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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趣散记

时间:2018-02-0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 我是小民 点击:

蒸馒头、炸丸子

这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事。

一过腊月二十,年就算到了,大人们开始忙年。大人们忙年,是从蒸馒头、炸丸子开始的。准确地说,蒸馒头应该说成蒸包子,因为白馒头的数量极少。包子分白面、黄面、黑面三种。白面的那种是用一破的小麦面做皮子,皮子很薄很薄,馅料多是萝卜、粉丝、豆饼屑,这一种通常称之为菜馍;黄面的那种是玉米面做皮子,皮子很厚很厚,馅料多是红小豆、红薯、红枣,这一种通常称之为黄团子;黑面的那种用的是红薯干子面做皮子,馅料多是晒干晒透的大白菜的老帮子,拌上极少量的炒大米或者炒馒头屑,它也有个专称叫黑团子。菜馍也好、黑团子也罢,菜馅里面是没有油的,为了口感好些,有些人家参入少量剁碎的猪油油渣。如果用比例表述,馒头、菜馍、黄团子、黑团子的比例大致为1:2:3:4。馒头和包子各有用途:馒头专门用来招待贵客,菜馍多用来招待一般客人。在家庭成员里面,老人和小孩子也有机会享用馒头,菜馍和黄团子才是他们的主要食物,至于黑团子,那是大人以及大孩子的专利。因为蒸的数量实在太多,一般都会请邻居来帮忙,盘面的盘面,上笼的上笼,劈柴的劈柴,烧锅的烧锅,差不多每家都从拂晓忙到天黑。第一笼馒头出笼时要放鞭炮,主妇还会拣三五个品相好的用碗盛了端到八仙桌子上,煞有介事祈祷一下老天爷爷、老地奶奶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算是上供,当然每次祈祷都少不了要感谢毛主席、祝福毛主席。

那时烧柴短缺,木柴更是难得。农家人会算计,烧了一天的木炭火以及一大锅蒸馍的开水倒掉实在可惜,于是就废物利用,把事先切好的辣萝卜片或者胡萝卜片倒进大锅,焯好了,捞出来,拿出菜刀,当当当当一阵乱剁,十分钟二十分钟,一案板萝卜末呈现在眼前。端来特号大陶盆往地上一放,将萝卜末扒进去,兑上水,放进去适量的面粉,弯下腰,拉开架,猛揣一阵子,丸子馅成了。这时,锅里的豆油已经烧开,男人在锅上,女人在锅下,炸丸子了。孩子们闻到油香,老远地跑回家,站在大人身后,眼却巴巴地望着锅里,看见锅里的丸子渐变成金黄,孩子的眼里就开始冒火,忍不住的可能就出声说些什么话,给娘听见照腚上就是一火棍:“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孩子就做个鬼脸,赶紧闭了嘴。那时过年蒸馒头、炸丸子、剁饺子馅、包饺子的时候,小孩子在一旁多嘴很犯忌讳的。就要出锅了,爹回头喊一声小二或者小三:“放炮去。”孩子听见就噔噔噔地跑出去,很快院门外就传来哔哔啵啵的几声小鞭的炸响。爹拿起大笊篱,一边捞丸子一边招呼孩子:“远点远点,烫着了。”孩子就往后趔,丸子放进铺了烙饼的竹筐或者柳条筐里,孩子伸手去抓,娘就会大叫道:“别动!还没给老天爷爷吃呢!”说着时就从灶间起了身,摸起个碗,盛了丸子,极快速地到了堂屋,将碗放在八仙桌子上,与盛馒头的碗并放着。感谢过毛主席、祝福过毛主席后,祷告老天爷爷、老地奶奶保佑。炸了丸子,一般家庭还会炸些藕夹,条件好的还可能炸几条鱼或者鱼块待客,藕自然是宅后塘里自种的白莲藕,鱼当然是野生小鲫鱼,绝对绿色食品。如果谁家还能翻出来半斤白糖、二两芝麻,那就再好不过,最后免不了炸些孩子最爱吃的姜丝丝、麻叶子之类,出来锅,稍等片刻,抓一把,捂进嘴里,那嘴立马就鼓胀到极限,连舌头都翻不动。当娘的看见孩子憋出两眼泪,又气又心疼:“你是八辈子的饿死鬼托生的啊!”

忙忙碌碌到了很晚,起了锅里的油,凑着油锅炒半锅老白菜帮子,烧几碗面水,一家人围着热热闹闹地喝了。主妇就会用大白碗盛了丸子挨家挨户给左邻右舍送去,这叫互通有无。

有些特会算计或是家庭条件很差的家庭往往把蒸馒头、炸丸子的日子有意后推,这样可以让孩子少抛撒一点,但即使后推也一般推不过腊月二十五。

分肉

那是在生产队的时候。老百姓一年到头是很难吃上几回猪肉的。不是没有卖,而是吃不起,尽管那时猪肉价额也就五六毛钱一斤,但老百姓照样买不起。

买不起没什么,过年保证家家都能吃上猪肉。每个生产队里都喂养着若干膘猪,看看过年了,集中宰杀十头二十头,一吹哨子,分肉!

分肉现场很快挤满了人。队长或者会计将早已准备好的阄往帽子里一撒,晃几晃,喊道:“一家一个代表,来抓阄!”为什么要抓阄?第一,几十户集中分肉总得有个顺序,不然现场也太乱,难以控制局面。第二,那时的老百姓和现在不同,他们对五花肉情有独钟,万一谁家摊到后腿、前腿、后臀等瘦肉集中区将会认为很倒霉的。既然这样,不抓阄怎么行?

五花肉在那时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唐僧肉,因为它有个好名字。五花肉地处猪身腹地,人们就冠之以“里肉”之名,“里”“礼”同音,它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礼肉”。这“礼肉”可是大有用场的,刚娶了媳妇不久的小伙子过年是要到老丈人家拜年的,一块纯正有型的“礼肉”既不可少,更能为新女婿挣足面子。如果已经定妥了对象还没有结婚的小伙子过年给未来的老岳父送去一块“礼肉”那就更不得了了,准岳父、岳母会赞满庄子的。其实,这还不是人们热衷分到“里肉”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那时人们一年到头很少能见到油星儿,炒菜、喝菜糊糊能有咸味就已不易,饭菜里边如有一两个油花漂着那还不香满半截胡同?“礼肉”里面有相当多的肥肉,更惹人的是里面还附有一块厚厚的油脂。分回家,将油脂扒下来,将肥肉分拣出来,放在大铁锅里,架上干木柴,炼油!那猪油飘出的香味弥漫开来,就算是一头驴走过去也会情不自禁地多打几个响鼻。猪油炼好了,小心地盛在瓦罐里,盖好封严,拿绳子吊在房梁上,家里什么时候来了客什么时候取下来做菜饭。之所以高高吊在房梁上还不是防止馋嘴的孩子偷偷地在干馍馍上抹了猪油吃?但吊得再高馋猫和老鼠也是防不住的,它们照样可以偷油吃。

“里肉”是当之无愧的特等肉、一级肉。猪蹄膀、猪后臀等现在人心目中的上品就理所当然地被“误判”为下等肉,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它们只能按照1.3甚至1.5的比例折算为“里肉”分下去。猪腿、猪头、猪下水待遇更差,二折一、三折一地配分,至于现代男人们的“新宠”猪球、猪鞭、猪尾巴那个时候白给都没人要!

猪血不能分,杀猪的、砍肉的忙活了一整天了,不也太辛苦了吗?无论如何得犒劳一下。那好,队里不是有大锅吗?不是有柴禾吗?不是还有两个钱吗?买来油盐酱醋,再弄来几瓶烈酒,剁几棵大白菜,放进去几斤粉条子,还有漏分的一挂猪大肠,剁吧剁吧,一起炖去。锅底窜出的火苗映红了胡茬子的脸,急性子的隔不两分钟就掀一次锅看看熟了没有,烧锅的每次都会抱怨:“掀一掀,烧半天。你就不能一边遛遛去?”终于烧熟了,掀开大锅盖,拿来水舀子,端几个大盆来,三下五去二,舀出去,吆喝一声:“开饭!”人们就很快围拢来,当然少不了孩子。席地而坐,嗤嗤哈哈,一阵猛夹,这个说:“真香!”那个说:“解馋!”还有的说:“啥时候能天天吃上猪血!”就有接话的:“你还想天天过年?”……大白碗传过来,里面晃荡着大半碗白酒,一低头,一扬脖子,“咕咚!”拇指随即竖起来:“够劲儿!”有故事的这时站起来,来一段快书吧!拿起筷子敲阵子碗,清清嗓子,来了!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回家去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外乡。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包袱背到肩膀上。顺着大道往前走,眼前来到一村庄。嚯,村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这边写着三家醉,那边写着拆坛香。这边看立着个大牌子,上写着:‘三碗不过冈’!啊?!什么叫‘三碗不过冈’?噢,小小的酒家说话狂。我武松生来爱喝酒,我到里边把这好酒尝。……”

一阵喝彩,那边也对上了,是梆子戏,一边敲着盆打着碗,一边嘴里配合着“哐切哐切哐切哐”,打个照面,一拈兰花指,开唱!

“我的家祖居南阳地,离城十里姜家集。老爹爹练就好武艺,祖传的花枪甚出奇。姜桂芝生来无有兄弟,我母只有一个闺女。我自幼随父把花枪练,爹娘疼爱我,我们一家三人命相依……”

虽不正宗,还真有老旦的味道。

乱糟糟地你哄我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个别清醒的说话了:“天也不早了,狗也不咬了,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睡觉去吧!”就有打呵欠的,走吧,于是纷纷回家,抬头看看天,该半夜以后了吧。

写春联

这是至少二十几年前的事。

那时不像现在,印制精美的春联各处有卖,更有机关、企业、商家等凑热闹似地送春联,那时候的春联全是手写。

春联并不是谁想写就能随便搬张桌子开张的。在村里写春联的人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老少爷们都认为你有学问,二是老少爷们都认为你的毛笔字写得好。尽管那时的老百姓百分之五十以上不认得自己的名字,但谁的学习成绩好、谁的毛笔字写得好在他们还是较有公论的。老百姓不识字,但老百姓并不缺少智慧和幽默,我就听到他们这样臭哄一个自家写了春联贴上去的:谁谁写的春联,字是写的真黑!

村子尽管很大,但有资格写春联的却没几个。我们胡同有个高中生,公认的才子,毛笔字当然也是受到大家认可的,他就成了我们胡同的写春联专业户。不过,这专业户可不是好当的也不是谁愿意当的。首先,白尽义务,还要搭进去笔墨钱,不小心给谁家写坏了还要掏自家腰包赔偿。其次,你什么事都不能做,到年了,人家各忙各的,你不能,你要随叫随到,人家送来几张大红纸,告诉你一声几个大门几个小门什么什么时候来拿,你就得赶在人家来拿前写好,收拾好,晚了的话,不太讲究的人就会给个脸色的,更不要说你找什么借口推拒了。第三,有些急性子的不到腊月二十就送来大红纸,立等着你写好拿走;有些慢性子的到了年三十才慢吞吞送大红纸来,这边写好了左等右等就不见他老先生来拿,眼看家家都贴上新春联了,没办法就送货上门吧。第四,写春联要占用至少一个板凳、一个案板,一间屋子,但那时板凳好找,案板一家也就一个,你一天到晚写春联占了,家里切菜做饭怎么办,到了饭顿除了到邻居家借用一下案板还真没别的办法。最难解决的还是屋子问题,那时谁家有闲着的房子?一家老小七八口人也就挤三两间土墙屋、篱笆子房,你满屋子摆的都是写好晾着的春联,一家人还怎么生活!第五……嗨,这写春联专业户的烦恼多了去了,岂止三言五语说得清道得白?但你还不能拒绝大家啊,这是大伙看起你了,这是老少兄弟爷们赏你光啊,给你脸你还不要脸咋的?那就写,年年如是。

后来换了人了。这位才子远赴某生产兵团子弟中学当老师去了,他老先生的接班人是我。那时我才刚上初中,我怎么都想不通大家怎么会看上我。当前后左右的高邻们拿着多少不等的大红纸陆陆续续送到我家要我写春联时,我爹居然兴奋得脸通红:“他行吗?”大家都说我行。说我行我就行,买来毛笔、墨汁,搬来案板、板凳往堂屋当门一坐,开张。写什么呢?我还真不知道,记得“前任”写得多是毛主席诗句,可是我却一句完整的也记不下来。那就放下,到各家看看还有没有没撕下的老春联,好不容易踏破铁鞋找到两幅完整的,记下来,就照着写吧。来来回回全是这两幅,横批一律的“劳动光荣”。因为是新手,写错了不少,好在这家的纸凑一点,那家的纸凑一点,最终我居然没要我爹掏腰包赔钱。不想我一炮走红了:有位来走亲戚的行家看见半截村子全贴的是一样横批,一样内容的春联,感慨道:“这是从哪里买来的春联啊!”行家都说是买的春联了,谁还敢说我写的字“真黑”?

“生意”一直兴隆到我上高三。高三时间紧,寒假期间要补课,这一补就将近到了年三十。没人写春联这年还怎么过?这个我早有安排。其实,从我接招写春联就尝尽了写春联的甘苦,开始盘算怎么能找个合适的理由、在合适的机会做出合适的决定。高三学业紧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交给谁呢?遍察诸少年才俊,我最终选定本胡同一位小兄弟做了接班人。于是有意栽培他,不仅教给他对联的正确书写格式,而且把我的几本对联集锦之类的书悉数送给他,还手把手指导他写了好几副春联。

小兄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高三寒假放假回家时已经年二十九,半截村子都贴上了喜气的春联,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那两把刷子。随便问了几位老者,异口同声说写得好,去小兄弟家看看,对联还没贴,屋子里站着一帮人,小兄弟还在全神贯注地龙飞凤舞着。

第二天我睡了个大懒觉,起来时已经半上午,正刷牙,突然听见胡同里有人乱嚷嚷,跑出去,正看见我的那位“接班人”被他老爹拿着竹笤帚满街筒子赶着骂。原来,这位小兄弟写自家春联时突发奇想,别出心裁地在自家门口贴了一个条幅,上书四个大字“出门见忧”。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太***有才了!

磕头拜年

一切都在改变,但老家年初一磕头拜年的风俗一直流传。

大年初一,小伙子们起得都很早,干什么去?磕头去。给谁磕头?该给谁磕给谁磕。排门到家,不论是否本家本族,不论往日近日有无冤仇,只要家里有老年人,有长辈人,就进到院子里,由带头大哥照着屋里喊一声老爷爷、老奶奶、几爷爷、几奶奶、几大爷、几大娘……“给您老人家磕头了!”于是就黑压压跪倒一片,磕了头爬起来,打一打膝盖上的泥土,再赶往下一家。一般情况下,老年人、长辈人都起得很早,比赶着磕头拜年的小伙子们起得都早,他们起来时,天往往还很黑,就点着灯,准备好糖果、花生、瓜子、香烟之类,然后坐在屋子里专门等年轻人进院子来磕头。一看见有人进了院子,就会端了盛满糖果花生等的筐子急忙忙地迎出来,真真假假地说一声:“甭磕头了,看地上脏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跪下来磕过头,个别活跃分子没等爬起来就会直喊:“有好烟没?有好吃的没?”老年人就会高兴地答应着:“有,有。过来吸烟吧,吃糖、吃瓜子……”一把一把地抓着就给他们分,多数小伙子都推让着不抽烟也不吃糖、瓜子等,但不少跟着磕头的半大孩子就是想着吃瓜子花生,他们往往转一圈回来,身上所有的口袋都会装得满满的。如果碰上雨雪天,地上很泥泞,院子里很狼藉,这磕头的仪式照样不能免。老年人知道小伙子们都爱干净,早早地在院子里铺上了苇席或是草包,脏了,再换。

通常情况下,这一波磕头过后,小伙子们就赶回家吃饭,饺子已经准备好,家里人都正等着呢,赶紧煮了吃。哔哔啵啵一阵鞭炮响,饺子出锅了,盛上来,一家老小蹲蹲坐坐,说说笑笑,吃饱喝足,各干各的事去。

吃过饺子,小伙子们就几个一伙、几个一班地挤在一处打升级、斗地主去,中年人开始忙碌起来,四处转悠着磕头拜年。看看到了半晌午,穿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媳妇婆子们开始满街串着磕头了。她们这些人一上街,这磕头的仪式基本到了最后,但热闹也就开始了。有些辈分较低又爱开玩笑的小伙子、半大孩子专门站在路口等那些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们。这些小媳妇们往往由婆婆或本家婶婶、嫂嫂领着各处转悠着磕头,借此熟悉一下左邻右舍,打消些生分羞涩。那些专门等待在路口的小伙子们一看见她们过来就会忽地围上来,围着新媳妇这个扯那个拉,跪在地上磕一个头,爬起来就往新媳妇身上乱摸,新奶奶新婶子的乱叫:“给代岁钱!”新媳妇羞地乱躲,你往哪里躲?四处都是这些个捣蛋鬼,于是就叫。婆婆或是带队的婶婶、嫂嫂就赶紧出面,一边骂着一边挥起老拳照着小伙子们乱抡。小伙子们一边躲一边闹,到底从新媳妇身上掏出三两块钱一哄地跑了,这一出劫皇纲才算结束。有心计的新媳妇知道这一遭是跑不掉的,往往出门前先在口袋里装几块零钱,但绝不能装在一个口袋里,不然给一次掏光了,再碰到另一班“响马”可就没有买路钱了。

放炮仗

说起放炮仗,不能不佩服中国先民丰富的想象力和非凡的创造力。

相传,中国古时候有一种叫“年”的怪兽,凶猛异常,长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才爬上岸,伤害人畜。因此,每到除夕,人们就扶老携幼逃往深山,以躲避“年”的伤害。照这意思,我们常挂在嘴边的“年来了”在古时绝非什么好消息而应是惊天大恐怖。

但中国人为什么又那么喜欢“年”呢?这可要归功于炮仗了。先民们在和“年”的长时期相处中无意中发现那个凶猛异常的“年”最最听不得竹节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竹节因燃而爆裂,因爆裂而发出“噼啪”声;“年”因听到“噼啪”声而发抖进而抱头鼠窜……先民们如法炮制了,还真管用!于是,“年来了”便不再可怕。爆竹一响,一切平安。火药的发明,让我们的古人在“年”来时不必再燃爆竹,他们发明了易燃易爆、方便携带的各式炮仗,过年放炮仗渐成时尚并一直时尚至今。

炮仗是男孩子们的至爱。女孩子不喜欢放炮仗因为她们胆小,胆小的人放不得炮仗。炮仗的火捻很短,燃的又疾,你动作慢一点就会在耳根炸响,耳朵给震得“嗡嗡”响一两个时辰,女孩子的话,那花容会失色老半天的。

男孩子天生胆大。火捻不是短吗,那就再掐去一截让你更短,不是燃得疾吗,你疾好了,不看见火捻即将燃到尽处还不出手呢!眼看火捻即将燃尽,迅速地奋力地将炮仗掷向空中,那炮仗霎时就“砰”地一下在头顶炸开了花,随后便有无数片碎纸屑纷纷扬扬地飘撒下来。这才是最刺激最够味的!这才是纯爷们!

单放的大炮仗俗名“大雷子”,通常拇指粗细,半拃长短,“雷”身卷得极紧,火药也极多,所以其爆炸的威力也极大。动作稍慢出手不及在手里就爆了的话,你就哭去吧,手掌甚至整个小臂都会给震得酥麻半日,这还不算,手掌给火药熏得黢黑几天都洗不掉。教训年年有,但接受教训对炮仗敬而远之的从来没有。也有胆子略微小一点的,就把“大雷子”插进土墙的裂缝里,插进雪娃娃的头顶上、脖子里、腿盘里、屁股上,引着了火捻扭头就跑。

如果放成挂的炮仗,那是绝不能放在地上或是挂在树枝上的,必须找来竹竿、木棍挑着,那炮闪着光、冒着烟、噼噼啪啪炸响着,挑杆子的则摇过来晃过去,尽情地享受着、兴奋着。或者干脆拿手提着,不停地转着圈,临到最后,尽力地甩向空中,那炮仗蹦跳着接连炸开了几个花,一切复归宁静。

这种情景是我年少时代过年放炮的常景,如果必得说是什么年代,精确一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那时,炮仗的种类不像现在这么多,包装也没现在精美。要么大的要么小的,大的就是“大雷子”,成盘捆着火捻却不联络,适合单放,也有成盘成挂的“大雷子”,但并不多见。小的俗称“麦秸梃”,只看名字就知道细如麦秸,几十个或者上百个编做一盘尚不如大人的手掌大。“麦秸梃”小,爆炸的震撼力和威力就大打折扣,男孩子总喜欢嘲笑说,“麦秸梃”还不如新媳妇放的屁响。所以,有胆量有“尊严”的男孩子是不屑放“麦秸梃”的,那是更小的男孩子及胆大一些的女孩子唯一的、无奈的选择。稍后有了一种“二雷子”,又叫“二脚蹬”,竖起在地上,点着了,地面上一响,半空又是一响,很震撼,也是男孩子们的最爱,遗憾价格较高,一年买来三两个尝尝鲜可以,要想成天燃放,做梦都不敢,消费不起的。

那时的孩子没电视看、没游艺机打、没手机玩……进了腊月、放了寒假,转悠来转悠去、转悠进转悠出,百无聊赖,除了放炮还是放炮,又都一个个的憨大胆。所以,那时的“年”好像比现在的“年”来的格外早,一进腊月,鞭炮声此起彼落,“年味”就充溢在空气里了。其实,大人也是喜欢过年、喜欢听炮声的。蒸馒头、炸丸子、下饺子、贴对子……无论干点什么事,都会随便喊一声:“小二,放炮!”平时不让放还偷着放呢,让放了,那好,“砰!砰!……”一连十几个,那边就喊:“你憨熊啊!放完了,过年看你还放啥!”大人有时也疯狂,喜欢恶作剧的更比比皆是,有个二十多岁的大哥把点燃的一个炮仗塞进另一个大哥的黑袄的破洞里,那个炮仗把黑袄炸开了花。

鞭炮的来路大抵有四:其一,买。代销店、集市上都有卖。其二,派。亲戚邻居有做鞭炮生意的,一家一家的派上门来了,一来就是半篮子。派,是鞭炮的最主要来路。其三,送。爷爷奶奶还健在的话,那是很幸福的,表叔表大爷肯定要来好几拨,一般情况下都会捎来一盘两盘小炮给孩子做礼物。其四,造。可别小看那时孩子们的创造力和胆量,他们什么都敢玩也都敢造。枪也敢造:火柴枪,专打火柴根儿,将一根火柴装进去,扣动扳机,“啪”!比“麦秸梃”响都;砸炮枪,可以多装几片砸炮,一搂,乖乖,手都震得发麻。鞭炮也敢造:没爆响的鞭炮收集起来,将火药取出,装进玻璃瓶子里,太少,那就造火药,不就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吗?四处去刮硝,偷点硫磺,烧点木炭,碾碎了,还是不行,卷不紧。不是有钢笔帽吗?拿来试试,放进去火药,得捣捣吧,火药不实在也不行的。拿棍棒来捣,捣啊捣……“砰!”炸了。两手鲜血,一脸黢黑,玩大了。每村都有“造”鞭炮的,每年都有“意外”爆炸。最厉害的一个炸掉半截手指,眼也差点炸瞎,那家伙是用小玻璃瓶做的试验。

女孩子看见男孩子放鞭炮挺威风的,一时技痒,可能会偷来哥哥弟弟的三两个鞭炮蹩到某个角落里去放。因为胆子实在太小,划完了一盒火柴都没点着,偷偷地再拿回去,找来娘帮忙,娘也不敢放,但是,娘有娘的说法:“没听说过吗——憨人放炮,精人听响。那些野小子都是憨家伙,他们放炮,咱听响。”

送火神

老家湖西一带,每年到了正月初七日傍晚,总要举行蔚为壮观的送火神“游行”。

曾查阅过一些资料,这正月初七本不属火神的,应该属于人类自己才对。传说当年女娲造万物生灵,到第七天时才造出了人,所以,正月初七日被称作“人七日”,人类把它当作自己的生日加以庆贺,故此日又名之曰“人日节”。而火神名祝融,居南方。

看来,正月初七日和火神该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码事,却不知湖西一带的先人们怎么将二者拼在了一块儿。

说起送火神,不能不说到灶王爷。据说,这灶王爷生长得俊美无比,受玉皇大帝所封,名曰“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职责是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护佑各家平安并监察各家一年的善行和恶行。灶王爷很敬业、很辛苦,从上年的除夕上班直到腊月二十三上天向玉皇大帝述职半步不离职守。灶王爷要上天述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回报的结果将直接决定着来年一家的吉凶祸福,所以,各家可不能没有表示,要“送灶”,要给灶王爷送些糖果,让他老人家在玉帝面前“好话多说,不好话别说”。所以要把灶王爷扯拉进来,因为正月初七日送火神时一并要把灶王爷的神像也烧了。

这么绕来绕去,正月初七日,本不该送火神,老家却要送火神,不光送火神,还要送灶君,灶王爷爷本该腊月二十三“上天言好事”,由于老少爷们的盛情,就改作正月初七日成行吧。

甭管是对是错,多少辈子都是这么来的就还这么来吧。所以,每到了正月初七日,傍晚时分,盛大的送火神“游行”一定如期举行。

游行队伍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是半大男孩,六七岁到十三四岁不等。每人手里高举着一个火把,跑着,高声喊叫着:“火神老爷上西南!”

火把的绑扎也挺有讲究。用料最好是干透了的玉米秸秆、麻杆、棉柴,混杂绑进去适量的干麦草、干稻草,这样既易燃又能烧较长时间。为了易举不至于烧了手,还有的在底端绑上一根短棒。更有大胆的孩子在火把里面绑进去几个鞭炮,过不了两分钟“砰”的一爆,很吓人很刺激的。据老年人讲,火把里面绑上鞭炮送火神效果最好,因为火神老爷最喜欢听炮声。

绑好的火把必须在自家门前点燃才算数,孩子高举起燃着的火把,顺着胡同直奔大街、直奔村口,出了村,径奔西南,又跑又跳,又喊又叫:“火神老爷上西南!”很虔诚很认真的样子。

说送火神的场面很盛大绝非夸张。从村口涌出的火把很快散开在原野里变作数条火龙,翻腾着摇摆着指向西南,“呯呯啪啪”的鞭炮炸响混合着孩子们的呼喊绝对能让身临其境者深感送火神场景的喧嚣、壮观。火把映红了孩子们兴奋、稚气的脸,也映红了深邃、广袤的原野。

各村各寨的行动几乎同时展开,所以,那时的天空并不灰暗,那时的旷野无限光明。

送火神的本意是驱除火灾并祈求在新的一年里平安无事,因而“游行”不是送火神的唯一形式。孩子们抱着火把飞奔的去了,老婆子老太太也开始了她们的行动,她们从家里抬出个小桌子,放到十字路口,桌子上摆放好香炉,燃上几柱香,趴下磕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火神老爷上西南……”

家庭主妇走向灶间,揭下贴在灶旁印有一年日历的灶王爷像,小心地撕下日历留着,点火柴把灶王爷像烧了,默默祈祷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元宵节的灯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春灯节,是中国民俗传统节日。正月是农历的元月,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正月十五被称为元宵节。

元宵节的习俗很多:吃元宵、观灯、猜灯谜、放烟花、约会情人……

元宵节与情人约会有诗词为证。欧阳修的《生查子》是这样写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辛弃疾的《青玉案》也有描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童年的元宵节没吃过元宵,没猜过灯谜,没见过烟花,更没约会过情人。唯一留有深刻印象的是在元宵节观灯、放灯。

灯是纸糊的灯笼,简易简陋至极,秫秸做骨架,糊上一层薄薄的玻璃纸,里面安放一截寸许长的蜡烛,用一根细麻绳做系,拿根棍棒挑着。请千万别小看这纸糊的灯笼,一挑出来可是能吸过来好多双艳羡的目光的。

绝大多数的“灯”,是不能称作灯的,哪怕被称做简易的灯也不合适。但是,不可否认,那些“灯”千奇百怪,有创意,最了不起的一点,都是孩子自己动手设计制造的。

先说材质,辣萝卜、红薯块、胶泥块、猪蹄甲,无所不有。造型更是多了去了,想要什么型就削成什么型,捏成什么型,有的天然成型,比如细长的辣萝卜去掉上头,挖个大大的深深的窝槽儿,双手一捧,不是个标准的“火炬”吗?燃油是个大问题,家里的煤油是有数的,倒不来,就偷偷地撕一块吊在房梁上的猪肉块上的膘油,再不然拿刀割一块猪肚子处的肥肉,拢在袖子里,飞跑出去,装在“灯”槽里,一切解决。灯芯那可是现成的,不必转圈子找寻,穿着的棉裤裆不是早开放了吗,棉花大大的有,撕一块,捻几下,夹在猪油或肥肉块里。“灯”就做成了。

满眼都是孩子们自作的“灯”,满眼都是孩子们满足、兴奋的笑脸。“灯”火比灯笼亮,还不怕风吹,孩子们就不再艳羡简直比国宝还稀有的灯笼。尤其是“灯”火烧得猪肉皮吱吱啦啦地响,被火烤炙的肉皮、猪蹄甲散发出的强烈的焦糊味、油香味,很能勾起孩子某一方面无限的遐想。紧跟着,辣萝卜、红薯块被火烤炙的时间长了,变熟变软,肉香味、薯香味阵阵扑鼻而来,那种美食的诱惑力可不是轻易能抵得住的了。我就曾经在放“灯”之后躲在“灯火阑珊处”品尝过那种“美食”,那种世间少有的独特风味至今也没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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