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八十岁生日那天许了一个愿,她想去上海,而且点名要我陪同。我那时正放暑假呢,平常又因为爱读旧上海的小说,倒是很愿意陪她达成这个心愿。听母亲说,外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干脆孵在家里,连大门都不迈,除非别人硬拉她出去。 “外婆这辈子过得很苦,你对外婆好一点。”——自我懂事以来,母亲经常对我念叨这句话。这次她讲完这话,给了我一千块钱,叮嘱我藏好,别丢了,明天去买火车票,剩余的路上开销。我满口答应。她又说,把外婆照顾好,路上多陪她说说话,她最疼的就是你。陪她说话特别累,我说,有时候是她觉得累,有时候是我觉得累。母亲不理解我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说,因为外婆总是敷衍我,有时候我问她以前的事情,她总是说,记不清了,记不得了。母亲笑说,傻孩子,外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是很正常嘛。 类似于这样的对话,我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和外婆一样,我母亲的记性也是忽好忽坏的。往事仿佛蘸了隐形墨水,在她们的脑海里留下的痕迹就像家里丢失的东西,我刻意去找,劳神费力也没有结果。我懒得与她们争辩,我想,还是赶紧把钱藏好。 那是一九九五年,一千块钱可以买一百多盘流行歌磁带呢。几天后,我带着Walkman、两盘自制的英文歌曲集、一箱衣物,还有外婆,登上了绿皮火车。我很享受这样的旅行,跟外婆面对面坐在最后一节车厢,周围乘客不多,火车一跑起来,窗外的太湖跟着耳机里的ABBA乐团一道在唱:“You can dance, you can jive, having the time of your life.” 可是外婆并不乐意。于是,我把耳机摘了。 对嘛,陪我说说话,外婆说。她喝着搪瓷杯里的白开水,露出了微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面对外婆的笑容时总是无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幻想。我总觉得,一个女人活到像她这样的年纪,一头银发,满脸皱纹,笑容里依旧透着一丝秀气,上天对她无疑是相当眷顾的。可惜我只见过一张照片——严格来说只是半张照片——能够为我的幻想背书。我第一次见那照片是外婆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和母亲为她整理相册。她的相册只保存了她中老年时代的容貌,唯一的例外便是那张结婚照。按照时兴的讲法,那应该是婚纱照,她是真的穿了一身洁白的婚纱,捧着鲜花。那张黑白照片里的陌生女子美得让我惊叹。外公呢?我当时欢喜地把那半张照片摆在外婆面前,问她,这张照片怎么撕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我只不过是问了这么一句,那半张照片就被老太太没收了。从那之后,我就很喜欢问她一些过去的事情,她总是答得那么潦草,把阅读分析题当作填空题、选择题来应对,有时我哗啦啦讲了一大堆,在她的嘴里却沦为一道是非题。好在她隔年就从中学的讲台上二度引退,又过上了孵在家里的日子,我有大把的时间向她提问,有时是向我的外婆,有时是向我的英文家教。关于她的第一次退休,我记得她讲过这么一段:我运气还算好,提前退休,不然后面有得苦了。我不知道她后来为何重返讲台,第二次退休为何又如此突然、果决——那时候,学校的校长曾经亲自登门慰留,做外婆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再带一届毕业生。 外婆的脾气真是让人难以捉摸,此刻,她希望我陪她说说话,聊什么都行。见我不为所动,她说,这次去上海,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妈陪?我说外婆宠我,我知道的。她说,我最早去上海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我哦了一声。她说,***妈年纪大了,给她安排这个任务不太合适。我认为外婆的话未免夸张,只是相陪去一趟上海,母亲是绝对胜任的。外婆摆摆手说,她不行,她不行。还说这个任务非我莫属。又听到任务一词,我的惶惑更严重了。 外婆说,你下学期就该准备毕业论文了。我说对呀。她说,你上次跟我讲,你想研究“孤岛”时期的女作家,想去图书馆查资料。我说,外婆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为了我的毕业论文。外婆笑了,手中的搪瓷杯顺时针转了半个身位。她说,交给你一个任务。我问什么任务。她说,你如果查资料的话,到时候帮我查一个人。我说查谁。她说,名字不重要,给了你名字你是查不到的。我有点生气,觉得又被敷衍了。外婆说,我讲的都是事实,名字并不重要。我说,那什么重要?外婆说,经历重要。她以自己为例:比如说哦,你现在要查你的外婆,你得知道她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由父亲的安排去了上海读书。然后呢,我说。这就是她的任务,外婆说,既然是读书,她在南京其实也是可以读的,何必去上海呢?我说,对呀,你快讲呀,问我干吗? 外婆不作声。一种对牛弹琴的氛围迫使我们俩都开始补充水分。老太太喝了好几口,看她气呼呼的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这是退回到拳击擂台的边角蓄力呢。随后,她说,外婆的意思是,人在乱世,搬来搬去是很正常的,这种时候你需要一点弹性,要懂得趋利避害。我懂她的意思。为了趋利避害,我没有继续抬杠。我请老人家讲讲她到了上海以后的故事。她思忖后,讲道,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应该说是在上海度过的,我在上海认识了你外公,然后跟他结婚。外婆的回忆在此停滞,她的目光轻轻垂落,凝在搪瓷杯身的那句口号上。火车咔哒咔哒响个没完。 我突然想起母亲的生日,由此推导出一个足以颠覆家族史的结论。这次外婆没有责怪我又插嘴,她说,是的,***妈生在上海,你大姨也是。由此衍生而出的一些疑问,她统统拒绝回答。她希望我把注意力挪到那个任务之上:她希望我能帮她查一个人。 她要查的那个人是她最要好的女朋友,曾经是旧上海的影剧明星,演过十三部电影,五部话剧,还拍过不少广告;当年没有电视,所谓广告主要是帮大公司拍平面广告,印在杂志上。在那个文艺界普遍学历偏低的年代,外婆的那位女朋友居然拥有大学文凭,先后在南京和上海的两所知名大学里念过书。她在南京念的是金陵大学的中文系,当时给她讲课的有一位名教授,对女同学相当轻慢,要求上他课的女生都坐在教室的后面。教授希望营造一个全体学生专心听讲的氛围,而那些爱打扮的、长得漂亮的女同学,在他眼里,都是会破坏气氛的潜在敌人。尤其是我的那个女朋友,外婆说,她皱了眉头,相当夸张地哦哟了一声,仿佛教授当年的眼中钉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 在外婆的回忆里,她的女朋友在金陵大学是不爱学习的。小姑娘更热衷于参加学校的演剧社,排一些类似《茶花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文明戏,不仅没把学习放在心上,课堂上还闹迟到。像她这样的问题学生,名教授的应对办法就是当堂提一些刁钻的问题,叫她回答,使她当众出丑。可越是这样,课上的男同学越是有理由回头,有理由分神,有理由破坏名教授苦心经营的讲课氛围。每当名教授提问之际,班上的男同学简直成了巴甫洛夫的狗,齐刷刷地回头盯着某几位女同学看,看得人家还没被点到名字呢,脸已经变成了红苹果。 她在南京读了一年大学,外婆说,肄业,然后被她父亲送到了上海,安排进了光华大学,我跟她都是光华的学生,同寝室,我们是室友。我说,她父亲本事挺大呀。外婆说,有说是经商的,也有的说是当官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说,你没问过她?外婆说,问过,她没有正面回答。大体上,外婆对于这位室友的了解主要是在她从影以后,从报刊上读来的。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后来众说纷纭,不见定论。 我问外婆,你是希望我帮你查她的身世?身世不用你查,外婆说,你查不到的。那查什么?我说。你别急呀,你听我讲下去,外婆说,我跟她呢,在大学时代都有一个爱好,我们喜欢看电影,还喜欢听电影里的那些插曲。她说她们当年去戏院看电影,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主要是为了听电影里的那几首新歌,听会了就学着唱。那个年代没有流行歌曲一说,当时社会上管周璇、白虹、姚莉(外婆跟我讲这段的时候,我只认识周璇)她们唱的歌叫时代曲,意思是最时髦的歌曲。 看电影,主要是外婆的女朋友出钱。她们去戏院里面听歌,学会几首歌,远不止我想的那样简单。因为,在一个没有磁带没有激光唱盘的年代,一首时代曲的诞生首先是为了服务电影,而后才有可能被灌录到七十八转的粗纹唱片上,成为某种流行文化,或者说时髦的消费品。而那些能够抢在唱片上市之前就能哼唱出时新歌曲的人,无疑是在引领风尚。 如此摩登的室友情谊,并没有因为大学毕业而终止。踏上社会以后,外婆与她仍旧当室友,合租在爱多亚路的公寓里,住二楼。当时二楼还住了一对电影明星夫妻,还有一个医生在二楼开诊所。那医生是留法的博士,当年二十多岁,很清秀,戴金丝边眼镜,一表人才。电影明星夫妻里的太太很是古怪,有一天突然宣布息影。讲到这,外婆清了清喉咙,喝了一口热水。她说,据说是某天夜里拍完戏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只猫给吓的,从此不肯出去演戏,今天说这里不舒服,明天说那里不舒服,变着理由去找隔壁的医生看病。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当邻居的都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先生也发现了,搞秘密侦察,最后在大东旅馆破了案。 我的身体往后一退,抵住硬座的绿色背套。我说,外婆,你怎么跟我讲这种故事。她反呛道,你爱看的张爱玲小说不也是这种故事嘛。我哦了一声。外婆说,明星夫妻从此离婚,女的跟了医生,男的一怒之下也退出影坛,改经商,去了武汉。我说,我还以为他会引诱你的女朋友,然后把她培养成电影明星。外婆说,她当时为了养家,被迫当了舞女。我抱怨外婆又在敷衍,她的女朋友先前还是大学生,父亲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怎么一转眼就沦为了舞女。外婆说,都是事实,她当年对我说,家里不行了,她得扛起这个家来,说得就像花木兰一样。我问那是哪一年?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外婆说,淞沪抗战刚刚结束,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上海。我说,那时候上海人还在跳舞?还需要舞女?外婆说,租界里舞照跳、马照跑,当红的舞女还是报纸上热议的话题。我无可奈何地哦了一声,我估计我脸上的鄙夷肯定是被外婆瞧见了。她说,上海当时有一本杂志,叫《弹性姑娘》,就是一本专门报道舞场和舞女的刊物,弹性取自dancing的音译。我说,外婆,你当时在做什么职业?她说留校当了老师。我说,你在旧社会就当老师啦?外婆说,结婚之前,在大学里当过几年助教,这段经历连***都不知道。我的惊讶还没来得及消化,外婆继续道,我的那位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自从进了百乐门当舞女,她就成了上海滩最耀眼的新星。我说,外婆,她能比你还美吗?胡说,她顿了一下,我当年什么样子你又没见过。我反复强调自己是见过的。老太太不相信,我便讲起十年前我和母亲帮她整理相册的事情,当我重提那张被撕掉一半的婚纱照时,外婆沉默了。我追问,外婆,那上面怎么没有外公?她说,这个问题啊,等我见到你外公了,我再托梦告诉你。我抱怨外婆又在敷衍我。她说,都是事实,我们在离开上海之前,绝大多数的东西都被你外公一把火烧掉了。我说,家里闹了火灾?她用双手比画了一个圆,说,用一个脸盆,照片丢进去,一张一张烧掉。我哦了一声。外婆说,他烧完我的照片,烧我的杂志、我的唱片、我的小说,我说那些杂志你好歹给我留一本,那封面上印的可是我的女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说,然后外公给你留了一张照片,一本杂志。她说,照片是我暗中救下来的,杂志目标太大,都被你外公烧掉了。我哦了一声。她说,你看看,你外公多狠心。她这话讲得我都不知道如何去接。她似乎是失去了往下展开的动力,许久之后,冷不丁地通知我,她要去上个厕所,还坚持不用我陪,说上厕所而已,一再地关照我坐好,把行李看牢了。可我难免会担心,怕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2 我没见过外公。我的外公在我母亲刚进初中的时候就过世了。听母亲讲,外公于一九五七年调到外地的农场工作,因为这次调动,外婆后来养成了春节期间独自出远门的习惯,只为了能够在农场与外公团聚。她在农场吃过三顿年夜饭;第四次去农场,时间提前到了八月,这一回,她把外公接回了家。关于那段经历,我曾经听外婆亲口回忆过,她说去接外公的时候,她还遇到了另一个去农场接丈夫回家的妇人。在那个地方,你会听到很多名字,谁谁谁的家属,外婆顿了一下,还有嘛,就是家属的哭声。她说她在那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来得如此突然,还叫了好几声,使她短暂地忘却了疼痛。外婆说,我就顺着那个声音回头一看,那个妇人我认识的……我心想,好吧,原来他也在这里……那一刻,真的是……我看着那个妇人,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自己的悲伤好像减轻了,可随后我却哭得更加厉害,我想到自己不仅没了丈夫,现在就连曾经喜欢过的男人也没了。讲到这里,外婆陷入了沉默,而我更是惊得说不出话。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愧对外公,我当时竟把他给忘得彻彻底底,满脑子都是那个被外婆喜欢过的男人。不得不说,我当时已经念到大三了,对于婚外恋什么的已经有了一些抵抗力,这种抵抗力主要来自文学作品。 我正动歪脑筋呢,外婆修正道,我主要是欣赏他的才华,他是旧上海很有名的音乐家,写了很多优秀的歌曲。我说,你暗恋他。外婆说,那时候我与你外公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我因为喜欢他的歌,对他产生了好感。我说,他长得帅吗——我问完这句,通向旧社会的时间隧道就被老太太关闭了。随后无论我如何努力,旁敲侧击,她都避而不谈。 回想起这些年我从外婆和母亲那里拼凑出来的家族史,那位音乐家是唯一顶着明星光环登场的人物,可是此刻在火车上,她却主动与我分享起她与另一位明星的故事。我想好了,待会儿要问外婆什么,结果她迟迟不现身。我真是担心她,上个厕所去了那么久,就在我预备起身的当口,厕所的门终于开了。眼看着她安然返还,我整个人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像长江泄洪,把我先前想好的问题都给冲走了。 反倒是外婆,很快就找回了话匣子。我的那个女朋友,她说,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自从她上了火山——上了火山是当时报纸上面很爱用的一句话,某某某当了舞女,他们就说某某某上了火山。外婆让我想象一下火山爆发的场面,说那就是她的女朋友当年带给上海的震撼。我不知道一个舞女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影响一座城市,但是我认同外婆的分析,这种万众瞩目的效果或许源于她念过大学,为此,舞客们,包含那些不爱跳舞但是喜欢凑热闹、看风景的人就成群结队,去百乐门给她捧场,想方设法接近她。有些人意犹未尽,喜欢在报刊上面起哄。外婆说,当时有一份新开的画报,叫《香海画报》,报社里的人来向她约稿,她很吃惊,推脱自己不会写文章,对方说没关系的,女士可以给我们一些日记,我们每期发表一篇,帮你开一个专栏。 她答应了,写了两年的心情日记。舞客之中另有一位导演——她真正踏进电影圈,是托那人的福,演了他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她的影坛处女作——那位导演有意跟她再合作一部更大的制作,但是被她婉拒。数月之后,该导演在赴宴的路上被不明来历的人乱枪射杀。坊间一直有他替日本人办事的传言,没有任何一方声称为此负责,这次暗杀行动在抗战胜利以后得了一个诛杀汉奸的批语。好在女明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电影事业更上了一层楼。一九三九年是她如日中天的一年,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她的消息。那时候上海滩有一位大音乐家,因为帮她主演的电影配乐,创作插曲,与她结识,继而钟情。音乐家后来在《大晚报》——外婆说,《大晚报》曾经办过歌星评选,当时还远远称不上明星的周璇拿了第二名——上面写情书,公开追求,后续的表白方式更加罗曼蒂克:情书发表之后,音乐家特地买了两份报纸,卷成筒状,里面插满了红玫瑰,亲手送给她。女明星不可能不感动,私底下,她跟外婆透露过自己对于那位音乐家的欣赏与好感,但是音乐家离过婚,还有两个小孩。她说自己没有给人家当后妈的打算,狠心地拒绝了这段爱情。 《大晚报》的记者闻讯前来采访女明星,她告诉记者,这段爱情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各自努力前程吧。接着,记者追问她的择偶标准,她说,无论何人,不应该娶一个女明星做妻子,或嫁给男明星做老婆,这都是不大合适的,因为他或她跟异性接触的机会太多了。 自从《大晚报》登载了那则血淋淋的访谈,追求女明星的人反倒更多了。也许是为了竞赛,因为追求她越是艰难,男人们就愈加引以为荣。可无论他们费多大的心思,她都拒绝。外婆说,她当时给人的感觉,真的是一门心思在奔前程。可是,有一天,报纸上突然登出她订婚的消息,整个上海滩为之一震。外婆当年完全惊呆了。她没想到女明星居然连她这个室友都瞒着,更没想到,女明星要嫁的人竟然是那个早年与她们在爱多亚路的公寓当过邻居、离过婚的电影明星。 她把她对待婚姻的那些标准全部推翻了。但是这段婚姻细查起来也并非全无线索。那个男的是一九三七年去的武汉,一九四〇年回了上海;回沪租房子,偏偏又跟她们成了邻居——当时外婆与女明星住在兆丰别墅一百三十四号二楼,他住三楼。外婆说,兆丰别墅虽然都是很洋气的弄堂房子,但是那地方风水不好,离臭名昭著的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太近了,住在魔窟的眼皮子底下,血腥气太重,也是这个原因,租金或者顶费都不算贵。女明星订婚以后,当即宣布息影,她的爱人当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 我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家大公司,可外婆说,小公司,没几个职员。我说,那干吗要嫁给他?外婆说,我问她,她只说了一句——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说,什么意思?外婆说,我不知道。 女明星的这般解释当年也许只对她讲过,但是讲了她也听不懂,更何况其他人。当年,大半个上海滩都在编排女明星下嫁的理由,各种传说,那些小报记者更是使劲造谣。多年以后,我在上海图书馆馆藏的民国小报里翻到了一篇文章,标题直言女明星的肚皮出毛病,内文更是赤裸裸地写道,某某某“新婚燕尔,但是肚皮因为先行交易,所以日渐通货膨胀”。 这跟外婆当年在绿皮火车上与我讲的版本有出入。外婆说女明星与她的先生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订婚,四二年开春结婚,第一个小孩是四三年夏天生的。女明星订婚以后随即从兆丰别墅一百三十四号的二楼搬到三楼,外婆一个人仍旧住二楼,后来她与外公订婚,外公再搬过来住。 女明星婚后请了用人,但是那个用人做事情毛手毛脚的,一点都不像个用人,做饭都不成样子,有一次烧个小菜还闹了火灾,幸好外婆在楼下,听到叫声就赶紧冲上去帮忙,火势才不至于蔓延。外婆说,那天要不是我在家里,我们家的那些照片杂志,后来都不必你外公亲自动手了,所有的历史问题都会提前解决。讲到这,外婆极为罕见地批评起了女明星,说她都退出影坛了,竟然比拍电影的时候还忙,经常不在家。她新婚的那一年,神出鬼没的,完全没有当太太的模样;后来怀了小孩,才算安定下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抗战眼看即将胜利,然后某天夜里,日本宪兵突然冲进兆丰别墅,把女明星的先生抓走了。 抓他的理由没有公布。上海滩的小报记者消息多灵通,但是在抓捕之后的几个礼拜内,全部失声,唯有一份电影杂志婉转地透了一点消息,说某某某突然失踪。而女明星呢,每隔几天就抱着小孩去杨树浦日本沪东宪兵队探监。一个月后,日本宪兵又冲进了兆丰别墅,这次把她也给抓走了。 外婆是眼睁睁看着女明星被宪兵带走,离开的时候没有交待一句话,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她。外婆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敢上三楼探探情况。很奇怪的,外婆说,他们家的用人不见了,小孩子也不见了。我说,外婆,你讲慢一点……我想一想……日本人要抓的人,肯定是抗日的,难道他们是地下党?外婆说,有可能。我说,我们这边的?外婆说,不清楚。我说,那边的?外婆说,都有可能。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抗战胜利以后,就被上海的报刊杂志广泛议论过了,都说她是地下工作者。我后来在上海图书馆馆藏的老报纸里见过这样一条报道,是曾经编排女明星肚皮通货膨胀的那位记者写的,说某某某“由夫君领导正式参加了神圣的地下工作,以刺探敌伪情报为职责,建功殊伟,后被敌伪宪所逮捕,遭禁达两月,受尽酷刑毒打,夫妇二人,深明大义,坚不吐露真情,旋经保释后,入医院疗养”。 望文生义,我推断女明星的先生当年是她的上级。可是这个细节外婆当年在绿皮火车上并没有讲过。外婆只记得女明星重回兆丰别墅是一九四五年六月的事情,除了那个用人,一家三口都回来了。我问外婆,你问她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外婆说,我没问,我觉得即使我问了,她也不会讲实话。她见到我,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我没事,你别担心。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一家虽然被释放了,但是日本人一直盯着他们,他们出门都有暗梢跟着。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女明星一家谨小慎微,不轻易与外界接触,直到那年的八月,日本人投降。 胜利后,女明星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当时在社会上拥有极高的声誉,大家都期待着她能够重返影坛。当时的电影界,一方面非常缺人,另一方面,还在不断地把人往外赶。社会上弥漫着清算的肃杀之气,很多电影明星成了问题人物,他们曾经帮日本人拍过电影,有的甚至拍摄过宣传大东亚主义的汉奸片。如果真要清算的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被太平洋战争给拖下水的,因为在那之前,他们还能躲在租界里独立拍摄,可在那以后,日本人占领了租界,电影公司都被敌伪接管。为了生活,很多人都会拿这个理由为自己辩护,可是女明星偏偏在那个节骨眼里息影,所以她在胜利之初就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例外,再加上地下工作者的殊荣,想请她出来拍片演话剧的人很多,但是她始终没有答应。 电影公司后来筹拍抗战间谍片《天字第一号》,她是女主演的首选,导演、编剧、电影公司的老板一一登门拜访,她却婉言谢绝,说自己在被日本宪兵扣押的时候受了酷刑,嗓子坏了,失去了往日的甜美,无法再为观众服务。她讲述这个理由的时候,嗓音还是那么可人,可是她的态度明摆着,旁人劝不动。没有新片,各地就展映她的老电影,她的旧作里有一半以上是古装片,此番重温,有些观众恍然醒悟,原来那些电影里包含了抗战的味道,譬如有一部以林冲为主角的水浒电影,她在里面饰演林娘子。“她是我们的抗战英雄。”当年的报纸上,经常这样写她。也怪她没什么新闻,写来写去就是说她深居简出,外头各交际场所绝少走动,一天到晚孵在家里,带带小孩子,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贤妻良母。 外婆说,那时候我跟她一样,在家里带孩子,有空的时候,她会叫我上去陪她打麻将。我说,没别的事情?外婆说,有时候呢,陪她去新雅喝咖啡,逛逛街,买点衣服。我说,这倒是太太过的日子。外婆说,是呀,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我说,没有离开上海?外婆说,一直待在上海。我说,那应该是南京那边的。外婆说,未必吧,当时的地下工作者很多人都拥有多重身份,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深入敌营的同志呢?我哦了一声,又问外婆,她没有重返影坛?外婆说,没有,但是我总感觉她其实并不情愿人家真的将她忘记。外婆这样讲,自有她的理由。女明星在面对报刊造谣时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与宽容。有些新闻阮玲玉读了会想不开,但是她却能够坦然面对。有时外婆在报纸上读到一些非常夸张的诽谤,实在是气不过,就跟女明星讲,外面这样诋毁你的名声,你怎么不发声呢?让记者帮你澄清一下,或者自己登报发个启事。可是女明星却说,随他们去了。于是,在胜利后的几年间,报刊上面每隔几个礼拜就会放出风声,说女明星预备复出,说她写了一个剧本,要把她和她先生蒙难的事迹拍成电影,还有的说她计划组建一个剧团。这些新闻统统没有下文。 她还是很享受当明星的这种感觉的,外婆说。我说,她跟你讲的?外婆说,我猜的,我们从来不聊这些,但是我知道胜利以后她为一些杂志写文章,写的都是她以前拍电影时的轶事、趣事,如果你读了那些文章,你大概也会那么想的。我说,外婆,你讲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外婆这次终于没再敷衍我,给了我三个名字,但是那些名字太过普通,都是张红、陈芳、刘娟这种比比皆是的大众面孔,叫我在茫茫的文献里如何分辨呢?外婆说,我前面不是跟你讲了嘛,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你就根据我讲的这些经历,翻一下旧上海的报纸杂志,你要是能帮我找出几张她的照片,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说,就找几张照片?外婆说,对的,最好是彩色照片。随后她向我推荐了几本杂志,譬如《弹性姑娘》《春色》,还有许多电影刊物。我说好的,等到了上海,我们抽一天去图书馆翻老杂志。她听了,恢复到以往的模样,沉默了,又喝了一口热水。 “外婆,你的这位女朋友,解放之前是不是去了台湾?” “她没去台湾,留在了上海。” “那她现在……” “我不知道。”外婆说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是一九五一年,初夏的某个晚上,她来道别,说要离开上海了。外婆问她要去哪里,女明星说还没有决定,打算跟先生先回一趟老家,到时候再说。外婆随后给她写了一个地址,说我也打算跟先生回老家了,以后记得给我写信。女明星收下地址,然后问外婆讨一件东西——她想要一张外婆的照片。外婆回屋里,翻出她和外公的结婚照,送了一张给女明星。次日清早,女明星一家离开了兆丰别墅。外婆说,我跟你外公,还有你大姨、***妈,在上海又多住了两日,随后回了你外公的老家。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跟她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火车正在进站,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无尽的重复中变得缓慢,窗外的站牌在缓慢地接近。那个人,她想必是改了名字,改了一个没有历史的名字。她有那么多重的身份,每一重身份都拥有一个专属的名字,读大学的她,当舞女的她,从影之后的她,她一直在变。说完,外婆喝了一口热水,视线挪向窗外。火车停了。 “苏州到了。”外婆嘀咕道。 “嗯,苏州到了。” “你外公的老家到了。” 3 那年的初夏,我与外婆坐了一下午的绿皮火车。抵达上海之后,一切都与我预想的不同。我原本以为外婆铁定会拉我去上海图书馆查资料的,不敢说非得趁此良机把那个任务攻克,最起码,我得在旧社会的文献里泡上几天工夫茶。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确是在上海喝了不少茶,去过城隍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绿波廊的雅座点了一壶铁观音,几碟点心,看九曲桥的人潮、湖心亭的鱼群。我们在上海度过的那一周是非常纯粹的享乐,就连逛四马路的时候,经过几家旧书店,我问外婆,要不要进去淘淘旧社会的杂志,外婆摆摆手,说,任务我都交代了,这事情不着急,以后你看着办吧。还说,你现在的任务不是调查,是陪我吃喝玩乐。 就我的印象,那年的上海之行是外婆晚年仅有的一次远行,也是我与外婆最亲近的一段时光。以往,我们的交流似乎无可避免地被一些磕碰所影响,可是远离了家乡,某些障碍物也随之消失。人在异地,藏在心底的秘密似乎都在通货膨胀。在一个晴好的下午,外婆主动带我去了兆丰别墅——那地方居然没改名字,不像极司菲尔路、爱多亚路、光华大学什么的,统统成了历史的尘埃。兆丰别墅的弄堂洋房还在,我在那里听了许多外公的故事,他与外婆的恋爱史,有些细节,听得我都红了面孔,有些情绪,等到我们离开兆丰别墅的时候,害我掉了眼泪。 外婆又离开了上海。几年后,老太太故世。 我那时正在上海读研究生,几个月后,我毕业了,选择留沪工作,然后成家。我和先生在兆丰别墅租了一套房子,客厅的墙上后来挂起了外公外婆的一幅婚纱照。那是一张经过修复的彩色照片,横构图,原图就是彩色的,出自上海图书馆馆藏的一本民国电影杂志,我请了专人帮忙电分扫描,然后冲印、裱框,挂在我们的家里。说起来,能够找到这张照片,多亏了另一本舞女杂志。一切恰如外婆在那年夏天叮嘱我的那样——当时,绿皮火车正在减速进站,上海这座城市头一回真真切切地进入了我的世界——外婆说:“如果真要查的话,你可以从《弹性姑娘》入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