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先生当初过得还算不坏。吉祥胡同的人都知道他在市里的师范学校读书。那时候的老邻居们对他家人表示尊重,常对他母亲说: “老艾家出先生啦!” 母亲便自豪地朝人家微笑。 人人都知道艾先生正在市里受着良好的教育。他也是吉祥胡同能受到良好教育的第一人。市井小民见识短,以为只要能拿着国家的钱上学就了不起啦。 母亲听到人家打听儿子的事情,眼里总放光。 假期,艾先生发现现在的母亲比他上初中时的母亲年轻了许多,多少也算个美人啦。他还发现母亲端着木盆,到胡同里那个唯一的水龙头跟前洗衣服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这让他觉得脊背冷飕飕的。 艾先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家享受到的殊荣。老邻居们难以预料到他的将来,他自己也不能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前途。但他逐渐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开始有些拘谨。 “往年的先生,就是你家儿子的样子!”人们常这样说。 在学校里,艾先生要学习一门研究语言的课。这是将来他所从事专业的需要。得助于这个,对人们的口语方面,艾先生具有很强的领会能力。艾先生也有想入非非的时候,但他宁愿翻译鸟语,也不想去理解市井中永不停息的嘈杂人声。 假期结束后,艾先生要去学校进行严格的训练。他逐渐地很厌烦一切声音,觉得说话是种十分可恶的事情,但他却止不住一日比一日彬彬有礼起来,言谈也便不大寻常。即使穿上野小子的奇装异服,也掩不住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从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洗不掉的忧郁神情。 艾先生跟拥挤破旧的小胡同里热火朝天生活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照,跟同龄的伙伴也拉开了距离。他们背靠背,每个人的眼睛看的都不一样。那些伙伴也不再往他家跑。在他放假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也不聚在一起瞎聊。偶尔有个不忘旧情的来他家里玩,对他大谈特谈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 艾先生天性并不高傲,但他迫使自己去听人家谈论时,觉得自己对人家说的一无所知,而且全无兴趣。人家的那个地盘他走不进去,也不想走进。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甘愿地游弋了很远,就是向对方招手,对方也看不到了。他实实在在地在他活了十几个年头的吉祥胡同孤单了。短短几年,他就变成了羽毛未丰的落地凤凰,胆战心惊地寻觅着他的梧桐枝。他暗自想象,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儿子,决不让他去受那种良好教育,而且也决不做母亲那样的长辈。他异想天开地对那个影子儿子说: “老子什么都不管你,随你去吧。” 吉祥胡同的老邻居们没谁握着一把能观测内心的探测镜。如果一片叶子放在眼前,他们也就不知道叶子后面的世界了。他们仍然给予艾先生一家荣耀,把艾先生树为后生的楷模。他的母亲还像一个美人,在人们面前,她眼睛里喜悦的光不停地闪烁。 那年的一夜之间,吉祥胡同的人都晓得刚刚十八岁的艾先生变成了县城西关小学的小艾老师。胡同猛地变成灰突突的样子,好像艾先生污损了胡同的光彩。 艾先生还有三个妹妹。他们一家六口人挤在屋子里吃饭,门外突然传过话来: “草包!” 一家人同时放下饭碗,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就见胡同里跟艾先生感情不错的老友世才西装革履地跨进来。艾先生的喉咙像塞了个木梨,憋得两眼发直,但碍于情面,忍住怒气,没有发火。他离开桌子,同世才坐在床上交谈。 “当孩子王多少钱?”世才直截了当地问。 “四十五。”艾先生犹豫了半天才说出来。心想,不如撒谎,将数字颠倒一下。 “嘿!四十五?看你的凉鞋!” 艾先生没想到世才会注意他脚上的凉鞋,鞋襻子的确是他用麻绳连起来的。他像个小偷一样,羞愧得脸都红了。他知道世才是吉祥胡同的伶俐人,拥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平时搞点油水不多也不少的小生意,整日红光满面的。艾先生在不知避讳的刻薄话里讷讷难言,又不敢朝饭桌前假装吃饭的父母看,只在难堪中对着世才傻笑起来。 “老兄,暑假里跟我到乡下兜一圈,捞几个茶钱,只让你当个助手。”世才对他说。 艾先生推托说: “世才,不行啊。还要熟悉教材,还要备课,学校要求提前到校……” 没等他说完,世才就不耐烦地伸伸懒腰,想站起来。艾先生看他这样,也就停下不说。世才跟他的家里人告别,脚步声穿过夜色中的小院子,好像怕染上这家人的酸腐气。艾先生在门口看他拐进胡同里,好久才转过身,话也不说就躺到床上去了。 老艾家出了个孩子王。世才的来访帮艾先生父母清醒地认识了自己家里这个曾给他们带来荣光的儿子。他们隐约觉得大势已去,连重温过去的那点自豪也不敢了。母亲眼里光彩消失,在外面只要一听到人家问她儿子的事,就十分警惕。她好像从令她沉醉的美梦中苏醒过来了,眼前的一切平淡无奇。她有点害怕。她深深失望了。 西关小学根本不能够给艾先生腾出一间宿舍。他重返县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够躲开老邻居们那种复杂的目光。事实上,每走出家门一步,都会遇到那种让他寒战的打量,好像他当上老师是一种耻辱。 艾先生并不是没头脑。为了能在学校里过得顺当,他早早就开始打主意了。报到的那天,不知受了谁的提醒,他竟然想起来到侯校长家里看看。他走到侯校长家门口时,门是虚掩着的。他在师范学校时养成了敲门的习惯。不料那门被他的手一碰,就咯吱一声开了。侯校长正给他老婆滴眼药水,被这样一惊,药水可能没滴进老婆眼里。她不满地抬手打了侯校长一下。艾先生闹不清该进该出,又见侯校长冷淡地瞥了自己一眼,一下子觉出了自己的地位,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赶紧走开了。 他明白,以后也许只有在这个冷漠的校长手下生活了,就像他在破旧不堪的吉祥胡同生活了近二十年一样。 艾先生暗暗地从各种角度评价着侯校长,他似乎有一些跟侯校长建立亲密关系的信心。他决定努力工作,而且又多长个心眼,去讨侯校长的好。但他又想着拍人家的马屁有多难! 令艾先生不安的还有学校分配给他的教学任务。假期结束,他就要教一年级的语文。依他的愿望,如果命运照顾他,让他去教数学就是幸运了。艾先生对自己这块材料揣度得很公正。他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愿说话,性格孤僻起来,只有数学课教小孩子数数,传授点加减乘除的知识,对他才最合适。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向学校提出自己的要求。于是在一个闷热的中午,他热切地给他在师范学校里的班主任写信,把这事当成人生的重大问题来请教。班主任老师很快答复了他,鼓励他在生活中争取大胆、主动一些。他激动地看完了信,就想着怎样恰当地把要求提出来。有了上一次去侯校长家的经验,他变得很谨慎,也是这种经验让他想起侯校长就满心敬畏。他犹豫不决。 一次去集市买菜,隔着菜摊看见侯校长正提着篮子,红光满面地跟一个很有派头的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说话。他非常激动,绕过菜摊走到那个中年男子的背后。因为侯校长正跟人家讲得很热乎,他决定不打断他们,只向侯校长点了点头,然后等他们把话说完。但是人家侯校长好像根本没认出他,继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交谈着。艾先生的脸色马上变了,额头渗出了冷汗。集市上的嘈杂声把他搞得昏昏沉沉。他羞愧地装作刚刚来到,去问菜贩菜价。人家回了他,他又不买,嘟囔着走到人群里去了。 艾先生命中注定是西关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的确,他的一家人当初获得的那种光荣永远失去了。往事不堪回首,他逐渐感到自己的卑微,又不停地为命运叹息。 开学后的第一天,生活以它固有的扑朔迷离的新奇唤起了艾先生的信心。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跟小胡同里拉煤的、扫街的、做临时工的老邻居坐在一起,而是跟儒雅的知识分子一起工作。他正是这样的一种知识分子。 墨水瓶、蘸水笔、书报、办公桌,这一切让他感受到了热情的冲动。在他还没有上第一堂课时,他就暗下勤奋工作的决心。再次看到的侯校长,也不再是那种高傲冷漠的样子,而确实是一个出色的有工作能力的善于调节各种矛盾的领导了。在那天上午开过教师会议之后,大家正准备离开,专等侯校长第一个走出去。艾先生的位置在门口。侯校长从他身旁经过时,他连眼皮也没敢抬。侯校长脚已迈到门外,却又猛地停住了,回头对他亲切地、随和地一笑。他的心里就像装了一根弹簧。他正手足无措时,侯校长伸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并用那种似乎俯就于人但很自然温和的腔调说: “小艾,好好干,多向老教师请教。” 话虽简短,却把艾先生的心烤熟了。他觉得眼里好像有了泪,落下来能有苦胆那样大。侯校长的那一拍一语,把艾先生在此之前的成见完全扑灭了,让艾先生尝到了生的乐趣。 下班后走进那条熟悉的吉祥胡同,处在狂热中的他,丝毫没感到小胡同的局促和丑陋。一切都很可爱了。 这是秋天的傍晚,头顶彩霞纷飞的天空,跟在广阔的田野上看到的一样。各种家庭生活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在胡同里飘荡,令人感到亲切。吉祥胡同的许多居民,像清真街上的回民一样烧制羊肉。那种烧羊肉的腥膻气,特别逗引食欲。艾先生走进这个生活气息浓郁的胡同里,产生了一种温暖的、热爱的情绪,兴致勃勃地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些不太宽敞的缺少装饰的小院门,似乎都在欢迎他。 艾先生远远地看见世才从家里推出一辆摩托车,把一个年轻的女人驮在后座上,朝他开了过来。艾先生本想拦住他,又觉得那女的是陌生的,就朝路边靠了靠,想招呼他一声。世才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将车开远了。艾先生有些恼火,但快乐的情绪让他很快原谅了世才。他知道世才最近不断地跟女孩子来往。 艾先生走到家里,那种拥挤混乱也没让他皱一下眉头。都到这时候了,母亲才懒洋洋地做饭。她好像害怕艾先生提学校的事,也没看出来艾先生心里高兴。她在艾先生从师范学校毕业到他开始在西关小学教书这段时间里变化很大。她好像有点郁郁寡欢了。她没对艾先生说过不满的话,但总是抱怨他的妹妹们,买本子太勤啦,简直像吃本子,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太长啦等。她也不再总是一个人做一家人的饭。只要大女儿在家,她一定把她赶到灶台上去。她似乎想过一种不抱希望的麻木的生活。 “爸爸还没回?”艾先生主动问道。 母亲只点了下头。艾先生从她身边拎起水桶到胡同口接水去了。母亲好像懒得跟他说话,他也没从她跟前走开,他要看母亲做饭。 “我们开了会,发了盒茶叶。办公桌是自己挑的。”艾先生有些得意地说。 母亲发觉了,问他: “你在说学校好?” “比胡同好。”这是艾先生果断的回答。 艾先生开始觉得生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不再去想吉祥胡同的人对他孩子王的工作是什么看法。但是一段时间过后,艾先生就体会到工作的无聊。他能觉察到那些貌似相处不错的老师之间那种很微妙的不太和谐的关系了。他看到人人都在做着小动作,而生活运转的中心就是侯校长。 侯校长所说的老教师都是些富有教学经验的老师,在低年级办公室里只有他是个小青年。处在这种环境,他自然谦逊得像团泥巴。如果侯校长偶尔驻足办公室,老师们便围着他卖乖。艾先生感到别扭,想到自己连卖乖的资格都没有,对侯校长日渐生出了生疏感,经过校长办公室门前,都会有些胆寒。他从家里到学校,上完课就带着学生的作业本回家,跟大家的联系好像只有到校见上一面。他把他们当成一个严密的大圈子,想加入进去,别人却没有一个表示欢迎。每逢他向别人请教,别人在故作谦虚之时,又会不冷不热地说上许多无关的话,似乎根本没把他放进眼里。他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这是因为自己太平常了。他跟教育系统里的任何一个有点权位的人都不“过往甚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同事们划入那种“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的人里面。 对艾先生的名誉没有好处的那件事,发生在教师节的前两天。那天,县城一家单位给学校送来五百斤冻鱼。车一进校门,大家就闻到了鱼腥味。天气很暖和,冻鱼一出冷库就开始化冻,把苍蝇都引来了。分鱼以办公室为单位,学校四个教学办公室各派一个代表。低年级办公室委派了艾先生,因为没谁愿意去。艾先生走到那里一看,就忍不住叫苦,因为鱼有一半被装卸工搞得乱糟糟的。他是新老师,不好跟别人计较,就眼看着别人把整鱼分走了。艾先生没办法,就去办公室把李老师叫出来。李老师还没走到鱼堆旁就啊呀一声,捂住鼻子跑回办公室去了。结果没有一个人出来领鱼,艾先生只好一个人把鱼按人头分开,摆在地上。冰都化净了,脏水把细碎的鱼鳞冲得满地都是。艾先生心里很难过,亲自去叫办公室里的老师来取鱼。那个李老师挡住门,把他往外推。 “你身上腥得让人呕,出去躲躲吧。”她掉着头说。 办公室里的人哄堂大笑,但是这种笑没有一分自在。每人都在心疼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鱼。艾先生快急出泪来了,自我解嘲地跟着讪笑。 “小艾,我们好鱼吃不了哪,那些鱼拿到你们‘羊肠子’里卖了吧。”有个老师说。“羊肠子”是指他住的胡同。 艾先生没有辩解,他听见有人叫他草包。他一下子就呆了,想起世才那一天没走进他家门就高声叫他的话。他的内心像被扎了一下,脸色蜡黄,李老师也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但自责让他也承认自己是草包,仿佛是为了报复自己。自责渐渐消失后,他从这“草包”二字上了解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这个鼓胀胀的头衔让他伤心。 那些鱼还是被老师们拿走了。他以为它们会烂在那里,正急得没办法,等他走去看时,地上只剩下一些泥水的痕迹了。他的那一份最坏的鱼,还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落满了大肚子的苍蝇。 第二天他有点羞惭地来到办公室,很多老师正埋头批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也有两位老师神色郑重地小声说话。他进去的时候,只有那两个说话的老师以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别的老师连头也没抬。他暗自庆幸别人不再拿那事烦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侯校长就板着脸走到门口,对他说: “小艾,垃圾箱里的鱼是你丢的吗?不要了还想把人臭死?” 艾先生心里咯噔了一下,难堪地站起来,也不敢去看老师们。 校长走开了。艾先生真希望办公室里没有人听见校长的话。他毛手毛脚地、灰溜溜地向外走,一连碰响了通道上的好几样东西。他走出门口,就听到背后老师们压低的嗤笑声。很快大家就忍不住放声大笑了。 艾先生恨不得一下子从天地间消失。他知道老师们正通过窗子看他向投放臭鱼的垃圾箱走去。他想为什么不把那些鱼带走扔掉,过了一夜怎么还没被猫狗吃了。他已经顾不得许多。鱼在垃圾箱里多躺一些时间,他就得多出丑一些时间。 有执勤的小学生带着铁簸箕走来,帮他把鱼从垃圾箱里铲走。鱼臭熏天,他想到的是立刻刮来一阵风,把鱼臭味吹散,但是千万别吹到校长的鼻子里去。 这事之后,他每时每刻都会从校长的脸上看出小瞧自己的神气。而且通过学校里的几件事,更看出校长的坚定。这让艾先生日益觉得自己无能和卑微。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勤恳的老师有的受到表扬,有的得到物质奖励。大家都在兴奋之中,只有艾先生处在别人的幸福之外。别人快乐的光芒只会让他更显得神情灰暗。 艾先生的教学生涯刚刚开始,在他前面还有着不计其长、难以测度但肯定不太光明的道路。但谁知道呢?也许命运将会出现惊人的转机吧。 很难恭维艾先生的日子过得顺心。他不是侯校长器重的人,没有办法责备别人不太喜欢他。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哪一个人怀着怜惜他的心情,对他表示友好,似乎证明自己跟他一样是个无用的人。那真是耻辱。从艾先生参加工作到现在,没听到过哪一个人对他说过一句知心话。就是之前那几个不被人团结的名誉不好的老师,也耻于与他为伍。 艾先生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没出什么差错,也没什么起色,一切平平常常。艾先生也似乎安于现状,别人不看重他,他也不去讨好别人。但是这种孤独的安静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许多麻烦。 眼看要放暑假了,人们传言教育系统将评定技术职称的消息得到证实。这意味着许多人要涨工资。每个老师的心里早就暗自盘算了,自我做着评价,并再一次想起教育工作的甘苦。有些人就往各个办公室乱窜,对每个人表示亲近,显示自己的好人缘,巧妙地提醒别人注意自己的工作成绩。更多的一些聪明人总有机会在侯校长跟前说话。学校的气氛一下子和睦起来,艾先生甚至还多次听到别人的亲热话。 有一回,低年级办公室只剩下艾先生和李老师二人。李老师满脸笑容地坐在他对面跟他闲扯。这种情况以前还没有过。李老师的口气亲切宽容,还有点乞求的味道。按习惯要谈一件事是要绕好大一个弯子的。 “小艾,想不想谈对象?我可以给你帮忙啦。” 李老师装出来的关心,艾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但是这话题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谈起,脸腾地就红了。这种童男的羞涩让他脸上露出一点傻乎乎的笑容。 “哦,不……暂时不。”他费力地说着,心里很快就平复了。因为李老师的那点轨迹和善心,他可是看透了,“不劳您驾啦。” 李老师自己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很天真的样子。她停住笑,无限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青年人有抱负。家庭可拖累人,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她说着又换了一种口气,“我当了二十一年老师,家里人可跟我受苦啦。可是那么多工作要做,家务就该少想。有时候真恨结婚。一个人一心干工作,无牵无挂,不信做不出成就。二十一年教龄啊,比侯校长还多一年呢。小艾,我曾有十五年没提过一级,真不如你运气。但是我没抱怨过!我没觉得自己的资格有多老,就骄傲,就保守。不瞒你说,县优秀教师赵梅、张甲田都是我辅导出来的。侯校长的教学管理论文,有一整段话二百多字,都是我总结出来的!可有些人,他们说……嘿,我可不把这当回事!当年有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李老师一席话说得艾先生差不多笑出声来。他没有插嘴。李老师刚想再开口,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就装作从没跟艾先生说话,埋头批改作业了。 李老师说的“小车不倒只管推”,让艾先生琢磨了好几天。他很佩服老师们为教育工作作出的贡献,没有期望在评职称中评上过高的级别。 学校评职称准备工作已稳妥。虽然放暑假的学生离开了学校,但老师们还要留校学习省教育厅颁发的有关文件。学校集体学习之后,又分组讨论。于是每位老师都有厚厚的一沓资料。每个人依照自己的心思估价着自己,寻找自己的长处,分析别人的短处,把对自己有利的条款画上杠杠。 那天学校正式评分时,艾先生坐在侯校长后面。大家很认真地给别人评分。现在开始轮到艾先生了。艾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自己参加工作以后忍辱负重、任劳任怨,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大家的理解和信任。他相信别人对他是公正的。他忍不住偷偷朝周围的人瞟了一眼。他们正把对他的评分填在表格上的各个栏目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艾先生忐忑地坐在座位上,一种欲望使他把脖子抻长,从侯校长的背后看到了他给自己打的分数。 侯校长的笔尖停留在纸上,轻轻地点动着。他已经填好了。 艾先生看得很清楚,自己的每个项目都被填上了最差的一等。也就是说,他在侯校长眼里是一个既没有教学能力,又没有优良品格的人!艾先生当场就觉得眼前发黑。忽然间他愤怒地哭出了声,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闭着眼睛,知道自己扰乱了大家,就强迫自己把哭声吞咽下去。有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话。 评分继续进行。当侯校长的表格发到艾先生手中时,他对侯校长的怨恨全部涌上心头。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将最低的分数填进去。然后望着被搞得一塌糊涂的表格,有一种欣喜的感觉,好像吐出了胸中的全部闷气。 后来艾先生发现侯校长对自己的态度突然改变了。这让艾先生感到很纳闷。他闹不清侯校长是否看到过他填的那份表格。因为侯校长是评委会的人,即使匿名评分,每个老师的笔迹也能泄露出是谁。是那份表格弄丢了,还是侯校长胸怀宽大,不跟他计较?艾先生闹不明白。他想自己也没有得到侯校长的公平对待,随他怎么样!这也叫做礼尚往来。 评职称工作顺利结束了。该评高级的评上了高级,不该评高级的,也有一部分找关系弄到了高级名额。艾先生评上了小教二级,没吃亏,也没沾光。他又暗悔不该以那种方式来报复侯校长。 艾先生的处境有所改善。他跟大家比较熟识了,言谈举止也不再那么拘谨。他想每个人也许都要被生活折磨个半死,才有做人的资格。他决心把内心的苦恼全部抛开,用繁忙的工作来抵制那种经常袭来的无聊的念头。忙忙碌碌的工作不再让他敏感地感到荣辱和人情的温凉。这段时间,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心里少了很多冲动。他不大清楚生活是不是像对待他一样对待所有的人。只不过有人成功而有人还没有成功。 吉祥胡同老邻居们的态度也并未朝一个很恶劣的方向发展。他们认为艾先生是享受着国家俸禄但不是很得意的人。要知道天下不得意的人多了去,谁整天去关心你一个?所以艾先生也没受到老邻居的扰乱。他在过着一种暮气沉沉的生活。 世才没有中断做生意。只要能赚到钱,什么都干。艾先生的母亲也很羡慕人家有世才这样的儿子。她常对艾先生说世才怎样有钱。艾先生想起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感到很惭愧。 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到这一年的三月份,艾先生又不安起来。因为下一步学校的课任老师要实行聘任制,他没有把握能被侯校长聘任。他不由得想起以前他给侯校长填的那张表。这不得不让他三思。 学校里的一切争吵都出奇地平息了。每个人都在老老实实地工作着。有三个老师被侯校长请去谈话了,这并不是光彩的事情。他们曾经被大家认为是极爱搬弄是非或者不服从领导分配的差劲的老师。艾先生害怕地想到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了。但一切平安无事,侯校长没理会他。 在这个星期里,老师们躲开他议论纷纷。他被他们那种神秘的样子搞得疑惑不已,又不好去问别人,就独自乱想。他是多么希望能够拿到那份聘任书,否则,他真没脸活在世上啦。 星期四下午,老师们上完课就被召集到三年级的大教室里开会。大家一反常态地恭恭敬敬,连小声说话的都没有。艾先生来得晚一些,后面的座位都被别人占了,他只好坐在大家前面。他刚坐下,就可怕地想到这个位置好像是大家有意留给他的。他心里虚慌,但又一想,那三个老师都被找去谈话了,这次即便有人不被聘任也一定是他们,自己又担心什么呢? 侯校长神情严肃地坐在讲台上,桌上放着一沓红色烫金的聘书。 他开始宣读了: “二年级数学,李光荣老师担任。” 李老师得意地对大家丢了个眼神,就故作镇静走到前面,从侯校长手里接过聘书。“感谢领导栽培!”她转过身,面对大家,神情可笑地扮了一下怪相,把大家逗笑了。这一笑让刚才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侯校长又读到其他老师的名字。领到聘书的人都很兴奋地在下面说话。教室里嗡嗡声一片,根本听不清在讲什么。 艾先生细心地听着侯校长念到的名字,越到后面越慌张。表现不太好的那三位老师也都领到了聘书。他想也许没有一个人会落聘吧。 教室里忽然寂静下来。大家板着脸,或暗透幸灾乐祸,或隐含惋惜和同情,侧耳倾听。 侯校长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扶了一下快掉下来的眼镜,砖红色脸上的一条肌肉微微搐动一下,然后就用公正的但不高的声音念道: “鉴于艾辛老师教学经验的不足,以及其在学校中的表现,为帮助其进步,经校领导研究决定,艾辛老师待聘。” 艾先生猛地站起来,张大两只惊愕的眼睛,嘴唇抖动了半天,忽然哭着叫道:“我哪里不行?哪里不行?!混蛋校长,为什么不聘我?你欺负人,谁拍你马屁你才喜欢谁……”他激动得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但没人理他。 人们开始大声喧哗。有人在使劲跺脚,有人唱起了《我们的荣光》。 艾先生没被聘为课任老师,一家人跟着发愁。他那天从学校回到家,还是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他的家人没敢问他。后来学校里一位为人厚道的老师赶来看他。他虽然获得一些安慰,但是悲哀也随之更加沉重。那老师提醒他去找教育局,或许还能调到其他学校。 把这位老师送走后,艾先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人其实并不是那样软弱的,往往危难之中才显出坚强和智慧来。 艾先生准备去找教育局人事股,他不敢想象再去另一个学校的事情了。但是行动的勇气还没有产生,一想到吉祥胡同的人都在议论自己,就非常胆怵,实在觉得是种极大的羞辱。 家人没有力量来帮助他,只好相互沉默。 他在屋子里待了将近一个星期,烦恼让他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惨淡神情。第一次走到胡同里,人们发现他竟有点胖,脸很白,动作比往常更显迟钝。他带着担惊受怕的神情倚在门口,看一会儿邻居往排水沟里排污,又回去了。没有谁再来碰他内心的伤痛,他是对任何人都无害的人,很能够引起大家的同情。 隔了一天,艾先生又试着在胡同里走了一趟,发现这短短一星期之内,世才家翻修好了门头。他想如果世才不忙一定会来看他的。他觉得还是世才活得自在,他不如世才。他学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干别的或许不至于受这种窝囊气。如果早就那样做,不会认为有失身份,他就能够在街上高唱……而他就是被那种给自己身上增加了无数绳索,又没出息,又甩不掉可憎的虚荣心的人。不过他的要求实在不算过分。他只想做一个安分的老师,别人不来干扰他,他也不去妨碍别人。 艾先生走到胡同口,再转回身看一看。那些拥挤的房屋、简陋的院落、臭烘烘的排水沟,都让他感到亲切。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这样审视它们,仿佛久违了一样,心里酸溜溜的。 艾先生决定去见一见人事股的领导。他不能沉沦下去,要继续生活。 艾先生鼓足勇气来到县教育局。艾先生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但绝不对人低声下气。他跟一个刚从房门走出来的人打听人事股办公室,人家指给了他,并告诉他怎么走。 开头的顺利让艾先生喜不自禁,信心竟有所增强。他在静悄悄的楼道里转了几圈,来到人事股办公室门前。刚要敲门,身上忽然哆嗦了一下,想起那次去拜访侯校长的情景。背后有人走过来,耽搁太久,只会让人疑心。他已面临绝境,是该拼一拼了。 敲门之后,里面的人允许他进去,他这才推开门。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准备好的话一下子支离破碎了,一句也说不出来,并且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带种什么表情。人家问他有什么事,他这才略略镇定,看清靠窗摆着两张桌子,上面有许多报纸和文件。两个中年男人分坐在东西两侧,其中一个正手托下巴,思索着什么。 他可记不得怎样对人家说明来意的。由于太紧张,根本没想到坐下再说,那样就容易保持一些尊严。 他们在听。他忽然觉得该停住,就闭口看人家脸上是否有讨厌的神情。 “你叫艾辛?” “是的,我叫艾辛。”他慌忙答道。 “是你啊。”人家摆一摆手说,“回去吧。” “事情解决了吗?” “不用啦。”人家好像在惊奇他的无知。 艾先生明白刚才是白费口舌了。他怔了半晌才说: “我要找股长!你们不办事,我要找股长!” 人家鄙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找股长?你知道股长几颗头?出去吧。” 艾先生失魂落魄地转身朝外走。一出房门,就听里面的人在说:“一个草包。”他还没扭过头去,房门就在背后重重关上了。 艾先生有失体面地奔下楼去。等他回忆起人事股办公室里的情形时,他正盲目地在街上乱走。傍晚他走回吉祥胡同,大为吃惊。生活在开玩笑,不管他有多少烦恼,走出多长的路,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好像由不得他自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于是他放稳了步子,慢慢走回家里。 一个推车卖馒头的老人家在胡同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卖。黄狗在用鼻头嗅他的裤筒。有个人家的粥桶支在胡同口,等人来买。 吉祥胡同的老邻居们在那一天看到了艾先生孤苦无依的样子,但也只有替他叹息。他不愿让自己的困窘惊扰家人,对家里人也不多讲。独自一人时,又想起师范学校里的生活。那时他偷偷写过诗,用诗对未来发问。他知道差不多每个师范生都写过诗,这方面更难出头。那些带着幼稚想法的诗歌,随写随丢。真正的困惑和无奈围困他时,他又记起当年那段梦了。他给中断了联系的班主任写信,也给同班的同学写。后来同学回了信,却没有班主任的动静。他怅然地做着这一切,做着梦,也许西关小学就要取消他的待聘了吧。 离开课堂后,艾先生渐渐体会到悠闲来。想想校园里小孩子们的吵闹和那种无趣浅显的课程,艾先生竟然不认为落聘是很可惜的事了。当老师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光彩。社会上拿老师开涮的段子,他听到的可不少。当世才要赶去学校教训侯校长时,他把他拦住了。 艾先生准备跟胡同的老邻居们一样生活了。下一步可以跟世才合作,要说谋生他真要向世才请教了。 这天晚上,艾先生去找世才。走进他家铺了水泥地的院子里,发现他的家人正聚在一起看电视,就没弄出声音,走向他的亮着灯的房间。世才没在。像是发酵了的香水味儿刺激着艾先生的鼻子,艾先生目光扫着墙上乱糟糟的影星画片,他决定等他回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边想着什么边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他要有这样的一间房子就好啦。 他忽然站了起来,紧张地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片刻过后又激动不安地转回身,眼睛看着墙角的桌子。艾先生朝桌子走去。在桌前忽然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袭击了一下,脸都变了形,他止不住双腿打起哆嗦。 在拉开的抽屉里躺着几捆钞票。那种淡黄的色彩如同从一个快乐王国里射出来的。 艾先生呻吟着。他摇了摇头,挪动一下脚步,乏软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茫然地朝另一个方向看去。 世才还没有回来。艾先生想起世才漂亮的摩托车,想起他在酒馆里的挥霍和那些风流女孩子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些飘忽的影子了,像梦中的光点一样,闪着,闪着……他好像看到世才扬起手,迎风抛撒着那样的一张一张的大票子。世才潇洒地朝着什么笑,大票子像稠密的树叶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手上飘落。 艾先生再次站起来。他好像发疯一样奔向桌子,贪婪地盯着那些像老奶奶一样安详地躺着的钞票。他想伸出手去摸。就摸摸。就摸摸。它们可是好东西。艾先生缺少的就是它们!不错,它们可以让人扬眉吐气,让人尊贵。艾先生苦苦盼望的,不就是这个?有了它们,别的都容易得到。但他却觉得两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又像往常一样,优柔寡断、胆小谨慎了。他骨子里果真就清高吗?他会真的一点出息也没有?他又努力盯住它们。它们好像在嘲笑他。他又不自在起来,几乎想避开。一恍惚,目光中的它们又换成了世才满不在乎却很狡黠的脸。他稀疏的眉毛还看得清楚。但是,他为什么也在笑?在嘲笑艾先生吗? 艾先生似乎听到从他刻薄的嘴里吐出话来: “草包,你受苦,活该!” 不就是这样的话吗?艾先生听得真切,也看得真切。世才可怜他吗?世才同情他,而且还经常蔑视他、嘲弄他。世才的神情就在艾先生眼前,与世人无二。 艾先生浑身躁热起来,像狼一样扑过去,伸手抓紧了抽屉里的那些钞票,然后把它们紧贴胸口,得意地、傻乎乎地微笑着走出世才的房门,一眨眼就站在胡同里了。 艾先生忽然觉得自己充满力量,也觉得自己格外幸福。他想不到自己要往哪里去,一脚跨进排水沟,带着湿泥走上来,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那颗心欢跳着,脸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挂上了那种充实的、自信的、陶醉的笑容。 他一直把那些钱藏在胸口,用沉重的上半身撞开了一家院门。他知道自己回到了家。开门声让他一惊,他赶紧走进去,把门关紧。 他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屏息张望了片刻,然后双臂猛地垂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卸掉不堪承受的重负。这时候他才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偷窃了别人的财富。是吗?是这回事吗?趁别人不在,从人家的抽屉里拿走人家的钱的可耻的家伙,不是他吗?他这样一个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品行端正的人,也能干出卑劣的事。这一点已经不可更改,他心中一下子茫然了。他似乎认识到自己一直就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来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他的一辈子就只有碌碌无为地度过。 艾先生手里的这笔不义之财,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忽然觉得这是别人逼他这样做的。不错,别人伤害了他。他若是早就厚颜无耻,早就内心凶恶就好了,也许别人就不敢对他妄加侵犯。软弱、善良、无能、自负,这就是构成废物的原料。但是现在艾先生又感到恐惧了。他不相信自己没有留下痕迹。如果事情败露,那就彻底完啦。 半夜里,艾先生迷迷糊糊地醒来。那件事又在折磨他,因为他没有能力为自己开脱,像他这种废物,坏事也不容易做的。夜很静。艾先生睁眼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忽然发现父亲不在自己床上。艾先生去年还跟三个妹妹挤在一个房间,几个月前才跟父亲合住。父亲是个没文化的酒厂工人,在家中举止一直很随便,但儿子的目光终于让他无法安之若素。 艾先生翻动了两下身体,把被子缠到身上。他是再也睡不着的。后来父亲走过来了,悄悄爬上床去。“我撒了一泡尿。”父亲发现他醒着,讷讷地掩饰说。 艾先生觉得父亲活该,自己也活该。这就是他的家庭。他知道这个家庭给自己带来了哪些好处。眼前突然一亮,之所以一切不如意,全因没钱这个东西!艾先生冲着墙壁咬咬牙。哼,仕途他不敢想,但他要发财。他偷了世才的钱,随别人看不起他吧。但他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绝不甘做草包。在证实自己的力量时,即便冒险用了一下恶劣的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天晚上,艾先生的思想又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他很舒畅地微笑着重新入睡。但是第二天世才就找过来了。他让艾先生家人回避,留下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艾先生还躺在床上,他有很长时间每天都要睡懒觉。 “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告诉你。”世才观察着艾先生的表情,很平淡地说,“我昨晚丢了三千元钱。” 艾先生只从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他原来想一听到世才谈到失窃就装作吃惊的样子,但听他说过了,又觉得那样也很没意思,所以他连动都没动,只用眼睛镇静地看着灰白的被角。过了一阵,才慢慢地说: “就这事吗?” 世才老练地转过头去,不对着艾先生。他又不动声色地说: “我出去耽搁了一阵,走到胡同口看见有人从我家院子里出来。三千元钱也不算什么。人是活的,钱丢了还可以再挣。钱有的是,老死也挣不完。不管怎样我不会把这事传出去,就连我爸妈我也不让他们知道。咱们是打小的伙伴我才告诉你,你不说给别人也就算了。” “那不便宜了他?”艾先生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打着哈哈说。 “便宜谁?都是人,都是兄弟。我花他花,都是花。”世才宽宏大量地说。 “你不该出去,世才。”艾先生感到身上很舒服,伸手抚着自己的胸脯,“也不该不把钱存在银行里。” “哼,为什么让银行沾光!我的钱都在抽屉里,人家倒没给我全拿走,够讲义气的了。” “不止三千?”艾先生有点愕然。 “到底多少,没个确数。我不愿提它了,草包。”世才站起。没等艾先生的惊愕完全消失,世才就冷笑一声,加重语气说,“我不该告诉你。你躺着吧。”世才一转身走出房门。艾先生望着门口,愣了半天。母亲进来了。“世才跟你说什么啦?碰见我也没说话。”她问儿子。 艾先生又躺下了:“没什么。”他为自己的从容不迫感到一丝奇特的兴奋。现在的他,绝不是过去那个自视清高、忧思难解的艾先生了。他觉得轻松自在。 过了不久,艾先生才知道自己很害怕见到世才,他好像更喜欢晚上去街头转悠了。有一天,他竟将一个不太懂事的女孩子带到了酒馆。女孩子一直羞羞答答,但一直没提出走开。吃了顿丰盛晚餐,艾先生又约她某日在老地方见面。 年轻人的梦想让艾先生飘飘然起来。女孩子不好意思的脸总在他眼前晃,他已经想到自己不怀好意了,所以更是心猿意马,对她的欲望也明显起来,又新奇又动人。 那天艾先生没像一个很负责的情人一样去等她赴约,而是有意要晚去一步。心中没有把握女孩子会不会如约而至,又不免后悔,怕女孩子见不着他就会离开。但是远远看见街头路灯下背靠电线杆站着的女孩时,他很放心地微笑了。女孩子也看见了他,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躲避到幽暗的地方去。 “你来晚了。”女孩子娇声责备他。 “对不起,我忙得够呛。”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我爸让我一会儿就回去。” 艾先生听了,盯着她看了看,好像在辨别她的话是不是真的。“你爸知道?”他问。 “别你爸、你爸的,我爸是股长!”女孩子傲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该叫股长。” “什么的股长?”艾先生变得很警惕。 “管人的股长。”女孩子说,“谁要是想从教育跳槽就找我爸。” 艾先生激动得愣了半天,口里低声沉吟道: “你不读书了吗?”艾先生胡乱说了一句。 “读什么!我爸能给我找到好工作。” “走吧。”艾先生忽然口气坚定地说,“我才不稀罕股长哩,去他们的吧。” 看来女孩子对艾先生的话并不反感。他们肩并肩地向前走,从这条街走到另一条街。艾先生有心把这位股长千金镇一镇,在餐馆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对女孩子又殷勤又有礼节。 “不会就我们两个人吧?”女孩子眼含着兴奋,侧着脑袋很敬重地看着艾先生,“这一桌菜够十个人吃的。” 艾先生很冷淡地带着嘲笑的神气说: “你该回去了。那‘一会儿’过去了。” “嘿,艾哥。我干吗要走?我爸才管不着哩。”女孩子眼睛不瞅艾先生了。 艾先生高傲地笑了笑,然后挨着女孩子坐下。女孩子向一旁挪了挪,怕他碰着自己似的。这下子艾先生很想一把搂住她的娇软的肩膀。 “你有好多钱吗,艾哥?”女孩子天真地笑着说,“我一猜就猜得出来。上次我就想到我交上一个有钱的朋友啦。因为你有钱,你就不大好跟我说话,是吧?摆什么架子呢?” “我摆架子了吗?嘿,我对什么人都好。”艾先生也在笑着说,“我是个老好人。” “你做什么生意呢?”女孩子忽然问道。 艾先生不慌不忙,跟她胡吹海侃: “你听说过‘倒爷’吗?我就是做那个的。我是不想再挣钱啦,钱挣够啦,两辈子花不完啦,我该好好享受生活啦,还有好多的事,给你讲你也听不懂。你想,倒上一部彩电,就能赚个四五百元,倒个飞机、火箭那就更有得赚了。” “我家的电视黑白的,看了六七年了。”女孩子感慨万端,却只对彩电感兴趣。 艾先生给女孩子倒上酒,心思却跑开了。他没有自己的房间。如果他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他就可以把女孩子领到那里去。 女孩子推开他给自己倒酒的手。两个人胡乱说着话。艾先生忘记自己没有酒量,连喝了几杯,眼睛就睁不开了。女孩子在他眼中更漂亮了,她的笑容在他眼中飘忽不定。 “我就要这样活着,跟女孩喝喝酒,轧轧马路。”他嘴里说的,也正是心里想的。他掌握不住自己了。 “嘿,艾哥,你喝得太猛啦,你会喝醉的。”女孩子说。她的第一杯还没喝完。 “不要紧,小家伙,我都二十岁啦,不是小孩子啦。知道吗?我当老师那年才十八。你这样的女孩子我一见就喜欢。” “不,艾哥,说实在的,你除了有钱,啊,怎么说呢……你长得一点也不帅!你一点也不仪表堂堂。”女孩子说出实话。 艾先生一怔,翻了翻眼睛,盯住女孩子,忽然低声笑了。 “我喜欢你告诉我这个。”他说话时舌头不大灵活了,眼睛也红红的,“你是股长的女儿,哦,你爸我认识,我见过他。我去求他。我说:‘股长,给我换个工作吧。’他就说:‘走开!你这个废物。你知道我姓什么吗?走开,废物,你让我恶心。’他就这样说……可是,我现在有钱啦!我发财啦……小家伙,有钱就什么都有了。” 艾先生絮絮叨叨地说着,手向身旁摸去,却发现旁边空无一人。他的脑子一疼,打起精神,只看见墙角柜台里面有个服务员正在笑他。那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吓跑啦。 艾先生接连几天后悔不已,每天夜里都去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停留,但都没能见到她。他倍感惆怅,心想也许是自己爱上她了,那么他就该想办法征服她,但是他对她不是怀着恶意吗?如果占有她,不是因为怀着对她父亲的怨气鼓起的邪恶欲念吗? 艾先生不再觉得轻松了,但表面上仍然悠闲自在。他逐渐有点恐慌,因为平时大手大脚,那些钱少了一半。他没挣到一分钱,他的愿望就有可能落空。等他再次囊中羞涩,将只有慨叹时不再来了。他在默默地筹划着。 夏季过去了,天空非常纯净,艾先生却一天比一天焦急。他在街上游来荡去,无所事事。他在观察着他人的喜悦和忙碌。 一天,他正盲目地乱走,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一转身,看见西关小学的李光荣老师满面笑容地从人群里向他走来。他很紧张,努力了几次,才使自己形象从容。 “你好,小艾。”李老师比当初更胖了,却不显更老。 “您好,李老师。”艾先生笑嘻嘻地说。 “多长时间没见你啦?大家都知道你日子过好啦。”李老师颇羡慕地打量着艾先生,“看你一身轻松,准忘了学校里怎样吵闹。大家都不如你啦。” “怎么说呢?没有事就愿意四处走走,看看热闹。”艾先生扬了扬脑袋,目光高高地落在对面一座涂成淡蓝色的楼房上面。 “你也跟着瞧不起我们啦,小艾。侯校长可不是东西。你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校长的吗?他有个老乡在当紧部门,这只猴子整天去溜须。你平日工作认真,但他就是要排挤你。他整人可有一套。”李老师重提了往事,愤愤不平。 艾先生低头不语,咬着嘴唇。 “局领导过问你的事了,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李老师叹口气,向他透露,“你就会有好结果了。等着吧。可是像你这样有为的青年,何愁没有出路?小艾,大家都想你啦。” 艾先生肩头一震。他抬脸望着李老师,不再掩饰真情,酸楚楚地笑了笑。 “谢谢啦。谢谢李老师啦。” 两人分手了。艾先生刚要走,忽然又朝李老师喊了一声。他快步向她跑过去,激动得气喘吁吁。 “李老师,瞧,教师节就要到啦。我记着呢。”他说,“我没别的表示,如果西关小学肯接受,我准备赠送学校一千斤冷冻鱼!就这样,拜托啦。请您捎个信,好吧。至于回去干老本行,我……我……我想好了,我不干啦。” 李老师几乎是惊骇地望着艾先生发红的脸,也像是感受到了他将在商海一试身手的豪情。半晌,她才点了点头。 艾先生的激动情绪一直没有平息下来。他偷偷数了数花剩的钱,打听好冷库的冻鱼价格,足够花的啦。花光之后,他将重新开始。 在西关小学上学的妹妹捎来了口信,学校愿意接受他作为成功人士的助学馈赠,并邀请他去做客。 第三天,艾先生雇了辆小货车送鱼。估摸着鱼被分妥的时候,他来到了学校,扬着头,从容不迫地走到侯校长办公室门前。侯校长热情地迎出来,一条胳膊向前伸着,把他引到办公室。艾先生咬着牙让自己露出不计前嫌的宽容神态。空气中飘着鱼腥味。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副校长。大家好像全都忘记了以往的不愉快。 “艾老师,真是不同以往啦。”侯校长温和地笑着,坐在艾先生身边的沙发上说。 “没有啊。我不会变。”他彬彬有礼。本想拿软话顶侯校长一顶,话一出口又很懊恼。他并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生活啊。他为什么下这种没有希望的预言呢? 虽然艾先生提醒自己沉稳老练,但是一面对侯校长,面对他的那张老脸、狡黠得不露声色的眼睛和他那像被热水烫过的砖红色的皮肤,艾先生就不由得感到心慌。他暗想,说上两句冷淡而有力的话,立马告辞。 “哈哈,艾老师啊。”侯校长点动着脑袋,忽然神色一变,很沉痛地低声说,“艾老师,对不起,当初我也为难啊。” “侯校长,我是记得的。”艾先生似乎不在意,“我是记得这些的。艾某人不配在贵校做下去。你想想,教育能力有限,表现又不好。评分那次,你不是这样写的吗?我是谁呀?一个不合格的教书匠。我去你家,你都不认识我。在街上碰见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艾先生开始激动了。他想站起来。一吐闷气的时候到了。还差两句话,他就要很潇洒地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告别了。从此,一去不回。 但是侯校长按住了他发抖的手说: “艾老师,你说的这些事我都记不起来啦。多请原谅吧。” 艾先生不能再坐下去了。他必须离开了,趁着两个人还没有发生表面的冲突。这时候,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艾先生抬头一看,正是局里的人事股长。 真是冤家路窄。他是代表局里来向老师们表示慰问的。在艾先生还没有镇定下来的时候,侯校长已经舍他而去,站起身跟股长寒暄起来,又郑重又活泼。其他的人也都拥上前跟股长热情地说话。侯校长跟股长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说一说公务,又道一道私情。 艾先生确确实实地被晾在了一边,再也不被理会。艾先生从头到脚地凉了。他能换回体面的机会永远地错失过去。别的人也不朝他看,围着股长组成了一个热烈谈话的圈子。 艾先生惶惶不安,一下子猥琐起来。他不是侯校长的对手。他不是。老奸巨猾的侯校长懂得怎样反败为胜。再坐下去,只会增加艾先生的狼狈。怎么办?怎么办?艾先生脑门上冒出汗珠,沉重地滚落下来。往日在学校受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像尖玻璃一样扎着他的心。他只是个毛孩子。他轻轻哀号了一声,站起来。地面在摇晃。没人理他。 艾先生再次失败了。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拉开办公室的门跑出去。他在校园里走。他觉得校园真大,真广阔,无边无际。他跑到街上,茫然四顾,然后就孤独地恓惶地走下去…… 天黑了,人声息了。艾先生又出现在吉祥胡同口。他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在那里徘徊了一阵,然后一步步朝胡同深处走进去。一个人影迎着他走过来。他好像没看见。等影子从他身边错开,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吃了一惊。他悄悄跟上,用胆怯的声音低唤着: “世才。” 人影继续向前走。他又低唤了两声: “世才。世才。” 在寂静的黑夜,人影停下了,慢慢转回了头,疑惑的目光扫视着他,抽了下鼻子,像闻到了鱼腥味。他就说: “世才,食有鱼。” 王方晨,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作品,共计八百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部分被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大马士革剃刀》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