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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出逃

时间:2016-09-1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老舍 点击:

第十七章出逃

如今在老舍的眼里,大海已失去了昔日的色彩,崂山啊,栈桥啦统统丧失了魅力。

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北京城沦陷了。

这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中国平民百姓身上。要当亡国奴了,偌大个中国面临着亡国的危险,谁能不揪心啊?为了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城,老舍的父亲曾拼出了性命。而今,日本人占了北京城,老舍的母亲和千千万北京城的市民都成了沦陷区的难民。

黄县路六号两扇临街的铁门紧紧地关闭着,老舍不想见客,不想吃饭,就连每日必得抻抻胳膊动动腿,练几路拳脚,耍儿套刀枪的兴致也都没地儿找了。这摆着几盆花草,几把藤椅,挂着一两幅字画极为俭朴的客厅,曾几何时总是“招惹”着不少人。学生们来讨教问题,同事们来切磋学问,后来,老舍弃了教职,专营写作,成了职业写家,来的人更多了。聚在这小小的天地,没完没了的扯着闲篇。现而今,老舍宁愿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客厅里,望着墙壁发呆,叹气。

只有妻子才明白,他这是为了什么。

头一个月,芦沟桥上的中国军队和日本人乒乓五四地于了一仗,人们满以为,北京城兴许是能保住,没承想,到底还是叫日本兵给占领了,城里驻扎的中国兵,平日里趾高气昂,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动不动还冲着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现如今,国难当头,该轮到他们替老百姓使劲的时候了,这些兵却大撒手脚底板抹油——颠了。把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甩在脑后边,丢给了如狼似虎的日本人。

老舍恨不能立时自己就成了一个兵,上战场和日本人拼命,他多希望手中握的不是笔,而是一杆枪。这几天,他总是爱摸着摆在客厅兵器架上的刀枪棍棒,一言不发,大约是在寻摸着打起来,大刀扎枪虽不是飞机大炮的个儿,设若面对面交手,玩起命来,日本兵也不见得是练家子的对手,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反正不能再象“八国联军”那会儿,躲到破箱子里。

老舍好象默默地等待着……

头些日子,老舍又得了个女儿,赶上下雨,便指雨为名,叫舒雨。他如今已是二女一男的父亲了。高兴之余,他把仆人老田拉到一边儿喝酒聊天。

他问老田,“想咱那北京城不?”

老田应道:“先生,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咱这老北京,那有不惦着故土的呢?您瞧着青岛地面好吧,又太平,又有大海,可总不象咱北京,城有个城样,街有个街样,还甭说老北京都惦着的什么豆汁啦,麻豆付啦,爆肚、煎罐肠之类的小吃,单说这人碰见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时,总是鞠躬、作楫、请安,透着就那么客气,招人待见。这地的人倒好,一张口,嗓门扬出去好几里,那里像是问话,不知道的主儿还当是吵架呢。

您得说我这是挑眼,我也知道北京人的毛病。就比如这街面上,碰上场抡胳膊打架的场面,咱北京城的松人,要不结打旁边溜过去,假装没看见,要不就凑在一边看场不花钱的热闹,指不定那位爷还会拍着巴掌,叫着板给声好,纯数是起哄架秧子。山东的爷们就不这样了,人家就爱打个抱不平,不断出个是非曲直不撒手,这点咱北京人比不了。“老田的话让老舍听得眉展眼开,”您说的好,赶明儿回北京,我做东,请您上便宜坊吃鸭子。“

老舍聊起北京,便会有说不完的话,扯不断的乡思。他曾计划等小女舒丽周岁时,合家回北京一趟,过个春节,带孩子逛逛厂甸,也让他们见识见识父亲、母亲生长的地方,可现在,日本人来了,一切都搅活黄了。

北京城又像当年庚子年一样,跌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时,齐鲁大学又来重新聘请老舍回校任教,老舍同意了。乘这功夫,他想到上海走走,一来见见朋友们,二来把一些有关出版的事宜料理一下,最主要的,是想出来散散心,把憋闷在肚里的恶气出出去。没想到,上海的陶元德接到老舍要来上海的信的时候,北四川路、军工路已经响起了日本兵的枪声。8月13日,淤沪抗战拉开序幕。正要登船离青赴沪的老舍接到了陶元德的加急电报:沪急勿来。北平陷落,上海战祸,舒舍予眼瞧着战火四起,还有什么心思,躲个清闲,去著书立说、去讲授文学写作。如果可能老舍宁愿去给学生们讲授抗日学。去年,平津学生游行示威,大声疾呼: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现今,齐鲁、淞沪也成了开水锅。眼瞧着,整个中国都被战云笼罩着,他苦闷、徬徨、不知该把这一腔热血洒到什么地方。

不久,便携带全家重又回到济南,这里的火药味比青岛浓多了。

“韩大帅”一边私下里和日本人紧飞着媚眼,一边嘴里高喊着抗日,济南城人心惶惶,不少有钱人,都赶早往内地安全的地方跑。

也有不甘心当亡国奴的,硬梗着脖子结伙投奔义勇军,和鬼子拼命!

住进齐鲁校园里常柏路2号的教授楼,比起青岛黄县路那幢房子又阔了许多。老舍喜欢楼前楼后密密匝匝的常青松柏,更喜欢从楼上远远看去的千佛山,马鞍山。刨去大不列颠,在国内,这算得上是老舍住得最如意的房子。

初来乍到,免不了儿番应酬,但分留点心眼的人都不难看出,无论中国教授,外国老师都象怀里揣着个兔爷,嘴角上挂着不能再客气了的客气话,耳朵却支楞着听着离这似乎已经不远的炮声。日本人进攻的速度不慢,市面上的谣言更快,惜命的收拾好细软,随时随地里准备着远避它乡。

泉城,在每日每夜的惶惶不安中渡过。

齐鲁大学虽已开学,但国难当头,先生无心教,学生没心学,每天都有一些熟人前来和老舍告别,到南方去了。

老舍一时还把不准自己在这动荡时刻应先迈那一步,终日抱着部《剑南诗稿》吟诵,“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他似乎在等着一天,国家在召唤,他便要和那些不甘心亡国的热血青年上战场去和侵略者拼性命。

老舍叹气了,他想投笔从戎,可偏有妻儿老小,一大家子拖累,让他如何割舍得开?

妻子早已窥破他的心底。大丈夫捐躯报国,千百年来乃被视为国人之美德,女人的深明大义,扯儿牵女,孝敬公婆,便也是国人的楷模。这些小小不言的道理,妻自然是明白了。

但她也知道,丈夫不是操戈之人,身体又较他人弱些,他应该早些脱开这战乱之地,因为他的力气并不在胳膊上,肩膀上,而在头脑里,在手上,在他那只战斗的笔。他可以呐喊,或大声鼓励,摧醒人们去战斗。

再不是风景宜人的泉城了。

老舍每天看着大批从北而来的难民,心里不是个滋味。日本人的飞机乍着膀子,抹着腥红的太阳,发出嗡嗡的响声,在天空中来回兜着,指不定什么时候,膀子一抖,炸弹带着响儿就撩了下来。难民没过完,军队便也溃退下来,一个劲儿地奔了南边,拽都拽不住。老舍心里明白,丢济南是早晚的事了,指望不上政府的军队。

晚上,当他独自呆坐书房,眼望窗外的星空,兀自落泪,手里握着那诗稿。

几天来,老舍己没有闲心和家人和朋友海阔天空地幽默了。

妻拢住孩子们,不让他们去打搅他,孩子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静悄悄地游戏,压低了声音说话,而不再像往日那样闹哄了。

家里笼罩着一层孤寂而冷落的气氛,家人心里也都猜测出,不久,这个家就要发生变化了,往日的宁静日子,在国难当头之时,一去不复返了。

数日前,一位朋友来信邀老舍南下武汉,和文化界诸多同仁一起,以微薄之躯报效国家,宣传抗日。

经过反复思索,老舍决心已下,他要投身这抗日的洪流之中去,而不能囚在家中叹气了。只是要寻个适当的机会,与妻子说明。

这时,沧州沦陷的消息已在泉城哄开了,人们好像已经听见了日寇进攻的炮声和皮鞋踏地的沉重脚步声。

本来那些还绷着劲,指望“韩主席”能挡住日本人的主,这时已不愿意以身家性命去试“韩老大”的诺言了。公路上、铁路上已挤满了闹哄哄南去逃难的人群。

该是拿主意的时候了。

夜深了,妻还坐在床边手里缝着孩子们的小衣服。她明白,心事很重的丈夫有话对她说。

然而,这第一句话真是很难出口。他明白妻子日后肩上的担子会是多么艰辛沉重。

闷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了,“青,我不能这样呆下去,我得走。”

妻子听见了。她知道早晚会听见这句话的。她说:“你放心走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尽力拉扯着孩子的,我还能教书,教学生们认咱们中国字,教学生不忘咱们的国,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去吧……”

妻子的深明大义,让老舍非常感动,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呢?于是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主意已定,但同事朋友劝老舍马上走时,他还是说,绷绷儿,再稍绷绷一会儿。楞是等到日本兵已推进到了黄河北岸,离济南城只有几十公里了。

老舍认真准备起走的事,赶到十一月十五,街面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妻子提起事先已准备好的小箱子,督促他立刻启程。他看着已收拾好的行装,心乱如麻,这次分手,还指不定何日再见,他眼角有些湿糊糊了,真是万般无奈啊。

他依次亲过了孩子,看着那一张张天真的小脸,几乎失去了跨出门去的勇气。

“快走吧,别耽搁了。”妻又在催他上路。

他咬住了牙,对妻子说,“那我走了,这里的一切就拜托给你了,多保重。”

他返身走出了家门,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

天擦黑时,猛听见三声巨响,火光照红了半边天,国军炸了黄河铁桥。

这爆炸声给逃难的人们带来了更大的恐慌。

一位送行的同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老舍弄了一张去徐州的火车票。有了车票,老舍心里踏实下来,知道这次是定要走了,心里又感到一阵难过。他喃喃地对这位同事说:“仁兄,您请回吧,上车的事我自己对付得了,拜托告诉我家人,等到了武汉我就写信来。”

“舒先生,买到票才是头一关,能上得车才是关键,走不走还不一定呢。”

这位同事近日经常送客,已经很有些经验了。

果不其然,好容易等到火车进了站,上车的人们一下子乱了套,争先恐后涌上前去。所有的车门、窗口都挤的满满腾腾,行李、皮箱、孩子在人群头上,肩上传递着,更有人花钱雇了几个大汉把住车门,用身子挡住旁人,让他们从腋下鱼贯而入,这举动自然会招来一阵阵骂娘声,然而逃命的人并不在乎几句漫骂。

老舍傻眼了,这阵势,他只有看的份了。

更有人开始爬上车顶,自认为只要离了济南便太平了。老舍有些灰心了,他扯了扯同事的衣袖,低声道:“仁兄,咱明儿再说吧。”

“不慌,再候候。”

这位仁兄倒很沉得住气,他带着老舍,挨帮去敲那些还没启开的窗户,嘴里念叨着,“帮帮忙,帮帮忙,谢谢您啦,”一路走一路敲。老舍耐着性子相跟着,眼瞧着就要到了火车尽头,老舍停下步来,心说,今儿八成算是走不成了。

这时却见那火车的最后一面窗子很不情愿地打开了,一个烧茶炉的把熏黑的脸伸出来,只见那位同事赶紧在他手中塞了些什么,大约是“袁大头”

之类,然后拼命向他招手。他不敢怠慢,撤腿奔了过去,在那茶炉工和同事的帮助下钻进了车窗。

那烧茶炉的将老舍扯进了车厢,便完成了受贿后的义务,转身不理他了。

这时同事悄悄贴着他耳根子说,“今儿还算顺,两块钱,您就上来了,便宜。

您保重吧,我回去了。“老舍十分感激地向他挥手告别,然后回过头来。这车厢里坐了一帮子兵,正在打牌。忽然间见有人占了他们的地盘,便骂骂咧咧耍起了威风。

国难当头,看见这一伙子兵逃离战场,却在这儿向老百姓耍威风,老舍再也忍不住了。他冲着这伙丘八大声喝道:“你们要怎么着!有本事找日本人使威风去,在这里逞强算什么本事!”

这些粗胳膊大腿的丘八们楞住了,他们从来不怕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却叫眼前这个带眼镜的读书人的气势镇住了。

看见周围的乘客都在瞪着他们,怕犯了众怒,也就没敢撒野。一个老兵立起身岔和着,“算了,算了,何苦和一个读书人较劲儿,来,玩牌,玩牌。”

于是这伙大兵又开始埋头推开了牌九,“天牌”“地牌”的招呼上了,不再睬立在一旁怒气未消的老舍。

因为有了刚才的“英勇”举动,车厢里的乘客对老舍生出了几分敬意,有人把他拉过去,勉强腾出个立脚之地。老舍望望这周围一张张饥黄、憔悴、恐惧、失神而沮丧的面孔,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终于,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开车了。老舍觉出脚下可以活动一点了。

便学着别人的样子,蹲下身坐在了地板上。车走走停停,人昏昏欲睡,四周已经扬起了不协调的酣声,老舍看着周围的人,却愈来愈睡不着了。椅子底下,行李架上,但分能“塞”得进一只腿的空当,身体打着勾溜儿,准定塞得进一个人。坐在老舍边上的一个老头,大约窝憋的久了,喘着粗气,重重的咳嗽着。那一起一伏的背脊撞着老舍。老舍忍不住,抬起手替他轻轻地捶了几下,老头想回过头来感激几句。老舍用手推住老头的身体,急忙说:“您甭动。”

老头叹气了,低下头,自己叨叨着:“这算是什么世道,临到黄土埋到嗓子眼儿了,还要……咳咳……”

咳的又紧了,老舍急忙去捶。听老头的话是地地道道的京腔,老舍心里一阵发紧,他多想亲耳听听北平的消息啊。

“大爷,您上车几天了?”

“算今儿,三宿(xiǔ)了。从哈德门出城,走走站站,心里总巴望着队伍能和日本鬼儿干起来,一直到了沧州,也没见个动静。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这辈子往南没出去过土城,往北最远就是天桥。闹长毛、闹八国联军,我也没出了北京城,现在可好,一个小日本、弄得我到死到死,还得背井离乡。”

老头说着,从布满鱼网纹的眼角边滚出几颗老泪。稍倾,老头指着车里说:“您瞧,这遭的是什么罪!?”

人们睡死过去了。

车停了。

因为天亮了,人们便格外地关心自己的身子现如今在什么地方。老舍也踮起脚尖,想看个明白。可惜,凭他的力气,他也只能看个五、六分。这是津浦线上的一个小站,站上的难民比车上的还多着几倍。逃出来命的主儿,眼下又在琢磨着肚皮。有钱的买点现成的,囫囵个儿地嚥下去,只求别前心贴上后心。没钱的,花样就多了,有点本事的,就地搁摊,耍两下戏法,走两趟拳脚,占个阴阳,卖两包耗子药,但分能混上口饭吃,什么也都干了。

老舍摸着腰里仅有的五十块钱,按理说,文人最是无能,笔杆子摇不动了,又不甘心靠卖力气混饭吃,孱弱的身板加上薄如纸的脸皮儿,文人便绝了生活。而老舍似乎并不在意,光是耍一阵刀枪,便用不着发愁饿肚子。

一阵凄婉的歌声在小站上飘着,车里的人再次争先恐后地把头伸出窗外。人群中央,一个破衣褴衫的姑娘用手扯着长长的辫梢,歌声便是那姑娘的。旁边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看上去是父女两人。

“卖艺的。”

“什么卖艺的,还不是逃难的。”

人们议论着。

“这是演戏的。”傍着老舍的老头说。

“演戏的?”

“嗯。你听,人家唱的全是东三省的事。”

果不其然,歌里唱的全是东三省的事: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流浪,流浪……

歌没唱完,车上、车下已经欷歔一片。回头看看老头,也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沉甸甸的心更沉了。

果不其然,那父女两人除去假发、假须,活脱脱两个年青人,他们领着头在喊:打回老家去!

收复东三省,收复华北!

打倒卖国贼!

老舍激动了,手也跟着举了起来。

日本的飞机嗡嗡地跟着屁股又追来了,转了两圈,嗡的一声又飞走了。

逃难逃出经验的人立刻站起来告诫大家,成群的飞机,带着炸弹的飞机,说话就会追来丢弹丁。火车晃了一下,慢慢地滚动起来。车厢顶上,四敞的车门又挤进了一些难民,人们不再喊不再骂了,搁在心里头的良心但分没叫狗吃尽了,一阵歌声之后,便又重新发现了。火车带不走的,便循着人流缓缓地向南向西移动,肩挑背驮、扶老携幼,除了偶尔一两声婴儿的哭声,便只是嚓嚓嚓参乱不齐的脚步声——没有希望,没有目标,没有尽头的呻吟之声。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这逃难的人们组成了一付人生悲惨的图画。老舍想起了家,想着咱的国,难道就这样完了!?他咬住了牙,才没让涌上来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就是要当亡图奴的日子,这是战争啊,是关系到民族存亡,国家存亡,人民存亡的一场残酷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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