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两张话剧票和一个电话里的声音,我的记忆被触发,反复想起少年时期那个想象中的少女美狄亚,沉睡在深处的隐秘的过往和细微的内心世界也在复苏。主人公人到中年,历经世事之后的一次记忆苏醒,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对自己人生的回溯、理解和对现实的回归。 睡在树上的鱼 黄立宇 ...... 那天夜里,楼道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甲亢患者值夜班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要巡视一遍他的那些鱼(我能够听到荡漾的水声和他移动这些玻璃缸时一点都不节制的动静),他照料完了,还要喝点小酒,每天吸吸溜溜的声音,对我真的很残忍。那天他没有喝酒,他们吵了一架。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这样的:婴儿哭个没完,美狄亚(注:美狄亚,高贵美丽的女巫,是“我”给予偶遇的女邻居的绰号,此情节在选段以前)有点烦,她索性起来打游戏,她把孩子撂在电脑边的沙发上,自己开玩。小孩慢慢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完游戏,她把孩子忘在脑后,自己回床睡了,小孩从沙发滚落到地上,哇哇大哭,都没能吵醒她。本来中午的时候死了一条鱼,甲亢患者一直骂骂咧咧的,但没有发作。这天夜里他进了家门,看到小孩像玩具那样被丢在地上,便彻底发作,怒不可遏地把美狄亚从床上揪起来。她当然也很吃惊,坦承自己对游戏的投入,她说她太困了,根本想不起来——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这句话令她崩溃,所有的宿怨都在这一刻爆发。此时她丈夫好像从哪里操来一样家伙,嚷嚷要杀死他的妻子。我不晓得如何是好,想着是不是要冲上去劝架。我已经穿好了鞋子。我听到美狄亚说,你最好想清楚,在你杀我之前,我会把这个孩子从阳台上扔下去!她接着又来了一句,这个念头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此时,我已经像贼一样站在楼道口的一片黑暗里。 朋友来电话,约我晚上吃日本料理。他请的不是我,我只是陪客。那个桃靥发来一连串的微信语音,她神经大条,自信满满,昨晚上那个电话果然跟她有关系,她并不觉得由一个陌生人直接来跟我要票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还因此有些不愉快,实在是我的问题——不就是两张票吗?这时候我发现语音的妙处,各种娇嗔薄怒跃然眼前,如果我再不把票子乖乖地给人家送去,那就是我的罪不可赦。 下午的时候,突然想去理个发,顺便可以等那个女的来取票(是不是她呢),好在那家日料店也在附近,什么也不耽误。理发店在一个背街的地方,我停好车,想给桃靥发个微信位置,手机地图上居然没有,我只好把对面的橡皮书店发给了桃靥。我跟她说,我等会去书店对面理发,让那女的去那儿拿票。桃靥说,剃什么头呀,你想多了吧,你用不着这么隆重,她笑道,你一定被她的声音迷惑了。 这种背街小店正合我意,随便往旮旯里一坐,拿本杂志看个情杀案啥的。关键是理发师摸惯了你的头,不用啰唆。他说你来啦,我说来了。店里还等着几个年轻人,我心里有点打鼓,这里平时都是挺空的。那就等吧。 手机又响,桃靥发来对方的微信名片:睡在树上的鱼。鱼为什么要睡在树上,它听起来像一个梦境。不过我没有随便加人的习惯。那时候还没有微信,美狄亚一直在用很烂的黑莓,掐上面的小键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再说桃靥的几个闺蜜我也是有数的,睡在树上的鱼倒是没有听说过。桃靥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信息量的词汇。 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这样等下去的话,我倒是可以先到对面的橡皮书店去喝一杯,现在的书店都是咖啡馆的情调。我跟书店老板也熟。透过对面的落地窗,我看到一个窈窕女子正在书架边浏览,窗前的吊兰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这边有人剃好了,砰地立起,冲镜子里面的自己,明察秋毫。理发师朝椅子猛摔了几下围兜,他说轮到你了。我好生奇怪,原来等的那几人只是陪那个朋友理发而已,他们一哄而散。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有一个盲区,如果她立在那里,我是看不到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她,她来了,我又如何面对。我出门时挑了一副挡大脸的墨镜,到这里让理发师缴了械。这一步我没有想到。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她款款进来,偏头打量我这个镜中人的情景。理发师说,你不要动。 她没有来。在我理发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就在不停地丁啷响,桃靥又来怪我不加人家的微信。我说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取票?桃靥这才哎哟一声,我再催催。 当然,我也可以打过去,但还是保持与桃靥单线联系的方式比较合适。可怜的我,弄得我像身负神秘使命的特工一样,站在理发店门口察言观色。我复又进去,把内有两张话剧票的封套交到理发师的手里。我指着外面,说等会儿有一个女人来,你把这个交给她。理发师死活不肯接,他说万万不可,我这里耽误不起。店里人又都看着我,我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 坏消息接二连三,父亲告诉我,那个房子他单位要让还回去了。他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却是猝不及防。他们并不晓得这些天在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跟他们撒谎,说在那里画画和复习功课。母亲深情地回忆起寄放在此的外婆留给她的梳妆台,那天她来,看到我那张劣迹斑斑的小床,倒没有说有害健康啥的,她说你弄块毛巾行不行?拿块毛巾累死你了啊。她从来没有冲我这么吼过。我想她真是舍不得那个床单啊。我的脖子僵硬地挺在那里,倚在窗边,看着一棵光溜溜的树杈发呆。 那几天,我和父亲一直在那里整理东西,我心里很乱。卖旧书报那天,我在楼下站了很久,等父亲去找来收破烂的人,人一直没有来。我以为我会看到美狄亚的身影,没有,周遭异常安静。她的阳台上,还搁着那盆半死不活的海棠。依她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可能并不晓得楼下已经搬空,我将离开这里。当然对她来说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我为难再三,上楼去找她。我知道甲亢患者不在,刚才他出门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醉醺醺的。隔了很久她才来开门,她刚从被窝出来,奓着头发,临时披了一件丈夫的外套,楼道敞开的窗户里肆意旋转的风已有些凉意,俨然已是秋天了。 你家又漏水了是吗?她说。 没有。我不敢看她,目光移向别处。 ...... 刊载于《花城》2022年第3期
黄立宇,写作经年,文字散见《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大家》《钟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榜,以及各类选刊选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等,现居浙江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