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半语不到四十岁,跟他接触的人都觉得他像六十岁。他长得玉树临风的样子,白净子脸,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很少说话,大家都说他就是张半语,说话总是留着一半。他从省城调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所长,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熟悉这儿的人。这儿的人迅速了解到张半语在省城就是博物馆一个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没什么厉害的背景。还有人探底,知道张半语在来这儿当文物所长前,他老婆死了。他老婆怎么死的,为什么老婆死了以后到这里来当文物所长,不少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的人神秘地说出一句,弄不好他杀死了他老婆,跑到这儿躲着。这条神秘的传言刚一散开就很快被否定,说他老婆难产死的,已经有人从省城妇产科医院拿到了死亡证明书。还有人传,说张半语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老婆刚给他生孩子呀,是不是二婚。于是,有人印证是头婚,说张半语结婚晚。还有人说,张半语没有生育能力,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很多,这座城市本来比较无聊,有了这些传说人们就觉得生活有点儿意思了。 这座城市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神秘兮兮的人,就觉得张半语能从省城博物馆跑这个地方来谋生,一定会带着故事来。其实,张半语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长,纯粹是他一句话。他本来在省博物馆做得好好的,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的古刹。这座古刹叫灵山寺,山门阔三间,进深四间,上下为两层,中间设了平座暗层,通高二十三米。灵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风格,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庑殿顶山门。山门内有两尊高大的天王塑像守卫两旁,俗称哼哈二将,造型别致。灵山寺山门正脊的鸱尾,长长的尾巴翘转向内,犹如雉鸟飞翔,是中国现存古建筑中年代最早的鸱尾实物。寺内现存最古老的两座建筑物山门和观音阁,都是辽代重建的。灵山寺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张半语曾经来这里考察了十几次,每次来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几万人来,就张半语那张不能再普通的脸谁又记得住呢。灵山寺没有寺史,也无法考证出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张半语就是这么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来。偶然一次,他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聊天说了一句,我想去那儿研究灵山寺,找出寺史,没有寺史灵山寺就没有了源头,就是一潭死水。张局长特别喜欢他,就说,那你去那儿当文物所所长吧,有职有权。张半语点点头,我同意,我到那儿就可以畅通无阻。张半语走时,博物馆的刘馆长可惜地说,你现在是研究员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当什么文物所所长啊,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张半语说,我不管什么级不级的,我就想找出灵山寺的一个真相。刘馆长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离倒霉不远了!这句话像是钟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铛铛地在张半语的心里作响。刘馆长说得对,可张半语思来想去还是要去,他觉得古刹有了自己的历史何尝不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专门研究历史文化古建的,他就觉得有责任去完成这个任务。 临走前,晚上他开车去了父母家。每次去父母都给他讲历史,这是他获取知识的一个宝库。父亲对他说,这座古刹在北宋时期怎么建的一定会有一个记载,只不过这个记载现在丢失了。母亲补了一句,不是没有人去找,而是找的人不认真。父亲说,一定会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怎么用心找都找不到,稍微巧合一些就找到了。这个巧合很难,需要你的观察和认知。父母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母亲给张半语熬了一锅小米粥,金黄金黄的很是好看。还给他一个咸鸭蛋,母亲说是自己腌制的,很香呢。父母就这么看着张半语慢慢吃,就像看一个孩子似的。母亲说,你老婆死了以后我很难说出口,你应该找一个女人续弦,你的阳性太强,需要一个阴性给你补补。父亲笑了,说,别听你母亲的,你要是刻意找是找不到的,你太强势,需要现在给你蹲蹲性子。小米粥确实好喝,张半语喝了两碗,咸鸭蛋也很香,在口齿间留着余味儿。父母家距离张半语的家并不远,张半语开车没有急于回家而是跑到了江边上。江边上也有一座北宋的古刹,晚上不知道谁在敲钟,钟声在江边的水波里回荡着,很是久远。他觉得这座古刹和他要去的那座古刹是一起建造的,很像是孪生兄弟。它们的血缘就是这条江,都是在江边上建造的,只不过图纸不一样。北宋就是一个文风很盛的朝代,绝对不重复自己,而且各有各的样子,但神韵都是相似的。张半语站在江边很久,他想着去世的妻子,他从前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妻子开车到江边站着,看着夜色里的江水滔滔而流,说着咸一句淡一句的话。每次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孩子,妻子都是这么说,一定会有的你放心,你的精子会有力量。 已经是深秋了,这座城市依旧鸟语花香的。 张半语是开车去报到的。他确实很纠结,一直在博物馆研究古建筑,没有管过人。他曾经跟张局长说过,自己没有当过什么领导,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是不是会吃亏呀。刘馆长也曾经叮嘱过他,当一个领导不是那么简单,你看我当馆长好像每天都乐呵呵的,其实心里很累很累。你去了一定要挺起来,该拍板就拍板,不能犹豫。汽车开到了江边的路上,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省城,这边的江水比省城的还要宽,很多只水鸟在江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声响。张半语万万没有想到,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来,弄得他身心疲惫。文物所在灵山寺的后院办公,张半语进到后院就看见草坪上有一个师傅在浇水。这个师傅把浇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样。一边浇水,一边喊着,我尿尿了,我尿尿了。几个人在旁边笑着说着,还都是女同志。张半语看不惯就过去呵斥道,你干什么,你浇水就好好浇,你在那儿瞎比划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是灵山寺吗,你不知道那儿有观音菩萨吗?那师傅没理会,继续喊着我尿尿了,还尿不完呢。张半语过去就抢过了水管子,喊着,你没听见我说你吗?那师傅终于停下来,斜着眼睛看着张半语,说,我***的还没有尿完呢,你是想憋死我呀。张半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他吭哧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话。旁边的人围了过来,都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僵持了片刻,那师傅问,你是谁呀?张半语缓过劲来回答,我是谁重要吗?那师傅点点头,很重要,没有人敢对我这样。张半语火了,说,你一大早就在这里胡闹,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那师傅歪着脑袋,什么地方?张半语大声喊道,这是灵山寺,是供奉观音的圣堂。那师傅笑了,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比你知道?张半语说,那你就得懂这里的规矩。那师傅问,什么规矩?张半语说,我不跟你废话,你好好浇你的水。那师傅逼近张半语,怎么叫好好浇,你教教我。 围着的人在起哄,明显是对张半语。张半语看了看周围的人,估计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因为报到的时候告诉他文物所有十七个人,现在差不多凑齐了。他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女人,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很肃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张半语觉得应该结束这闹剧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不合情理的事很扫兴。他要走,那师傅拦住了他,说,我跟你说话呢,你***的聋了。张半语有些愕然,没有想到这师傅竟然这么挑衅他。张半语问,你骂谁呢?那师傅说,我骂你王八蛋了,你是谁就跑这儿敢对我指手画脚,在这里轮得到你教训我吗?张半语看到那女人走出来拉扯着那师傅说,于所长,走吧,我还等着你签字呢。张半语才明白这个师傅是于成彪,他只知道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长。于所长甩开那女人,说,我得让他给我道歉。那女人说,算了算了,马上灵山寺就开门了,今天北京来专家。于所长瞪着眼睛,我不管来谁,我就让他给我道歉。张半语的血液在沸腾,他觉得身子在抖动,他想象不到一个时刻守护在观音跟前的地方竟然这么污秽。他吼叫着,你身为一个副所长竟然这么猖狂,谁在背后支持你?!这句话怔住了所有人,于所长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辖这区的派出所所长,即将要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确实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着,他没有忌惮过谁,他也不想当什么,就是享受在这里的安逸。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来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儿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负责掌管灵山寺的门票,全年就是一百多万。 这时,背后有一个人慢悠悠走过来对于所长说,你闹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长张半语。刚来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你再吓着人家。张半语回头,是文化局的朱局长。于所长愣了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刚才都是瞎说,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说完扭头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旧流着水。张半语喊了一声,把水关掉。大家面面相觑,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还没到高潮就结束了,觉得还不过瘾。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张半语的手说,我是管业务的副所长骞浮生。张半语觉得对方的手很软,又像是一团面那么劲道。朱局长叹口气对张半语说,别介意,老于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向风风火火,可又是一个很能干事的人。张半语还在运着气,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情境中走出来。骞浮生说,一会儿北京的专家就到了,您还得负责接待。灵山寺是国宝单位,现在十八罗汉都掉色了,一个个很难看。报给省城的经费也没下来,国家拨的钱在他们手里也迟迟下不来。朱局长笑了笑对张半语说,你一来就这么多事,不省心。他对骞浮生说,你给张所长安排好住的地方,让人家起码住舒服了。张半语说,我就住灵山寺,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行。朱局长摇头说,这里太乱了,每天都是游客。张半语说,这里最安静,我以前就在这里住过。朱局长拍了拍张半语的肩头说,你的任务就是闹清楚灵山寺的寺源,这是大家的一个期待,起码知道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谁建的,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姓的。张半语点点头,掷地有声,我会的,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朱局长说,我们可是调查了十几年,请来的专家就有十几位,花了四十几万,也没有见个动静。张半语听出对方的意思,笑了笑说,我努力。朱局长说,你要是也白费了一场劲儿呢?张半语心平气和地说,那我就回省城。朱局长也笑了笑,对旁边的骞浮生说,你作证,要不然我说不清楚。骞浮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二 下午本来响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张半语在灵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来,他就是到处走,凡是没有走过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来看。灵山寺的壁画很是特别,画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就是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佛的经历。整个故事很有感染力,人物栩栩如生,画面十分唯美。张半语看这幅壁画已经有十多次了,每次都细致地观看两个多小时。他觉得诧异的是灵山寺和省城那座古刹的壁画完全不同,画风也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判断不出来灵山寺的来源。这应该是北宋早期的风格,而且绘画者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他这么判断是有道理的,画人物的是一个,画山水的是几个。分工很细致,都很到位。从观音像看来,与省城的古刹大体相同,只是莲花宝座不同。张半语进了灵山寺就跟进了一个喜欢的气场一样,很难拔出腿。其实,他到这儿当这个文保所的所长,更多的是奔着这座灵山寺来的。他要找出灵山寺的根源,还原一个历史真相。他觉得自己在灵山寺看壁画的时候,所里的人都远远看着,表情似乎很诧异。后来,骞浮生走过来说,我们天天在这里看,都麻木了,看你那么专注都很好奇。张半语“嗯”了一声,骞浮生说时间不早了,该关山门了。 他走出灵山寺大门,看见夕阳落山,灵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听见了三声钟声,使得本来很幽静的寺庙有了生机。他走过去,看见骞浮生从钟楼里走出来,在朦胧的暮色里有了几分婀娜。他对骞浮生说,每天都是你敲钟吗?骞浮生说,以前是于所长,这几天他就让我敲了。张半语问,为什么呢?骞浮生说,估计是生你气了。张半语哼了哼,我不生他气就算了,还跟我较什么劲。骞浮生说,他弟弟是派出所的所长,他可能被宠惯了,其实他这个人还不错。张半语又问,哪儿不错呢?骞浮生说,做事认真,寺里寺外都是他一个人忙乎。张半语不说话了。骞浮生说,给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张半语说,你要是敲钟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钟。骞浮生问,为什么呢?我们一直这么敲啊。张半语解释道,寺院晚上敲钟敲的是叩钟偈。钟,大敲就是声彻云霄,不敲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在这里敲钟要响亮,不能太闷了。在行脚人生的旅途中,其实人人都是红尘的行者,都需要设有一座钟,敲醒我们心头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钟暮鼓并不是晨击钟,暮击鼓。而是早晨先鸣钟,次击鼓。晚上则先击鼓,再鸣钟。骞浮生笑了笑,眼睛在暮色里有了一点儿光亮。 晚上,张半语住在后院的宿舍里,床铺很窄,估计翻身不好就容易掉下床。后院有一个浴室,他冲了一个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每次都是摸摸妻子的手就睡着了。天天晚上做梦,梦的都是在寺庙里的事情,他甚至跟壁画上的人物对话交谈。妻子说他干这项工作干魔怔了,怎么也出不来。他和妻子说话很多,因为在博物馆他说话很少。陈馆长说你就是一个泥胎,连半句话都懒得说。妻子问他,你怎么跟我说那么多的话?张半语笑着说,我怕总不说话,就不会说话了。后半夜突然起风了,风碰到了寺庙屋檐的铃铛脆玲玲地直响。他总爱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妻子的手,但现在空空的。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古建筑的研究上,很少过问妻子怎么样。每天下班吃完饭就是看书,他那间书屋都是书,摞了好几摞,比人都高。他要是想看底下的书,就得把上面所有的书都码下来。其实他跟妻子聊天也是聊书的故事,讲他出去的所见所闻。全国几百座古刹,张半语几乎都走过来了。妻子就是他的一个忠实听众,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为妻子为了他才去听,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三 一个礼拜,张半语多半在寺里。其他的时间就是到文物所管辖的地方走走,有时候骞浮生跟着,有时候于所长跟着。查了查账,灵山寺亏损了三十多万,于所长说,那算少的,最多时一百多万。张半语说,门票的一百多万怎么用的呢?于所长说,都补在灵山寺每年的花销里,省里和市里只给一小半,人吃马喂,点灯耗油的,还要绿化和修缮。那天北京专家来,请客吃饭,每个人都给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这不都是钱,我们又不是银行。张半语说,国家给的修缮费呢?三百多万。于所长说,都花在十八罗汉身上了,还差一百万呢。十八罗汉都是泥塑的,胳膊腿都不灵光了。你看那壁画都模糊没相了,修缮一遍就是两三百万,那天北京专家看了看连个屁也没有放。那天我跟你发火是不对,可你知道我是副所长,每天浇水都是我的活儿。张半语问,应该是谁的活儿呢?于所长说,这里没有应该和不应该,只有你干和不干。我干了就是我的活儿,我不干就不是我的活儿。张半语被呛得说不出话,于所长说,以前的所长就是一个捞官的,现在跑了,嫌弃这儿没有钱挣。都是我老于在这里盯着,我要是不看在观音的面上,我也早***的走了!张半语觉得老于不是一个善茬,但最后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触动。骞浮生说,我们一直想提价,门票太低了。于所长说,怎么提,现在人们都喊贵呢。张半语问骞浮生,你想怎么提?骞浮生慢慢地说,现在十块,提到二十块应该没有问题。于所长嚷着,那还有人来吗?张半语说,现在的香火钱怎么样?于所长说,每天晚上都数一遍,我和好几个人数,就怕出问题。给的都是一地鸡毛,散金碎银。每个月也就是一两万块钱,当不成事。咱们这儿也没有和尚,香火钱自然就少了。张半语说,我看有一个殿还闲着,可以弄一个太岁殿,估计花个三四十万就能下来。现在犯太岁的都想拜一拜呢,也是一个进钱的道。于所长有了兴趣,说,好啊,我支持这件事。张半语说,那就办,缺的钱我找省城申报,你先筹备着。骞浮生没有说话,就是这么微笑着。张半语问骞浮生,你的意见呢?骞浮生轻声说,我听你的。张半语陡地恍惚了一下,妻子就经常这么说。 转天是一个阴历十五,张半语忙碌了一天,都是上香的人。他看到几个穿着西服的人扛着一根根硕大的香跪下来拜,嘴里叨叨着,声音很大,都是让观音给什么什么的。他把骞浮生喊来问,为什么卖这么大的香啊?骞浮生嗫嚅着,这种香挣钱多。张半语说,我们是文物所,不是公司。骞浮生说,这是朱局长让进的,他也是好意,说我们是清水衙门,能给大家分点活分钱。张半语惊诧地问,每年赚的香火钱是分给大家的呀,每人多少呢?骞浮生不说话,张半语也就不问。灵山寺乱哄哄的一天,张半语看出观音也不高兴,是因为芸芸众生,特别是那些穿西服的人,说的都是混账话,许的都是发财梦。张半语心里比较闹,在寺外的草坪那儿站着,看见于所长在清理上面的垃圾。他心里一动,走过去。于所长点点头,张半语问,那几个穿西服的都是什么人?于所长没好气地说,反正都是你们当官的。张半语对于所长说,香火钱分给大家有账吗?于所长说,谁说都分给大家了?分大家的就是一个零头,你看看所里的账,香火钱一笔一笔很清楚。再说了,大家都拿着死工资,分给大家的就是一个春节买肉的钱,三瓜两枣的。于所长气呼呼地,接着说,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拿着钱还嘴欠。张半语说,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于所长说,我就烦有些人,这件事朱局长知道,出什么事我扛着。反正为大家,又不为我个人! 毕竟季节不饶人,深秋了,风就有些硬。 张半语下班没有回到宿舍,还在办公室假装忙碌着什么,一直熬到办公室小院只剩他一个人。小院里静静的,偶尔传来厕所水箱的嘀嗒声。他从宿舍的柜子上抻出一把二胡,这是他从省城带来的珍贵物件,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调好了弦,把音定得很低,两根牛筋琴弦几乎都绷不起来了。他盯着窗户折射出来的夕阳,那橘红色的光不刺眼,便怔了好大的一会儿,握弓子的手迟迟没有拽出一个音。单位的人都回家了,甚至还没打下班铃人就走了一多半。张半语有家在省城,可那个家是空巢,没有人在等他。妻子难产,骨缝就是开不开,只能腆着大肚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回踱着步。张半语告诉妻子,你要常走,多不愿意也得走,孩子好生。可妻子把脚掌走出了泡,孩子就是怎么也生不出来。妻子十分痛苦,给医生“扑通”跪下央求说,快点儿给我剖腹产吧,我实在挺不住了。大夫迅速把一张白纸递给了张半语,他毫不犹豫地挥笔签了字,下笔很是潇洒。他认为这就是一种形式,大人孩子平安是必然的,仿佛日头东升西落一个道理。妻子动手术前,张半语拉着妻子的手说,没什么,瞬间的痛苦换来一辈子的幸福。妻子笑了,说,真是应验了那句话,痛并快乐着。没想到,手术时,妻子心脏骤停,流血过多而命丧黄泉。一个生命简单地消失了,另一个生命还没看到这个世界,也融化在那消失的生命里。张半语只感到大地在倾斜。妻子是他大学老师的闺女,两个人又是同窗好友。其实妻子知道自己因为心脏不好不能生育,两个人也说好了不要孩子。可就是怀孕了,妻子编了一个谎言,对他说,问了,可以生,这样我们就有了延续。谎言就是谎言,妻子在自己的谎言中丧失了生命,张半语觉得是命运惩罚了他。因为他带着妻子在灵山寺时,对妻子说,这里的观音是男相,要比女相的观音更有魅力。他说完就后悔,他不该在观音跟前评点的。妻子说,你就给观音许愿,让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张半语没有许愿,妻子伤心,说,你在观音像前就这么站着不说点什么吗?张半语死活不许,他就觉得自己不能给观音太重的负担,天天这么多人烟雾缭绕,浮生一片,观音也会累着的。妻子跪下,张半语使劲儿拉着妻子走出灵山寺门外。妻子恼怒地说,你要不让我许愿,我就给你生不出孩子。张半语没好气地说,生不出就生不出吧。妻子说,那我可能就死了。张半语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妻子哭泣着说,我知道你是研究这个的,让你在观音面前许愿就这么难吗! 妻子走了,张半语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他到这座城市来,其实不单单为了灵山寺,他是觉得在省城实在待不下去了,哪儿哪儿都是妻子的影子。以前在家里看书很能静心敛气的,可他现在就看不下去,总觉得妻子还在卧室里。他以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深,可妻子走了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在妻子身上。他觉得让妻子生孩子是自己犯的最大错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一群乌鸦在屋檐那儿乱嚷着,他看见过于所长挥舞着竹竿用力去轰,后来被他坚决制止住了。他对于所长说,你喜欢观音,它们也喜欢。于所长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从那起于所长就不再赶乌鸦了。本来寂静的寺院就觉得热闹了许多,白天和晚上都有各种鸟飞过来在树枝上叫着。夜晚,张半语收拾好二胡就坐在床跟前,怔了一会儿,他从来没有因为拉什么曲子犹豫过,他就是做事很果断的人。可拉什么呢?张半语没有动弓,他记得曾在新婚之夜,为娇美的妻子拉过刘天华的《良宵》。这是刘天华在一九二八年除夕即兴创作的,是他音乐生涯中创作时间最短的一首乐曲。他就是描绘了与喜爱的人在一起欢叙守岁,共度良宵的愉悦心情。张半语脑子里刚闪过这念头,右手一动,左手四指在弦上用力滑过,婉转的声音猝然滑出。他从小就爱拉二胡,是受了邻居的影响。后来他想报考音乐学院,父亲却动员他去了吉林大学的考古专业。在大学他每次上台拉《赛马》时,台下的学生们会跟着他夸张的动作和奔驰的节奏一起击掌。他研究生是在北大上的,回来后就不再拉了,他被另外一个神奇和灵异的世界吸引,只在新婚之夜给妻子拉过二胡。月圆之夜,妻子犹如一条银鱼钻进了他的被窝,他没有拥抱妻子,而是盘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拉。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满满地一弓,拉出满腹的欢愉和惬意。他对妻子说,好听吗?妻子问,你说什么?张半语又补充说,我问你我拉得好听吗?妻子笑着说,我光顾看着你了,没听你拉的什么……后来,他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师找到他,叮嘱,你和她做爱不要太用力,她心脏先天不好,还有她不能生孩子。张半语吃惊地问,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岳父低下头说,她太爱你了。张半语喜欢孩子,他不敢对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师说,他跟妻子说,我喜欢孩子,你不能生咱们就不要。妻子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看见别人的孩子在外边跑,你就主动去抱。我给你生,即便我死了,也有我的生命在你身边延续。张半语觉得妻子就是死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不要孩子,妻子也不至于死。张半语觉得不能饶恕自己,就折磨自己不吃饭,饿了三天才勉强喝了一杯牛奶,他连续写了一百张字,“罪之过是吾”。 张半语不断地回想,在新婚之夜,他把二胡扔到床底下,从容地脱着衣服,直到把衣服都脱干净。张半语和妻子在一个被窝交织着,他发现窗帘没有拉,想下去拉被妻子拽住。妻子笑着说,拉什么窗帘呀,我想让月亮看着咱们。张半语的妻子是中学语文教师,最喜欢古典诗词,他觉得妻子说出的话就是一首诗。张半语生性浪漫,虽然和妻子是同窗,但当时追求张半语的女同学也不少,可他就是喜欢妻子的那些诗一般的语言。妻子难产死后,他想拉二胡,可在空空的屋里怎么也拉不动。他往往刚拉上一弓子,墙壁上反弹回来的不是琴声,而是妻子的呜咽。张半语毛骨悚然,就不再在家里拉二胡。这次到这座城市来,他情不自禁地带来这把二胡,觉得就是带着妻子到了这里。他跟观音诉诉衷肠,不说会憋死他。张半语将《良宵》拉了半截,有人轻轻在敲门。张半语后背生风,疑是妻子来了,禁不住站起来嗫嚅地问,谁呀?门悄然拉开了,先探进一个脑袋,露出一缕乌发,两颗聪颖美丽的眸子,一抿薄薄樱红的嘴唇。张半语松了一口气,是骞浮生。骞浮生走进来,惊奇地说,你还会拉二胡?张半语说,就是喜欢拉,拉得也不好。骞浮生说,已经很好了。张半语问,你怎么来了?骞浮生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张半语笑了笑,说,我以为后院就我一个人呢。两个人说到这里突然没有话了,就这么看着。骞浮生认真地说,你拉完,我也听。张半语再拉就找不到感觉,妻子的呜咽声也没有了,好像妻子也走了。 四 北京专家回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张半语和于所长在一个胡同里边请几个北京专家,吃的是馄饨,还有这家独做的肉饼。这家的凉拌肚丝也不错,几个人谈得比较投机,专家对灵山寺的寺源表示很难找出,因为都是朋友,大家劝张半语慎重。张半语说,想当初,梁思成和林徽因还到过灵山寺考察,拍了好多照片,也为灵山寺没有根源困惑。有的专家说,这个地方没有山叫灵山,查来查去也没有灵山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难题。张半语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灵山寺的根源,从北宋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不会一点儿遗迹也没有,可能没有灵山这个地方,但或许有灵山这个人。另一个专家摇头说,你想的我们也想了,查不出来有灵山这个人。灵山寺历年来的和尚都有记载,不论是挂单的还是常驻的,没有叫灵山这个人的。后来于所长说,实在不行就编一个,现在不少事不都是编的嘛。张半语坚决地说,让我编,还不如叫我死!那天大家喝了两壶烫好的十年黄酒,张半语有些头晕。于所长跟张半语回灵山寺,路上,于所长对他说,我这人是一个直肠子,也霸道,可是我不是坏人。我看出骞浮生对你有些意思,你也眉来眼去的。张半语反驳道,我妻子尸骨未寒,我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于所长哼哼着,她就是小妖精,咱们灵山寺有狐狸知道吗,我看她就是。朱局长缠着她,让她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想嫁给朱局长,朱局长的老婆跑到这儿闹了好几次。张半语问,她单身吗?于所长说,离了两次婚,都是她提出来的,说人家没出息,坚决不给人家生孩子。张半语疑惑地问,那结婚干什么?于所长嘟囔着说,每次都要了很多彩礼,就是给她在乡下的父母。张半语当时酒醒了,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于所长说,还不是为你好啊,要不我是屁憋的!再有,赶上骞浮生晚上值班,你要看好自己的房门,有时候朱局长也趁着她值班过来。张半语岔开话题,说,给省城打的报告批下来了,太岁殿给了三十万,够紧的,你行吗?于所长高兴地说,行,我明天就去办,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张半语说,就按照省城那座古刹里的太岁殿去办,基本照搬过来就行。于所长说,我有熟悉的工程队,一直跟咱灵山寺干工程,放心吧。于所长说完兴致勃勃地走了,张半语有些捉摸不透,于所长怎么对这件事情那么上心。 又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月亮特别圆,像是一块银色的盘子。 张半语觉得发闷,北京专家的话给他结了一个死扣,他拿起二胡拉着。骞浮生云朵般飘进来,说,你拉得真好,有真功夫。她凑在张半语跟前拿过二胡,瞅瞅筒子,又掂了掂,内行似的,你这把二胡真不错。张半语有些惊讶地问,你懂?骞浮生一屁股稳稳坐住,说,我拉一段你听听。骞浮生稳稳把二胡架在腿上,活动活动手腕子,先试了试弦,嫌太低了。她不满地把弦定高,两根弦绷紧了,兴奋地对张半语说,我给你拉段《彩云追月》吧。骞浮生抖满弓子,就像一个笨拙的木匠在拉锯。张半语乐了,这是他在妻子死了以后头一回绽出了笑靥。骞浮生的水平没法跟他比,只不过有一股冲劲儿罢了。骞浮生羞涩地笑了笑,我拉得不好,只不过逗你。张半语知道妻子死后,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子里出不来,和自己较劲。这次执意到这座城市的文物所,就是较劲的结果。他到灵山寺干什么,寻找寺源吗?或许不是,是寻找妻子的死因吗?也不是。他觉得历史是需要认真寻找的,然后在不断的找寻中找出活着的自己。骞浮生放下二胡,说,你来了以后就没笑过。张半语回答,你观察那么仔细?骞浮生突然说,死了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张半语想起于所长说她是狐狸的话,诧异地问,你这么看?骞浮生说,痛苦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也是一笔精神财富。你看我总想痛苦,但痛苦的事情一直轮不到我。张半语脱口而出,你两次婚姻挫折不是痛苦吗?骞浮生说,是老于告诉你的?他没有告诉你,他一直想占我便宜。张半语的心怦地一下,他就看见骞浮生眼里的光在闪动,很像是狐狸。那天他在灵山寺的后面真的看见两只狐狸在房檩上悄然蹲着,而且冲他眨着眼睛。 他从骞浮生的手里接过二胡。此刻,窗户一片朦朦胧胧的,只点缀着街面上那斑斑驳驳的红色。美丽的黄昏早已结束,夜帐子将罩上来。张半语定定神,拉上一段《二泉映月》。这段曲子有很久不拉了,不知不觉,情切切意沉沉的曲子拉完了。省城有一座泉池,他曾经拉着妻子到这里演奏了《二泉映月》,当时妻子已经怀孕,说了一句,生下来小子叫泉,闺女叫月吧。张半语发现骞浮生不在了,办公室里只弥漫着一股女性的馨香。 …… (11063/232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