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墨,男,1963年生,江苏常州人,当代军旅作家。1987年在《当代》发表小说处女作。著有《海军往事》《寻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绢,黑飘带》《中国月亮》《远岛之光》《军港之夜》等。小说《礁盘》2008年收入湘教版小学语文六年级课文。小说《小岛》收入2019年全国统编五年级语文课文。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编稿签 陆颖墨的作品闪耀着中国海军的浩气如虹,《北京,金色的北京》不仅展现了有情有义、坚韧担当的海军风范,更关注到这个群体在人世间与残酷生活的短兵相接,在氤氲着烟火缭绕的同时呈示出他们的心灵震颤和精神激荡。潇潇的白血病见证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一幕幕感人的行为纷至沓来,尤其是叶季材拒绝不怀好意的捐助时,令人感佩万千,这里面包含着复杂而丰沛的父爱,更承载着一个舰长的内在使命。军帽上升起的金色北京不仅温暖了病危的潇潇,也照亮了海军魂。 —— 安 静 《北京,金色的北京》赏读 陆颖墨 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 ——摘自《最真的梦》 1 我刚赶到青岛,天就下起了大雪。预报说,这雪要下一周,大家都在讨论,原定明天的出海任务会不会取消。晚饭时正式通知,按原计划出海。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虽说当海军多年,在茫茫大海上顶着鹅毛大雪航行还是头一次。 这是一九九三年大年初八,我回老家过年后直接去了青岛。因为带着军装回去,二老很高兴。一九八八年部队恢复授衔后,要求军官因私外出一般不要穿军装,所以这几年回去都穿便装。今年春节因为这套军装,增加了好多应酬。父母去哪儿都得叫上我,还一定要穿上军装。总能收到一片赞扬声,说刚三十出头,就少校了。更多的说是海军的军装漂亮。还有的会问,北京没有海,怎么会有海军?这个问题,还得细细为对方解答,当然不止一次…… 正在遐想着第二天海上的风雪飞舞,我呼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还是当地的。我犹豫一下,还是回了。没想到,这个电话影响了我很久,直到今天。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局促:“柳参谋吗?我是叶季材呀!” 叶季材?我沉吟了一下。名字似乎熟悉,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对方觉察到了,补一句:“驱逐舰支队的。” 我连连说你好你好。想起来了,这个叶季材原来是这个支队一艘驱逐舰的副舰长,三年前我在海军指挥学院代职当后勤指挥教员时,他要报考舰艇指挥博士,通过他一个在济南军区写诗的亲戚找到了我,让我帮他介绍认识他报考的导师。见过一面,我还请他在食堂里吃过一顿午饭,接触时间很短,印象不错,觉得他明显带有舰艇军官的特点,比较单纯,但很精干。特别是航海的经历很丰富,让我这个爱好写作的人羡慕。 他考上时,我已回到海军机关。他报到后给我来过一个电话。后来再无联系。 “能不能见个面,我有急事求你。” 求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你在哪儿?” “我在海军四〇一医院,离你住的招待所不远。噢,我是打长途到你单位,才知道你来舰队出差。” “是呀,你还在原单位吗?”他们部队距离市区远,来回得用一天。 “原单位。我女儿得了大病住在医院,我们一家春节就在医院过的。”他停了一下,“我现在过来找你?” “不,我过来。”我放下电话,马上出门。 半小时后,我在医院招待所见到了他。三年不见,他变化不大,只是原来特别有力的眼神现在显得暗淡。他说他不久前刚毕业,回到老部队,在另外一条驱逐舰当副舰长。大年三十,十一岁的女儿突然发起了高烧,在支队医院治了大半天,控制不住,只好连夜送到这舰队中心医院。大年初一,诊断出女儿得了白血病。医院治疗几天后通知他,孩子病情严重,必须马上送北京,到海军总医院。北京,他没有熟人,情急之下想到了我。 “又要麻烦你,林之说总医院就是你们后勤系统的,你应该很熟悉,千万帮孩子找个好医生。”林之就是他那个诗人亲戚。 “非得去北京吗?”我问。 “是是是,你看,转诊单已开了出来。”说着,他拿出来递给我看,“明天的火车,医院真帮忙,春运期间,给弄了三张卧铺。” “能不能等等,我们商量一下?” 他愣了一下,半天才有反应:“真是太麻烦你了,我也知道你出差很忙,但女儿确实等不起。要不你先忙出差的事,我们先过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说最后那句话时非常勉强,我有些不忍。其实他误解我了,我知道他在北京没有熟人,但也高估了我。虽然我不学医,对白血病还是了解的,这个病基本上可以说是不治之症。前几年看的日本电视剧《血疑》,就是讲的一个小姑娘得白血病一直到死亡的故事。电视上反复出现小姑娘父亲绝望的表情,让人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就像我面前这位父亲的眼神。 要我帮他们找个神医,几乎没有可能。我知道,部队医院强项大多在军事医疗上,像白血病这样的世界性疑难杂症,能找到国家顶流血液专家,也许有一线希望。可像我这样一个年轻军官,看是在机关,在面向全海军的总医院,又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再想通过总医院去协调北京其他有名医院的专家来会诊,根本没这个能力。 但是,我有一个思路,是实践中得来的。前年我有一个亲戚也是得了一种重病,想来北京。我劝他们去了上海的海军医院,在北京之外,看病这样一些事情,我这样大机关的小参谋还是可以协调的。通过部队医院协调上海一流的专家,成功率比较高,而上海的医疗水平说是国家水平,这话不过分。 我赶紧说:“能不能去上海?”不等他回话,我简要把理由说了一下,然后等他做决定。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上海一个熟人也没有。”我知道他意思了。他就是冲着我这个“熟人”在北京。 正拿不定主意,这事实在太大了。忽然,我冒出一个念头:这白血病本来就希望不大,到北京就是治不了,我也没责任。到了上海就都是我的事了,万一人财两空呢? 我心里一惊,赶紧说:“那就去北京吧。”说着,让他带我到服务台,用军线电话接通了海军总医院。还算顺利,通过家属楼的楼道电话,找到了我认识的一个护士。 这个护士叫梁小湘,一九八三年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实习护士。那时我右腿受伤,住院时她给我很多照顾,军校毕业到北京后,也保持着联系。去年她和爱人小古请我吃饭,问过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小古调回北京。我也问了几个京郊的直属部队,都没结果。 这么晚去电话,她很意外。我说明原委,问她肿瘤科有没有好朋友,她说有一个护士是军校同学,没问题。我就简单把老叶的情况和她说了,让老叶到北京后和她联系,请她尽力帮助。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星期。 放下电话,叶季材连声说谢谢,暗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许多:“总医院有熟人就好办了。”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认识一个护士,对这样一个病人来说,才是哪儿到哪儿呀,就好比茫茫大海上的一根稻草。我不好丧他的气,就没有再说什么。 和他告别后,我顶着雪花走在医院空荡荡的院子里,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特别响。刚过春节,医院里没什么人,连路灯也没有全开。看看路灯下自己忽长忽短的身影,再想想还没有见面的那个病重的小女孩,心中真是没底,不由打了个寒战。 2 等我回到北京,已过了元宵节。回京的当天下午,我就给梁小湘打了个电话,问叶季材和他孩子的情况。她在班上,告诉我小孩病情有所缓和,因为在急性期,有炎症,用了些药,高烧压下去了。电话里,她告诉我,肿瘤科对孩子挺重视的,邀请了北京的几位名家过来会诊。我说我马上过去,她特地叮嘱我穿上军装。 从海军机关大院到海军总医院不远,骑车十多分钟就能到,但我还是喜欢抄近道。上长安街一会儿,就从军事博物馆边上拐弯,到了玉渊潭公园的南边。进公园看到不少的施工场地,因为过年还都停着。听说要用围墙把公园围起来,以后自行车不能进来了,我的近道也走不成了。原先满眼都是芦苇荡,有时还能看到野鸭飞来飞去。现在芦苇全砍光了,留下辽阔的水面,还结着厚厚的冰。年前的雪还没化,湖面白茫茫一片。看史书,这一块水域早先很大,明末李自成的部队进攻北京前,因为要饮马,几十万人都驻在这儿。你想有多大! 不觉已到了医院,在大门口又给梁小湘打了个电话,她让我先到医院招待所找叶季材,今天她是四点下班,马上就过来。我拐到招待所,看到叶季材正在门口张望,一见我赶紧迎过来:“柳参谋,你回来了!” 我正诧异,他拉着我说是梁护士刚给她呼机留了言,说我就要过来。 到了老叶的房间,他边让座边说:“昨天给孩子会诊了,请了好多专家,真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我也很高兴。没想到北京协调地方医院也不难,我一阵庆幸,亏得没让他们去上海。 老叶拿出一本杂志:“麻烦你给签个名吧。” 我一看,上面有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 我说:“这怎么签,这杂志上有十几篇作品,我在上面签名不是个笑话吗?”我告诉他,下半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就要出来,到时签名送他一本。 叶季材还是要让我签:“我女儿看过你这篇小说,她让我请你签名。” “她什么时候看的,看得懂?” “昨天,当然看得懂。”他说,大前天开始孩子的病情有所好转,也有了精神,想要看书。他去医院图书馆看了看,大多是医疗书,倒是有不少文学杂志。他翻了翻,意外看到了我的新作,就跑到附近邮局买了一本。女儿听说爸爸在北京有战友,还会写书,觉得太了不起了,十分兴奋,想见我。 了不起?我心里一阵苦笑。孩子天真,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对我这个“会写书的”寄予太大希望。还有孩子爸爸,从暂时的缓和中找到安慰和希望,从刚刚会诊就觉得我在北京很有能耐——唉,会诊结果怎么样了呢? 这时,老叶的呼机响了,他跑到服务台去回了个电话,回来对我说:“梁护士让我们去肿瘤科病房。” 很快,我们到了病房楼中间的入口。梁小湘和另一个护士在等我们。我猜想,小湘是怕我不穿军装进不了病区。 “那是肿瘤科的赵护士。”叶季材说,显然,他们已经熟识。赵护士冲我点点头,对老叶说:“会诊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大理想,一会儿林医生会给你说。” 老叶的脸色顿时变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头还是有些发凉。 梁小湘说,咱们还是上楼找个地方细说。于是我们到了肿瘤科玻璃大门外的公用电视室。坐下后,赵护士说,专家们的意见和医院的诊断差不多,认定就是常见的一类白血病。 老叶马上说:“常见的是不是容易治疗呀?” 是呀,我也这么想。 小赵没有吱声,看了小梁一眼。梁小湘放缓口气说:“确实,许多常见病都很好治,因为病例多治疗的经验也很丰富和成熟。但白血病不一样,总体上没有攻克,越常见的说明大家都拿它没有办法。医生们反倒希望这是个特例,当然最好根本就是个误诊。” 但是没有误诊。我对我自己哀叹一声。 “医生一会儿找我就说这些?”老叶的声音沙哑了。 “是的。”小赵说,“再就是和你商量一下新的方案。” “新的方案?”老叶的眼睛一亮。 “是的,新的方案,据说有希望。不过——”小赵欲言又止。 我赶紧说:“有希望就用呀。” 梁小湘让我们别急,听小赵说完。小赵接着说,这次会诊带来了新的信息,国外出了一种新药,对控制白血病有特效。只要控制住,再看各人自身条件,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只是这种药刚进入我国,药很贵,都要自费。 老叶和我马上说:“再贵也要买。” 梁小湘说:“刚才林医生了解清楚了,一支三千,每个星期打一支,三个月一疗程,一般至少两个疗程。”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牙缝直发酸。叶季材什么神态,我不忍去看。两个疗程七八万,要知道,我们的工资每月才五六百,这七八万是个很大的数字。现在见林医生,老叶能做出什么决定呢?这个钱马上就要到位。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老叶:“你家能拿出多少?” 老叶说:“也就七八千元存款,凑凑,能到一万。” 我又问:“那你见林医生怎么说?” “再难也要拿出来,只要有一线希望!”老叶的口气十分坚定。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