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当代》《十月》《花城》《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曾入选2005、2006、2012、2019 “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2019 “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大赛佳作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以及曾获第六届汪曾棋文学奖、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等九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等七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并出版。 芦苇不是风景 姚鄂梅 江对面就是我原来的家,有红色坡顶的五层民用住宅,灰色楼面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污黑,这是因为河边潮气重,加上城市扩建不断飘洒灰尘所致。 太多的死亡发生在水里,小河被大河吞没,船只被暗流裹挟,活人被水拥吻太久,但有个地方,具体地说,在清江左岸某个湾区,却是块复活之地。一截漂流过来的枯木会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一只灌满泥沙的鞋子卡进水草间,发育成石头。一件衣服随风跃起,穿在菜农的稻草人身上。至于人,他们更多的是变成修长的芦苇,且遗传了前世胆小力弱的基因,一致地选择群居,挤挤挨挨,密密匝匝,赤足站在水里。一到傍晚,所有的芦苇集体转头向西,那是魂魄消失的方向,风吹动头上的白色絮状花束,看上去像一支白发合唱队。它们用力呼号的身影吸引了无数摄影爱好者,芦苇的集体照因此在尘世流传。 我也是一株芦苇,我在这里很多年了,奔流的时光令我茎秆粗大,仿佛一棵小树。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株同样粗大且不开花的芦苇,因为头顶光秃,他显得闷闷不乐。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们这种有内情的,都不会开花。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不开花的芦苇。 他告诉我他的内情。他是被人下了安眠药后拖到这里来的,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家人至今还在为他流泪,埋怨他为什么那么脆弱,被降职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咱还去搞技术,何至于寻短见。 在此之前,我已告诉过他我的内情,我不是普通溺水者,有一双手在水下死死拽住了我的双脚。游泳再好的人,也没法挣脱那双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坚定的虎口。 可惜我没法把这个内情告诉我姐姐,她隔段时间就从右岸过来看我,她并不知道我的确切位置,只是站在那一带喊我:余晓明,你要记得托梦给我啊!她一直怀疑我的死因,她直觉我可能不是死于溺水,但也仅有直觉而已。姐姐老得好快,原来滋润的脸变得干硬,布满纹理,像一块无人理睬的寂寞石膏,眼泪流出来,很快就被吸得干干净净。 一些数字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到达左岸那年,是一九九六年,我结婚的第二个年头,那年我二十六岁,赵亚比我大两岁,对此她有点懊恼:我从没想过嫁一个比我小的男人,我以为那个人至少要大我五岁以上。 姐姐给我买了最贵的骨灰盒,因为她想把骨灰盒暂时寄存在火葬场,买得太差她怕人家不愿办理这宗业务。 妈妈还不知道我死了,这是姐姐不想把骨灰盒带回家的原因。 姐姐从火葬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水池边洗脸,以掩饰控制不住往外迸射的眼泪。还没进入楼道,哭声就不受控制一样从她身体里漏出来,她只好跑出去,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痛痛快快把那些哭声放出去一些。 洗好脸,她出来问妈妈,想不想回老家去玩一段时间,同时用极其煽情的回忆来引诱妈妈。妈妈很快动心了:当然想啦,但我走了,谁给你做饭?你弟弟也有些天没回来了,你去把他们两个找回来吃顿饭吧。姐姐假装不耐烦:谁稀罕!早就吃腻了你做的饭!正好趁你出去我们也换换口味。妈妈想了想说:也好,我去你舅舅家住几天,顺便去做点酱菜带回来,去晚了季节就过了。 把妈妈送回老家,又跟舅舅一家再三叮嘱对妈妈的保密事宜,一来一回耗时三天。回来那天,姐姐径直从车站来到我的家。赵亚正在给自己做小分量的午餐,姐姐问:他还好吗? 姐姐问的是赵亚肚子里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姐姐认为那孩子是个男孩。 当他们把我从江边抬起来,放到一块门板上,筹办简单的葬礼时,赵亚告诉姐姐,她怀孕了。我×!我惊得差点从门板上坐起来,为什么从来没听她说过?为什么我不是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 姐姐当场失控:求你!求你了赵亚!生下他好不好?生下他,我们俩一起来养,或者,你将来要是不方便,交给我一个人来养,这辈子,我不结婚,不生小孩,我把这一生都交给这个孩子。赵亚的姐姐过来了,她对我姐姐说:你要想好哦,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姐姐流着泪保证:把他养大会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我看到赵亚点了头。姐姐一把抱住赵亚,大声抽泣。 见她们这样,以舅舅为首的我们家的亲戚队伍有了些松动,刚开始,他们个个黑着脸,紧挨着坐在一起,像在酝酿一场暴动。他们对公安给出的结论不服,那个公安说,上游的水电站晚上九点半会打开两孔闸放水,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正在游泳的我乱了手脚,因此溺水。他们不理解,说晓明那么年轻,身强力壮,又那么会游泳,横渡清江轻而易举,这样的人就算遇到水电站开闸,游回岸边来也毫无问题。公安的人说:游泳本来就是个有风险的活动。对于赵亚,他们也质问过,为什么晓明晚上溺水,第二天下午才被别人发现,她在哪里,在干什么。赵亚的解释是他们是一起出门的,晓明去游泳,她去她姐姐家,因为她姐姐家有空调,而晓明不好意思去蹭空调,他正打算攒点钱自己去买一台。眼见对方各种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他们又提出了一个颇有火药味的要求,他们不要这个人给的结论,他们要求另派一名公安人员过来,因为这个人是赵亚姐姐请来的。赵亚姐姐一个劲地冷笑:有些人就是不讲道理,什么事都只考虑自己,什么事都要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他们才不管我妹妹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现在,既然赵亚宣布她已经有了我的遗腹子,既然姐姐又这么在意这个孩子,他们作为亲戚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孩子比天大,死的奔死,生的奔生,看在遗腹子的分上,他们偃旗息鼓,取消了停尸抗议、大闹一场的打算。 姐姐带着马上就要抚养我的遗腹子的心情,对赵亚倍加呵护,她不让赵亚太靠近我的遗体,怕她太过伤心,伤及胎儿,甚至不打算让赵亚去火葬场,怕她受不了那个刺激。得知赵亚坚持要送我到火葬场时,姐姐感动得再次大哭一场。收拾骨灰这么残酷的事情,姐姐坚决不让赵亚参与,她给赵亚叫了辆车,让她赶紧回家休息。 现在,当姐姐一脸怜爱地望向赵亚的肚子时,赵亚转过身,对姐姐说:有件事,你肯定要骂我的。还在火葬场的时候,我就开始流血,当时气氛不对,我没敢告诉你,回来后,血一直流个不停,我就去了医院,医生说,没用了,不能保了,必须流掉,所以…… 你什么意思?姐姐看着赵亚,似乎没听懂。 医生说,强行保下来,很可能是个残疾,或者畸形。 残疾就残疾,世上残疾不止他一个。 ……不行的……已经流掉了,医生强烈建议的,说那是他们医生的义务。 你是说,孩子已经跟余晓明一样,走了? 赵亚垂下头去。 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意这个孩子,我回家这两天,一直都在想,我要让他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我要带他去哪里玩,我把什么都想好了,你现在突然告诉我,孩子没了! 我也不想这样。赵亚抬起头来,我都开始准备给他裁尿布了。 姐姐浑身僵直,一声不吭。赵亚递给她一杯水,她不接,径直问:赵亚,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你可不要骗我呀!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因为我辩护不了。赵亚放下水杯,似乎准备放弃讨好姐姐。 姐姐默默站了一会,就出来了。争执、辩论历来都是姐姐的弱项,从小就是如此,她甚至吵不过我这个男生。 姐姐在回家的路上泪流满面:余晓明,是不是不对劲呀?赵亚是在骗我吗?她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吗? 我奋力吹起她的发丝,她感觉不到,又去掀她的衣摆,她还是没反应。她被悲伤和愤怒压倒了,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停止吹动她的发丝时,她反而有所觉察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周围。喂!我在这儿!我站在你面前!我再次吹起她额前的刘海,可惜她还是看不见。最终,她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她永远都看不见我了,永远都听不见我了。 姐姐再次来到清江左岸,我出事的那一带。这地方她已经来过好多次了。明知是徒劳,她还是低着头,像寻针一样,寻找可能从我身上掉落的东西。 天要黑了,姐姐坐在江边的草丛里,江鸟从她身边飞起又落下,一些小虫子爬上她的身体,蚊子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姐姐突然对着江面大喊起来:余晓明!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还没走远,你要是听得见我,就给我一点回应,好吗? 这个好说,我请求那些跟我站在一起的芦苇,拼命摇动自己的身体。一时间,整个左岸的芦苇疯狂摇动,在微暗的江边飒飒狂舞。姐姐顿时呜呜大哭:晓明,姐姐不该让你跟赵亚认识啊,你要是不认识赵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的确是姐姐让我和赵亚认识的,其实她跟赵亚也不是很熟,但她跟赵亚的朋友熟,准确地说,是跟赵亚的男朋友熟。那个人就是敬风。 姐姐说,敬风走了,一个人到南方去了,他女朋友赵亚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星期,出来时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像个女鬼。 那段时间里,稍微有点想法的人,或者说稍有点不甘心的人,都在告别小城,往南方走。姐姐说她的朋友们当中流行这样一句话:谁要是1995年还在清江河边做人,谁这辈子就完了。尽管如此,他们当中真正舍弃一切离家出走的人,还是只有敬风。 姐姐还说,敬风很有男子气,但也很鲁莽,这样的人通常会是个悲剧。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悲剧会是什么,我从没见过生活中真正的悲剧,我见到的都是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日子。 姐姐有时会跟我胡乱讲几句她的那些朋友,她知道我朋友很少,经历也很少,毕竟我是从高中课堂直接来到汽车修理厂的。她想让我知道更多一些,相干不相干的都愿意讲给我听。自从她开始偷偷抽烟,她整个人就变了,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地方真是让人窒息!我当然理解窒息这个词,但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这个词用到自己身上,在我看来,她是个一切正常的白领,她活得好好的,呼吸也很顺畅,没有恋人,不担心情变,没有结婚,不操心家务,周末睡到脸肿,爬起来又可以呼朋引伴东逛西逛,总之,我认为她丝毫不具备窒息的条件。 有段时间,我越来越受不了她的某种语气,比如当她发表完某种见解,总会加一句后缀: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她对我的低估让我很是不快,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不快,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当她说完这句话时,突然起身走掉,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话本身就饱含恶意。 当然,我不会真的对她生气,就算我对她真的生气了,她也不会对我生气。有时我觉得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真正的妈妈,一个是姐姐。 姐姐大我四岁,当她担心我不能理解她所说的某些问题时,她自己正陷入一个特殊的成长时期,整个人看上去有种不协调的感觉。比如她的发型总是有点奇怪,要么满头小鬈,蓬蓬松松像只狮子狗,要么一边长一边短,远远望去,像只削了半边的苹果。穿衣打扮也透着一股子滑稽相,上面是我的旧T恤,下面是妈妈的老式百褶裙,拿鞋带绑头发,把两双袜子的配对打乱,故意混着穿。总之,她不是街上那些时髦的女孩子,远远不是,但她又自认为是时髦的,她觉得她的时髦跟街上的时髦不一样。 在我初三那年,准确地说,是在中考前夕,我们家接连发生了两件事。首先是父亲从单位辞职了,说是要下海经商,过了半年,父亲突然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悲伤和耻辱结伴袭来,妈妈锁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这难不倒那个女人的丈夫,他几脚就踹破了我们的大门,把我们家砸得稀烂,但凡价值十元以上的物品全都不复存在,我的书包也被扔进了水里。发生这件事时,姐姐不在家,她是寄宿生,正在五十里外的中学封闭式备战高考,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回过家了,所以她完美错过了事故现场,我却端端正正置身事故中心。最终,我中考失败,进了一所几乎没人想去读的末流高中。高一刚读完,我就从学校出来了,舅舅帮我找了个汽车修理厂的工作,他说这是个好机会,与其在那个高中瞎混几年再高考落榜,不如早点出来抢个好位置。 得知这个消息时,姐姐当着舅舅的面哭了起来,弄得舅舅非常下不来台。其实我也想哭,我已经偷偷哭过好几回了,我梦想过自己的大学,没想到却连高考的门票都拿不到。我不喜欢修车,虽然我学得很快,我也不喜欢那个工作环境,到处脏兮兮,人也脏兮兮,无论师徒,不带脏字不说话,“我要喝水”这样的话都能插几个脏字进去。为了合群,我也学他们,可他们都觉得我插的脏字不自然、做作,所以他们不大跟我说话,也不喊我的名字,有事就大呼一声:四眼儿! 他们没有一天不嘲笑我的眼镜。才读了几天书?就把眼睛读成这个×样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下班比我早,通常她都会在厂门口等我。她皮肤很白,我们家的人都是这种肤色,一晒就红,等红色消退,会显得更加白净。尽管姐姐喜欢穿深色衣服,又把自己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但她往修理厂门口一站,仍然是一个白得耀眼的存在。同事们从她身边走过,总要吹个口哨,盯她几眼,她不以为意,还冲他们傻笑。我知道她是想给我挣一点好人缘。 通常我都是最后一个从厂里出来,我必须先脱下汽油浸过的抹布一样的工作服,站在虎口粗的水龙头下去冲个澡,必须全身打满香皂,搓得泡沫横飞,搓到皮肤发红,再冲得干干净净,才能洗掉那股汽油味,穿回早上出发时的衣服。我真羡慕我的同事们,他们的身体是种什么样的绝缘体,为什么他们只须洗洗手,再用湿手在头上脸上抹一把,就可以下班回家? 走在路上,我说,他们骂我娘娘腔,因为我必须洗了澡才能下班。 别听他们的!姐姐说,这是文明,不是娘娘腔。 姐弟俩总是下了班就回家这件事,让我们的邻居对我们有了看法,他们不止一次当着我们面说:两个孩子真听话,每天都按时回家,按时吃饭。这后面的潜台词谁都听得懂,他们觉得我们姐弟俩有点无用,这个年纪,应该出去玩、出去恋爱、出去交际。 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在恋爱这件事上始终没有进展,她长得不丑,工作也不错。她后来跟我说,你不要因为我的原因不去谈恋爱,你完全可以打乱顺序,先谈起来。我说:去跟谁谈呢?我的女同学都还在学校里认真学习,我身边只有一群粗拉的臭男人,再说,我也没有钱,等我有钱了再说吧。 妈妈显然更操心姐姐,她甚至去拜托媒人,姐姐被迫出去相过几次亲,每次都早早地逃了回来,比让她去买瓶酱油还要快。问她原因,说是一看就不像那么回事,还说再也不要让人家给她乱点鸳鸯谱了。没过多久,媒人那边有消息婉转反馈过来,问姐姐能不能换个发型。姐姐一听就笑了,捋捋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说:很好!我原以为我没有所谓标准,现在终于有了一条:凡是不能接受我发型的人,坚决不能要。妈妈一辈子软弱可欺,面对这样的姐姐毫无办法。 姐姐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却喜欢替我操心。有一天,姐姐对我说,我认识一个女孩,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没有那些俗气的想法。 她所说的俗气的想法,指的是钱财、家世那一套,也就是媒人们津津乐道的那套硬指标,那正是我们目前所缺少的。 这是姐姐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赵亚这个名字。 她本来叫赵娅,但她不喜欢那个女字旁,自己改成了赵亚。她的漂亮不打眼,但很耐看。也许你可以跟她接触接触,你终归要跟女生接触的,就当是练手。要说练手的话,我找不出比赵亚更合适的对象了。 我们修理厂也有练手的说法,找一台破得没人要的车,扔给几个学徒,让他们随意拆随意装。 那是春末夏初的傍晚,我下了班,照例在水池边洗过澡,浑身干净而松弛地走出修理厂大门。别看我们的工作很脏,我们的厂大门却一尘不染,豪华而宽阔,门口有24小时值勤的保安。保安都喜欢跟我开玩笑:又洗得香喷喷的出来啦!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 那天我穿着白衬衣,下摆扎进白裤子里,我喜欢穿同一个颜色的衣服。姐姐说,当我这么穿的时候,我看上去要比平时高出两三厘米。刚一出大门,就看到姐姐和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站在路边等我。姐姐迎上来说:我们去大石坝捡石头吧。回身指指那个女生:加上赵亚,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我强压着心跳,和赵亚对视一眼。赵亚说:上个星期我刚刚在那里捡到了一块剑齿草化石。那语气就像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老熟人似的。 赵亚果然跟我想象中的娇气女生不一样,她有齐腰的长发,当她动起来的时候,满头长发像狮子的鬃毛一样有节奏地抖动,她个头较高,感觉跟我可以平视,她眼睛不大,但眼神亲切而有活力。当她笑起来,我能看清她满口精密仪器般的牙齿,几乎连里面的槽牙都看得清清楚楚。每次面对这样的大笑,我就觉得姐姐关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星期,出来时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像个女鬼”的话有点不靠谱,赵亚看上去实在不像那种人。 大石坝是一个长条形的宽阔江滩,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石头,那是长江从很远的地方捎过来的,涨水季节到来之前,很多人都去那里捡石头玩。那里一直都是不错的拍照景点。 我们是骑自行车去大石坝的。赵亚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姐姐紧随我们之后,这是第一次有姐姐之外的女生坐我的自行车。扑面而来的风让我们瞬间快乐起来。 赵亚在后面探出脑袋跟我说:你跟你姐姐长得不像。接着又说:你们家的基因非常适合男孩。 这话我听懂了,脚下车轮顿时有如腾云一般轻松。有一阵子,风是从后面吹过来的,她的头发像蛇一样飘过我的肩头和胳膊,我有种快要喝醉的感觉。 我是不是很重啊?她在后面问我。 比我姐姐轻多了。我觉得这句话比不重两个字俏皮得多,虽然有点冒犯姐姐,但我相信姐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 你姐姐在后面越来越慢了。 姐姐肯定是故意慢下来的,一想到赵亚并不知道我姐姐的小阴谋,也不知道我和姐姐曾经有过关于她的对话,我就想笑,还有点内疚。 大石坝的石头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密集,石头下面还是石头,置身这里,会产生世界是由石头构成的想法。因为持久的流水冲刷,这些石头既粗糙又光滑。我们脱了鞋和袜子,赤足走在石头上,奇妙的触感从脚心传上来,顺着脊椎直达头顶,麻酥酥的。赵亚说,有一次,我捡到一块眼睛石,吓了一跳,那眼睛就像还有生命一样,我甚至能看清它的双眼皮。 也许是某只动物的眼睛,动物的双眼皮比人的大得多。 她望着我,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咦?我怎么没想到可能是动物的眼睛呢。 近距离注视下,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玩,大眼角很大,小眼角很小,像一个横放着的大大的逗号,当她笑起来,逗号的形状更加明显。 听你姐说,你会吹箫,跟谁学的? 没学,自己吹着玩的。 她没说话,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欣赏。我假装去看江心,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这使我们视线模糊,看不清对岸。据说对岸是另一个县,那是另一个天地,另外一些跟我们不同的人。 下次你可以把箫带到这里来,在这里听箫效果肯定不错。你会吹什么曲子? 《春江花月夜》、《红楼梦》主题曲。 唉!她猛地把头一低,满头长发护主一样迅速聚拢,遮住她的面部。都是些伤感得要命的曲子啊! 姐姐追过来了。你们骑得太快了!她在石块间歪歪扭扭走过来,手里举着一块小石头。看!我捡到一块五花肉。 真的像一块肥瘦相间惟妙惟肖的五花肉,尤其是顶端,甚至能看出是轻轻炸过的肉皮。 姐姐的五花肉鼓舞了我们,我们再次分头去寻找石头宝贝。天色暗下来了,赵亚把捡的石头撒向江滩。算了,今天我们不可能找到比五花肉更好看的宝贝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赵亚开始约会。姐姐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没跟她讲,她也没问。但有一天,我们突然在街上偶遇了,姐姐看向我和赵亚牵着的手,我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回来,赵亚暗中使劲,反而握紧了我的手。我已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很快就各自走开了。 姐姐找了个机会跟我谈心。 我可不是要给你介绍女朋友,我只是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性朋友…… 人不是机器,不可以拿来练手。我打断她,替她说出心里话:就因为她跟敬风同居过? 她告诉你了?你怎么看? 不能歧视受过伤害的人。 姐姐看着我,过了一会才说:敬风那个人,跟我们不一样,无论外形还是内在,都是个很强势的家伙。 你在担心什么?我不是第三者,赵亚现在是单身。 姐姐似乎有点不安:其实我是想说,除了赵亚,还有很多不同类型的更加单纯一些的女孩子,你仍然有接触她们的权利。 现在轮到我来说服姐姐了。我知道还有很多女孩,她们跟十一二岁时一样纯洁,但纯洁的女孩不会在听我吹箫的时候流泪,不会说大石坝是天然适合吹箫的地方,不会说想在我吹箫的时候往江中心走,一直走到头顶都消失不见。 和姐姐说过那番话没多久,我就见到了敬风。事实上,是敬风毫无征兆地闯进了我们的家。 我们正在吃午饭,门口一暗,一个身穿浅灰色西装的人蓦地出现在门口。跟大多数把西装穿得像宽松外套的人不同,他的西装几乎没有一寸多余的地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像皮肤一样长在他身上,他的棕色皮鞋有着锃亮的尖头,像一对随身携带的武器。我不由得心里一惊,我从没见过如此高大魁梧的人,随便往门口一站,感觉几乎要挤破了门框。 我和赵亚住在老旧的单位宿舍里。楼下是赵亚的公司,三楼以上住着她和她的同事们,这些房子是同一种结构,进门就是客厅兼餐厅,后面一间稍大些的是卧室,门口有一条走廊,走廊之外是一间只有大约三个平米的厨房。我们的小饭桌就摆在门边,那天我们吃的是咸菜炒肉、炒青菜,敬风的出现,让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羞愧,也为我们简朴的餐桌感到脸红。 我猜赵亚比我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猛地站起来,筷子掉到地上,不情愿地发出一串尖厉的蹦跳声。 我们都没说话,三个人无言地站了一会,赵亚低声对我说:这是敬风。其实我早就认出来了,我在赵亚的影集上见过敬风。 敬风说:你动作够快的。这话他是对赵亚说的,他似乎没想跟我说话,但他话里的意思明显有我。我本能地想逃,但理智提醒我,坚强些,坚守阵地,这是你的合法阵地。我开始琢磨该拿点什么东西在手里自卫。 我们得谈谈,在这里,还是出去?敬风还是没有看我。 赵亚说:出去吧,你去楼下等我。 敬风终于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细细的,有股尖利的凶相,我敢肯定,他看我的时候,不怀好意。给你五分钟。他看了看表,对赵亚说完这句,就出去了。 赵亚径直去了里间,拉开了衣柜门。我听到她在疯狂地往床上扔衣服,最终换上了我们周末去大石坝拍照的那一身,淡紫色的上衣,深紫色的裙子,头上别了一枚亮紫色的发卡。 我说:你要干什么? 我就去跟他说几句话,用不了多久,很快就回来。 我想跟她一起下楼,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上班,但我刚一说出这个意思,赵亚就回头瞪着我:你是想去监视我吗?我还有没有一点起码的自由?我只好放弃。 忍了又忍,我比平时提前了十分钟下楼,在楼下找了一圈,没看到他们。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一直站在楼下聊天的,虽然敬风说的是在楼下等她。我有点后悔没在她下楼的时候悄悄跟踪出去,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大度?我明明没有那么大度,我像个即将迎接大考的学生一样,心口咚咚直跳。 浑浑噩噩来到修理厂,有个发动机上午被我修了一半,按计划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结束了,但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进展,该接的线接不上,该紧的螺丝紧不了,连一只扳手都拿不起。我的徒弟(我也被指派了一名小学徒)问我,师傅你是不是生病了?最后我不得不向我的师傅求救,师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大声说:中午上床了吧?师兄们都在笑,我却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画面:敬风那副塞满门框的身板;赵亚连窗帘都来不及拉火急火燎试穿各种衣服,换下来的衣服纷纷掉落在地,她不仅不捡起来,还踩在上面走…… 师傅大吼一声:起子!我伸手递给他,却被他狠狠打了一下。原来我手上什么也没有,我递给他的是一只空手。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一阵风跑回家里,赵亚蜷在沙发里,抱着靠垫打盹,我听到我的心脏像颗石头一样,妥妥地落回胸腔深处,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看到自己的妻子在沙发打盹而感到万分欣慰。她眯着眼睛朝我扫了一眼,重新闭上眼睛。 我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因为是营业性质的单位,平时她下班总是比我晚一点。 她说她头疼,还有点恶心,并宣布她不吃晚饭了。 我去了厨房,虽然她说她不想吃,我还是按她的口味做了。人不可能不吃饭,少吃点也要吃,不管怎样,我得做好我该做的。切菜的时候,我这么想。 主菜是她爱吃的蒸茼蒿、蒸豇豆。果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 你做得越来越好吃了。 但我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以往我要是做了好吃的,她会高兴得脸上放光,今天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每个毛孔都像被堵住了一样。 敬风回来干吗?我终究还是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我强迫自己用一种她可以接受的闲聊语气。 说是他爸病了,回来看看就走。 他在那边混得怎样? 赵亚两肩耸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再次讲起我们那个计划,我会尽量多接活,多了解车型,尤其是进口车,等我把市面上所有车型都摸透以后,我就去大城市。那里车多,汽修厂也多,我一定可以在那样的汽修厂找份工作,一定可以把老婆带过去。我的老婆不用工作,我完全可以靠修车的手艺养活她,除非她觉得寂寞,非得出去找份工作解闷不可。 赵亚搛起一坨蒸茼蒿往嘴里送,她的动作慢得像在梦游。 所谓大城市,你想去就去,不用为了我而去。 首先提出这个计划的,可是你,而不是我。 她放下筷子,转身扑向沙发。到底还是没胃口,她说她想先睡一会儿,叫我不要缠着她说话。我问她待会儿还要不要出去散步。她说不去了。她的头已经深深扎进了靠垫里。 沿着清江散步是我们晚饭后的例行节目,虽然已近夏末,游泳的人还是很多,更多的人聚焦在近岸的浅水里,大人孩子一起嬉笑打闹,卖冰棍和各种小玩意的流动摊贩兴奋地穿来穿去。不管有没有风,清江边的空气永远是流动的,带着丝丝友好的凉意。常常我们走着走着,赵亚会来一句:如果没有清江,这个地方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这话我同意,清江在我们的生活中的确是个神圣而且不可替代的存在,它几乎是一切美好的源泉。 收拾好厨房,我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顺便买点红糖回来,这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常识,感冒初期,熬点姜糖水趁热喝下很有效。生姜厨房里有。 通常我们都是从上游的木材厂出发,沿着江边坑洼不平的旧马路往南走,一直走到加油站再折返,全程大约两三公里。今天也一样,看见加油站的灯火时,我收住脚步,望着江面站了一会,回头往北。没有赵亚在身边,走路变得像无趣的锻炼。我们还年轻,我们不需要锻炼,我们需要在微风中并肩而行。她今天喝下姜糖水,早早地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明天我们就可以一起散步了。 开门一看,沙发上是空的,看看床上,也是空的,难道去了卫生间?我来到走廊外,站在三户人家公用的卫生间门前,低声喊:赵亚?里面有人不耐烦地回应:不是赵亚!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帆布面料是凉的,她走了有一会了。我给赵亚姐姐家打了个电话,赵亚姐姐说:她没来我这儿。 目光无意中落到卧室角落里的衣帽架上,上面挂着她刚才的衣服,没错,就是中午出去时穿的那身紫色衣裙,她换衣服了。她没有一天换两次衣服的习惯,除非她有很重要的场合,要见很重要的人。她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人,她可以串门的地方,除了她姐姐,就是同楼的同事,那些人都不值得她如此隆重地换衣相见。应该是去见敬风了,也就是说,他们中午见了一面,还觉得不够,接着又约定了晚上的见面。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充满整个房间。 电话响了,是师兄打来的,说有钱赚了,有台老解放坏在路上了,车主是师傅的老熟人,所以师傅要我们赶紧过去一趟。不等我回应,师兄就说,他二十分钟后到我家楼下,让我在楼下等他。路程很远,估计得凌晨一两点才能赶到,让我做点准备。 这种事情属于接私活,是不会上报修理厂的,挣的钱自然也不会上缴,所以师兄的语气低沉,不容置疑。我很快被他感染,嗯嗯着答应了。谁会拒绝捞外快的机会呢,何况是师傅师兄的命令。 但是赵亚怎么办?二十分钟能去哪里找她呢?想来想去只能给她留个纸条。你到哪里去了?劈头第一句我这么写,马上又觉得应该控制自己的怒气,我接着写道:感冒了不该到处跑,我跟师兄出去干点活,争取天亮前回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天亮前我多半回不来。 没过多久,就听见师兄在下面叫我。他来得真快。 其实我真不想跑这一趟,儿子这几天打吊瓶,***妈又加班。不去不行啊,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的话我不得不听,一个是师傅,一个是老婆。师兄边开车边絮叨,跟他在一起,永远不担心冷场。 我一会儿盯着车窗左边,一会儿盯着车窗右边,同时叮嘱师兄开慢点。她去哪里找他去了?他们会在路上散步吗?我脑子里嗡嗡响,里面像烧了一锅沸水,马上就要爆炸了一样。 我儿子真可怜,遇到一个护士笨得像头牛,找血管找了半个小时,疼得我儿像杀猪叫,我一记降龙十八掌,把那个护士直接杵到墙角去了。后面来了个年纪大些的护士,一针就扎上了。我跟你说,以后打针,千万要找那些老的丑的,那些长得好看的,屁用都没的。 汽车驶进旷野,沿途漆黑,只有车灯在前面刷出一道楔形光亮。絮絮叨叨的师兄突然停下来,打开灯,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他骂道:死×样!蛮会养生呢!照这架势,你能活一百二十岁。 事情并不复杂,如果是个老司机,自己都能解决得差不多,但这个司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开大卡才三个月。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显还是湿的,估计哭了不止一场。 不到两个小时就把问题解决了,这时天还没亮,大地呈现一派浓重的烟灰色,偶尔有只鸟低低地飞过。要是在平时,我肯定会想,我要把这一切好好地记下来,回去讲给赵亚听。即便在今天,我仍然不争气地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当我这样一想,我的眼睛就酸得不行。经过一夜发酵,我几乎可以确信她是去见敬风了,她中午跟他见了一面,大受刺激,又不敢面对我,就假装头疼,假装想要睡觉,到了晚上,见我外出,机会来了,于是换下衣服夺门而逃。我能想象她一边激动地换衣服一边竖起耳朵谛听楼道上的动静,生怕我突然回来堵住了她。谢天谢地,她相当顺利地溜到一楼。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场考验。我曾经问过她:万一某一天,敬风回来了,你们会不会重修旧好?她非常肯定地摇头: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要走,他们甚至给他开过送别宴,就瞒着我一个人,我就像臭袜子一样,被他丢在角落里,一张纸条都不给我。我去找他家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一句“你是谁呀”,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待我?但眼前的事实跟她之前的说法完全不一致,我还记得敬风突然出现在门口时她的样子,她弹簧一样站起来的样子,那不是一个动作,而是一个人被针刺痛时的本能反应,她满脸通红,心慌意乱。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在她冲出门之前,她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师兄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坐下来,掏出烟盒。 出什么事了?他此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于车上的骂骂咧咧,没说脏字儿,也没那么大声,他深吸一口烟,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朝我转过脸来。没事。 屁话!你以为我眼瞎啊?上车就不对劲,要搁以前,早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我最见不得垂头丧气的男人,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天塌下来还有长子呢。 我能说什么呢?我没法用一两句话把眼前的复杂情况说清楚,何况我对一切都不肯定,我只是感到不妙,非常非常不妙。 你老婆的事? 难道师兄能听到我的心事?我想我惊讶的眼神极大地鼓励了师兄。他接着说,我一直都没敢跟你说,你老婆长得就像个会犯作风错误的人。我可不是说她长得漂亮,很多比她漂亮的人都不像那种人。你怕个屁啊,这么年轻,面儿又正,又没有孩子,一身技术,东方不亮西方亮。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天边,那里渐渐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天是怎么亮起来的了。 你得拿住!这种事只有当场拿住才好动手。 动手?怎么动手? 弄死那个男的呀!至少弄个半死。但我告诉你,最好别动女人,错在女人也不要动她,一动女人,人家就要骂你了。 我想起敬风快要挤破我家门框的样子,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也觉得没必要。 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师兄突然想起来:差点忘了,你要是现在动手的话,我可能帮不上你,我要请个长假了,孩子的病有点麻烦,可能要去北京的医院。 不用。我突然有点后悔跟师兄提起这事。 师兄抽完第二支烟,我们就起程回家。 进城的时候,遍地朝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一派积极向上的景象,我也挺挺身子,准备丢开困扰一夜的心思和劳累,迎接新的一天。师兄提议我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厂里,我说我还是先回家一趟吧。师兄看了我一眼,掉转车头。 你动作快点,我在你家楼下的包子铺,等你下来。 我们厂考勤挺严的,迟到一小时算旷工半天,那样的话,我们夜里的私活就白做了。 上楼之前我瞄了一眼,赵亚公司的卷闸门还关着。我一口气冲上三楼,开门一看,满室寂然,走前留下的字条还放在原来的地方,难道她昨晚没回家?我站了一会,觉得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她看过了,但没动它。 我一边下楼一边再次对自己说:看一眼,但不动它,这是可以成立的。 师兄正在吃包子,方便盒里盛着四只,那是留给我的。我们上了车,师兄说:咋不吃呢?我才醒悟过来,我一直都在端着那盒包子出神。 回去见到鬼了? 没有。我咬了一口,包子皮和馅儿分了家,油汤淋了我一手。 我和师兄对看一眼,师兄说:肯定撞到鬼了。 上午十点多,在克制了一千遍冲过去找赵亚问清楚的冲动之后,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她肯定已经上班了,她的工作不好请假,除非提前一天,否则没法排班。字条的事更是难不住她,谁说字条看过以后就一定会离开原来的位置呢?跟她提字条儿的事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但疑虑的的确确在那里,像块横在马路中央的大石头,无法不正视它。我承认我有点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上午十一点钟,赵亚打电话来了,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挂钟就在电话机上方。 昨天怎么样?修好了吗?顺利吗?我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姐姐家里有事,让我赶过去一趟。 她主动出击了,她肯定回去过,她在解释关于字条的事,她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法细说,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别人。 我今天会去趟老百货,我想去给你看看毛衣,如果没有合适的,我准备给你织一件,你知道我的手艺的。 这是想安抚我吧,但有些问题是原则问题,一件毛衣根本不管用。 中午突然出现一个紧急情况,一个老客户的大众必须在两个小时内修好,因为他马上要出发去外地。师兄家里有生病的小孩,另外几个不是已经开溜,就是不能独当一面,师傅只好抓住我和另外一个组的正要出门的同事。 原本以为中午可以跟赵亚面对面一次,看来不可能了。 如果她真的有话想对我说,可以在午休时来看我,顺便给我送个午餐。这样想着,我甚至专门去了趟门房,假装拿报纸,告诉门房老头我中午会留在这里加班。这样的话,如果赵亚过来,绝对不会空跑一趟。 不到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客户为我们买了盒饭,车间实在不是个吃饭的好地方,办公室已经锁门了,正好端到门房间去吃。门房老头也在吃饭,他看了看我的饭盒,问我多少钱。我没吱声。他接着说,一看就很好吃,比我老婆送来的好吃多了。 看来他一直在这里,不存在赵亚刚好在他缺岗时出现的情况。 客户是在大馆子买的盒饭,生姜肉丝吃得人满头大汗,舌头发狂。尽管如此,我却越来越感到不安,亮晃晃的大太阳把马路烤成了灰白干枯冒着烟的细带子,偶尔有人蹿出去,因为受不了来自路面的“炮烙”,嗖嗖两下就一溜烟躲回路边的阴影里。这样的天,仿佛把一切都摊开来在暴晒,如果有人想搞点秘密动作,应该也躲起来了吧,会躲在哪里呢? 门房老头凑上来,望着我空空的饭盒说:年轻就是好,看年轻人吃饭简直是享受。 我没理他,守着空饭盒发呆。 上班时间快到了,有人陆续进厂,师傅路过我身边,甩下一句话:把中午的加班记上。 不等我回应,已经走出两米远的师傅又扔过来一句:中午看到你老婆了。 在哪儿?几乎是踩着师傅的话音问了回去。 他转头斜了我一眼:在路边买凉粉吃。 这个回答真是让人心花怒放,从昨晚到现在心里的疑虑全都烟消云散,她哪里都没去,甚至可能没吃午饭,这么热的天,她能去哪里,当然是猫在上班的地方吹空调了,实在饿得扛不住,才跑出去买碗凉粉。这里很多人都爱吃凉粉,她公司对面有一家卖担担面的,冬天都卖凉粉。 下午的工作干得又快又好,我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支什么破歌。师傅过来看了看,说:一夜没睡精神还这么好。 我笑了:师傅,早知道你会路过那里,让你带碗凉粉来就好了,赵亚公司门口的凉粉特别好吃,好多人大老远跑过去买。 什么公司门口?我是在牛道巷看到的她。 手上的起子应声掉进了油箱里。牛道巷应该不是她的活动范围。牛道巷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远,牛道巷在最最陈旧的老城区。 傍晚下班回家,赵亚不在家,上楼时我已经习惯性地瞟过一眼,他们公司的卷闸门已经关闭。昨天晚上留的字条还在餐桌上,被一只花瓶压着,屋里很整齐,我看不出是我走时的样子,还是她回来后收拾过。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我还坐着没动,在她出现之前,我没心思动厨。我听到满屋子都是我的呼吸声。 尽管昨晚给她姐姐打过电话,今天还是得为同一内容再打一次,如果她真的昨天晚上不在家,今天晚上又不准备回家,难道不应该让她姐姐知道吗?万一她遇到了什么事呢?我有责任告诉她姐姐。 她姐姐果然像我想的那样,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而且有点不耐烦。 还早呢,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嘛。小余,你是男子汉,开阔一点,大气一点,不要总盯着家里那些小事。 这话惹着我了,我说:我只是给你报备一下,万一她有什么事,你们别怪我知情不报。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 她姐姐从一开始就反对我们在一起,赵亚告诉我,她姐姐说我要什么没什么,不知她是发哪门子疯。对呀,你也告诉我你到底发了什么疯?我用同样的话问赵亚。赵亚想了想说:能让我发疯,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快晚上九点了,我决定去外面找点吃的东西。 小吃街上很热闹,到处都在热腾腾地吃着喝着聊着,我突然不想一个人坐在这里,我买了些卤串,提了瓶冰啤,往江边走去。我和赵亚在江边吃过不少这样的晚餐。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江边人还是不少,我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夜泳的人正在慢慢上岸,他们身上绑着会发光的救生衣,像一只只萤火虫从江心向岸边聚拢。有些人带着橡皮筏子,在江面上逍遥游,江水荡漾,人躺在摇篮一样的筏子里吃瓜、聊天,很是惬意。不过,有一年发生过很搞笑的事情,一个杀西瓜的家伙一刀下去,刺破了橡皮筏子,三个人差点葬身江底。 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这次敬风彻底动摇了赵亚,我决定像个绅士一样放弃。我小学的时候,妈妈常常在我写作业时拿出针线活陪我,她说:晓明你记好,世间除了衣服,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补的。可耻啊,想到这里我居然想流泪。 人群渐渐散去,四周安静下来,星星越来越明亮,像黑色地板上撒了一把亮闪闪的铜钉。我也该回去了。我站起来,迎着夜风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有点熟悉的哧哧的笑声。 放轻脚步,循声找过去,我看到了,是他们俩。敬风张开双腿坐着,赵亚坐在他两腿间,她的头在他身上、肩头滚来滚去,似乎想要伺机扎到他身体里面去。 我们下去吧。 接着我听到了气筒的声音,他们在给橡皮筏子充气,他们要去江里漂流了。 有点害怕哎,赵亚说,别忘了,我最多只能游两百多米远。 有我在你怕什么。敬风扛着橡皮筏子,赵亚拉着敬风的衣襟,两人一起往水边走去。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抓着我,我什么都不想了,死死地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跟在他们后面,这力量消弭了我的脚步声,虚化了我的形体,总之,他们一点也没发现悄悄跟在后面的我,而我却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还在继续提醒我,我有武器,我钥匙串上有把折叠小刀,待会儿用它来刺破橡皮筏子绰绰有余。 他们上了橡皮筏子。我轻悄悄地下水,朝他们潜游过去。 到达江中心了,水温比刚才低了很多。我听到赵亚在喊:不要不要,我怕! 我拽到筏子一侧的拉绳了,他们毫无察觉。 敬风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的。 我本来还有点犹豫,听了这话,右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腰间,将钥匙串抓在手里,弹开了折叠刀。 事情有点超出我的意料,橡皮筏子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脆弱,而且它有弹性,我的折叠刀又不够锋利,但我坚信我能对付得了它,我的力量,再加上我的愤怒。 噗噗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他们看到我了。 赵亚率先喊起来:神经病!变态!恶心!滚!快滚! 敬风反应更快,他挥起桨片打我,但摇摇晃晃的筏子让他的力量削减了不少,我却可以毫无干扰、自由自在地全方位攻击,我指的是橡皮筏子。不知为什么,我根本没想过用手上的刀去伤害他们的身体。 赵亚开始哭喊:余晓明我错了,我害怕!求你了! 我可没工夫理她,刀子很钝,筏子很厚实,我比他们还紧张,我甚至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置他们于死地?似乎不可能,敬风肯定水性好,赵亚有他保护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也许仅仅是一怒之下,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而已,我相信全天下每个丈夫都会对他们做出类似的举动。 我听到了橡皮筏子被扎破的声音,这声音让我瞬间疯狂,手上更加用力。 当我探出头来换气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江面,我们离江中心已经很远了,快要到达左岸了。 敬风就在这时从筏子上跳了下来。我以为他要过来打我,但并没有,很快,我就知道他的意图了,他拽住我的双脚往下拖,我蹬他、踢他,全都没用,我想抓住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有,手里只有水,软绵绵、毫无用处的水。我像被一个巨大的吸盘吸住了一样,无止境地往水下坠、坠,奇怪,这清江就像没底一样。 我开始感到浑身发烫,像置身于一大锅热水当中,我急于逃出热水的包围,但这几乎不可能,我不知道怎么逃,我的四肢已经不属于我。水在我耳朵里响,在我身体里响,我就像一个巨大漩涡,吸引了满世界的水。 我感到我挣出了自己的身体,我看到自己像一条被打蒙的鱼,随水漂流、下沉。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居然想害我!居然想弄死我们两个!我这是自卫! 但你活得好好的呀,去!去把他拉上来!快去呀! 然后,我被一股力量带着,在水里浮沉,如在云朵里上下飘浮。我撞上坚硬的东西。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压迫我,压得我想吐。 好了,他没事了,我听到他心跳了。 我好像也听到了。 没事了,走吧。 不等他一下吗? 才不要等!你知道他有多歹毒?一路跟踪我们,到江中心才下手,他明显是要置我们于死地! 他们走了。我能听到电动摩托的声音,那一带一直都有电动摩托等在路边拉客。 他们刚刚离开,就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是从水面上传来的,像水底下涌起了成群的怪物,又像上游冲来什么奇异的东西,总之,那东西力量很大,速度很快。突然,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是水,突如其来的大水,清江上游有个电站,到了夜里就会开闸泄洪,天亮前再关掉。大水势不可当地扑过来,将我刚刚开始复苏的身体再次拖向密不透风的境地。 这一次,没有热水浇身的烧灼感,没有坠落感,只有冰冷的平静。 我看到自己平平地躺在一片草地上,就在刚才,那里还是岸边,现在已是水下世界,我的头发像青草一样竖起来,我的衣服也鼓胀起来,像一个装满了空气的塑料袋。 我拼命想要挪动一下身体,想站起来,想离开这里,但我做不到,我没法移动自己的身体。 我听到摩托车又回来了,熄火的声音,奔跑的脚步声。他们在喊我:余晓明!晓明!小余!他们似乎很难确定我的位置,他们像两条急着过河又特别怕水的狗,在岸边急切地摇着尾巴吠叫。 怎么办?余晓明不见了!筏子也不见了!我忘了告诉你,最近清江每天晚上都会涨水的。 嘘!嘘! 然后,我听见他们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没想到会这样……我也没想这样…… 第二天下午,几个在水边洗沙的工人在草丛里发现了我。 这里有个洗沙厂,他们常年在江底铲沙,把铲起来的沙子送到钢筛上滤净,再把滤净后的沙子卖给建筑工地。一个工人摘下手套,走到草丛边撒尿,解开裤扣的一刹那,他看到了草丛里躺得平平的我。 人越围越多,他们对我做出各种猜测,却没有人敢来碰我。 好年轻啊! 这么好看的小伙子,可惜了! 到底是自杀呢,还是不小心溺水呢? 不要碰,碰坏了公安局的人就不好判断了。 直到天快黑了,姐姐才号叫着冲过来,还隔着几步远,她就跑不动了,她扑倒在地,边爬边喊。 他们把我弄到了一个偏僻的仓库里,搭起了简陋的灵堂。 我穿着之前从没穿过的衣服,整齐而别扭地躺在一张门板上,如果我自己能动,一定会把并在身体两侧的胳膊抬起来,放在肚子上,那样会好看一点,也舒服一点。 赵亚并不在场,赵亚的姐姐充当现场指挥,她还带来了一帮人:警察,搭灵棚的工人,办丧事的总指挥,以及各种可以二十四小时跑腿的工人。我的姐姐不太懂得如何办丧事,很快就渐渐沦为赵亚姐姐手上的一名小兵,随时听候差遣。她唯一可以掌控的就是对妈妈封锁消息,因为妈妈有心脏病。赵亚的姐姐非常支持她对妈妈严防死守的态度:等事情办完后,再来慢慢说给她听,否则,我担心一个葬礼会变成两个。她这样一说,姐姐又大声抽泣起来。 火化前的准备工作全部结束了,火葬场的薄棺材和殡仪车也开过来了。姐姐停下一切手头的杂事,坐在我身边,望着我流泪。 真是羞耻啊,一些蛆虫从我的鼻孔、眼睛和耳朵眼里爬出来,姐姐见状,哭得更大声了。有人拿来几根韭菜,撕成小段,放在那些地方,蛆虫闻到韭菜的味道,立刻缩了回去。 这也不能阻止我提醒姐姐,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当她站着的时候,我在她身边吹动她的刘海,当她打盹儿的时候,我趴在她耳边,往她脑子里传输关于那天晚上的信号,可惜都没有用,只有一次,大家都去睡了,守在我遗体旁的姐姐也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她陡地惊醒,迷迷怔怔坐了好一阵,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地方?那不是晓明走的地方吗?为什么那么黑?为什么水面会有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来到火葬场了,我像块包装好的垃圾,被放到一条电动皮带上,皮带载着我往前走,走着走着,皮带陡地往下一折,我应声掉进下面疯狂燃烧着的炉膛里,大火呼的一下包围了我,吞噬了我。 外面,姐姐还跟赵亚搂在一起。姐姐不住地说:你要保重啊!你不能太伤心听到没有?你责任重大,你要保护好孩子。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我估计她要是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就说不出这些话来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