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静默,没有一丝风,晚霞把山顶映成橘红,仿佛大火一直在那里烧,视线里有几只鸟,一动不动,像僵硬的松果。他坐在朝山崖凸出的一块石头上,长发因疏于打理而纠缠到一块儿,胡须杂乱,树根样爬满了整张脸。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隐约记得群山黄了又绿,来来回回折腾了大概有六七次,也可能是八九次,他没有刻意记,自从进山后,时间于他而言已经完全丧失了意义。 刚到这里那会儿,他常去山坡或山涧里采一些野果充饥。有一次,他爬上一棵柿子树,打算摘上面红彤彤的果实,结果“咔嚓”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 在身体的下坠中,他不由得感叹,为了活命,这一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蔽的藏身之所,可眼下,就要死在这片陌生的山野之中了吗?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又何必没日没夜像野狗一样不断奔逃? 他不知道自己在树下那堆干草上昏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时身边围着几只硕大的老鼠,每一只看上去都有四五斤重,有的爬到了他身上,有的在嗅他的手和脚,他庆幸自己早醒了一会儿,不然那几只老鼠恐怕就要开始啃他的肉了。 月光下,他缓慢地朝山上爬,手臂撑地,每一次用力,都像有刀片在割他的骨节。与此同时,耳边充斥着鸟雀的鼾声和低语。有时从月光朦胧的林子里,突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音嘹亮,山野也跟着震颤起来。 他回到山洞时,朝回望去,看到月光下的山林雾霭氤氲,像贴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他想脱下衣服察看一下伤势,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山洞里接连躺了两天,直到饥饿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从睡梦中拽醒,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蛇在耳边吐信子,发出嘶嘶声。老鼠叽叽叫着,争抢他辛苦晾晒的鱼干。 他抓起一块石头,使尽浑身力气,抛出去的距离还不足一米远,老鼠和蛇停下来,瞅他一眼,又继续在山洞里哄抢和“嘶嘶”。 第三天,他依靠石壁,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打算出去寻一点吃的,可右腿虚软得厉害,几次站起又瞬间瘫下去。不得已,只得爬出山洞。 外面阳光普照,门前的溪流上闪着粼粼波光,群山起伏的线条在碧蓝的天空下清晰可见。他爬到溪边,把脸埋下去,喝了一肚子冷水,抬头时,看到自己的倒影,人鬼难辨,他苦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涌出,砸在水面,像鬼魅一样的倒影顷刻间破碎成了一片虚幻的光斑。 喝过水后,肚子很快又叫了起来,他斜依在石头上,揪起身边的荒草往嘴里塞,干硬的草茎划破他的口腔,血渗出来,像草里撒了盐,他已经很久没吃到盐了。 他努力把干草嚼碎,可下咽的时候分明感到自己是在吞咽铁钉。这种糟糕的饥饿感又把他拽回了痛苦的往昔,那时他正走在逃亡的路上,四周荒芜,风沙翻卷。他没日没夜走了两天,不仅找不到水源,连能充饥的东西都没有,有几次他跪在地上,抓起沙土准备往嘴里塞,又在即将碰到嘴唇的时候松了手。他从沙土滑落的过程中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唯一清晰的就是要走,只有走,不停地走,才有可能保住这条命。然而,他并不珍视自己的这条命,自从他从小超市老板手里接过刀子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往后的命将像洪水中的一叶孤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揣着那把尖利的刀子,走向了那个男人的家。一路上,他感到怀里的刀子一直在跳动、怒吼,他知道,它饿了,急需那个男人的血来喂饱它。他抚摸着它,他安慰着它,他告诉它,就在今晚,他会让它敞开肚子喝干那个男人的血! 他来到他家对面不远处的那片树林,用她的手机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临末,还特意提醒他带一个套子来。 打完最后一个字,他把牙咬得咯吱响,与此同时,他右手里的刀子再次躁动起来,在流水的呜咽声中,他摁下发送键,然后躲在树林入口处的干草中,等待着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走来受死。 他本不想这样,当他想到自己七岁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却又不得不如此,没有人能体会他早晨看到她手机短信时的复杂感受,像被巨雷暴击了一般。那一刻,他意识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婚姻成了自己的耻辱,平静的生活在巨雷的轰鸣中碎成了一地粉末。那时候的她刚从卫生间出来,还完全没有意识到,今晚过后,她的生活将由无尽的悔恨和余悸来填充。 这天傍晚,他把儿子送到母亲家回来后,她为他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黄酒。她告诉他,吃完后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即可,她洗完澡后再来收拾。自从她感受过那个男人坚实的胸膛,对他宽容和温存了很多。遥想刚和他结婚那会儿,她还很喜欢他的。那时候他在广州工作,三十一岁就当上了一家电子厂的车间组长,一个月工资扣除五险一金还能到手五千块钱。逢年过节,在几个姐妹面前,她觉着脸上有光。可孩子出生后,他竟突然辞职,回到了他们眼下生活的这座北方县城找了一份新工作,一个月工资两千五百块钱,中午还不管饭。她骂他脑子有病,但他不这样认为,并为自己申辩,说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当留守儿童,加之母亲年龄大了,就他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不在身边,会后悔终身。 她气不顺,就一直用冷硬的话去刺他的心。他坐在客厅,垂着脑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时候的他和今天的他坐的是同一个位置,只是心境已完全不同。那时候,他满怀隐忍,而今天,他怒火中烧。 他坐在餐桌前,毫无食欲,直到她裹着浴巾从浴室里走出来,丰满的臀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承认她是一个性感的女人,如今这份性感却在加重他的恶心。尤其是当他想到那个给她发信息的男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猪伏在她身上气喘吁吁……他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对着她的背影吼道,你还能再贱一点吗?她满脸诧异回过头,看到他已经朝自己扑了上来,像一头力大无穷的猛兽。 他呲着牙,胸口起伏,怒视着她的脸。如果不是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对女人下手,他今晚会顺带一起了结了她的命。 他用胶带封住她的嘴,把她绑在冰箱上,拿起她的手机,临出门时,她看到他顺手把一把刀子揣入怀中,目光阴冷,撞入北方的夜色中。 她身上的浴巾在挣扎中脱落,堆积在腰间,粗糙的绳子几乎要勒出她的血来。 这时,她感到从脚底涌来一股虚脱之感,如果不是紧绷的绳子束缚着身体,她会一头栽下去。她的后背紧贴着冰箱,裸露的乳房唤起了她隐隐的羞耻,即便这间屋子空荡荡的,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人,可那种难言的羞耻感却愈加强烈,几乎要从她的胸口爆炸开来。 她努力调整呼吸,想到刚生完孩子那会儿,每天下班,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他吵架,那一刻,两个人像疯子一样相互谩骂和指责,把孩子吓得躲在门后哇哇大哭。然后她抱着孩子一起哭,声音里塞满委屈,故意让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听得着……从那以后,他们的婚姻就出现了裂痕,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逐年扩增,在他习焉不察之间,早已到了不可修复的地步。即便如此,老实讲,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即便在遇到那个令她倾心的男人之后,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家。 和那个男人共度的第一个下午,他们去了县城北街的一家咖啡馆,她看着他柔和的目光,不禁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和自己如此契合的灵魂?一整个下午,她始终面带微笑,用手臂撑着下巴,仰视着他的脸。她很少说话,一直在听他讲。她喜欢他的声音,像春日的溪水,慰藉着她多年来苦涩而压抑的婚姻生活。她说不清楚喜欢他哪一点,仿佛他哪一点都令她着迷、沉溺。 傍晚,分别时,她望着他的眼,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你信吗?他微微一笑,很礼貌地帮她拉开车门。她的头依靠在玻璃上,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身影在霓虹闪烁的细雨中越来越小,她突然笑了,摇着头。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会对别的男人起心动念?正当这时,手机响了一下,她看到他发来的信息,两个字:我信。 她的心一颤,赶紧去捂,又恍然想到,自己坐在出租车后排,压根儿没有人会窥见她的手机。她侧过头,望着雨中的街景,在嘴角上扬的时刻,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后,她将为今天的相遇痛哭失声。 她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压根儿不可能从勒紧的绳子里挣脱。她歪着头,绝望的脑袋里映现的是那个男人浑身是血,惨叫着奔逃,而他满脸狰狞,举着刀在后面追他的彪悍场景。有好几次,她吓得甩着脑袋尖叫起来,但因嘴吧被胶带封住了,发出的声音呜呜啦啦,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 她闭上眼,感到人生中的很多事,并不会按照自己设想的轨迹发展。她原本想着,和他成为朋友,抑或知己,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可不曾料到的是,和那个男人频繁见面后的某个晚上,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令她诧异的是在那一刻,她非但没有把手抽出来的念头,反而希望他能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天黑透了,他们沿着雀河一直往前走,她的手开始出汗,而他握得更紧了,没有丝毫要松开的迹象。也就是在这一天,在雀河的拐弯处,在那片枝叶繁茂的树林中,他不由分说地抱住她,用嘴封住了她的唇。 她闭上眼,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沉入一片温暖而潮湿的湖。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仿佛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那个晚上,她看着那个男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翻越她身体的山岭后进入一块狭窄的沼泽地,那里漆黑,而他并不慌乱,手指沿着她敏感的神经游走,拨动身体的琴弦。她含着浅浅的羞涩,期盼和担心,任凭那双充满魔力的手在自己身体上肆意弹奏……必须承认,那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美乐曲,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这么认为。可直到今天,当她被自己的丈夫用愤怒的双手绑在冰箱上回忆往昔的时候,才愕然发现,那首曾令她心潮翻涌的曲子竟然回荡着一股死亡气味。 夜已经深了,她听到房门响动,看到他走了进来,把那把用她情人的鲜血喂饱的刀子猛然刺入她脚下的木质地板,刀子颤动,带动刀柄,在她惊恐的视线中,他笑了,表情怪异,像一个吸血鬼。 他一句话也不说,蹲下身,一直注视着她。咸腥的血味扑鼻而来,他拍了拍她惨白的脸,起身消失在那扇铁门之后。 …… 全文未完,完整内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