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一九九六年生于山东。作品散见于《天涯》《作品》《大益文学》等刊,曾获贺财霖·科幻文学奖、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猜 纸 倪晨翡 找她还算容易。经人介绍,在清晨五点搭首班摆渡车,越过遍布着黑黄斑点的泥路,蝉鸣聒噪,汗流如雨,七月的车厢内也不消闲。赢元下车后才看清那些黑黄斑点竟全是蝗虫的尸体,它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躺在路上,有些已经成了烂泥。 “老鸦,对,老鸦。” “沿着那条路一直走。” 赢元再回头,刚才扛着背篓的大叔已经走出很远,他本想追问一句那里根本没有路,此刻只能咽回肚子。趟过去,茅草割着赢元裸露的小腿,他朝大叔指的方向走,走过五分钟,便失去了方向,困在一片破毁的绿野里。猜猜看。一个声音在赢元脑中响起。凭借着心中那似有若无的信念,赢元在层层浮云中寻找太阳,而后在空气中画一道笔直的线,仿佛这线是某种神启。 最开始那人跟赢元说起老鸦时,赢元其实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不相信一个曾两度博得体彩二等奖的女人,如今竟住在这样一个破落的村子。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从老鸦口中撬出一星半点关于彩票的神机,甚至,一组头奖的数字组合。这六年间,赢元一直在追求这个组合,早些年,他曾花重金找人从澳门求得一本《博彩秘笈》,可那对于赢元来说却更像是一本难懂的天书。后来,他找人算命,从之前的杨康改了名姓,取名赢元,祈求多金多福。碰巧的是,在他改名后的一周内,其中一张彩票果真中了奖,三等,两千块。赢元拿着奖金再去找那算命的老头,老头给他支了个招——碰一个阴雨的周末,上午十点一刻,便是赢元中奖时。赢元心中暗喜,给老头的红包里又加塞了两百块。半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时刻,最开始,福彩、体彩、双色球、大乐透各买了一注,等他走出门没多远,他便想到这是属于他的千载难逢的奖时,何不趁此时机把大奖小奖一网打尽,于是便掏光了腰包,把每组脑中率先出现的数字各投了十倍,赢元攥着塞满彩票的布袋,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当然,倾囊换来的只是一桶洗衣液的末等奖。那算命老头是个骗子,在赢元怒气冲冲地再回老地方找他时,早已卷了铺盖不见踪迹。也是从那时开始,赢元辞了职,近乎中了邪般每天闷在房里钻研所谓的算式,吃饭的时候,排泄的时候,甚至在跟妻子做爱的时候,嘴里都念念有词。有一天赢元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组数字浮现在他眼前,他攥着写有那组数字的字条冲进福彩中心。这天,福彩中心新上了赌马的项目,赢元冥冥中觉得这似乎就是为他准备的,老天开了眼,要为他指明一条致富之路。赢元用从妻子钱包里偷来的四百八十块钱,下了注。标号05和09的马包揽了倒数一二,赢元盯着屏幕上的结果,手一下松开了,票据缓缓飘落,成了废纸。回到家后,赢元发现妻子坐在梳妆台前,后背在微微颤抖,她在哭。妻子转过头问赢元可以收手了吗,赢元一句话没说,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等到赢元从卫生间走出来,妻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里所有关于她的东西似乎都还在,赢元却觉得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如同那些作废的彩票。 想起这些,赢元忽然看到了一条路,那条路在温吞的太阳下隐隐闪烁,于是他沿着那条路走,越走越快,几度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光路的尽头果真出现一座木屋,那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颀长的荒草地里,似乎赶上风雨天,随时都可能塌毁,而远处黑黢黢的山岗在蠕动,在爬行,像从筐子里放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虾。赢元上前敲门,无人应答。也许是自己找错了,这其实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屋。木屋的窗上糊着一层灰黑色的物质,从外界根本无法探清屋内的情况。赢元随手一推,门开了,随之传来一阵浓烈的味道,像是药草伴着粪水的气味。屋内一盏微弱的灯,岌岌可危地挂在梁上,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似乎再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在那床上正侧卧着一个女人,赢元看到了,女人也看到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缓缓问道,能不能帮她熬一碗药。赢元怔住了,他问那女人是不是老鸦。女人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阵势像是能把肺腑全都咳出来一样。十几秒后,咳嗽声渐渐消散,头顶昏暗的灯明灭了一下。赢元又问了一遍。女人只是侧卧在阴影里,除了那高起的轮廓,神情丝毫看不鲜明。 “妈的,说话!”赢元转身要走。 “能不能……帮我熬一碗药。”女人那孱弱而幽浮的声音渗透在空气里,使本就恶臭难闻的空气更令人作呕。 赢元认定女人是默许了,但他仍然好奇这个赢得大奖的女人经历了什么,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也许是为了治病,很有可能,他想,若是要从这垂死的女人口中撬得神机,必然要让她对自己信任或者稍有感动。草药散在黄色布袋上,布袋躺在黢黑的泥地上,环顾四周,没有煤气,甚至连炉子都没有。赢元刚想问女人,却发现女人像是睡了,发出粗沉的鼾声。赢元心里憋着一股气,只好将那草药小心揣起,在屋外绕了一圈,除了及腰的茅草和长势凶猛的荆棘,再无其他。烧草吧,再劈些荆棘,兴许能把药熬熟。但该死的,屋内能作为工具的只有一把钝剪刀。徒手拔草,不过十分钟,赢元的手心便磨起了泡,拔起的荒草目测最多够烧三分钟,他便把衬衫脱了下来,用剪刀剪成两半,卷在手上,效率高了不少。再是荆棘,剪刀剪在上面更像是用那锈蚀的刀面磨擦,赢元拧动剪刀,手碰到荆棘上的刺出了血,咬咬牙,继续。好在荆棘抗烧,将近四十分钟后,赢元总算备好了烧火的材料,而他两只手上的血早已经把那白色衬衫染红。屋内没砂锅,只有一个破了口的瓷碗。没有锅可熬不成药。赢元不得不找一条通往村子的路,跟村民借一只砂锅。 “你是老鸦吧?没错吧?” 赢元往前挪动,离床边只剩半米的时候,那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包含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令赢元隐隐感到某种震慑。赢元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退出了木屋。他站在那里,祈求光路重新出现,但没有,风拂过荒草吹起了响哨,赢元明白了,这是声路,也是神启。赢元便跟随那声音趟过荒草,走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他便也停下,等声音重新响起,他也继续前进。似乎快要中午了,太阳升得很高,赤裸上身的赢元已经汗流浃背。就这样走了半个小时,赢元总算看见了一缕升腾的白烟,接着村子便出现在那道似乎漫无尽头的草线之下。 接连问了几家,都说没有砂锅,终于有一家点了头,却说信不过赢元,让他留下一百块押金。赢元那仅剩的五百块钱原是打算送给老鸦的,现在他只好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红票子,换得了砂锅。临走前,赢元有意向那男子打探了一下,山腰处的木屋里住的是不是老鸦。 男子却笑了笑,问赢元:“你也是彩民?” 赢元不知该做何回答。男子却突然拍了赢元肩头一下说:“我也是!” 没等赢元回应,男子又问:“老鸦还活着呢?” 赢元只是点点头。男子像是自顾自般说:“不容易啊,被人下了毒……哦,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等等,你说被人下了毒?” 男子挠着后脑勺笑了笑:“乱说的,乱说的。” 赢元看着男子若有掩饰的眼神,本想追问,男子却一转身,遁入了门后。 回去的路上,好在是有被碾过的草痕,赢元捧着砂锅,一路小跑,回了木屋。鼻子依然没有适应那股异样的气味,赢元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床上的女人并未被惊吓丝毫,仍然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赢元明白,女人在喝下药的那刻前是绝不会松口的,于是他从屋外的土井里打了一碗水,在木屋的角落里架起了砂锅。辞职前,赢元在一所乡镇小学管后勤,烧火熬药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用从村里小卖铺买来的火柴,火苗很快燃起来了,荒草即将燃尽,赢元开始往上面放折断的荆棘条,荆棘过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植物里的油性物质弹触锅底奏出暗沉的鼓点。火光映亮了灰暗的空间,赢元此刻倒觉得这座破旧的木屋有了几分温馨之意。借着火光,他能够看见女人的脸。也许有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多岁,那算不得一张苍老的脸。赢元想起那男子的话,老鸦被人下了毒,被何人,又是因为什么?他揣着这些疑问,端详着那张神色痛苦的脸,企图在上面找到答案。此时,赢元笑了,他在笑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答案,只要能从老鸦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就好了。被煎熬的草药渐渐散发出浑浊的苦香,如同致幻的迷药,赢元的意识开始涣散,他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久远到即将被遗忘的事。 六年前,三十岁的赢元尚未改名。那天傍晚,他偶然发现几个后勤的同事正盘踞在他们平时午睡用的土炕上,围成了一个圈,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他被他们吸引过去,但只是不吭声站在一旁,他看见几个骰子在一个碗里转动,最终落定,然后那个每天省吃俭用从东北南下务工的青年王宝便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台面上所有的纸钱。几番下来,大部分钱都进了这个叫王宝的男青年的口袋。后来是后勤的副管挥了挥手,懊丧地让散了场。赢元看着王宝呲牙咧嘴地快速收拢他面前的纸钱,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感觉,王宝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又穷又破的地方了,他会买一身漂亮的衣服,怀抱好几个女人,跟她们暗无天日地睡觉。过了一周,又一周,王宝依然没有离开,甚至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直到那一天,赢元起夜,从茅房回屋的路上偶然发现不远处的树影下有两个人,赢元揉了揉眼,被浮云遮蔽的月亮此时刚好透过一丝光,赢元看见了,那是副管和王宝,两人站得很近,似乎正在说些什么。赢元突然想起来,副管前些日子突然换了一辆新摩托,他声称是南方的表叔送给他的。副管将那辆摩托骑回大院的时候,赢元在跟漂亮女人睡觉的愿望清单后又加上了一条,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现在,赢元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溜回了火炕,半闭着眼,没多久,便看见王宝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回到了自己的铺位。那个夜晚,赢元彻夜未眠,他在思考他的人生。他知道自己无法变成副管那种不动声色却心有城府的人,可他也不愿成为王宝这种甘为工具替人数钱的人。在天色微明的时候,他想到了,福彩。这种投入小却有无限可能的方式也许正适合他,困厄了小半辈子,也该时来运转了。最开始,赢元每个月买一注,通常他会选自己或者母亲的生日号,但半年过去了,他连一瓶酱油都没能得到。每周买一注,每周买两注,那一天,他正在福彩中心选号码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赢元回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竟是副管。赢元的心突然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就像是个生疏的小偷在翻箱倒柜时恰好碰到主人回来,他的额头渗出了汗。副管笑了笑说,不知道小杨你还有这爱好。赢元只是点了点头,副管的语气分明是在嘲笑他,一辈子只能是被他使唤的命。副管突然趴在赢元耳边,小声问他有没有什么好数。赢元像只受惊的麻雀,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他想起了那晚树影下的副管和王宝,副管刚才的举动令他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们走出福彩中心的时候,副管跟赢元说,没有坐过两千块钱的摩托吧,于是赢元便坐上了车后座。那时已是腊月,冷冽的风割在赢元脸上,像无数把带血的刀子。那天副管还问了他一些话,但赢元都不记得了,他的脸上满是眼泪。 赢元听到了一些声音。他晃了晃脑袋,醒了神,发现是老鸦在喊叫。她也能发出这般巨大的声音,接着,她便侧头呕吐起来,但吐出来的只是一些稀薄的胃液。这一时刻,赢元突然有一种错觉,躺在床上的正是他那被胃癌折磨三个多月的母亲。这间屋子,药草发出的气味,摇摇欲坠散着暗黄铺盖的单人床,以及床上的女人,他都曾经见到过。母亲病重的时候,赢元从各家亲戚手里借了共八千块钱,他揣着包着钱的布袋走向医院的路上,忽然觉得这些钱本就是属于他的。他听过一句老话,千金散尽还复来,现在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何况,这些钱根本无法挽救母亲的命,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治疗周期。赢元还是走向了那个地方,他是怀抱着某种深信不疑的希望去的,他对那些大同小异的纸片产生了某种情感,仿佛它们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强烈呼唤。母亲在三天后的下午走了,躺在家里的床上,她的肚子鼓得很高很圆。临走时母亲都没有说一句悲伤的话,她只是用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对赢元说,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呢。母亲的呼吸停止了,手还留在那难以扁平的肚皮上面。赢元借了钱为母亲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葬礼上,各家亲戚都来了,他们都是找赢元要钱的,赢元跪向母亲的膝盖转向了这些要钱的亲戚,恳求他们再宽容一段时间。亲戚像是早就串联好了,纷纷不肯,最后,赢元不得不签下了高利息的合同。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一意孤行下去,这是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 药熬好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棕绿色,显而易见的苦。赢元端着,慢慢靠过去。床上的女人眼睛睁着,但很小,如同罂粟花籽。赢元将碗放到地上,离呕吐物半米远。他需要扶女人起身。等他掀开那床脏污的薄被,赢元发现女人竟然赤裸着身子,就像一条缺了水的娃娃鱼。女人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仍然一动不动,甚至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完全任由别人摆弄了。赢元的手碰到了她,女人的眼睛睁大了些,看了看赢元,然后又垂下了。瘫软的身子稍一用力便会凹陷下去,赢元扶她靠在墙头足足用了十分钟。赢元将那被子搭在女人干瘪的胸脯上,但由于长时间沾染皮肤渗出的油性物质已经变得光滑,立即滑落至腹股间。两人面对面,那一瞬间,赢元突然看见女人的身后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晕,接着,她的皮肤也开始熠熠发光。赢元感到兴奋,也许这女人真是有某种神机,他俯身端起盛药的碗,像供奉神灵般跪在了床前。 “求求你救救我吧。” 女人没有说话,肚子一涨一落,费力地呼吸。赢元再次恳求了一遍,他站起身,将碗移至女人面前,贴在了她那皴裂的嘴唇上。她开始喝药,一部分药水顺着她的脸颊、锁骨流淌到腹部,留下深色的痕迹。她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拿纸笔来。” “什么,您说什么?” 女人又说了一遍。赢元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随身携带用来计算数字组合的圆珠笔,却没有纸,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在角落发现了一张被灰尘掩埋的银行催款单。时间是2002年8月15日,来自两年前。杨雨晴,不知是不是老鸦的真实姓名。倒是那催款数额触目惊心,足有五十多万。赢元将这张纸背面的空白朝上,拿到了老鸦面前。 “跟我玩个游戏吧。” “什么?” 赢元虽一头雾水,但他认定这是女人考验他的方式,便点头答应了。 “你会折东南西北吗?” 折纸。赢元的确见过课间操逃操到后勤部的学生在玩的这个折纸游戏,只是他不明白老鸦的用意。背对着老鸦,将催款单做了两次对折,来来回回折腾了几番,赢元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折。 “给我吧。” 赢元缓缓转过身,犹豫该不该将催款单交给老鸦。现在他终于发问了。 “你真的是老鸦?” 女人点了点头。 “那个两获二等奖的老鸦?” “你不是第一个来的人了。” “那么说真的是你,”说着赢元又跪倒在地,“救救我吧。” “我不过是个快要死的人。” “传授给我中彩的诀窍吧。” 女人的嗤笑闷在嗓子里:“哪有什么诀窍。” “什么意思?你是不愿意轻易告诉我吧。药我也熬了,也喂你吃了,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还要什么?”赢元情绪激动,两只手攥着床沿,盯着床上的女人。 “你不想做这个游戏吗?” 赢元看出女人是铁了心要折那该死的纸,他递给了她。现在,那两只骷髅般的手在她裸露的胸脯前缓慢动作,一分钟后,纸包折好了。 “写上去吧。” “写什么?”赢元接过纸包。 “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如果猜中,我就告诉你。” 听见这话,赢元突然提起了兴致,他趴跪在地,思考着要写在纸包内里八面上的文字。写下第一笔的时候,赢元想到如果自己在八面都写上同样的字,那岂不是必然能猜中?于是他决定就这么做。 写好了,赢元将纸包交给老鸦,老鸦问赢元要什么。 “东1。”赢元随便说了个数字,反正无论怎样都必然是一样的字。 “是什么?” “中奖。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不行。” “为什么,我明明猜对了。”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谜底。” “妈的,耍我是吧。” 赢元一下站了起来,用力踢了一脚床边的碗,碗碎了,四分五裂。他冲过去,一把扼住了女人的脖子,但那女人并没有喊叫,只是用一种仿佛彻底洞穿他的眼神看着赢元。 女人死了。 赢元一下松了手,随之她便失去支撑,瘫倒在床上。赢元盯着那女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以免女人重新睁开眼睛,他甚至想再去补上一脚。离开前,赢元把那个纸包撕得粉碎,并放了火,烧了整座木屋。 他实在太饿太累了,下山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眼泪一直在流。赢元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子,无论到了哪里都是遭人愚弄的命。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他碰上了借给他砂锅的那个男子。男子正站在路边,望向山中滚浓的黑烟。赢元忽然想到男子知道自己是去找老鸦的,而那浓烟似乎是自己杀人放火的证据。男子此刻也看到了赢元,他朝赢元招了招手,跑了过来。 “问到了什么吗?” “什么?” “老鸦啊。” “没,没有。”赢元的舌头打了磕绊。 “也是,她不可能说的。” “为什么?” 那个午后,赢元从这名男子口中得知了老鸦中毒的真相。在第二次从省城领奖回来的路上,老鸦便遭人扎了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这座山脚下醒来,浑身赤裸,那装有二十万人民币的编织袋也不翼而飞。男子猜测必定是村里的人干的,在夺走钱财的同时也对老鸦行了苟且之事。她也曾经是个美丽的女人啊,她又做错了什么?男子感慨。最后,赢元询问了那张催款单的事。男子称大概是老鸦那个相好的外债,她做了担保人。或真或假,赢元没再多想。只是那浓烟越滚越高,眼看要冲破天幕。临走前,男子指着那黑烟,兀自说道,那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赢元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仓皇的脚步也将蝗虫的尸体踏成烂泥。逃离这里,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短暂的前半生,赢元渴望猜中的从来都没能猜中。汗水在飞,风一吹便蒸发,除了仍没有散去的草药味。他想啊,也许真正的答案本就不必去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