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著名散文家、学者、新闻理论家和科普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人教版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国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学者。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有新闻四部曲:《记者札记》《评委笔记》《署长笔记》《总编手记》;散文集《觅渡》《洗尘》《树梢上的中国》《把栏杆拍遍》《千秋人物》;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有《梁衡文集》九卷。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迅杂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好新闻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壶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栏杆拍遍》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教材。
梦回塞上二章(节选) 梁 衡 搭车 大约在自己无车,而又不得不出行时,才求人搭车,这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尴尬之事。而搭车又分两种,一是搭熟人的车有友情垫底;二是在路边拦车,一厢情愿,两不相识,一个敢坐,一个敢拉,最能见出世风的淳朴与人情的厚道。 一 我第一次搭车是搭的马车,当时我们七八个大学生在内蒙古河套农村劳动锻炼,房前正守着一条沙土公路。路上汽车很少,多是马车。一到秋天满是送公粮的车队(现在免了农业税,农民已经不交公粮了),还有用红柳笆子围得老高的甜菜,送往糖厂去榨糖。可谓车辚辚,马萧萧,粮糖不绝驰于道。我们的驻地离公社、医院、供销社等行政中心大约有五里地,常有些小事要去办。最方便的出行方式就是在路边搭车,只要一招手就能跳上一辆,好像这就是我们的专车。 时间长了我们也摸出一点规律。车倌有年轻一点的、有老一点的,一般来讲老一点的好说话。在他们眼里大学生是稀罕动物。奇怪这些洋学生怎么一下子就掉到这个沙窝子里?至少我们当时所在的公社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车又分空车、实车,空车好搭。实车装满货很难再坐人,但在车辕头再捎一个人也是可以的。俗话说人一出门小一辈儿,对车倌我们一律喊大叔或大爷,先喊得对方心软。还有一个窍门是女生好搭车,鲜有被拒绝的,男生就可能让人家找个借口给怼回来。异性相吸,同性相斥,这个中学物理课上就学过的定律也同样适用于人类。如遇有急事就让女同学出面去拦车(如那一年党的“九大”召开,要忙着进城去打听精神,这事关我们的分配和前程),我们就躲在屋里趴在窗户上看,等到车把式“吁——”的一声勒住马,刹住车,我们就立马冲出来喊道:“还有一个,捎上我。”而且一上车就掏出进城带的干粮说,大爷尝尝我们烙的发面饼。车把式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但这种“美女招手法”很少用,有损女生的尊严。 因为这是一条固定的路线,时间长了与车倌也混熟了,话也多了。他们总爱向我们打听城里的稀罕事儿。我也常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在城里听不到的故事。一般车倌都年纪偏大,有的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和娘,他不愿意在家里看儿媳妇的白眼,就出来赶车,多挣工分还落得个逍遥。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儿媳妇摔盆骂狗,我们听了都伤心。也有家庭和睦的,会给你展示刚从城里出车回来给小孙子买的玩具。有的光棍车倌还会悄悄地告诉你,这条线上的车马店里有他相好的老板娘。当时一到秋天,公路两边的房主就会腾出些房子来烧个大炕,接待过夜的车马,一般是赶车人自带粮食和马料,房主收一点柴火钱。也有人吃马喂,吃住全包的,类似现在的民居。一时,车马店里人声喧哗,骡嘶马叫,人们套车卸车,大声地互相招呼。土炕上弥漫着旱烟味,有时还一点酒香。还有一件最让孩子们高兴的事,可以到甜菜车上去抽一个糖萝卜,生吃或切片蒸熟,堪比现在的口香糖。总之,一到秋天,这条路上就鞭声不绝兮尘飞扬,马铃儿响来人四方。搭车成了一种文化,我们很怀念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和那一条永远流动着故事的路。 二 劳动锻炼结束后我到县里工作。当时县与县之间有老旧的柏油路相通,每天只有一趟班车。无论公私,出门办事也少不了到路边去拦车搭车,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共享的社会福利。 杭锦后旗(简称杭后)离临河县四十公里。曾经是当年傅作义晋绥军的根据地,这里留下不少旧的房屋街道和文化遗存。内蒙古巴盟机关先是设在蹬口县(就是我从北京毕业千里迢迢去报到的地方)后又搬到临河,因房产不够,许多活动就到杭后去举办。一次我在那里住党校,学员都是当地的公社干部,每人一辆自行车。一到周末即“飞鸽”(当时的名牌自行车)而去。我因有事,昨天没有走成,原打算这一周不回家了。不想早晨一觉醒来,面对一个空荡荡的院落,不觉又动了归心,便去城边的路口去等班车。这条大路直通四十公里外临河县委的大门。当时我新婚不久,家安在县委大院里的一间办公平房里。老婆刚从外地调来,还没有安排工作,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我在路之头,她在路之尾,也许这时她正在大门外的路口遥望班车,“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这边左等右等班车不来,却过来一辆油罐车,我一挥手司机居然慢慢地停了下来。车上是一个光溜溜的椭圆形大油罐,罐的两侧各有一条一尺高的铁护栏,这是唯一的抓手。我喊一声“师傅好,我是临河县委的,搭个车行吗?”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嘴巴指向车上的油罐说:“咋的?敢上去不?”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容易,我连说:“敢!”话音未落,便翻身上车,坐在罐侧。以双脚顶住护栏,双手左右托住油罐,找好平衡。司机一踩油门就像大象背上吸了一只蜗牛狂奔而去。以现在的交通规则论,这绝对是要重罚重处的。但那时天高皇帝远,地僻无王法,又年少轻狂,无知无畏。这竟成就了我搭车史上最具传奇的一笔,现在想来还后怕中夹杂着自豪。 还有一种搭车是半搭半挂。一九七二年八月,我调内蒙古日报驻巴盟记者站,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新闻职业。记者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好在人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河套是个大平原,除北部靠近国境线的几个县外,套内数百里之内都可以蹬车前往。只要任务不急或走或停,很有点类似现在的驴友骑行。那时国内还没有流行头盔、护膝之类,否则一定很潇洒。我一个旧黄布书包拴在车把上,迎风赶路,天黑宿店,蓬头垢面。这就是当时中国西部一个最基层记者的形象。因为再低一级就是县委报道组的通讯员了,这只能算是新闻外围人员,我也曾干过两年。 这种搭车没有预先的计划,也不必与司机打招呼征得同意。一般是在夏秋季节,风和日丽,你骑行在路上,如果觉得累了,就物色一辆挂有拖斗的卡车,这种车子车速比较慢,或者选一辆拖拉机也行,就是噪声大一点,也颠簸一些。你把骑行位置调整在拖车的右前方,等它从左边追上你两车平行时,你让过车头,右手扶定车把,腾出左手一把拉住拖车后马槽上的插销把,那粗细长短与弧度简直就像是为搭车人量身定做的。这时你就可以挺起身子,扬眉吐气,一展酸困的腰背,单手扶把保持平衡,任由拖车带着你长驱急奔。这样子极像海上的冲浪运动,快艇后面用绳子拖着一个脚踏浪板手系牵绳的人。这时我会解开衣扣,任风鼓荡着衣裳,想象自己是一只正在被牵引的风筝,就要升上天空。大有李清照词“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味道。这样的搭行十里二十里不在话下,累时可以脱开手慢行片刻,反正路上有的是车,一会儿就可顺手牵羊,再抓一辆继续滑行。 这种搭车是旁门左道,但是“盗也有道”,你可以慢慢领悟规律,熟能生巧,渐至完美 。一是要找对位置,你必须跟在拖车的右外侧,若在左内侧,则有与对面来车相撞的危险。二是虽然省力却不可省脑,要随时紧盯前方数百米的路况,一旦发现有路面不平或对面有车来时要立即松手,以免司机猛刹车造成你连人带车的追尾。由于胆大心细,我这样搭行两年,行程数百公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驾驶室(他们叫车楼子)里的司机师傅也从没有苛责过我不许蹭挂,倒是遇有错车或路况不好时,还会主动减速鸣笛提醒后面,人性之憨厚善良可见一斑。 三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一次长途搭车。那次到包头附近的营盘湾煤矿采访,矿上还有一个磁窑。当时我的小家庭刚刚组建,正缺东少西。我先打听好有一辆回临河的顺车,便买了一吨煤和一个小水缸,还有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小杂物。司机是一个姓胡的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和他的姓氏一样,一脸大络腮胡子。助手倒是一个白净的小伙子姓张。上午吃过早饭后,我们收拾停当,打马上路。胡子和小张坐在前面的车楼子里。我躺在后车厢的煤堆上,护着我的那些家当。 车子发动起来以后,胡子突然推开车门,从车楼子里甩给我一件老羊皮袄。我平躺在煤堆上,身下垫上皮袄,如在沙发。老羊皮袄是用隔年的老羊宰后剥下的皮制作而成,毛长皮厚,一把握不透。堪比一块厚毛毯或一床棉被。当地习惯将这种老羊皮熟制后直接缝制成袄,并不需要再罩一层布面。这是车倌、货车司机、守夜人、野外作业者无论冬夏必备的行头。当然也能为雪夜冰天中热恋着的男女抵御风寒,留下难忘的温暖。它正穿时皮板在外,可挡风寒;反穿时长毛在外不怕雨淋;如在野外,穿则为衣,卧则为褥,盖则为被,不怕揉搓,不避沙石。待穿过两三年后,皮子经千揉万搓已经软得如一块海绵。这时再拿去清洗,配上布面(行话叫挂个面子)。几年的塞外生活,我太熟悉这种万能皮袄了,甚至已闻惯了它散发出来的膻腥味儿。当时我把这光板老羊皮袄垫在身下如在热炕,从心里感到这位胡子大哥的热心肠。 车子顺着沿山公路缓缓而行,右山左滩,好个空阔的田野。我仰面朝天看着深远的蓝天。小学地理课上就学过内蒙古高原这个词,其实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恐怕一生也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现在形容一个有身份的人叫作“高、大、上”。如果让我在中国大地的各种地貌中选一个“高、大、上”者,那就是内蒙古高原。单说“高”,珠峰够高了吧,但是脚下群峰犬牙交错,无平坦之感。单说“大”,华北平原、长江平原、成都平原都够大了吧?但阡陌纵横,市镇毗连,让人不能心静,没有居高临下之感。关键是这个“上”字,在人为高贵,在地为高原。有包容万物之心、宁静安详之态,不张不扬,十分低调。唯有这内蒙古高原高、大、上俱全,仰望有日月之可触,俯瞰无群峰之碍眼。亦高亦阔,如川之平,如秋之爽。 我躺在车上,伸手就能摸到蓝天; 放眼前方,是一条永远到达不了的天际线。这时候你才真切地感到地球是圆的,假如对面的远处出现了一辆车,就像在大海上看见船的桅杆一样。这种感觉你要是能到内蒙古中部的锡林郭勒或东部呼伦贝尔草原跑车会更加明显。我们的车在地球的表面飞奔、撒欢儿,又好像要离地而去。可以伸手撕下一片白云,缠绕在脖子上或者贴在胸前,然后再一松手,又放它飘去。 车子从营盘湾山里出来后,渐渐进入平坦的套区,除了前面的路,无尽的天际线,四周没有任何参照物。两个多小时之后越过沙地草滩进入农耕区,时当八月,序属仲夏,正是八百里河套小麦的收割期。放眼望去,遍地黄金。麦浪就拍打着车帮,卡车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条船。我的家乡也是产麦区,但那里是丘岭、梯田。麦熟季节的风景是沿着山梁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的金黄。我还从未见过这一马平川,八百里的麦浪,金波滚滚,浩浩荡荡。坐在行进中的敞篷车上,有一种检阅夏季的庄严感,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酝酿着诗篇,后来还真的写成了一首六百行的长诗。但“文革”期间所有的文艺期刊都已经停办,万马齐喑,无处发表,枉自少年轻狂。不过十多年后,这首胎死腹中的长诗被浓缩成一篇六百多字的短文《夏感》,收入小学语文课本一直使用到今,这还要感谢那次搭车捡来的灵感。 我抓着车帮,看累了就四肢放平躺在老羊皮袄上继续做着天上的遐想。天蓝得让你看不透它的深远,我又觉得它是一汪大海,车子就是穿行在波浪中的船。我奇怪,空气是透明的,水是透明的,为什么无数个透明的叠加就成了蓝色,如天空,如海洋,愈深愈蓝。这恐怕是物理学家该去思考的问题,就像当年牛顿终于从太阳的白光里分出了七色光。我们总有一天会从这个“蓝色”中抓到点什么。这么想着,我就伸手去抓到一朵云,然后一松手,又放它归去。这时才突然理解了神话题材的名著:阿拉伯会飞的神毯、中国的《西游记》、屈原的《天问》、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等。我这哪里是搭车,是搭了一架飞机或者是一只射向宇宙的火箭。在还没有乘过飞机之前,这是我距离白云最近的一次旅行。 正当我这样“目既往还,心亦吐纳”,作着天上的遐想时,突然车子摇晃了一下,软塌塌的,像是撞在棉花堆上,又挣扎了两下哼了一声就不动了。我翻身跳下,这时胡子和助手小张也早从车楼子里出来,正蹲下身子四只眼睛瞄着车底。胡子爬到车盘底下摸了半天,出来时满脸沙土,摊开油污的双手说:“这可拉下疙蛋了(遇到麻烦了),传动轴断了。”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虽不懂车,但也知道车轴的重要性,有如人之脊柱,房之大梁。在这四处不着边的旷野上,断轴之祸,无异于灭顶之灾。小张那张白脸唰的一下更白了。胡子只说了两个字“皮袄!”小张爬上车帮,嗖的一下抽出刚才还垫在我身下的那张万能老羊皮袄,麻利地铺到车底下去。他们两个搬出工具箱,捡了些家伙就仰躺在皮袄上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我无事可做便绕着车查看地形,这时才发现我们前进方向的右手正对着一个山口,一条干河正蜿蜒而下。枯水季节,河床上积满一层绵软的细沙。河床并不宽也不深,而且又平,一般不会有司机特别注意到它。谁知我们这个钢铁怪物吃硬不吃软,刚一下河就一头杵在沙被窝里。就像旧小说上说的有那骄傲的武士打出一拳,却被对方的软肚皮吸住,拳头再也拔不出来。我们的车遇到的正是这种尴尬,咔嚓一声,轴断车停,进退不得,幸亏还没有翻车。 他们在车底鼓捣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根车轴。胡子毕竟是个跑车的老江湖,拄着车轴就如关云长依着一把大刀,贼亮的眼睛把周围四方扫视了一遍,说:“这个地方没有人家也很少过车,再说就算有车来也拖不动咱们,只有自己想办法了。”他用手指着右手北方那个隐隐约约的山口说:“估计公社在那个方向,一般公社里都会有个农机修理点,我们去碰一碰运气。”然后突然转向我温和地说:“小记者,你敢一个人在这里看车吗?”本来是我搭他的车,好像倒成了他求我。同在危船,有难共担,我这个搭车的闲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连忙大声说:“敢!”心想这里不用说有坏人,就连个活人影儿也没有,这片麦子地又吃不了我。说着胡子把我安顿在车楼子里,给我留了一个军用水壶,还有一把大铁扳子壮胆,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不要开车门儿。然后他们两个背了一个水壶,扛起车轴,顺着河沟一步一弯腰地向那个远处的山口走去。我拉紧车门,顿时一股莫名的孤寂袭上心头,刚才那美丽壮阔的麦浪,霎时成了淹没我这个孤儿的大海,而蓝色的天穹也成了吸我而去的黑洞。 一个人在车里无聊,就打开随身的小黄书包。掏出一本书翻两页,看不进去;又掏出采访本,想捋一下这两天的采访记录,也看不在心上。顿觉心随事走,人生起落在瞬间。刚才还飞车高原,蓝天白云,心花怒放,这时孤身一人缩在车内,北风打门,几多凄凉。胡子他们扛着沉重的车轴远去的身影,一步一踩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此去有希望吗?那个地方有个农机站吗?全靠运气了。我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不觉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低头看一下手表已经下午七点,心如落日,暮云沉沉。当我再一抬起头时,车窗玻璃上却贴着一张人脸,鼻子都压成了扁平。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这里四面旷野,从哪里跑出一个人来?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狂跳,努力让它静下来,才看清是一个当地老乡,满脸皱纹,大概有六十多岁。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出现的,就像唐僧在去西天的路上,突然路边就会出现一个人还是妖。当我确信他就是一当地老乡后就把车窗摇下一条细缝。老汉一口当地话:“ 后生,车子焊(陷)住了吧?我下午三点就瞭见(看见),这辆车过去了,怎么现在还在这瘩?”我已完全松弛下来,打开车门说:“大爷,沙子焊住车了,轴断了,师傅到北山根去寻个农机修理站。”老汉一听马上露出一脸的同情:“天都擦黑了,肚子饿了吧,到我的道班里去吃点儿东西。”原来老人是个当地的养路工。 河套平原处,各县与县之间的正规公路是沥青路面,而乡村之间全是沙土路,每隔十里左右就设一养路站,俗称“道班”。一般配三四个人,一辆毛驴车,遇有雨水冲塌,或者大车轧毁路面,随时拉土修垫。民工都从生产队里抽,在队里记工分,是一种民间养路制度。白天干活晚上各回各家,留一个人看守道班。我随老人来到他的道班,这是路边一个高坡上圈出的一个简易小院,只有一间房子、一盘土炕和灶台。刚才我们飞车过道班,正“两岸猿声啼不住”,放眼高原喜欲狂,哪能顾及这个小院?而老人却一眼记住了这挂倏忽而过的车辆。老人一进院子就顺手在门口抽了一捆柴火,进门后就要挽起袖子做饭。河套农村做饭,无论蒸、煮、炒、烙,都是固定在灶头上的一口三尺大锅,就是喝一口水也得用它来烧。我怪不好意思,说:“不饿不饿,喝口水就走。”他说:“你们的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就是那个村里的,离这里七八里地呢。那里还没有通电,每天要等到晚上天黑了才用柴油发电供照明几个小时,他们要焊车轴也得等到来电才行。”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胡子走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况且肚子也真的饿了,一天也没有正经吃口东西,就赶紧帮着老人涮锅、烧火,这些我在农村劳动一年,早学得麻溜麻溜的了,一边又与他聊天。老人有儿有女都已成家,他在村里没多少事儿就出来看道班,一天记一个工,去年队里分红每个工五角钱。说着他已经把面和好,擀成一张大饼,摊到锅底上。河套是产麦区,当地常做这种发面饼,做时里面放一点苏打,用麦秆之类的软柴火烧灶,饼子蓬松酥脆,类似西北的锅盔或新疆的馕,属于面食中的饼类一族。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心里老是挂记着胡子他们找到农机站没有,趁着大饼还在锅底等熟,就跑到外面踩着梯子上到房顶向正北方向瞭望。果然天边有电焊光一闪一闪,稍微放了点心。我回到屋里把饼子收拾进书包里,加满一壶热水,给老人留下半斤粮票、五角钱,就向停车处返去。路上掰了一小块饼子,胡乱塞到嘴里压一压饿火。回到车前我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儿,看有什么动静,又检查了车楼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再翻到车顶上继续瞭望北边方向,电焊火花已经熄灭,说明他们已经完工。我就呆呆地透过黑暗一直盯着山口方向。后半夜开始起风了,麦田一浪滚过一浪,我好像置身在一个孤岛之上。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找天上我认识的星座,数星星。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两个晃动的手电光。我兴奋地大喊一声:“胡师傅——”声音划破黑暗在寂静的原野上飘荡,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心里一阵的震颤,眼圈都发热了。他们听见了我的声音,就高举起手电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我跳下车向他们迎了上去。还没有等走到跟前,就听见在黑暗中胡子喊道:“小记者,饿坏了吧?”我连忙喊:“不饿不饿,我们有好吃的了。”他们来到车前放下沉重的车轴,先不说修车的事儿。胡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原来是一包酱牛肉。他说:“没事了,总算把车轴焊好了。那个穷公社,想吃口饭,晚上连个鬼也找不见。好歹临走时在伙房里摸见两块酱牛肉。”我也赶快从书包里掏出大饼,又说了上道班的事儿。三个人先坐在车下的沙地上,掏出一把电工刀,把肉剁一剁,顶着满天星光,掰一块饼就着吃一口肉,再举起水壶喝一口水。今天不但搭车,还搭了一顿伙。这是我记忆中最香的一顿野餐。我的家乡出产一种老字号的平遥牛肉,香彻百年,闻名全国。我自己下乡一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柴锅大饼。但唯有今晚这顿野地里、星光下、卡车旁的牛肉加大饼,肉香、面香,还有田野里晚风送来的麦香,让我终生难忘。 我们吃饱喝足后开始干活。他们两个钻到车底下去换轴,我在外面打手电,等到轴换好了又用铁锹去清理车轮前面的沙子,为的是让车启动时轮胎能够抓住河床的硬石面。车轴换好了,胡子用沙子搓搓两手的油腻,跳进车楼子里发动车子,我们两个在外面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胜败在此一举,生怕再听到那一声不吉利的“咔嚓”,如果车轴再断一次,今天晚上真要在这里喂狼了。马达嗡嗡地轰鸣着车身抖动一下,我和小张在后面用力推车,明知道这点力气对一辆卡车来说就像蚊子推大象,但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自求安慰,终于“咔”一声,车轮咬住了河床,往上轻轻弹了一下,缓缓转动了,我们三个人的心都一下落了地。胡子喊了一声:“上车!”小张从车底抽起那张老羊皮袄,一把甩到车后的煤堆上,推了我一把:“快上!”我不知道哪来的灵活劲,像猴子一样跳起,手抓马槽脚踩车轮胎一跃就翻上车顶。 这么一折腾已经是后半夜了,将近黎明时分。我躺在老羊皮袄上看着天边的月牙,晚风送凉,满天星斗,万籁俱静,感慨万端。我只是偶然搭了一次车,就摊上这么大一件事儿。苏东坡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者,不顺也,有迎上、插入之意。社会就是一辆行走的快车,每个人告别父母、离开学校,都要来逆搭这辆车,但却不知道会搭上哪一节车厢,而且还要换多少次车。这么想着,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色,不一会儿就跳出一轮红日,霞光照耀八百里河套,连麦浪也被染成了粉红色。 塞上六年,马车、拖拉机、汽车,甚至领导的专车,也数不清搭了多少次车。现在想来,那六年的搭车生活真是一种享受。当我坐在慢悠悠的马车上,听车倌聊天,看着两边的青纱帐、麦田、羊群时,就像是在听一首古老的歌谣或者喝一壶老酒。而当仰面躺在载货的卡车上,则是一种追逐在云端的旅行。自从离开河套之后再也没有搭过一次车了。一是因为进了城,交通方便;二是人情变化,世风日下,搭车之事鲜有所闻,而碰瓷行骗的事例倒是不少。所以就常常想起当年那些搭车的故事,怀念那种萍水相逢,两不相识,一见交心的淳厚民风。我生也有幸,一入社会就在《诗经》式的古风中熏陶了六年整,度过了一个社会人的童年。 …… 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