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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凡一平:晚夏(节选)

时间:2024-04-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凡一平 点击: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一九六四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和毕业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获得的文学奖有: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马来西亚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马来西亚出版。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

晚 夏(节选)

凡一平

毕业四十年的同学会是覃丘克提出来的。

二〇二三年夏末某日的夜晚,沉寂多时的“中文七九级一班”群忽然出现信息,或说有了声响:“毕业四十年了,我们去北京看望姚老师吧。”

平实、直白的信息,像一条出洞即被冻僵的小虫,横躺在群里,或许有人关注,但久久无人响应。群里包括去世尚未移除的两位同学,所有的同学对覃丘克的提议毫无表示。仿佛所有人的心态都归于平淡,甚至冷漠,毕竟,都是过六十岁的人了,老态龙钟,心如止水。也仿佛覃丘克人微言轻,毕业前在班里成绩最差,其他表现也不怎么样,毕业后一直当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直到退休,坑都不挪一个。因而,他的提议没有号召力,更没有权威可言。

覃丘克不甘心,过了一个星期,他在群里再次发出信息:“姚老师现在在康养院里,八十八岁了,我们再不去看望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条信息像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被扔进水里,同学群终于起了波澜——

蓝先栋率先表态:覃丘克的提议恰当、及时,我赞成。

蓝先栋是班里的副班长,曾任某海关副关长,他的附和有相当的分量,同学们接二连三表态了。

苏幼儿:我报名。

覃兰红:我报名。

罗芳:我报名。

陈映新:我报名。

覃丘克见状,迅速搞了个报名接龙。一下子,报名的同学便有了十个。

十个或许太少,已报名的陈朝营豪横表态:“同学会的全部费用,我来奉献!”

陈朝营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他的表态仿佛一艘游轮,驶向了犹豫不决的同学,很快又收获十五名同学上船。

然而,陈朝营的慷慨遭到了向舟的批驳和嘲讽:“人生而平等,同学也是。学生去看望老师,是心甘情愿的感恩,不需要陈大董事长的施舍,至少我个人不用。”

向舟是东江大学文学院的教授,颇有名望,他的发言让群里一阵沉默,报名接龙的人也戛然而止。

最终,蓝先栋出来圆场:“朝营董事长的大方难能可贵,向舟大教授的纯正值得称道。这样吧,需要资助的同学私信朝营。总之,看望老师的同学,多多益善。利用毕业四十年的机会,去看望老师,既享同学情,又报老师恩,两全其美,何乐不为?既然是覃丘克发出的提议,建议就由他来负责组织这次活动吧,行使班长职权。”

群里相继出现点赞、害羞、撇嘴、讪笑、鼓掌各种表情,像杂花劲放的花园,缭乱而悦目。

覃丘克回复:班长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我就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当一回班长吧。

群里再次相继出现点赞、害羞、撇嘴、讪笑、鼓掌各种表情,只不过这次看上去,像是一串斑斓的项链,纠结而明晰。

正午的南宁火车站在太阳的炙烤下像个新出炉的面包,热气腾腾。覃丘克携带着自己的妻子、孙子,快步地走向火车站,再小心翼翼地走进火车站。之所以快步,是生怕赶不上火车。之所以小心,是担忧被贼惦记和骗子搭讪。二十分钟前,他们刚刚从汽车站下车,而火车还有三十多分钟就要开了。他们是从河池都安瑶族自治县县城坐汽车到的南宁,因为顽皮、贪睡的孙子耽误,坐的是预计能赶上火车的最后的班车。

K22客运列车启动待发,它绿油油的,像禾苗地里躺着的一条长虫,等着食物的到来。覃丘克一家三口仿佛是长虫最后的食物,在被吸纳或吞没后,火车行动了。它缓缓地驶离火车站,在铁道上前行,速度越来越快,但最快不超过时速六十公里。这样的绿皮客运列车在中国大地已经十分稀少了,但仍有不少的旅客钟爱它,或不得不乘坐它。而覃丘克仿佛两者兼有。他这辈子只坐绿皮火车,没坐过动车和高铁。动车、高铁快,绿皮火车慢,这他是知道的。他更知道的是,动车、高铁车票贵,而绿皮火车便宜。从南宁到北京,高铁的车票是一千零三十五元,而绿皮火车车票仅为二百六十八元,每张票是七百六十七元的差价,那么三张票便是两千三百零一元的差价。而且高铁虽快,十小时到达,但没有睡觉的地方,绿皮火车虽慢,三十四小时到达,车上却有卧铺。时间长一些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没有时间。多坐二十四个小时而少花了两千三百元,等于睡一觉挣了两千三百元,何乐而不为?这么一盘算,覃丘克选择了坐绿皮火车。他比预定到达北京报到的时间提前两天出发,到达北京后,离报到的时间还早着呢,这样他便有足够的时间接应每一个到北京驻地报到的同学。

绿皮火车继续北上。

覃丘克一家三口已经安置好。他们此时妥妥地坐在列车的下铺,吃喝着自带的食品。靠窗的位子坐的是十一岁的孙子,他边吃东西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观察着车里车外陌生的景物和人物。中间坐的是作为劳动妇女的妻子,难得的休闲竟让她无所适从或说手足无措。靠近走道坐的便是覃丘克,他气定神闲,跷二郎腿,一副见多识广、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上,他也是现有家人中走得最远、见的世面最多的人,尽管这也是他第一次去北京。他憧憬北京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几十年。一个堂堂的高中语文老师,所教的学生仅考上清华北大的就有五十七名,自己竟然没有去过北京,这是他的心病。今天,在他退休一年后,北京之行终于实现,他可以完成自己的心愿了。不能不说,他毕业四十年同学会去北京看望老师的提议是夹杂着私心的,有去游玩的成分,他心里也承认。为了显得公大于私,所以在组织这次北京同学会的时候,他特别地操心和卖劲,豁出老脸动用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学生,请他们帮助订房、租车、就餐等有关事宜。他此刻的气定神闲和胸有成竹,便与他的学生给力有关。此时此刻,乃至到北京之后,他只管享受旅行、天伦、同学会、师生聚的快乐就够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向北,秀丽的山水不停地掠过,都是覃丘克熟悉的景色。夜幕降临,火车方抵达桂林,还没走出广西。听闻桂林停留十五分钟,覃丘克忍不住下了车,貌似是抽烟,其实是感受桂林这片他曾经失之交臂的土地。大学毕业,他差一点就分在了广西师范学院,地点就在桂林。派遣书已经到手了,后来又被收回,改派到都安瑶族自治县高级中学。而最终分在广西师范学院的是同学覃兰红,她此次也报名参加同学会,但她是不可能坐绿皮车的。此刻的她还在桂林,或许在漓江边散步。她后天的航班始发和到达时刻在覃丘克的手机存着,并已报给了北京的学生。覃丘克想在同学群里发个桂林的定位,手指已经动了,手机弹出了所在的位置,却没有发送。他心情芜杂地上了车,发现妻子和孙子已经各就各铺躺下了。中铺的孙子是睡着了。睡在上铺的妻子还在翻来覆去,见到他返回就安静了。一个多么需要安全感的女人,我得争取死在她的后面,覃丘克心想。

早晨七点零二分的武昌,惬意而朦胧。火车在武昌同样停留十五分钟,覃丘克竟然没有下车。这可是他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呀,是他命运转折的起点,也是他从南方到达的最远最大的城市。滚滚长江,他从来没有越过,去到长江以北的任何地方。长江以南,红水河以北,上岭村和武汉市,不超过一千三百公里的距离,是他人生百转千回的路,是卑微的象征和自卑的症结。他不是不爱这座城市,不是不爱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学。他爱得很,爱得无比深切。每当想起这座繁荣的城市和这座城市樱花绚烂的大学,他的眼睛就满含泪水。只是此时此刻,他希望火车不要停留或不要久留,因为他想尽快往北,突破长江,也突破自己。

也许是心境使然、情绪推动,火车如虎添翼,一个白天很快就过去了。覃丘克向往的北京越来越近,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有些胆怯,就像初次恋爱对女友的期待,渴望拥有又害怕失去,就是这种感觉。他初恋的女友注定是失去了,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个农民,现在依然是,只不过不再种地罢了。北京竟然让他想起初恋的女友,这让他觉得很不恰当,也不道德。在暗黑的车厢里,他悄悄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提醒和振作自己,面对现实,勇敢、大方地拥抱北京。

北京时间二十二时四十八分,历时三十四小时零八分,K22列车准时抵达北京西站。覃丘克祖孙三人踏上了北京的土地,像北飞的三只鸟,来到了降落或栖息的地方。

他们跟着人流,来到出站口。

迎接他们的,是覃丘克的学生黄浩。

居京十五年的黄浩没有多大改变,依然如高中时那般瘦条高个儿,像一株甘蔗。只是穿着打扮与中学时有大不同,头发光滑有型,衣裤整洁高档,像个懂得节食的阔少。面对远道而来的老师,他递上去的居然不是鲜花,而是点心和饮料。他仿佛知道老师、师母和孩子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投其所好。情商高不高不说,但智商一定高。果然,师母和孩子接到点心饮料后,像饥渴的动物遇到食物,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覃丘克碍于师道尊严,没有动口。

黄浩说:“覃老师,你就把这当作知识能量,好吧?”

覃丘克这才像被教导的学生似的,把点心吃了,把饮料也喝了。

黄浩开着自己的新能源汽车,将老师一家子载送到预订的广西大厦。之所以预订广西大厦,是因为这里房价相对便宜,以广西籍身份预订还可以优惠。办完入住手续,黄浩再将覃丘克他们送至房间。此时,已是午夜。感动万分的覃丘克和妻子各握着黄浩的一只手,连声道谢。羞赧的黄浩慌忙抽出手,做摇摆状,说:“使不得,使不得。老师、师母,别忘了,我是你们的学生和孩子。”然后,他像个觉得亏心的孩子似的,退走了。

次日的广西大厦,覃丘克从上午开始就站在大堂的门口,恭候着陆续来报到的同学。在估算的时间里,他盯着每一辆进入大厦的车辆,每一位从车辆下来的人,都要被他判断一番,以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同学。毕竟,绝大多数同学已经有四十年不见了,想必都改变了模样。

第一个到达的是覃兰红。她是从桂林飞来的,是覃丘克的另一名学生安排人接的她。这个顶替覃丘克分到广西师范学院的覃兰红,毕业后覃丘克也就见过一次,而且是毕业后唯一见过的同学。那是十年前,广西师范学院派人到都安高中上示范课,语文主讲正是覃兰红教授,示范的恰好是覃丘克所带的班级。同学相见,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尴尬。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中学教师,同一名校同一师门,差距之大,让人唏嘘。覃丘克表面上倒不怎么难堪,在宴席上当着同事和覃兰红的面说:“同父同母生的兄弟姐妹,也不是个个成龙成凤、飞黄腾达,是不是?兰红教授比我优秀,自然在我之上。何况她还姓覃。妹妹有成就,高人一等,难道当哥哥的会不高兴吗?会不骄傲吗?”覃兰红听了极不自在,语无伦次地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本来覃丘克……可是……唉,不说了。我敬老同学一杯!”说罢,她端起一大杯酒,敬向覃丘克,然后不顾劝阻,把酒干了。第二天的示范课后,同事和学生私下议论,覃教授的课可不怎么样,不如覃老师上得好。议论传到覃丘克那里,覃丘克说:“那是因为她昨晚喝多了。”

覃兰红跟十年前没有多少变化,稍胖了一点点。她一下车,覃丘克就认了出来。他迎上去,直接去尾厢拿行李,推拉行李送至前台。他的殷勤让覃兰红无地自容。登记领牌后,她怎么都不让覃丘克送去房间了。

向舟是第二个到达的同学。他是坐高铁来的,也是覃丘克的学生安排人接的他。覃丘克还能认得向舟,因为他是大教授,不时见他在电视和纸媒上露脸。

向舟谢顶,头部几乎全光了,像个连带几片叶子的瓜。他胖墩墩的,穿着圆领的T恤、大裤衩、凉鞋,手上戴串,看上去显然不像个著作等身的教授,更像是游手好闲的油腻大叔。他拎着一个中包下车,挡住招呼后要去尾厢拿行李的覃丘克,顺势抓住覃丘克的手臂,像抓到一本丢失的、喜欢的旧书似的,激动地说:“覃丘克,你可以呀,比我们班任何同学都懂得感恩老师!”

覃丘克腼腆地说:“没什么,应该的,人之常情。”

两人一同去前台登记,领牌后又一同去了房间。

在向舟的房间,向舟泡着自带的茶,分了一杯递给覃丘克,说:“你辛苦了。”

覃丘克喝着同学的茶,肠热心也热,说:“我有时间。”

“你退休了吗?”

“去年就退了。你呢?”

“算退了,”向舟说,“不过学校又延聘我,三年。”

“你是名教授,干到七十岁都不为过。”覃丘克说,不像是恭维话。

向舟举起三根手指,说:“就三年,决不再干了。太累。”他摸摸自己的头,“头发就剩几根了。”

覃丘克说:“你那是因为聪明。”他言外之意,是聪明的脑袋不长草。

向舟看着朴实无华而又灵醒的覃丘克,说:“你怎么样,这四十年?”

向舟的问话像是火苗,点燃了覃丘克的回顾。他简要地向向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从分配到都安高中工作开始,到在都安高中退休结束。其间,结婚生子。妻子是个农民,同一个村的,上岭村。当年娶农民有个好处,可以生二胎。他便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现在也当老师。女儿虽然不当老师,但嫁给了老师。现有个十一岁的孙子,这次也来了北京,还有他奶奶,都在楼上。这四十年也就是这一生了,平平凡凡,默默无闻,知足常乐。

听了覃丘克的故事,向舟沉默了良久,表情凝重,让覃丘克以为是同情和怜悯,没想到向舟说:“还是你聪明呀。”

覃丘克纳闷,不得其解。向舟便告诉覃丘克,别看他向舟外表光鲜,人五人六,但生活一塌糊涂。离婚,无子女。再结婚,再离婚,净身出户。覃丘克有的,他都没有。

覃丘克正想安慰向舟,手机响起短信的声音,他一看手机,说:“陈朝营和蓝先栋快到了。我去接。”

向舟说:“这两个王八蛋,去接他们干什么?不用去!”

覃丘克愣了愣。“唉,一视同仁,都是同学,都是同学。”说罢,他起身,离开了房间。

陈朝营和蓝先栋是同时到的,坐的也是同一辆车。他们不用覃丘克安排,是另外有人接。

一辆十分豪华气派的车辆驶达广西大厦,覃丘克不识这辆车是劳斯莱斯幻影,只是猜测坐在这辆车上的人,应该就是陈朝营和蓝先栋。

果然是他们。

是司机先下车,跑过来打开车门,陈朝营和蓝先栋才相继下车。司机还有个动作,就是把一只手架在车篷下,挡着不让出来的人触碰车篷,等着人都从车里出完了,才把手拿开。这个纯属摆谱的姿势,覃丘克在电影里见过,没想到他同班的两个同学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陈朝营和蓝先栋看着傻傻立定在他们面前的覃丘克,覃丘克也看着他们,都在互认。

陈朝营说:“你是覃丘克吗?”

覃丘克说:“我是。”

陈朝营身旁的蓝先栋说:“没错,是覃丘克,声音没变。一口夹壮式广西普通话。”

覃丘克看着仍然分辨不出的陈朝营和蓝先栋,说:“哪位是陈朝营?”

留着平头的陈朝营指指自己,说:“我是陈朝营。”

那么,另一个同样留着平头的便是蓝先栋了。搞清楚对象的覃丘克伸出手去,与陈朝营和蓝先栋握手。陈朝营和蓝先栋的手几乎一致地肥大、柔软和温暖,果然是富贵之人,不像他覃丘克,手薄、冷硬,苦命。数钱的手和拿粉笔的手真不一样。

陈朝营说:“丘克,我们只是来报到的,不住在这里。忘了跟你说了,之前订的房间,退掉。”

蓝先栋对覃丘克说:“朝营今晚设宴,在昆仑饭店款待参加同学会的同学。一会儿我发地址给你,你召集大家过去。”

覃丘克显出为难的神色,说:“可是我已经在广西大厦订餐了。菜可能都已经准备了。”

陈朝营大手一挥,说:“退掉。损失我来补。”

吃饭的地址蓝先栋这时发到了覃丘克的手机上。覃丘克看看手机短信,又看看手机的时间,说:“最后一个同学罗芳六点才下飞机,到这里入住后,再到吃饭的地方,估计要很晚哦。”

蓝先栋说:“通知接机的人,罗芳先不到广西大厦办入住,直接送到昆仑饭店,这样就不会晚了。”

覃丘克对蓝先栋说:“还是当领导的高明。”

蓝先栋说:“退休了,不是领导了。”

陈朝营说:“老领导,还是领导。”

“没权了。”蓝先栋说。

“权没有了,威还在呀。”陈朝营说。

蓝先栋被恭维着,十分舒心。他关切地问覃丘克都有哪些同学来了。覃丘克说目前就覃兰红、向舟、我和你们俩。苏幼儿、陈映新在来这里的路上。

“一共有多少人来?”蓝先栋说。

“报名的有二十五人,但最后决定来的只有十人。”覃丘克说。

“怎么那么少?都是什么原因?费用问题?陈朝营不是说费用全包吗?”蓝先栋说,他瞅瞅陈朝营,“没人私信你?”

陈朝营摇摇头,说:“向舟在群里那么一说,谁还敢私信我呀。狗日的自尊心。不好意思要资助,又不舍得自费,索性就不来了。”

“也不全是费用问题。”覃丘克说,“有的同学是临时家里有事,比如老人突然生病,要照顾。有的是根本不能来,比如黄秀玲,她老公瘫痪多年了。有的是自己生病。”

“好吧,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自愿才好。”蓝先栋说,他看看陈朝营,“我们上去看看向舟和覃兰红?”

“不去!”陈朝营说,显然是对向舟有情绪,波及了覃兰红,他朝蓝先栋扭扭头,“我们走吧。”

陈朝营和蓝先栋上了先前那辆车,走了。看着两位派头十足的同学来去匆匆,覃丘克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孤立地站在那里,像一罐无人问津、没人重视的中药。

接着,苏幼儿和陈映新到了。因为航班接近,他们是坐同一辆车来的。苏幼儿来自东北,陈映新来自西北,一东一西两个同学在同一辆车上不过一个多小时的热聊,下车时已经是亲密无间,如同一对老情人。而事实上,在大学的时候,他们本就是恋人,只是没有公开,就覃丘克和极少数人知道而已。陈映新与覃丘克是一个宿舍的,关系也最好,是无话不说的朋友。陈映新每次与苏幼儿幽会回来,都会跟覃丘克报告进度,比如说牵手了,然后是亲吻了,然后到此为止,没有然后了。毕业后苏幼儿和陈映新各奔东西,各自结婚成家。

覃丘克在苏幼儿和陈映新登记领牌后,只送他们到电梯间,然后对陈映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悠着点。晚上还要听你唱《走西口》。”

原定傍晚六点从广西大厦出发去昆仑饭店的车辆迟迟不能发车,七个同学少了向舟没有上车。之前,覃丘克在新建的群里发过通告,通告内容是这样:同学们,陈朝营同学今晚在昆仑饭店宴请大家,请各位六点前下楼,统一乘车前往。

陆续有同学回复收到。覃丘克忙着,没有注意,以为每个人都回复了。此刻见向舟没上车,一查,就向舟没有回复,是没有看到通告吗?他在群里@向舟:向舟,就等你了。

过一会儿,向舟回复:我不去。

覃丘克这才急了,又不便在群里发问原因。他上楼去,敲开向舟的房门,见向舟光着上身,短裤赤脚,一副不打算出门也不打算吃饭而决心睡觉的样子。他控制火气,对向舟说:“穿衣服,下去吧。”

向舟说:“我不是在群里回复了吗?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

覃丘克急速地思索向舟不去吃饭的原因。是通告有毛病吗?通告没什么毛病,很中性。如果有问题,就出在陈朝营宴请大家这件事上。向舟不喜欢陈朝营,也不喜欢蓝先栋。蓝先栋和陈朝营两个,这几十年里一定少不了勾结,这点连覃丘克也看得出来。那么爱憎分明的向舟不去赴陈朝营的宴请,就找到理由了。当过多年中学班主任的覃丘克,在设法对向舟进行劝解。

他说:“去吧,就算是给我个面子。”

向舟说:“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覃丘克说,“同学会是我提议的,又是我组织的。安排的每一项活动,少一个同学不参加,我就有挫败感。”

“陈朝营的宴请,是你安排的吗?”向舟说,他瞪着覃丘克。

面对向舟犀利的目光和言辞,覃丘克没有抵抗,委婉地说:“我同意了。我觉得同学之间,就没必要过多去计较和讲究,和为贵。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望姚老师呢。”

向舟的眼光不那么锐利了,缓和下来,说:“我跟陈朝营,还有蓝先栋,其实也没有什么过节,就是看不惯他们而已,不耻与他们为伍。”

覃丘克顺驴下坡,说:“我和你有同感。我们同流不合污就好,去吧。”

向舟还是犹豫,说:“去那么远的地方吃饭,我还真不想动,天气太热了。”

“又不用走路,上车就有空调,哪儿都有空调。”

向舟转身去捡衣服,穿到一半,放弃了,说:“还是算了吧,不去。”

覃丘克见向舟心生去意又打退堂鼓,可不想放弃。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说:“你知道罗芳也来了吧?”

这一招果然见效,向舟眼睛一亮,说:“她来了吗?”

覃丘克说:“准备到,马上到。她现在已经下了飞机,直接去昆仑饭店。”

向舟重新穿衣服,还去了卫生间洗脸和刮胡子。他的急速变化和转换,必然跟罗芳有关。大学时代,向舟猛烈追求过罗芳,情书一天一封。怎奈天公不作美,下雨的时候不带伞,带伞的时候遇到天晴。他有情的时候她无意,她后悔的时候他不再追。不追不等于不爱,向舟此刻的举动表明丘比特的箭还插在他心中,四十多年从未拔出。覃丘克看着爱意涌动、老当益壮的向舟,想到他对待和处理中学生问题的招法,居然在一个大学教授身上发挥了作用,心里不免一番得意。

昆仑饭店这天晚上没什么特别,一样宾客盈门。如果说有特别的话,是今晚这里来了一群毕业四十年的大学同学,全部年过花甲。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之所以在北京聚首,是因为他们的中国现代文学老师兼辅导员姚培青在北京,她今年八十八岁了,三年前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现住在燕郊康养院。他们明天将集体去看望她。而今天是纯粹的同学会,宴会则是同学会的重中之重,选择在堂皇的昆仑饭店举行,无非是为了提高同学会的档次和彰显同学的实力。这群同学里面,的确有富甲一方的人,比如陈朝营,今晚是他请客。

从广西大厦出发的同学到达昆仑饭店预订包厢的时候,发现陈朝营和蓝先栋已经在了。这不令人吃惊,因为他们两人就住在昆仑饭店。令人吃惊的是,本以为会迟到的罗芳,还比多数同学先到。她短发长裙,依然肤白貌美,脸上的两只酒窝依然清甜可人,让后到的同学一眼就把她认出。她扑上来,女同学扑过去一一把她拥抱,互相问候和夸赞。

另一边,向舟、陈映新和蓝先栋及陈朝营也握了手,在沙发上寒暄。四个男同学尽管心态各异,部分貌合神离,但却一致地喜笑颜开、侃侃而谈。

陈朝营说:“向舟,大学的时候,你可是长发飘飘呀,怎么现在变秃头了?”

向舟说:“陈朝营,那是因为我炒股呀,被你这样的金融鳄鱼薅光了,毛都不剩。”

陈朝营说:“你要买我的股票,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向舟说:“陈朝营,你的股票我可不敢买,因为你吸的全是股民的血。”

陈朝营:“我可是合法上市的公司哦。专门搞国际贸易。”

“国际贸易?”向舟说,他瞟了瞟旁边的蓝先栋,“那得通过海关吧?”

蓝先栋装作没听见,继续和陈映新对话。

蓝先栋说:“陈映新,我看你气色不错,是怎么保养的?退休后都做什么运动?”

陈映新说:“我就是唱。退休前唱,退休后还是唱。退休前忙,只能阳台上唱,退休后闲,去树林里唱。”

蓝先栋说:“我学不了你。我怕光。”

向舟听见,转头对蓝先栋说:“你是不是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怕光?”

蓝先栋说:“向舟,我安全得很,你放心。”

向舟说:“那可能是因为陈朝营还没出卖你。”他转头向陈朝营,“陈朝营,你不会出卖蓝先栋吧?”

陈朝营说:“我脑子还没有进水到出卖同学。”

这时,忙着张罗的覃丘克过来了,招呼大家上桌。

大家涌动,但到了饭桌前,却局促了,因为座次排位成了问题。首先,谁坐主位?陈朝营提议蓝先栋坐主位,因为他行政级别最高,又是副班长。蓝先栋推诿,主张陈朝营坐主位,因为是他请客。陈朝营表示不能,说买单的人得坐主位的对面。蓝先栋便提议向舟来坐主位,因为他是二级教授,工资比谁都高。向舟甩头,说他来都不想来,怎么可以后来居上。蓝先栋见陈朝营和向舟都不愿意,便让覃丘克来坐主位,因为他是组织者,行使班长职权。覃丘克自然不敢,但是一回神,像个霸王似的,不容置疑地下令:“既然我是组织者,行驶班长职权,我来安排吧。主位,蓝先栋坐。依次下来,陈朝营、陈映新、苏幼儿、向舟、罗芳、覃兰红……我。陈朝营后,两个两个一起。同学之间,不要再推来推去了。主次不重要,重要的是谈得来,相安无事,相谈甚欢!”

覃丘克的指令居然奏效,大家服从了,各就各位,并且都感到舒服和满意。

酒是好酒,同样令大家舒服和满意。至于上的什么菜,已经不重要,也没人在意了。杯子一举,美酒下肚,举座尽欢,就像一群羊,确立了领头的是羊还是狼。不管是羊还是狼,只要能服众,讨人喜欢,就有前呼后拥的追随。

第一杯酒,全体同学都没有喝,而是倒在了地上,祭奠已经去世的两位同学。他们分别是班长黄孝东和生活委员唐建宁。这两位班干,一位肺癌不治,另一位抑郁自杀,都死在了退休之前。为他们惋惜和思念的酒洒在地上,或许因为地面干燥的缘故,也或许他们魂灵已至,芬芳的酒被迅速吸干。酒渍不在,酒香犹存。

不算第一杯酒。连续三杯下肚,覃丘克感觉第一杯是辛辣,第二杯带有酸味,第三杯有回甘。然后就不自已地一杯接一杯往下喝,像上瘾一样。你敬我,我敬他、她,车轮似的转着喝。再然后,他就感觉飘了,晃晃悠悠,恍恍惚惚。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陈映新和苏幼儿挨在一起,勾肩搭背。他仿佛又看见向舟和罗芳在吵闹、争执,似乎听见向舟指责罗芳为什么要把他写给她的情书都交给姚培青老师。罗芳的回答和解释,覃丘克也听了个大概,意思是那时候她单纯,还害怕,把情书交给姚老师,是寻求老师的保护。

真真切切的是,仗着酒壮人胆,向舟通红的眼睛瞪着罗芳,说:“我离婚两次,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我心里还爱着你!”

罗芳也喝高了,大声回答说:“我也离婚了!”

向舟和罗芳雷鸣闪电般的对答,大家都听见了。喧闹的场面顿时肃静,但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沉默、回味、感伤的时刻可不能太久,陈映新站了起来。这个来自陕北的老汉,把椅子一挪,后退数步,仿佛站在了黄土高原上,然后说:“此时此刻,我该唱歌了。我要唱的是当年我在大学时经常唱的,大家还记得是什么歌吗?”

大家异口同声:“《走西口》!”

陈映新扯开独特的嗓子,唱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陈映新唱了一段后,独唱变成了合唱: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紧紧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也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苍凉、纯粹、激昂、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包间里,穿出了窗墙,浮游在北京的上空,把云吸引、聚集。

这夜,北京雷鸣电闪,大雨倾盆。燠热、干燥的城市凉气习习、湿润柔软,如同一个郁闷的人活血化瘀、七窍通顺。难眠的人们安然入睡。也有人彻夜难眠。

像是早有预料、事先安排,上午的时间自由活动或休息。同学群和群里的同学全部无声无息。随心任性放肆了一阵的老同学们,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打蔫了的花木,需要时间恢复。

覃丘克除外。

凌晨两点,在闹钟和妻子的双重提醒下,覃丘克就醒来并起床了。他和妻子定了今天与孙子去天安门看升旗。平日贪睡的孙子今日格外地觉悟和配合,一被叫醒就不再赖床。他自我洗漱更衣,还戴上了红领巾。

早晨的天安门广场,风过雨停,格外清新,像是特别照顾来自祖国南疆的覃丘克祖孙三人。他们比很多人提前来到广场,占着离旗杆最近的位置。观看升旗,是覃丘克这次带孙子来北京的最主要的目的,是对孙子多次承诺的兑现。当然,这也是他和妻子的主要目的之一,说是首要目的都不为过。对于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他们,没有什么地方比天安门更令他们神往。

晨光中,中国人民解放军国旗护卫队迈着正步,走出天安门城楼,步过金水桥,穿过长安街。他们身姿挺拔,步伐矫健。护旗手手握的钢枪熠熠生辉,擎旗手擎着的红旗鲜艳夺目。他们径直来到升旗台,在庄严嘹亮的国歌声中,五星红旗缓缓升起,仿佛一朵祥云在升空。当五星红旗升至旗杆的顶部,开始迎风飘扬,仿佛龙头飞舞。

覃丘克祖孙三人站在上万人的观旗人群里,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升旗的全过程。老幼三颗心脏怦怦地跳,像是三只同类的鸟儿噗噗地飞翔。这是来自上岭村覃氏家族的三颗心,像五星红旗一样红。

升旗仪式结束,覃丘克欲带孙子去参观北大和清华,没想到孙子傲气地说:“等我考上清华的时候,再去北大看看,或者等我考上北大的时候,去看看清华。”

奶奶迟钝不解,问为什么。

孙子说:“问爷爷,爷爷会告诉你。”

妻子看着丈夫覃丘克。

覃丘克说:“就是说,你孙子呀,将来不是考上北大就是考上清华,不是考上清华就是考上北大。总之,北大和清华,一定能考上一个。”

妻子听了,嘿嘿地笑了,满脸的笑容像鱼跃后的湖水。这个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的家庭妇女,因为家庭有众多的高知而变得明智和开朗。

下午两点,包租的一辆中巴车从广西大厦出发,前往燕郊康养院。

车上除了中文七九级一班的十位同学,还加上了覃丘克同学的两位家属——妻子和孙子。两人额外的加入,增添了车里愉快的气氛,仿佛咖啡里加了糖。

覃兰红抓着邻座覃丘克妻子的手,说:“嫂子,看到覃丘克这么疼你,你又这么面善和贤惠,我好安慰。”

覃妻看看覃兰红,看看前面一排在吩咐司机的丈夫,说:“覃丘克都没有你们这帮同学有出息,所以我才能嫁给他。”

覃兰红说:“不不,嫂子,覃丘克教育了那么多中学生,让他们考上重点大学,非常了不起,我们都不如他。”

覃妻似乎觉得覃兰红的话说得对,点点头,嘿嘿地笑。

在另一排,陈朝营搂着覃丘克的孙子,说:“覃兴立,将来你考上北大或清华,毕业后跟爷爷一样从商好不好?爷爷把大生意交给你做。”

覃孙摇摇头。

陈朝营指指附近的蓝先栋,说:“那就像先栋爷爷一样,从政。”

覃孙又摇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呢?”陈朝营说。

覃孙像是想好了,脱口而出:“我当科学家。现在6G正在研究,到我上了大学以后,我研究7G、8G。”

陈朝营说:“好好好,我等着买你的研究成果。”

覃孙:“我不卖。我献给国家。”

语惊四座。大家瞠目结舌,然后笑逐颜开,其乐融融。

平静、幽雅、高端的燕郊康养院,进来了一群人。他们沉静、斯文、优雅地进来,像浮游湖面的数只天鹅。他们朝已知的地方走去,去见他们的老师。他们的老师姚培青教过他们中国现代文学的课程,当过他们四年的辅导员。当辅导员的姚培青老师,像母亲一样,关怀和照顾他们,让离开家的他们处处感受到母亲般的体贴和温暖。他们中的不少人,如今已经失去了亲生的母亲,而在另外的地方,还有一个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母亲存在,是他们共同的母亲。他们今天相约来到这个地方,看望她。一群老孩子,罗芳是姚妈妈最关爱和最漂亮的女儿,所以由她捧着鲜花走在前面,像招引的蝴蝶。向舟跟随其后,当年罗芳的拒绝,以及姚妈妈管控产生的怨气,此刻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爱和感恩。富贵流油的陈朝营边走边看着坐在轮椅上被推行的残障人,脸上现出恐惧、忧伤的神色,因为他肯定意识到了他的财富将来无法跟他一起火化。双双丧偶的陈映新和苏幼儿情不自禁地互相牵手,生怕一旦分开,就是永别。同乡同姓的覃兰红和覃丘克及其家属比其他人都要释然和放松,像是完成心愿解放了的人。昨晚的宴席上,覃兰红鼓起勇气,向覃丘克道出了分配工作时她替换他的真相,她动用了她当厅长的舅舅的关系,在舅舅的干涉下,她改分配在了桂林。她说出真相并向覃丘克道歉,覃丘克频频点头,加“噢噢”“是”“没事”“无所谓”的口语,她以为他接受道歉并原谅了她。其实覃丘克根本不知道覃兰红跟他说了什么事,因为他喝飘了,甚至醉了。但就算覃兰红不说出真相和道歉,覃丘克也不会计较,因为他早就放下了分配不公这件事,接受并融入命运安排的另一种生活了。

二栋二○一房前,排列着肃静的十二个人,像是一行悄悄开放的花朵,散发着爱的芬芳。房间里面现在住着他们敬爱的姚妈妈、姚奶奶,她或许不知道他们的到来,或许知道。来前,覃丘克是跟姚老师的女儿联系的,远在国外的女儿告诉了她母亲现在的住址和基本情况,然后说阿尔茨海默病的主要症状是失忆,就算你们来看望她,她也可能记不得或认不得你们了。“不过我父亲在陪着她,我父亲可能会记得你们。他见过你们,还有我母亲健康的时候,经常念及你们。”女儿口中的父亲,指的是姚培青老师的先生沈汉福,曾经是大学的副校长,后来调到了教育部,姚培青便随先生来了北京。他们的变动情况,同学们基本懂。陈朝营和蓝先栋来北京的机会多,看过他们几次。姚老师女儿的电话和微信,便是蓝先栋给的覃丘克。

房门是虚掩的,但前面的罗芳还是轻轻敲门,同时呼唤:“姚老师,我们来看您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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