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导读 一对夫妻决定在离婚之前一同前往儿子在读大学的城市,来一场最后的旅行。这场旅行更像一次夫妻最后的对峙,两人在小城里兜兜转转,疲惫不堪,始终不能有一致的意见,直至黑夜降临,竟失去了回去的方向。 雾在夜晚升起 汤成难 他还是去了。没有拒绝的原因是他不善于说“不”,尤其对女人。他向来这样。约他的正是女人,准确地说,一个即将成为他前妻的女人。他觉得前妻这词挺有意思的,得依附于离婚这件事方能成立。在他看来,离婚是一项跳高运动,需要助跑、起跳、腾空、过杆、落地。有人完成得行云流水,一次过杆;有人碰掉了横杆,那不算,得重新开始;也有人始终跳不过去,干脆就放弃了。前妻这词带有某种时空感,裹挟着生活中所有与之有关的部分,呼啸而去。不是所有男人这辈子都和这个词有关。 当然,他们还没有离婚,但也快了,已完成了助跑、起跳、腾空,这次见面就是为了最后的过杆和落地。 主意是她出的,即在离婚前两个人一起旅游一天。她的主意总是很多,他和她的生活里到处都充斥着她的主意,不过,这些年明显少了,彼此都失去了兴趣和耐心。 他是极其反感这样的旅游的,但她提出后,他没有拒绝,前面已经说了,他不擅长拒绝,就像她若干次提出离婚一样,他都没有拒绝。“好吧。”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的是反话,你听不出来吗?”和好后她便气急败坏地抱怨他。后来他便听出来了,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半真半假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能从她同样的“离婚”两字里辨别出不同的意思来。够了,他觉得累。 目的地是F市,他们的儿子在那儿,正读大学,很快就要毕业,如果他们的旅行能够顺利进行的话,第二天正好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 关于他们离婚,儿子也知道,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儿子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处在婚姻中的是他,有种解脱的意思。这跟他们接到儿子毕业典礼的电话是一样的,两个人也不约而同舒了口气,仿佛三个人共同完成的某项竞赛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在下午3点到达F市的高铁站。这个城市他只来过两次,一次是送儿子来报到,一次是出差。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人多,嘈杂。 他在出站口抽了支烟,其间有六七个推销旅游或宾馆的人来搭讪,还有一个不由分说提着他的行李就要领路的。他像拔河比赛那样才将行李夺回来,她就出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跟他坐的同一班车,还是从别的城市赶过来,立在她身旁的半人高的旅行箱,标示它刚从一段旅行中结束,或者即将开始新的旅程。 他和她向前走,刚刚与他拔河的男人紧跟其后,不厌其烦地讲述宾馆的种种优点:干净,大床房,大窗,含早餐,便宜……全市找不到这么便宜干净的宾馆了……你们反正要住宾馆的对不对……我们有车接送,车就在前面…… 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但他也没有和她说话,所以看起来倒像在聚精会神听男人介绍呢。 走完几个台阶,他开始加快步伐,想快点离开广场。她旅行箱底座上的小轮子也发出表示快速的声音,呼哧呼哧,像轮子之间进行比赛。身后男人的语速也在加快,有一瞬间,他觉得男人嘴里有无数个小轮子。 去哪儿?他扭头问她。 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吧。她的话音刚落,旅行箱和包就被那个男人拎过去——几乎是抢——一塞进一辆面包车里。 他们愣了一下,但都没有拒绝,任由身体也被塞进了面包车。也好,省得麻烦,他想。 面包车一路呼啸,向着他们所不知道的方向行进着。他觉得这一刻挺有意思的,陌生的城市,面包车,男人,还有即将成为前妻的女人…… 他看向窗外,城市以千篇一律的面貌呈现在面前。说真的,他不喜欢城市,不喜欢这所谓的繁华。他喜欢的是草原,是沙漠,喜欢苍凉和辽阔。而她则相反,她喜欢古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喜欢精致和流光溢彩。那是人待的地方吗,她总以这样的话抨击他。 行李也是男人提下来的,男人力气大,动作敏捷,很快就按要求将他们领进两个紧靠的单间里。 他把门关上,从行李箱里掏出枕头——他常年失眠,换地方睡觉没有自己的枕头躺着都是件难事。脑袋刚陷进枕头,她就来敲门了,说想出去走一走。 他眉头皱了一下,把“我想歇会儿”几字用舌头卷进肚子里,极不情愿地将身子从床上拔出来。他知道,这时候需要一点配合精神,像两个双打运动员,就最后几球了。 出门才走几步,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忘记拿了。迟疑了一下,憋着没说,继续走。从来都是她丢三落四,他说她,后来懒得再说。这会儿他可不想被她教育一顿。 路在前方出现了分岔,有三条道,直杵杵地向前伸展。 走哪条?她问。 随便。他说。 你永远这样,没有主见。她嘴角一挑。 因为你太有主见了。他在心里回复。 唉,真是过够了。她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快了,马上不就离婚了吗。他仍然只在心里回击她。 她快步走到路边卖莲蓬的摊贩旁,挑挑拣拣买了一只莲蓬,顺便向其打听路。她把莲蓬别在臂弯里,脸上堆满观音老母般的慈祥笑容。问完路,她向他走来,他已经不习惯她面带笑容的样子了,正恍惚着,她的笑容咔地就不见了,像闸门关闭。他觉得她的脸就是一扇百叶窗,一拉,阳光四射;再一拉,黑暗笼罩。 他们沿着最右边的那条路向前,据说,途中可以看见城墙,古镇,会经过两条河岸,几座拱桥,最后——如果天没黑透的话——还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大山。 她走在前面,他在她的右后方,行人有时从他们中间穿过,有时又将他们挤到一侧,她一边走一边剥莲蓬——他想不出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苦兮兮的,还费事。她一直有边走路边吃零食的习惯,为此从前两人没少吵过,他认为女人应该端庄,边走边吃很没形象。而她则认为这是女人的天性,再说,做自己,让端庄见鬼去吧。 现在,她做回了自己。也好。 很快就看见了城墙,锯齿似的墙体对天空有种割裂感。他学的是建筑,从事建筑设计,但城市的建筑几乎无须设计,只要将相关数据代入公式即可,国人似乎只看重建筑的使用功能,价廉,物美不美无所谓,对于美观,几乎毫无要求。与人们对待婚姻几乎相反,美则可矣。他去往不同的城市,最爱看的就是建筑,看完又感到愤愤不平,每一座建筑物都缺乏生机和灵魂。他十分沮丧,曾和她交谈过自己的感受,后者很不屑地看着他,回击一句:那你去没有建筑、没有人的大西北好了。 城墙上有情侣在拍婚纱照,引来行人驻足观望,看的人越多,情侣们脸上就洋溢着“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他们似有似无地看着远处,身体僵硬地靠在城墙上。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选择城墙作为拍摄背景,难道象征着坚固和永恒?他转身离开,突然遇见了她的目光,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他明白那一眼的意思,是过来人的心知肚明——每当看到新人结婚或情侣们发誓,他们都会心照不宣,哼,发誓吧,你们很快就会厌烦彼此的。 路瘦了几分,不知道它的尽头会是什么,他倒希望路的尽头是荒漠或草原呢。 他们也曾有过几次潦草的旅行,她对他喜欢的景致总是嗤之以鼻。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她习惯以这样的句式开始一段抱怨,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用“你们”二字,那是一个隔山隔水的称呼,他感到一种孤独,一种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最后一次一起旅行是去她向往的C市,因为那里有若干明星投资的美食店。可能是他没有表现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她和他在路上争吵起来。在回宾馆的时候,又逢末班车,公交十分拥挤,她提议两人分别从前后两个门挤上去,她从前门,他从后门。他点头同意。她很快就挤上车了,迅速找到一个空当站好,而这时他才发现,从后门根本无法上车,下车的人像潮水涌出来,并且,后门不允许上客。等他冲到前门,车门关上了,公交在驶离站台的那一刻,他瞥见了她的脸,仿佛带着嘲讽和得意地离去了。 他们继续向前,这回他在前,她在后。他不明白为什么此时不各自躺在床上歇一歇,非要出来走一走呢,两个人实在是无话可说。这几年来,他们早已是这种状态,能不需要对话的尽量省去。他想起近两次的性生活——当然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谁先主动的已不记得,大概也是为了缓和一下关系,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进行着,因为关着灯,看不见彼此,只听见鼻子里克制的喘息声。他感到她应该是闭着眼睛的,咬着牙,脸上的肉正僵成一小块一小块,那一瞬间,他感到十分无趣,恍若自己是一头骡子,正被蒙上眼睛循环往复地拉磨。 过了拱桥就是古镇了,一条颜色匪夷所思的小河环绕着古镇,像是刻意区别开来的舞台,河这边是现代建筑,玻璃幕墙,钢结构,以及大理石;河那边是古镇,如同舞台剧布景。如今每个城市都打造出一个古镇,每个古镇都那么相似。古镇不古,反而很新,是一种崭新的古色古香——仿古砖;塑钢窗;带有清晰木纹的塑料栏杆;面包砖;等等,还有一些穿着唐装汉服的人行走其间,十分怪异。 路边有卖小玩意儿的,还有卖糕点和糖葫芦的,一个女孩站在糖葫芦摊前问,糖葫芦甜不甜?卖主说,甜哩,甜得很哩。女孩嘟着嘴,说,那就不酸咯,不酸不好吃。卖主又连忙说,也酸哦,酸甜酸甜的呢。他听到卖主的话,心里想笑,觉得这很有禅意。 河面上传来歌声,船娘朝着他们唱起了歌,当他们走下桥,歌声立即止住了,桥上再出现游人时,歌声又起来了。原来这也是一场表演。他感到有些不适,因为自己也被动参与这场表演当中。 他们没有在古镇停留,而是穿过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直接爬上了河岸。这里的视野开阔很多,甚至有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再回头看古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咿咿呀呀的歌声忽隐忽现,混杂在一种难以描述的喧嚣里。他想,谁的人生不是一场表演呢。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5期
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作家》等,著有短篇集《月光宝盒》《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寻找张三》;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获得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梁晓声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