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神秘的女孩小陆敲开了一栋房子的大门。住在这栋小楼里的,正是一群心灵破碎如同玩偶的人。因为意外失去父母的“我”,年轻的脸庞已充满了各种伪劣的人造假体的瞳瞳,流连网吧和夜店的豆哥……他们同居一室,抱团取暖。然而这个小世界也面临破碎,开发商准备征收房子,“我”不经意间发现了小陆房间里的秘密——无数诡异的娃娃,诉说着这个女孩深藏的一面…… 娃娃屋(节选) 章缘 “小房间窗户卡住了。” “嗯……” “晚上要下暴雨。” “嗯……” “瞳瞳姐?” 瞳瞳在照镜子,她一照起镜子,就像进了另一个次元。 “瞳瞳姐,瞳瞳?” “什么事?哦,知道了。” 瞳瞳说她知道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那个房间的窗户卡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五月天气暖和后,窗户打开来就再也关不上。房间朝北,只有一个单人床,一个塑料衣橱,一个小桌,一直空着。有时瞳瞳的朋友来玩,喝醉了,玩得太晚了,他们宁可在一楼沙发上凑合,也不想睡那小房间。那个房间一进去就感到说不出的压抑。瞳瞳说,那房里死过人。 瞳瞳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总说她有阴阳眼,可以看见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很可怕?瞳瞳说,有什么好怕,就那么回事。 我问她,你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吗?瞳瞳只是翻翻白眼反问,怎么样是好,怎么样又是坏? 今天是周六,周六向来由我负责买晚饭,正正经经有菜有饭有汤的晚饭。这算是我跟瞳瞳和豆哥的每周聚会。平日我们各有各的作息,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家各怀心事,遇到了,也把对方当作空气一样。但到了周六,大家都放松下来了,我们就会像家人室友一样,好好一起吃顿饭。 今天我想搞点新花样。从市场里买了鸡腿肉、红萝卜和土豆,在超市买了咖喱酱,辛辣味的和不辣的各买一盒,因为豆哥吃辣,瞳瞳有时吃有时不吃,要看她皮肤状况。她的皮肤状况特别多,可能是保养品、水光针、玻尿酸、埋线、按摩各种整,皮肤也就时好时坏。至于我,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是加了土豆、红萝卜的日式咖喱鸡,酱汁浓稠,淋在白米饭上。 食材都堆在厨房台子上,我打算五点半动工,七点开饭。这个时间是固定的,即使有人没到,七点也会开饭。豆哥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带人回来吃饭。一锅咖喱鸡,一锅米饭,应该够的,瞳瞳吃正餐时都在减肥。我还准备了一打啤酒,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从来没喝醉过,因为我一喝酒就会哭 刚有点酒意,刚觉得一股哀伤从腹部涌起,心开始又绵又酸时,酒罐就被拿走了。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哭,我十八了。我要跟他们一样,喝多了就叽叽发笑,瞳瞳笑到捏她最宝贝的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豆哥笑到掀桌子,酒醒后咒骂着去收拾,把碎掉的碗盘赔给瞳瞳。 咖喱鸡怎么做?我回想妈妈操作的程序。我曾经帮过忙的,不是吗?妈妈让我削红萝卜皮,要我当心削到手指头。刨刀和菜刀,平时不让我碰的,但妈妈说女孩家总要学做菜,有她在旁边盯着,就不会出意外。土豆皮更难削了,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刨刀常卡在芽眼小涡,本来很顺地往下刨,突然间动不了。我使劲,削落一块厚厚的皮。我再用刀尖挖那一个个深褐色的眼,然后切块。一刀剖开两半,再切两半,再两半……是不是切得太小了? 把切好的丁块全扫到一个洗干净的外卖盒。砧板冲净了,接下来切洋葱。唰唰唰,刀起刀落,圆滚滚的洋葱倒下了,散落了,四肢分离在砧板上,比血更冲的气味窜进鼻腔。我不喜欢这味道,可是妈妈说过,放点洋葱可以去掉肉的腥味,让汤头更甜。好吧,这是妈妈的食谱。 鸡腿买了六根,我想豆哥和他的朋友会喜欢多吃点肉,爸爸就是这样,北人食麦,“男人食肉”。老板已经帮我把骨头剔出来,我摸摸黏滑的肉,肉上的黄皮,皮下的黄脂,我又戳戳骨头,上头残留着肉屑和筋条。我想到这根骨头带着血肉时,长在一只鸡身上,它用它向前踱步、啄食、追逐别的鸡,又或者只是用它长时间定定地立在笼子里。饲养的肉鸡从蛋里孵出后,就在笼子里长大,一年,两年?两年就老了,肉不嫩了。 奶奶有一回来家里住,从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说要给爸爸炖汤。老母鸡拴在阳台上,隔天要杀时,发现它下了个蛋。 妹妹为什么哭? 母鸡,可怜。 天冷了,奶奶炖老母鸡汤给大家进补。 一定要杀它吗? 不能养在阳台的。 十岁的我的泪珠一直滚下来,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母鸡可怜。是因为,它临死都还在下蛋吧?在鸡场每天都准时下蛋,这两天没吃没喝也乖乖下蛋。它知不知道死到临头了呢? 我打了个哆嗦,手里的菜刀沉了沉。 起油锅,洋葱炒到有点焦,现在这味道就好闻了,下锅前那么生猛刺鼻,下锅后服软放出香味。爸爸曾带我去看一个表演,在纽约。纽约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剧场,爸爸带我去的那个靠近河边,以前是屠宰场,改成了小剧场。演员在舞台上说话、泡澡、吃饭,有只平底锅里放了奶油和洋葱,小火加热。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记得男演员的光屁股,还有这香味。 妹妹才几岁,都出国好几趟了,爸爸妈妈以前留学的地方,也去过了。 但是我没去过天堂。 所有东西都放进煲锅里煮。小火。是现在加酱还是煮好了再加?我准备手机上查一下食谱,有人按门铃。瞳瞳的朋友都是推门而入,来的一定是陌生人。 白天大门不锁的,我总是在房子里,这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比起我过去住的地方,这里简直就是破烂堆。 这个房子是两层红砖房,跟隔壁共一堵墙,马蹄形的一圈空地,堆着杂物,角落有块地,瞳瞳说有葱有蒜有小辣椒,还有薄荷叶,夏天可以采来泡茶去暑。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杂草。 我走过院子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看到我时,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的神情,似乎想转身就跑。她很瘦,穿着一件圆领洋装,一格格洗衣板的前胸,牙签似的手和脚,细得能一把折断。 “你找谁?” “我,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看看?这又不是历史建筑,不过是瞳瞳的朋友借给她的房子,过两年要拆掉的。 “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不能放她进去,来意不明,而且,瞳瞳不会喜欢这么瘦的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女人可怜兮兮的。 “你要看什么?”瞳瞳出现了,摆出大姐的模样。 “这位姐,我在这个房子里长大的,最近才回来,很想看看。” 瞳瞳盯着这个人。她是不是看穿这女人的底细了? 她招手:“进来吧,想看就看。” 这女人一进来就熟门熟路,看看院子,摇头,走进房子里,东张西望,像在找寻过去的痕迹。 “变了,变了很多。” 既然进了门,瞳瞳就拿出招待客人的神气。“喝点什么?” 这个女人说可以喝点凉水,走了一段路过来的,这里的路还是那么坑坑洼洼。 “公交车已经到了路口,去城里方便的。” “是啊,我在路口下车,走进来,不敢按门铃,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是不是特别傻?” 瞳瞳看着她,不说是或不是。 “我常梦见这个房子,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女人讲话有点喘,好像很激动,“谢谢你们让我进来,我知道这样很冒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在了,变得太快,既然它还在,我就想来看看。” “你就看吧。”瞳瞳说。 “你们,是姐妹?我姓陆,叫我小陆好了,真是谢谢你们。” 小陆把水喝光了,我又给她倒了一杯。 “要下雨了。”我说,“气象说今晚有暴雨。” “啊,我可以去二楼看一眼吗?看看我的房间?看完我就走。” 瞳瞳耸耸肩。 我带小陆上楼,她一上楼就直奔那个小房间。房间就是那么小,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到自己以前的房间。妈妈给我布置得那么舒适那么美,水蓝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单蕾丝床罩,小猪抱枕,我的座椅有粉红色的软垫,桌上都是爸爸从各地给我带回来的小玩意,我最爱那个奥地利的八音盒,把铜金色的发条旋紧了,它就唱起月光曲,芭蕾舞女踮着脚尖,一脚悬空转圈子…… 小陆手搭在肮脏的窗台上,往外看。这里的房子疏疏落落,平房或是像我们这样两三层楼高的红砖房,家家都有小庭院。从这个朝北的窗子,可以一直看到远处那条河,河上有时会走着货船。河水浑浊,连鱼都没有。如果风向不对,会飘来一股恶臭。 天色更暗了,已经在飘雨。 “雨会泼进来的。”她使劲掰窗户,单手,双手,发出哼哼的使劲声。 “卡住了。”我说。 她放弃了,又看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 “那里,”她用手指着,“那里,曾经有一间小平房。” “是吗?”我看一眼,半人高的野草间依稀有半片房舍,一堵断墙。 “以前那里住了个女孩,黄昏的时候她总是爬到屋顶上坐,我在窗边看着她,互相招手。我们每天都在窗边打招呼,可是在外头遇见了,却从不说话。她的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有个奶奶……” …… 【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6期】
章缘,出生于中国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已出版七部短篇合集、两部长篇及随笔,简体版则有长篇《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短篇集《浮城纪》《春日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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