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母亲——孕育作家的摇篮 父亲殉难这一年,母亲四十二岁。她用一个小的可怜的木盒,装了那双布袜,写上姓名和生辰八字,在城外草草地葬了。穷人真是命苦,到死了,连个尸首都没见着。 母亲已经没功夫替死人掉眼泪了,三张嘴,几个大活人在等着她养呢。 可她拿什么养活他们啊,手里没有一个大子儿。仗一打完,太后就溜回北京,用大把的银子填糊洋人。可保卫皇城的“烈士”们,太后早把他们扔到脑后面了。仗打败了,就得大把的赔银子,银子都给了洋大人,怎么还能有钱给穷光蛋?总不能把我太后饭桌上的一百多道菜肴撤上那么一两道吧。再说感恩之情是朝上的,一个小小的护军,太后是不会买帐的。人死了,连勉强糊口的三两“铁杆庄稼”也丢了。这场灾难的余震开始起作用了。 但这一切,都没能压垮从小吃苦、受穷的母亲。她绾起了衣袖,挑起了大梁。她开始帮工洗衣服,整日价端着个大绿瓦盆,从早洗到晚,不偷懒,不敷衍,就是屠户们穿的黑如铁板的粗布袜,她都硬是洗得漂白。晚上,没衣服可洗了,她和三姐就着一盏小油灯,帮左邻右舍的手艺人缝补衣服。这在当时有个讲头,叫“缝穷”。有钱人家的衣服是破了不缝,旧了不补,一扔了之。只有穷人家的衣服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些穷汉子,拉车的,跑堂的,做小买卖的,宰猪的,当警察的,走江湖的,花上俩小钱,把旧衣服拿出来叫人洗洗补补。这样的营生,赚不了几个钱,到也两行方便。 那时北京四角城有句老话: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说是买卖人家大都住在东城,殷实富裕,做官人家多居西城。而北城多是穷苦人家,南城都住些什么人呢?娼、优、走、卒,既穷且贱。偌大一个北京城,等级森严,毫不马虎。东城的人只和西城交往,而北城的人一串门子就来到前门外、大栅栏、天桥、龙须沟,真是自古富贵是一家,贫贱是一家,水火不容,旗帜鲜明。 话说回来,母亲终日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洗得手成年鲜红微肿,粗茧厚皮。缝得不到五十岁的人已经老眼昏花,老态龙钟。然而所得寥寥无几,只能对付度日糊口。夏天吃的是盐拌小葱,冬天吃的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老舍后来自己回忆说:这还不是最苦的呢,苦的时候是把一点菜叶子和粮食掺在酸豆汁汤里,熬成稀糊糊,一天三顿,就算是饭了。有钱人家也有喝豆汁的,细瓷小碗,漆木筷子,再来上一碟芝麻辣咸菜,人家是喝那个味呢。而我们穷人却拿它当饭。 童年时代这段生活,给老舍扫下了很深的烙印。日后,他成了大作家,你让他写皇宫里嫔妃成群,酒宴如流的豪华生活,他写不来。可他写下了《月牙儿》这样催人泪下的故事:“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 四十岁上,老舍写过一个自传,其中有:“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 老舍孝敬母亲,是许多了解老舍的人都知道的。 老舍幼年时期,母亲和三姐每日赶着干活,哥哥出去学徒。有时也去卖点花生、樱桃之类的小东西。大家都无暇顾及他,扔给他一块棉花,一根做活的小线,一片布头,他就能默默地玩上半天。他坐在床上,从不哭闹,也不要求要个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或者门外叫卖的冰糖葫芦。他不爱说话,怕见生人。可谁能想到日后他却写出了几百万言的小说。而且他的口才也是远近闻名的。并曾先后主持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文联”“作协” 这样全国性组织的工作。这大概也是对他几时少言寡语,怕见生人的一种补偿吧。 老舍生性爱花,爱清洁,爱整齐,这大概也算是一点遗传吧。舒永寿在世时,就爱摆弄点花花草草,算是一点闲情逸志。他过世后,甩下几盆石榴和夹竹桃。母亲不管多忙,总是忘不了每天浇水,打枝。老舍大点以后,总是跟着母亲的后面打水,浇花。他经常站在花前,一连几个小时。那沁人的花香曾多少次给予他甜蜜的希望和迷人的梦。 母亲喜欢洁净,无论日子过得怎样清苦,她总是把屋里屋外收拾的利利索索。庆春一直记得柜子上那些缺胳膊短腿的铜活儿,都被母亲擦得铮明瓦亮。 母亲还有几手绝活儿,她会给婴儿“洗三”,会刮痧,会给孩子剃头,会给要过门子的小媳妇“绞脸”。这几手绝活加上母亲的人品,使她在街坊四邻中人缘奇好,人们无论碰上什么小灾小病,红白喜事,都来求她。 说起“洗三”,大概要算是“北京松人”的一绝。婴儿生下来三天,要行洗澡大典。这颇有点西方人“洗礼”的意思,只不过洋人要把这些光屁股小孩弄到教堂里去,洒点什么“圣水”晤的,算是入了教。北京的孩子不用跑那么远,在家里洗洗就行了,只是洗澡水不能用澡堂子里那种清汤儿浑水儿,而是用正经八板的槐枝艾叶熬成的苦水,水里扔进几枚铜钱,几颗花生,几个红、白鸡蛋。然后“洗三”的人开始口中念念有词,祝福着大人、孩子。 她用手沾着苦水,一边擦,一边顺理成章地念下去:“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这类话人们听了几百年了,却谁也不曾仔细咂摸过。干啥要把“小鸡鸡”和知县,屁股沟子和知州联到一块去?这话恶毒啊! 可当上知县知州的人总以为这是从小洗出来的好运气,所以总不免要给自己的孩子们也洗一洗,为的是好子继父业。没当上知县知州的人更要给孩子洗洗,而且格外精心,盼的是有一天能洗出个好运气。就连雍正皇上都是洗出来的,不过皇上用的“洗三盆儿”是铜的,百姓们用的是木盆。无论贵富贫贱,孩子出世后都要行“洗三”的。 负责“洗三”的人恪守着“老妈妈令”,一丝不苟地用姜片、艾团灸了婴儿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部位,再拿块青布,沾些清茶,用力擦着婴儿的牙床。这大约是希望婴儿的牙齿能早日破土而出,长得茁实,长得漂白。 可你想过没有?这才出世三天的婴儿,细皮嫩肉,那经得住这么一擦?婴儿闯到这一关,大都号啕起来,这一哭可有个讲头,叫“响盆”,大吉大利。 这“洗三”的最后一关,就是用一根大葱在婴儿头上敲三下,口中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才出世三天的婴儿被这一洗、一擦、一打,居然能挺得住,不能不说是个技术活。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荣誉。一般只有两种人担负这种职位:迎孩子出世的接生婆和人缘好、为人厚道,有威望的妇道人家。庆春的母亲属于后者。 庆春的母亲虽然精于此道,但她最怕给自家孩子“洗三”。就像穷人家怕过节一样,“洗三”、“满月”、“周岁”之类的典庆日子,免不了要破费一番,家里要啥没啥,三朋四友,三亲六故之中难免有挑理的。但庆春出世后第三天,母亲还是咬着牙着实为他忙乎了一阵,似乎她早就看出了这老儿子日后的造化。庆春十七岁当上了小学校长,母亲对自己的眼力更自信了,她也更加疼爱这个老儿子了。 母亲还有一件拿手活,就是刮痧,街坊四邻谁有个头疼脑热,找上门来,被她三掐二弄,虽说捏个满脑袋青紫,那病痛却是不翼而飞了。这蒙古大夫手法,虽然有些邪乎,却也百试不爽。另外那些长得葱一样水灵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常来求母亲“绞脸”。这“绞脸”又叫“开脸”,也是有些讲究的,这些年青女人们用丝线轻轻地勒去脸上的汗毛,化上装,涂上胭脂,就会显得又细嫩又鲜亮。 母亲的这几手绝活,小庆春是百看不厌,虽说都是些妇道,营生,但他从母亲身上学到了两条作人的道理:大难之中,挺身而出,可谓刚强。宁愿自己吃亏,眼泪往肚子里流,也决不叫别人为难,可谓柔韧有余。这一硬一软被小庆春吃进肚里,细细品嚼,铸就了他日后崇高的人格。 老舒家的顶门杠死了,当娘的再有能耐,也架不住一窝孩子拖累,日子过得更清苦了。门垛上画满了象鸡爪子似的白道道,这都是向倒水的,卖炭的,卖大火烧的赊欠的帐,只等有钱时再按这爪子般的白印还钱。母亲要强,除了这些生活必需品实在无奈才赊帐以外,轻易不敢开口借帐,可拉扯一帮孩子,干什么不得花钱啊。现在这年月的北京人,是想象不出那时拖家带口的艰辛的。现在的人也抱怨,说:一出门就得花钱。这话不假。现在的小青年,姑娘家有俩钱都喜欢置身弹力呢、坚固呢,透着时髦、洒脱。小伙子讲究蹬双“高跟青年式”、“三接头”衬着那么利索、有派。上点岁数的主都好喝俩口,闷一壶。买个“话匣子”听响,弄个“电视机”看画,那一样也不少花钱啊。可你见谁家门上画着白道欠帐?现在的人们,瞒怨上班路远,上车人多,可倒是还有车坐呢。回家一点煤气,“呼”地一下着了,一开笼头,自来水“哗”地流了。可那年月,不出门钱就花海了。吃点水要靠水伕送,七老八十的了,拖着个水车,吭哧吭哧挨家送水,你能不给钱?寒冬腊月,穷人家连炉子都生不起,来个卖炭的,你能不买点炭,弄个炭盆凑活过冬?这社会到底还是进步母亲天复一天,月复一月的缝着,洗着,到了年根,还得加把劲,多挣个块八毛的,好在头年吃上顿带肉的饺子。 小庆春被茶水擦过牙根,牙确实长的挺快,挨过大葱打的脑袋的确和大葱一样聪明。他看见了刘家杀翻了两口肥猪,孙家请了两座供佛的“蜜供”,总要回家认真地禀告一番。并且天真地问母亲:“妈,是一个肉丸的饺子好吃,还是咱家的菜饺子好吃?”母亲能说什么呢?穷人家一年到头能吃顿带肉的饺子,就是很大福份了。还在乎是菜多、肉少? 母亲说了:“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面、割肉,饺子是自己捏的,就好吃,就吃的香,吃的硬气!” 从母亲的话里,小庆春渐渐悟出了作人的道理。人穷志不能短,要自食其力,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