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蓝,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某杂志社。曾在《大家》《芳草》《黄河》《山西文学》《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编者说 家长最难的事莫过于带孩子。如果孩子从小就“不大正常”,仿佛整个人生便凹陷了。小说以一年级女孩子母亲的视角,于朴实无华的叙述中,写出了为人父母的不易和学校教育的两难。 凹陷 (节选) 柏 蓝 1 院里的那棵柿子树,挂满橘红色的柿子,有几颗已经熟透了,从枝上掉下来,摔在结实的砖地上,留下一片泛着冰光的赭红。清瘦的阳光缠绕着枝丫,盘点寥寥的枯叶,远远看去仿若生锈的盾牌,忽明忽暗的树影折断在树周围的栅栏上。 听说,早几届学生的家长曾联名建议砍掉这棵树,每年冬天总有几个调皮的柿子掉下来砸住孩子。学校领导开会研究,还是决定留下,理由有三:一,柿子树是学校刚成立时第一任校长亲自种的,是学校历史的见证;二,柿子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留下它,孩子们从小就能近距离感受大自然;第三,柿子和“事事如意”是谐音,在本地有吉祥顺遂的寓意。不过学校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柿子树周围封了一圈木栅栏,让各班班主任警告孩子们不要靠近,安排门卫在柿子未熟透前摘下来。但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 欢欢的教室里,正好能看见那圈木栅栏。木栅栏涂成白色,上面画着一名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学生们在操场上嬉戏的情景。王丽上次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心里乱得很,压根儿就没注意上面的画。 班主任郝老师把卷子放在王丽面前的课桌上,灼红的分数那么扎眼,登时,王丽的后背和手心渗出一层细汗,她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将卷子的正面向里叠起。折卷子时,王丽根本顾不上,也不敢看周围坐着的学生家长,唯恐引来人家的目光。她真恨不得会隐身术,能让自己连同这份卷子变成透明。慌闪中,王丽还是被那没有任何铅笔字迹的卷子吓着了,惨白的卷面和隐隐晃动的分数,像新碎的瓷瓶,闪着一道道锋利煞白的光。 王丽大口吞着家长们谈论卷子的耳语声。它们撑满了耳道……王丽闭上眼睛,整个脑袋只剩两只警觉的巨耳。 “欢欢妈妈,欢欢考得怎么样?” 这句话挤进王丽耳朵时,她身体一颤,伸开的十指迅即盖在卷子上。缓了片刻,她才抬头。前排的果果妈妈斜身往后一靠:“欢欢妈妈,你不舒服吗?怎么脸那么红?” 王丽想伸手摸一下脸,手指却紧紧拢在卷子上,她嘴角用力向上拽,怎么拽都拽不起来,弥散的目光落在前排椅背上:“没事,我没事的,可能是……最近太累,没休息好……” 果果妈妈死盯住王丽掌心的卷子,像探寻宝藏,一边说“欢欢妈妈,要注意休息”,一边将目光挪了回去。 王丽叹口气,果果妈妈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她巨大的耳洞:“嘉欣妈妈,你快看欢欢妈妈,估计欢欢没考好。她的样子挺吓人的……哎,你听说了没,郝老师家孩子也在一年级,只是不在这个班,人家在三班,三班可是子弟班……” 无数只蝴蝶在王丽眼前飞舞,泪珠争涌着跳下,氤氲了卷子。王丽屏住气,嗖地把卷子塞进包,手捂住脸,气愤涌向心头:真***的,这人也太三八了。 这时,郝老师的声音递过来:“一个学期过得真快,能和孩子们一起度过,我们做老师的很高兴。孩子们有收获、有成长、有进步、有包容,我很欣慰。这一学期,家长们认真配合我和各科老师的教学工作,我向你们表示感谢……” 听到“这一学期”,王丽两只手不由得拧在一起,顿感自己被丢弃在了北极。 2 刚开学时,郝老师安排欢欢和赵睿睿坐同桌。这个消息,是家长群里睿睿妈妈告诉王丽的,王丽私信加了她。 几天后,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王丽收到睿睿妈妈发来的微信:“亲,很抱歉打搅您了。孩子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开心。好像是两个孩子闹别扭,你家姑娘老喜欢拍打我儿子。我给孩子买了一双新鞋,白色的,刘欢欢给踩了好几脚!我家孩子有洁癖,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刘欢欢沟通一下,让她别再拍打我儿子了,也别再踩我儿子的鞋了好吗?谢谢理解。他们应该做互帮互助的好朋友。” 王丽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直纳闷:欢欢真是这样吗? 说实话,王丽和女儿住在一起也就几个月。以前王丽在外地工作,每个月匆匆见一面又匆匆离开,陪孩子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回想欢欢过去生活的点滴,除了黏起人来不依不饶,也没见有什么大毛病。印象里,只有欢欢又长高了,下次买鞋子该买33码了……欢欢奶奶倒是说过一嘴:孩子喜欢拍别的小朋友,以示友好。当时她也没在意。 再读这条信息,王丽头皮一紧,随即把信息转给大明,又附了一句:“看看你家孩子!” 520小号很快闪过来,是大明电话。他语速极快:“你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回家问清楚情况,再好好和欢欢聊聊。” 原城的秋天最舒服,温柔的太阳吻着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风与柳枝共舞,还有池鹭、蝴蝶、蜻蜓……欢欢最喜欢这条林阴道了,从学校回家,这条路也最近。一路上,柳叶投下小鱼儿般的倒影,游进斑驳的阴凉,欢欢一蹦一跳,踩着几片游动的鱼儿。王丽跟在欢欢身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今天在学校过得怎样,和同学们相处得好吗?”欢欢的小辫子波浪般起伏:“很开心啊,和同学们都很好。”王丽拉住再度跃起的欢欢,弯下身蹲在女儿面前,给她耐心讲小朋友的相处之道,还有和睿睿要成为好朋友之类的话。欢欢听得认真极了。 下午五点多,微信语音电话又一次响起,还是睿睿妈妈,她显然情绪激动:“刘欢欢妈妈,不好意思,我又给你打电话了。今天下午,刘欢欢又踩睿睿了。睿睿问我为什么刘欢欢老踩他,是不喜欢他吗?我都不知道跟孩子怎么说……” 对方的话像下冰雹,砸在屏幕这头。几次,王丽想说句“抱歉”都插不进去。直到睿睿妈妈说累了,王丽瞅准停顿间隙,赶紧安慰她。王丽申明,她中午已经和欢欢沟通了,还把谈话内容原封不动给对方讲了一遍。可能是王丽的尽力解释,让对方多少纾解了怨气,睿睿妈妈语气平缓下来:“嗯,还有,今天下午,刘欢欢说我家儿子没有爸爸妈妈。欢欢妈妈,我跟你说,我和他爸离婚了,但没告诉孩子。孩子可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老问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周末才能见他爸爸?欢欢这么一说,睿睿特难受。” 王丽频频点头,终于找到惹怒这对母子的症结了。“这惹事的孩子!”这句话反复在她脑际播放。此刻只能道歉:“对不起,睿睿妈妈,你也安慰一下孩子。欢欢她不是故意的。”也算是信息交换和进一步表达诚意吧,王丽把欢欢成长中与自己聚少离多的缺憾一股脑道给了对方。 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王丽又生气又内疚,感觉无半分气力,好像稍一动,浑身就会散架。歇了一刻钟,拨大明的电话。大明挂断,回信说:“亲爱的,开会。今晚加班。你早点回,照顾好你们娘儿俩。” 回家路上,王丽盘算什么时间再跟女儿谈谈,吃饭时?做作业前?做作业后?还是睡觉前?思虑再三,她选择在晚饭后——晚饭后谈,不会影响女儿吃饭,想说的话,憋在心里时间不会太长;早点谈完,心就不用老悬着;谈完再写作业,女儿自觉理亏,写起来也更认真、更快。 刚到家门口,王丽就听见欢欢喊:“奶奶,你快帮我捡起来,快点快点……”王丽忙不迭开了门,女儿正拽着她奶奶的衣领死命摇,一只毽子躺在她左脚正前方,大概有半米远。奶奶身体前倾,薄线衫被撕扯得快断了筋骨,几缕白发垂下来,掩着半张通红的脸。胳膊环绕成近90度,掰着欢欢的手说:“放开。” “干吗?”细尖的嗓音冲出王丽的喉咙。 欢欢终于松开手。 “你在做什么?欢欢!”王丽眉头蹙成俩核桃,一脸铁青。 欢欢噘着嘴:“妈妈,奶奶不帮我捡毽子。” 原本想晚饭后再说的话,顷刻间闯进王丽的嘴巴:“欢欢,你来一下卧室……” “小丽,”欢欢奶奶打断王丽,脸上的两爿焦红已消散殆尽,她边捡毽子边着急地说:“我本来是要给欢欢捡的,刚才手机响了,赶着去接电话,就没理孩子。你可不要对孩子太严厉了。” 王丽真想说,妈,您别管。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嗯,知道了。” 进了卧室,王丽关上门。欢欢低着头,嘟着嘴:“妈妈,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缠奶奶,我该自己捡的。以后,我都会自己做的,再也不缠奶奶了。好吗?” 王丽摸了摸欢欢的头,结冰的水面开始融化:“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下午和睿睿处得还好吗?” 王丽得到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答案:“我和睿睿是好朋友了。他没带美术书,我还和他一起看、一起分享呢。” “下午,你踩睿睿的鞋了?” “没,我没踩。” 王丽心想,欢欢说的可能是真的。 “欢欢,妈妈还想问一下,你下午和睿睿说他没有爸爸妈妈了吗?” “嗯”,欢欢点头,“小朋友们都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呢?” “对呀,他们就没有爸爸妈妈。”欢欢仰起头,盯着王丽的眼睛。 “那你有爸爸妈妈吗?” “我有呀,你不是我妈妈吗?” 王丽一时卡了壳,不知该怎么接。女儿的话戳在她心上,洇出薄薄的红雾。 王丽想用最婉转的方式让欢欢明白,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但她脑子里一片浑浊。最终,只是简单直接地告诉她:“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都特别爱他们的孩子。” 王丽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欢欢听懂了没有。欢欢点点头,嘴里嘟哝道:“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 3 过了几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王丽正在办公室审稿,手机“嗡”一声响,微信里弹出一条信息,是赵睿睿妈妈的:“刘欢欢妈妈你好,你家孩子今天拿尺子在睿睿身上打了好几下。希望你告诉她,不要拿尺子乱打人。我一直告诫我家睿睿,他是个小绅士,不能动手打女生。”王丽看了看表,欢欢刚放学。原想着把稿子审完,赶出时间下午去开家长会,可现在,她思绪早飞到了欢欢身上。 王丽草草收起稿子,头支着椅背,呼吸重重地撞在办公室墙壁上。她盯着天花板上一圈圈花纹想,该怎么回复睿睿妈妈呢?她构思起道歉的话。突然,一个念头腾地射向敏感区,王丽一激灵,仰着的身体从椅背上弹起来:今天下午开家长会,睿睿妈妈会不会跟郝老师说这件事?要是说了,老师会怎么看欢欢?她会不会告诉其他家长?欢欢被孤立了怎么办?王丽像一颗被恐惧裹着的杏仁,骨碌碌在办公室里兜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想出办法逃离硬壳。 她感觉有些晕,心说不好,立即强迫自己坐回座位,摘下眼镜,两只镜腿顶住鼻翼两侧。这副近视眼镜有年代了,右边的镜腿像得了牛皮癣,斑斑驳驳,起了几层老皮,没有起皮的地方也布满了漆泡。王丽用指甲顺镜腿刮了一下,半透明的软屑纷纷剥落,不是钻进指甲缝里,就是粘在手上。她又下意识查验左边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色软膜浮得老高。前几天大明还劝自己换一副呢,都戴了十年了。 说不清的火气吞噬着王丽,她一挥胳膊,眼镜“吧啦”一声掉到地板上。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