伐还要和它的摆动频率保持高度一致,你们是一个队列里的两个兵,如果互相唱反调,就会搞得很累,水也会洒出来。但是上山又不同,之前的技巧全没用处,水桶一高一低,一直往下出溜,他不得不把扁担横过来,这样两只水桶又会不时碰到路边的酸枣枝。好不容易到了山上,水只剩下一半。 他气恼地坐在地头的石头上,擦了把汗,摸出烟来点了一根,也是鸡粪味。他抬头看了看绑在树杈上的摄像头,十万块钱在向他招手。 第二天早上,他本想睡个懒觉,父亲推门进来,把他被子撩了,在他大腿上打了一巴掌。他一激灵坐起来,迷迷瞪瞪看着父亲,父亲说,你手机呢?王大炮打你电话没人接,打到我这儿来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屏幕,十几个未接来电。他回过去,王大炮在电话里吼,干吗呢呀!干吗不接电话! 他说,睡觉啊,静音了。 王大炮说,快去地里,出事了。 他胡乱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蹬上三轮车出了门。跑上山,裆部卡得难受,一看裤子穿反了,来不及换,只见地里乌泱泱一片。他捡起一块土坷垃投出去,同时奓起胳膊,剁脚呼喝,一团乌云的碎屑升腾起来,向远处飞去,露出被抓得残破不堪的土地。 他跳起脚,大骂天杀的麻雀。突然理解了去年的父亲。父亲面对丢失了玉米的玉米秆,大骂那群不知所踪的野猴子。这画面大概有几分相似。 幸好还剩下一点儿种子。补种好,他在路边折了几根酸枣枝,绑成两个十字架,相对插在地头,再拔些杂草扎在十字架上,做成假人,希望能给麻雀一些威慑。做完这些,他觉得手疼,看了一眼,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扎进了酸枣刺,鼓起一个乌黑细长的包。拔出刺,血也跟着流淌而出,他把手凑到嘴边嘬了一下伤口,血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坐在石头上抽烟,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假人头顶,啄着假人的头发。他跳起来大骂,麻雀别过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振动翅膀,飞走了。 他把二牛留下的窝棚拆了,玉米秆搬过来,在一侧的荒地重新搭起窝棚,窝棚口正对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被子发潮,能拧出水来,他把它搭在窝棚上晾晒,然后回家取东西。跟父亲说要在山上留宿,父亲大力支持,瘸着腿满屋踅摸,给他装了一纸箱锅碗瓢盆。 他说,您这是早想把我赶走啊。 父亲说,那可是十万块钱啊,得多上心。一边说着,又给他装米装面。 他说,你给我弄这些我也不会做啊。趁父亲不注意,他把米面搬下三轮车,骑上去,跑了。 他听到父亲喊,缺啥打电话,我给你送! 他没回头,说,您这腿脚,歇着吧。 路上他绕了个远,到小卖部买下两箱方便面,一箱红烧牛肉、一箱老坛酸菜,还有一箱面包、一大包榨菜、一箱矿泉水,一起装上三轮车。到山脚,搬了几趟才全部搬上山。 收拾停当,太阳往西山沉沉坠去,他收起晒在窝棚上的被子,发现上面落了几坨鸟屎,已经干了,像伤口上结的痂。 他干吃完一包方便面,天完全黑下来,窝棚口垂挂着星微光亮,白天潜伏在地底的潮气此时钻出地面,在他脚下氤氲。他爬出窝棚,坐在窝棚口,有一点儿风,吹得草都趔趄了身子,草丛里藏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虫,私语着。天是古铜色的,好像电影里将军的铠甲,星星就是一枚枚挂在胸前的勋章。 他看了眼手机,还有两格电,充电器带来了,却忘了山上没电。重新钻回窝棚,盖好被子,在虫鸣风咽中缓缓睡着了。 他做了个漫长的梦。他光着身子随着河水漂流,一直漂一直漂,后来撞到一块礁石,他爬上礁石,坐在上面,感觉越来越冷。最后他被冻醒了,被子滚到脚下,整个人湿漉漉的,身上布满露珠。他把被子裹在身上,一直等到太阳露面。 假人上栖着成排的麻雀,他将它们赶走,顺便在地里巡视了一遭。土地很安静,没有种子破土的迹象。他又吃了一包方便面,换了一种口味。他发现一个问题,干吃的话,味道都是一样的。他又看了眼手机,七点三十五。还有一格电,一会儿还得下趟山买个充电宝,两万毫安的,能多用几天。他给摄像头换上电池,准备下山,这时有人上来了。 他先听到脚步声,拖拖沓沓的,预感是个胖子,结果来人很瘦,只是腰间盘着的电线压沉了脚步。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他扒拉着陈旧的记忆搜寻来人的名字,一时想不起,后来那些电线给了他提示,对方是村里的电工赵钳。 他说,赵叔,您干啥来了? 对方说,你爸让我把电接到山上来,我说这活儿难搞,想推了,他啪就甩给我两千块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他微笑着点头,搞不懂父亲那么抠门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大方起来。 他看着赵钳把电线架到酸枣树上,再接进窝棚,安装插座和灯泡,熟练得像是一落生就拥有八级电工证。 接完电,他指着槐树说,赵叔,上面那个摄像头也给通上电呗。 赵钳爽快答应。他搬来梯子,发现赵钳已经站在了树杈上,他赞叹着,好身手啊赵叔。 赵钳说,别说树了,给我根电线杆,照样徒手爬上去。 两人一上一下闲聊,赵钳说,别的年轻人都往外跑,你正相反,往家跑。在家也没关系,干点儿啥不好,你这细皮嫩肉的来种地,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他说,这有啥的,博士还有卖红薯的呢。 说着话,赵钳两手翻飞,只一会儿线就装好了。似乎没尽兴,还要展露身手,对他说,你躲开点儿,我蹦下去。 他目测了一下高度,说,赵叔,这得有三米了,您悠着点儿。 赵钳冲他挥挥手,你起开。说完,双腿一蹬跃下树杈,落到地上,但是踩到一块土坷垃,身子往前俯冲了几米,跌进杂草里。 他跑过去,赵钳爬出草丛,脑袋、肩膀、双臂、躯干、大腿,一截截浮出草面,各部位都完好无损。他长出口气,赵钳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演砸了。摇摇头,一瘸一拐走了。 灯泡是个十五瓦的节能灯,插在头顶两根玉米秆之间,用电线绑住,线控开关安在枕头一侧。他躺下来,按下开关,光亮泼洒在整间窝棚。他浸泡在灯光里,感觉温暖。锅碗瓢盆堆放在脚下,他注意到一只电锅和一台电磁炉,之前以为用不到,竟没在意。 他刚坐起身,就接到父亲电话,你晚上回来一趟——晚上麻雀也歇了,不会刨食儿,地不用看着——我买了个塑料桶,水接满了,拧紧盖子洒不出来。二十五升的,省着用,够你使一星期了。 他说,洗澡怎么办? 父亲说,要不这样,我把自来水给你接过去。 明知父亲开玩笑,他还是说,那敢情好。 父亲说,屁,一星期不洗澡又死不了人。 他睡在窝棚里,偶尔半夜有动静,像有什么动物跑过,他偷看过两次,发现是几只半米来高的野猴子。它们一只前爪抱在胸前,剩余三条腿着地,一蹦一跳地前行。第二天总会看到随意丢弃在路边的青桃子。他进桃林驱赶过几次,等他一离开,猴子马上去而复返,他打电话给二牛,二牛说,别管了,让它们偷,撑死它们。他也就不再理会。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