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苏北地区，湖河塘渠，阡陌交错，百米遇渠，千米逢塘，三里临河，十里见湖，渠水淌向塘，塘水连着河，河水流向湖，天然丰富的水资源，自然也给鱼虾提供了舒适的生长环境。里下河苏北地区湖河塘渠里游动的鱼，有鲫、鲤、青鱼、黑鱼、鳜鱼等上得了殿堂大厨之手的有鳞鱼，也有泥鳅、黄鳝等下得民间厨房的无鳞鱼。无鳞鱼并非真的不长鳞片，而是鳞片细小，人的肉眼难以察觉而已。无鳞鱼因其喜欢与淤泥为伍，又加之通体粘液滑溜，早年间，无鳞鱼少有人食之，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对乡愁的惦念，再加之无鳞鱼营养价值的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对无鳞鱼无比青睐。无鳞鱼一旦成为城市人的盘中餐，是为自己赢得名声而喜?还是为物种频临绝种而悲?真不得知!唯有借助笔端，图画一尾尾无鳞鱼，聊以自慰淡淡的乡愁……

泥 鳅

泥鳅，里下河乡村俗称“鳅鱼”。多般生长在淤泥丛生的池塘、水渠、秧田茨菇田荸荠田和藕田里，它们对水质要求不是太高，水越是发绿或浑浊，它们越是喜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田间所用肥料还是农家肥，又加之泥鳅少有人捕之，因而泥鳅的繁殖量惊人，去秧田里除草，泥鳅拱脚是常有的事，水渠里泥鳅拱土呈现开水翻滚水泡状常现。那时捕泥鳅多般是孩子玩乐之事，即使偶尔成人捕之，也多般是家中有了孕妇，捕几条熬汤催乳之用，不过捕泥鳅熬汤催乳的人家家境多般贫寒，因农村有这样的习俗，说是鳅鱼汤易催乳不假，但婴儿食其乳，长大成人皮肤多般黝黑如鳅，俗称“黑塌子”，一般人家不愿孩子落下黑塌子诨名，都不选择泥鳅熬汤催乳，除非那些特别家境不好的人家不得已而为之。“黑塌子”一说，无科学依据，但有人为证。邻家曹二哥是村里皮肤黑得出了名的黑塌子，据说他幼时喝的就是他母亲喝鳅鱼汤催的乳，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都这样用瘪嘴牙床笑说“黑塌子”曹二哥，气得童年少年的曹二哥见鳅鱼如仇敌。

曹二哥与鳅鱼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自创了多种捕鳅鱼的方法，我们跟随其后，也学到不少。最简单的捕鳅鱼的方法之一是用“卡”捕，一根缝衣针，米把长的棉线，穿针就针中打结，再穿上黑粗蚯蚓使针包裹其中呈“1”字型，线一段扣在米把长的竹端，这样就算一把“卡”做成。炎热夏天的傍晚，几十把或上百把的“卡”插在池塘、水渠边，让含针的蚯蚓半悬在水中，待到第二天清晨收“卡”，几乎每张“卡”上都坠着一条或黄或黑的肥嘟嘟的鳅鱼。吃“卡”早的鳅鱼，失去了生气，针刺着鱼嘴，鱼身笔直;吃“卡”晚的，提竿，鱼在线上挣扎，那架势像似要挣脱嘴中的卡针。一般“卡”捕到的鳅鱼多是大块头，轻则一两左右，重的达二三两，往往百张“卡”的一早收获总有十多斤，一条条取“卡”扔在澡桶里，活的乱蹦带跳，死的躺在桶底，蹦蹦跳跳，澡桶里并滋生起泡沫粘液，捉一尾在手真是难事。鳅鱼端回家，死的不用宰头剐肚去肠，整条和猪食煮熟一并给哺乳期母猪喂食，催乳得母猪的乳房只只饱满如桃，吃得小猪崽，条条圆滚滚、胖嘟嘟。活的，送左邻右舍，剩下的去头剖肚去肠洗净，就着嫩黄的碎咸菜，自家酿的豆瓣酱，蒜姜红辣椒佐料，爆炒后温火慢炖红烧鳅鱼段，那滋味简直绝美。或许曹二哥信了村里老人的戏言，从没见他吃过红烧泥鳅或鳅鱼豆腐汤，他捕回来的泥鳅，多般送人，要不就是喂猪。由此可见，戏言重复千遍便成真理。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化肥农药逐渐取代了农家肥和人工捉虫，化肥农药的普及使用，给鳅鱼带来了灭顶之灾，秧田藕田荸荠田茨菇田只要一洒化肥，成片的鳅鱼片刻便翻起了白肚，白花花的满田，看得爱捕鱼的孩子心疼。化肥水淌到水渠里，渠水流到池塘，尽管浓度稀释了不少，但对幼鳅鱼和散籽的母鳅鱼仍有杀伤力。野生鳅鱼随着化肥农药的年复一年的使用，变得越来越少。或许因物以稀为贵吧，九十年代中后期要想捕吃到野生鳅鱼，难上加难。鳅鱼的市场价格也直线飙升。为了谋取学费，我通过观察分析，发现一些远离农田的荒废水渠或池塘里仍存活大量的野生鳅鱼，用“卡”捕，显然收获甚微，唯有用一种“踢罾子”的捕鱼工具，方可有所收获。盛夏的午后，我时常和弟弟一人背着“踢罾子”，一人拎着水桶扛着木质“捣捣浮”的赶鱼器赶往荒郊野外捕鳅鱼。路遇农田附件的水渠，心情沉重，因为少了鳅鱼翻滚的水渠已变得死水一潭了。我们捕鳅鱼的水渠多般选择在坟茔地的陈年老水渠，虽说身处坟茔地捕鳅鱼我们有点毛骨悚然，但一想到一“踢罾子”下去，用“捣捣浮”赶水一段距离，提网，网中活蹦乱跳几尾肥硕的黑鳅鱼和黄鳅鱼，那种恐惧片刻荡然无存，仿佛又回到跟在黑塌子曹二哥身后捕鳅鱼的快乐时光。选择野水渠捕鳅鱼，是我和弟弟的独家发明，我们几乎不向外人泄密，因为捕获一暑假的鳅鱼出售，足够我们交一学年的学费。

如今城市里的大小饭店和乡村农家乐都有红烧鳅鱼这道菜，且价格不菲，鳅鱼按大小条数出售，可细尝，多般是人工饲养的产物，其肉，松而不活，味寡少鲜，比起我们少年时代捕的野生鳅鱼，简直没法比。虽说少年时代为了苦学费，很少吃自己捕的野生鳅鱼，但有时捕多了，也解解馋，柴火旺旺，菜籽油煎炸片刻，无需过多佐料，葱姜便可，无论清水豆腐煲汤还是碎咸菜红烧，原汁原味的鳅鱼咸或浓汤，肉嫩爽口，汤浓养胃，其味，真乃鲜之不尽呀……

黄 鳝

黄鳝，里下河乡村又叫“长鱼”，或许因其体型长如蛇而叫之。

长鱼和鳅鱼的生长环境有相似处又有差异性，长鱼也是喜在秧田水渠池塘里游动，只是它们不如鳅鱼拱在淤泥中，而是喜欢停留在自己打的水洞里。

捕长鱼，一是用“7”字型地笼捕，二是用长鱼钩寻洞钓，三是夜间举着火把用竹夹子夹。

地笼捕长鱼，往往收获满满，但人也要付出巨大的辛劳。此种捕法多为上了年纪的男人营生所用。地笼有竹片编的，也有用扁包装塑料带编的，竹笼经久耐用，却浸水负重;带编地笼，轻便使用，却不易久用。一般农人多选择竹地笼捕黄鳝，春夏秋午后，农人把一只只地笼中穿上黑粗的整条蚯蚓，尔后把地笼整齐码好，或担担，或身背，走向河渠塘田边，根据经验下地笼。找到合适的地方下地笼，是捕获长鱼的关键所在，一般有经验的捕鱼人，多般选择杂草丛生的水处或年代久远的池塘边，往往那儿捕获的长鱼不但多，而肥。下地笼也是很有讲究，有蚯蚓的一端平插在水中，让夜间长鱼顺着倒须口无遮拦游进觅食，另一端带小帽的要冒出水面，不然捕获的长鱼会被闷死。父亲曾是地笼捕长鱼的民间高手，儿时不少跟在父亲的身后，初见地笼小帽，很是好奇，父亲耐心地讲给我听，小帽的作用可大了，一是便于早间收地笼回家，小帽一打开，地笼一倒，长鱼便游出来;二是有小帽盖着，游进地笼觅食的长鱼无法逃脱;三是小帽露出水面，可以让游进地笼的长鱼有气生，避免闷死的事情发生。想不到捕长鱼的地笼隐藏着农人如此多的智慧。用地笼捕长鱼的辛劳不亚于大忙时节的田间劳动，傍晚，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在荆棘丛生的野外，一担担地笼安插在水中，做上记号，方可回家，而此时，月已升，露已降，身湿透，捕鱼人肩抗一根扁担，扁担一端系着扎地笼的草绳，像一个孤独的剑客，走在苍茫的大地上，踏上回家的路。第二天清晨天麻麻亮，捕鱼人寻着昨晚的记号一只只收起地笼，一只地笼收起，地笼里的淌下的水打湿了捕鱼人的双腿，无所顾及，摇一摇，地笼里有响动，捕鱼人笑了，地笼插入担中，又收起下一只地笼……待到东方的朝霞万丈光芒时，捕鱼人收齐了他所有的地笼，正担担，哎呦呦，哼着不着调的号子，踏上回家的路，看他走路的姿势和劲头，担上的地笼里的长鱼收获一定不错。回家倒地笼是孩子最爱看的欢乐时光，木质澡桶淌在庭院里，捕鱼人面对前来围观的孩子们，有意放慢倒地笼的速度，先是摇摇，尔后轻轻打开小帽，猛然一倒，三五尾金黄的长鱼跌入桶底，惊慌失措地游动起来，喜得孩子大气也不敢出;有时也有不速之客光临地笼，一尾尺把长的水蛇从地笼中倒出，吓得胆小的女孩旋风般地躲开;一只肥硕的水老鼠，一倒到澡桶里，一蹦老高，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早已没了踪影……诚然，对于捕鱼人，地笼捕到了水蛇和老鼠是最不愿看到的，但这些贪吃的家伙在所难免，有时偶尔捕之，惊起一庭院童稚的哗然，也是捕鱼人安慰辛劳最好的喜悦……

钓长鱼，收获虽不如地笼来得丰甚，但其中乐趣妙趣横生。若说地笼捕长鱼为营生，那么钓长鱼是绝对休闲。钓长鱼无需过多道具，一钩一鱼篓足矣。钩，自制，一根半米的细铁丝或自行车环上的废钢丝，一端磨尖，火烧弯成钩状，一端弯环，一把长鱼钩便大功告成。俗说，长鱼钩易做，钓长鱼却难，难在寻觅长鱼洞。学会了分辨长鱼洞的真伪，是钓长鱼的第一步。长鱼洞多般在秧田水渠池塘的岸边，长鱼洞，洞口浑圆，洞水微凉。一旦发现长鱼洞，屏住呼吸，安黑粗蚯蚓下钩;把钩探进洞里也有讲究，不能直粗粗地插入，而要慢慢前行，像蚯蚓游入洞中，此时长鱼一见送上门的美味佳肴，会毫不犹豫上前咬钩;提钩也是钓长鱼的重要环节，千万不能长鱼一咬钩，就提，那样往往长鱼会脱钩而逃。有经验的钓长鱼的高手，总是在长鱼咬钩的刹那间，不但不急于提钩，而是把钩以更快的速度往洞里一伸，再迅速提钩，十拿九稳长鱼从洞中拖出。就是这“一伸再提”，成就了钓长鱼的高手在民间，诚如我父亲。我儿时钓长鱼在小伙伴中十洞十钩十上鱼的美谈，得益于父亲的真传秘诀。长鱼钓洞，若是不会擒拿，长鱼也并非是你的囊中之物。因长鱼钩无倒刺，长鱼一旦被钩住拖出洞，见人一惊慌便挣扎脱钩落到岸边或水里，又加之通体滑溜，此时要是不学会擒长鱼，唯有望鱼兴叹，顿足捶胸，任随其逃之夭夭。擒长鱼要点所在是手指的运用和擒拿长鱼的部位。为学会擒拿长鱼，父亲曾手把手教会儿时的我，因擒鱼心切，我初学不得要领，见父亲中指成环，指环对着长鱼头后部，一擒长鱼便乖乖服帖，只有挣扎的份儿，毫无脱指的迹象;而临到我擒长鱼，无论擒长鱼何处，即使用出吃奶的力气，长鱼还是从我的指间滑溜掉。父亲见我的滑稽相和懊恼的神态，憨笑着给我示意便讲解，指擒长鱼，力道要恰到好处，力道越大，长鱼越惊慌越挣扎起劲，往往脱指而逃;力道轻了，长鱼会不费吹灰之力脱指而溜;长鱼最有力量处在长鱼的头后部，擒住此处，长鱼使不出反抗之力，唯有乖乖成为你的指中物……学会分辨长鱼洞、神领钩长鱼的“一伸再提”、中指成环力道适中很有准星擒到长鱼的头后部，你也离民间钓长鱼的高手不远了。如今，网上出售有倒刺的精致的长鱼钩，好友网购，送我一把，只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把精致的长鱼钩至今还崭新无比，连开光的机会总难寻，成了摆设的有倒刺的长鱼钩，每次见之，我总是想起儿时和父亲一起钓长鱼的幸福时光，一想到已升入天国几年的父亲，眼角总是濡染而湿……

举着火把夹黄鳝，那是乡下孩子对来乡下游玩城里的孩子晚间显摆的玩意。用竹夹子夹长鱼，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你练就一双发现秧田里夜间觅食的长鱼的好眼力和养成胆大心细的习惯便可。竹夹子型似剪刀，不同的是剪刀口是锋利的白刃，夹子是竹质锯齿口边。夜间夹黄鳝多般两人合作，一人一只手举火把一只手拎水桶，一人双手拿着张开的竹夹，一边沿着火把光亮照着的秧田，一边寻着觅食的长鱼，时刻准备下夹。此时，夏夜的野外，萤火闪闪，蛙鸣如鼓，夜间歇息在田埂上的鸟儿，不时地“呼”一声，扑愣起翅膀，飞翔于茫茫黑夜中，吓得你惊出一身冷汗。诚然这种恐惧比不上城里孩子在夜间的田埂上踩到一条水蛇而发出的嘶喊声来得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那种发自本能的嘶喊声在幽静的野外，传得很远很远，惊得蛙停了鼓阵，鸟儿齐愣愣扑起翅膀，夜间出行的水老鼠，一只一只跳向水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安慰嘶喊声最好的疗法，便是夹起一尾在夹中挣扎乱扭的长鱼，尽管拎水桶的手仍在颤抖，举火把的手不听使唤，一尾五六两、七八十公分长的长鱼落在桶底，城里孩子忘了刚刚脚下的水蛇，破涕为笑。乡下孩子依然一边一本正经地搜寻下一尾目标，一边暗自骂着同伴胆小鬼……一两个小时晚间夹长鱼，运气好的话，可夹到四五斤，诚然夜间举着火把夹长鱼要定格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只用农家肥田间的夏夜，这样的运气才得以实现。

农家烧长鱼，方法简单，块头大的切段熬汤，块头小的划丝就着韭菜或洋葱炒咸，熬汤的长鱼段，肉泽鲜美，汤浓如乳，开刀者，食之，刀口愈合快;哺乳期女人喝浓汤，乳汁洇湿着胸衣，像两朵花骄傲地在女人胸前怒放。长鱼丝炒韭菜或洋葱咸，咸淡适宜，味鲜使舌尖跳舞，原汁使胃液生花，原味使人吃饭喷喷香，精气神倍儿爽……

如今野生的长鱼一尾难求，城市饭店里的长鱼多般是人工养殖，养殖户为利益所驱，说是不让长鱼繁殖，一味快速成长出塘上市，饲料中添加避孕药……这样的人工饲养的长鱼，流向餐桌，不求其味与我们儿时捕的长鱼相比，即使其味不失真，食之，也让人胆惊心寒……

现今，无鳞鱼泥鳅和黄鳝，远离平常百姓家的餐桌，是无鳞鱼价格不菲?还是环保文明的倒退?有乡愁情结的人，不问便知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