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初到重庆的日子 江与孙水会汉嘉,南下叙州会金沙沪州南会黔沪水,都邑逐渐成繁华《重庆府》清。张之洞打从大禹娶涂山的传说算起,重庆约摸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倘若不把传说算在内,光就巴国定都也有三千年了,重庆是座古城。 因为有嘉陵江、长江,重庆自然也就有了码头。而这古城是建在一座座山上的。房子是一层层沿着山垒起来的,漫山遍野的房子。天一擦黑,家家点灯——应该说是亮灯,这山城从一九○三年就有了电灯。电灯一亮,打远处望去,你都猜不准哪儿是星星,哪儿是灯光。 重庆这地方繁华暄闹,交通也算是四通八达,委员长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把政府机构一骨脑全迁到了这儿,立重庆为“陪都”。升了格的山城很快便被妆扮成了一个“俊俏的妞”,酒肆茶楼,戏馆影院林立,但分人间能有的乐子这儿差不多都有了。要是没有日本飞机撵在屁股后头狂轰滥炸,谁不说这儿真是个“太平盛世”。 重庆是个好地方,可有一条,老舍不敢恭维,那便是位于“三大火炉” 之首的酷热。 比起南京、武汉,重庆要更热上一层,这四处是山,大山小山,楞把凉风都挡在了山外,把热风窝在山里。 虽然怕热却没有睡过凉席的老舍,终于也熬不过,购得一张席子,然而,席子也救不了热,他照旧没完没了地流汗。“心理凉法”的口诀、“心静自然凉”,每日诵过十遍二十遍,也皆因挪了窝,而不再显灵了。只有咬牙硬挺了。 老舍落脚在青年会。他来不及再想三十九岁是否还算是青年,能在重庆找个睡觉地方,并不比打日本容易。 青年会对老舍热情欢迎,负责接待的黄先生非常内疚地对老舍先生说:“我们这里的房子都住满了,如果先生不嫌弃,这里到还有一间放机器的屋子,只是很小,又黑,通风也不好……” “没关系,黄先生,我就住那里吧。” 黄先生于是急忙带老舍去机器房,总算在废弃的机器堆中给写家腾出了“立锥”之地。黄先生再三表示,一有机会,便会给他调整一间稍微舒适一些的房子。 这会儿,老舍也感到了非常疲倦,稍事休整便躺在了床上,任凭蚊子在耳边喃喃细语,任着汗水自由纵横,他很快地便进入了梦乡。 “因为在社会部成立之前你们便成立了‘文协’,所以现在你们要补行呈请立案,这包括……”面如铁板的社会部官员数着手指头:“呈文、计划书、理事履历表、职员履历表、工作报告、还有会员名册、会章。” “好了,这些我们可以去办,但什么时候能批下来呢?” “那一时还难说。”铁板似的社会部官员说。 老舍有些焦急,鬼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冒出了一个“社会部”,并强令“文协”在重庆的一切活动暂停下来,理由是“文协”未经社会部的批准。没批准的原因当然也很简单,社会部刚刚成立。 老舍离开了社会部,心里思索着如何应付这些官老爷的发难,半路上正好撞见了宋之的和葛一虹,他们一看见老舍,便拿出一纸公函,这是国民党宣传部请“文协”帮助编制一份“民众游艺指导法”,里面包括歌曲、戏剧、鼓词、游戏、故事等等。 “好了,有主意了。”老舍一拍大腿,高兴地说,“社会部不是不让咱们‘文协’活动吗,这件差使是宣传部让干的,自然没人敢管,等咱们工作起来,‘文协’的存在也成了既成事实,到时候再疏通疏通,不愁社会部不给咱许可证。 宋之的见状,也就不再犹豫:“那咱们就干起来了,可是人手……” “眼下在重庆的会员人数很少,我看你和一虹、何容君,当然再加上我,咱们就先干起来吧,您说呢?”但凡碰到求助旁人的时候,老舍总是在最后加上一句:“您说呢?”透着商量。 办呈文和社会部打交道那些戛七马八的事都交给了萧伯青,何容也放下了手头正在赶着的“抗到底”的稿子,老舍、宋之的、葛一虹各把一摊,编新歌,写新词,反正把与抗战有关的内容都加进去,有时也情知道少了些艺术味儿,却因为有了抗战味,大家便也就做得格外起劲儿。 鼓词自然也归了老舍,他学过、唱过,虽然只能算是个二把刀,却总比那些不摸门的人强了不少。 青年会的黄先生果然没有食言,机器房不住了,老舍与何容搬进了楼下的一间宿舍。因为光线差些,黄先生再次郑重其事地保证:“先凑合着,等有了机会,咱们冉调。” “个管怎么说,这已经不是机器住的地方,是吧?何容君。”老舍见黄先生走了,喜孜孜地对何容说。 “住的地方我倒不大在乎,可我倒在乎香烟,以前咱抽什么?‘大前门’、‘大婴孩’‘使馆’牌,对不?到了重庆,咱改抽了‘刀牌’,‘哈德门’,现在可好,咱抽上了这,”何容掂了掂手上的“船牌”香烟,“这是人抽的吗?净是些烟埂子,半天抽不上一口烟,倒是锻炼了肺活虽,看来这烟,是非得戒了” “何先生要戒烟,那可是好事,如今咱们穷哥们背井离乡地出来逃难,吃不敢进大菜馆,喝,也就闹两口地瓜汤,睡的地方还净是些臭虫,为啥? 穷啊。可咱还抽的起两口烟,您说戒了?我信,我不信谁信呢?您又不是戒一回了。 “唉,早晚我非把烟戒了不可。”何容无可奈何地笑了。 给宣传部的“民众游艺指导法”按期交卷了。黄先生的保证也再次兑现了。老舍和何容“升级”住到了楼上,屋子宽敞,光线也好,推开窗户便可以看见江水,而这时徐悲鸿夫人蒋碧微又为“文协”物色到了一处房子——临江门横街三十三号。 临江门沿嘉陵江到大溪沟、牛角沱,算是新市区,自从政府机构大批迁来重庆,使加速了新城区的“繁华度”。“文协”租用的房子有着一面大窗户,而且面临嘉陵江,比着一般的房子要风凉,位置好,办事也方便,老舍看中这处房子后,马上租下来,并叫萧伯青立即住了进去,“文协”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眼见着“文协”的会员们一批批奔着临江门来了,“文协”热闹起来,老舍四处奔波,终于得到了社会部批准的许可证,并在教育部备案,“文协” 可以正式活动了。 十月八日,《抗战文艺》二卷五期(总第十七期)在重庆出版了。 十月十二日,“文协”在中苏文化协会四川分会举行了到重庆后的第一次会员大会,“文协”到重庆后又发展了一些新会员,邀请了陈布雷、陈铭枢做“文协”的名誉理事。这次“聚会”约有七十多人,新老会员济济一堂。 为了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两周年,“文协”武汉办事处举办了纪念会,由冯乃超主持。 重庆“文协”总部也举行了盛大纪念活动,与会者两千多人,谢冰滢、陈波儿女士向鲁迅遗像献了花圈。老舍代表“文协”讲话:“为什么鲁迅先生逝世有着成千上万的青年们哀悼和纪念呢? “简单的说来,就因为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着年轻的战斗精神……我们中国人一到了中年大抵就消失了前进的精神,甚至向后退,拉住时代。…… 而鲁迅则不然,他永远是前进的。……“热烈的掌声伴着两千人的高呼”鲁迅先生精神不死“,老舍也对一个写家能在人民心目中留下如此不朽形象而深为激动。 十月二十五日,武汉陷落了。 “文协”会员们四处奔波,征集了一万封慰问信附在募集的冬衣内,寄往前线,激励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为了宣传抗日,为了“文协”的工作,老舍先生没日没夜地奔忙着,这天,他碰巧又撞见了也来到重庆的富少舫(山药蛋),富淑媛父女和唱山东犁铧大鼓的董莲枝女士。他们已不是初交了。 “舒先生,听说您又写了不少鼓词啊?”因为和老舍先生对劲,所以富少舶总是愿意最先演唱老舍先生的段子。 在重庆,老舍仍然没忘了通俗文学的任务,仍在不断地写,他手头正好就有一个新写的段子《新栓娃娃》,所以听少舫一说,就笑着答到:“巧了,我这儿刚好有个段子,您给瞧瞧。” 少舫接过老舍递过来的鼓词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便哼了起来,哼着不过瘾了,又索性拿起家伙,按着板踩着点唱开了。 这时老舍发现立在一旁的富淑媛一直噘着个嘴,不由悄声问:“姑娘,又和你爹逗气了吧?” 听得老舍问,少舫停下来,说:“嗨,这不争气的东西,都这么大了,心里光知道玩,你说她吧,她还和你呛呛,气得我捎了她几巴掌,”少航摇了摇头,“咱是干什么的,是卖唱的艺人不是?你要是玩意儿不行,指着什么吃饭?不勤练着行吗?光想着往街上钻,教你的这点子玩意儿一点都不往心里走,我看你将来能指着喝西北风挡饿!” “富先生,您话是对,可姑娘大了,还是不能动手打,回头我和她聊聊。 您也别生气,我今儿这还带着好玩意呢。“老舍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了一瓶沪州老窖。 “这可是好东西,今儿咱好好喝两盅。”看见了老舍先生,富少舫打心眼里透着高兴。 老舍回到青年会,警报又响了,何容用衣服把窗户封了个严严实实,又坐下来看稿。 “那儿有篇华林拿来的稿子,他说你是《抗战文艺》的编委,指名要你看。”何容对老舍说。 “他为什么不去给蓬子看?稿子不是蓬子管吗。”老舍不解为何非让他看。“那谁知道华先生怎么想的。” 老舍低头翻看着华林的稿子。这是一篇论战文章,华林已经不止一次地拿这样的文章来,攻击目标几乎全是“文协”中的左派人士。老舍心里明白,文章一发,必然会引起一场论战。老舍以前曾和华林说过,大敌当前,应该共同抗日,而不要互相攻击。 老舍提笔给姚蓬子写了封信,意思是:华林申文章已经看过,味道好象不大对头,最好是不要发,最好是劳蓬子亲自和华林谈谈,以免误会。 华林的文章没有发出来,这使得他大为恼火,他攻击老舍是个貌似中间派的左派,没想到他竟言中了,老舍也参加了一场论战。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初,《中央日报》请来了著名学者梁实秋先生编辑《平明》副刊,不知梁夫子为何心血来潮,在副刊“编者的话”上,竟摊出一个“与抗战无关”论的观点。此时,国内投降派论点尘嚣日上,蒋介石的信徒王克敏极力挑唆国府大员们投降日本,后来他索兴跑到北京公开组织起汉奸政府。在这投降派一派胡言的骨节,梁夫子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抗战无关” 论,不得不叫人打个问号。 “……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 倘若仅是此语,怕也不会惊动诸文人,而以为不过是一番自以为是的清高,但梁夫子又开始对“文坛”的“盟主”、“大将”的一通挖苦,明眼人便不难看出梁先生所指了。 “所以‘文坛’我根本不知其座落何处,至于‘文坛’上谁是盟主,谁是大将,就更是茫然……” 梁夫子是冲着“文协”来的了。 梁先生这一手,立时引起了回敬,宋之的、姚蓬子首先迎战。 老舍虽然也对梁夫子的话觉得不顺耳,但看见左派的宋之的,右派的姚蓬子都开了火,他并没有发言。他觉着,假如是党派之争,我参加进去便破了自己立的规矩,设若仅是门户之见便更没有意思。等到《抗战文艺》上发表了宋之的、姚蓬子等的四篇批驳梁夫子的文章后,老舍也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他如今不是代表着他个人,而是代表着“文协”。 于是他也挥笔写了一篇文章,结结实实教训了梁夫子几句。 “……值此民族生死关头,文艺者之天职在为真理而争辩,在为激发士气民气而写作,以共同争取最后胜利。 “……梁实秋先生个人,容或因一时逞才,蔑视一切,暂忘团结之重要,独蹈文人相轻之陋习……破坏抗战以来一致对外之文风,有碍抗战文艺之发展……” 写到末了,老舍讲道:“目前一切,必须与抗战有关,文艺为军民精神食粮,断难舍抗战而从事琐细之争辩;……敬希本素来公正之精神,杜病弊于开始,抗战前途,实利赖焉。” “文协”的同仁们看了老舍先生的文章,个个赞不绝口,于是决定文章以“文协”给《中央日报》的公开信形式刊出。正在这时,张道藩却找上门来了。 他把老舍请到了自己的“宫邸”。并十分客气地对老舍说:“舒先生,我一向是十分敬重您的。” 对于张道藩,老舍虽然也听说过不少议论,但他觉得张为“文协”办事,还是尽了一些力的。而且张经常把“团结须精诚,要化除已见,消灭私心。” 挂在嘴边。 “老舍先生,我请你来,是想请你为国家,当然,也是为了‘文协’做一件事情。 “您说吧。” “为了团结为重,请舒先生抽回那封致《中央日报》的公开信。” 张道藩为老舍点上了一支烟,观察着他对这句话的反应。 “请你讲讲,这是为了什么?” “好。”张道藩见有机可乘,便摆出了一付推心置腹的样子。“梁先生的话有些是欠缺考虑,得罪了不少人。我并不想替他辩解。可是如此兴师动众,就连您这位从不参加文艺界之争的人这回也参加进来,这会给梁先生精神造成很大压力。” 听了张道藩这几句满带怜惜之情的软话,老舍心有些动了。 “他还要做学问,还要教书,这样一搞使他今后也难于做人了。总应该给人家留个回旋的余地吧。我这人是个干不成什么大事的软心肠,他找了我,也承认了他的有些说话欠妥,只是希望您的文章不要见报,”张道藩说着,透出一付戚戚惨惨的样子。 “可我们已在《抗战文艺》上发了之的、蓬子的文章。” “那些文章是代表他们个人,您这篇份量就不一样了。”老舍想起了自己那篇文章是“文协”给《中央日报》的公开信。“你说的倒也有理,梁先生既然承认自己说法有误,我看倒也不必纠住不放……” “这么说,舒先生同意撤稿了?我真要替梁先生谢谢你,您这是团结为重。” 在送老舍出门的时候,张道藩又显得十分贴己地说:“已经有人准备利用您这篇文章向政府施加压力,扰乱政府抗日救国的统一部署。” “有这么严重?”老舍十分诧异。 “有些人的话,先生一定要特别注意,现在人心不古,人世复杂,搞不好就会上人家当的,舒先生也不能不防啊。” 回来的路上,老舍咂摸着张道藩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儿,他有些后悔不该轻信了他。 他逐渐悟明白过来,张道藩其实并不是替梁实秋来说情,而是怕他这篇文章会给国民党的最高舆论权威《中央日报》蒙上“消极抗战”“悲观抗战” 的色彩,他是在替《中央日报》说话。 老舍隐隐约约感到了张道藩让他上了一个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