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离不开诗 忙起来,它会控制节奏 用无功利的意境缓冲 它稀释了对峙的盐,点燃火 融化了彻骨的寒冰 然而,它不疾不徐、风度翩翩 它帮我深呼吸,仿佛 喉咙处的小森林,绿色,空旷 轻拂一副喘气的胸腔 让那些无尽的事情、钱、前程 或是出卖你的机遇,统统软化 下午三点,有一瞬差点崩溃 当时我摇了摇灵魂,搜索到 周围十公里内竟然分布着 一万个焦虑的肉体 或暂时精神抖擞 或早已精疲力竭 或正在挣扎的途中寻找借口 突然,它把我抱住 不像钢筋抱住水泥 不像香客抱住佛脚 不像今春的世界抱住口罩 而是,你抱住我 年轻未婚的母亲抱住 苍老的儿子
儿童眼光 买菜回来 路遇一个三四岁孩子 母亲拉着她已走过去 又回刘海头看我 单纯的眼光 像闪动的溪水 在荷叶上滚动 像鸽子扬脖 像小猫夜视屏幕 像彩虹回眸晴空 像小狮子好奇草原的广阔 像一条银鱼盯住清澈的大海 像新出厂小轿车的漆光 像城市焕然的铝合金门窗 甚至像一枚新鲜的鹅卵石 刚刚撒欢到沙洲之上 可就是不像成人
凌晨得句 你不知道空旷有多美 孤独有多自在 城市生活像一盘围棋 用街道把我困住
恨不能把所有都献给你 就像这春天里的枝条 花开得广阔 强烈而又不容置疑
你不知道一颗心有多无疆 思念的破坏力有多强大 那些烦心的轮子 奔驰在面积有限的皮肉上
晨起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划一小块 光明的福地 坐在毯子上,闭眼,深呼吸 没口罩的鼻子才是合格的春天 逃过死亡的幸福饱含更多雨水 世界不平静,纪录频道里雄狮 与鳄鱼争斗 一头驯化的野兽,心绪烦乱时 思想更加野兽 在地表学习规则五十年,开 发五十年 肉体之中仍荒野无限,就在 某一瞬 一种陈冠希扑面而来,一种 唐三藏独向西域
我是编辑里的柳树 我是编辑里的柳树 每遇好稿,即如 饮春风,四肢摇荡
读稿笔记之一 某种深不可测的连续性 回到蛮古,还是自己吗? 在山间茹毛饮血 但难以忘记吃过的烧烤,美酒 和盛放它们的美艳城市 一匹马曾是征途上的朋友,杀 了它 一座饱含泉水的山林,遭砍伐 往大海撒网,捕捞精灵,然后 祭拜 与致命的枪为伍 历史性寂寞的那阵子,它化作 手机 二十四小时陪着 去冬以来,它是地球的口罩 今天,它又出现在蔡骏和孙频 的小说中
读稿笔记之二 大部分路遇都是石子 硌脚,踏实,不可避免 大部分左邻右舍冒过的炊烟, 改为油烟 大部分和平油盐酱醋、钩心斗角
已经很侥幸了,战火那一页 翻了过去 灾难徘徊在千里附近 逼出的英雄主义,有难言之隐 逼出的与世无争,波涛汹涌
大部分河流饱含污渍 大部分山林放养江湖 仔细阅读返回的大海 弄潮的鲸鱼换成纠缠的浮萍
读稿笔记之十 ——孙未《信徒》 这不是童话,现在知道 最初的想象是虚幻的 星空虚幻,彩虹虚幻,爱情是 电影在肉体中留下的疼痛烙印
是的,身心在成长,那棵 你爬上过的海棠树,现在 已经高耸入云 苍老的人依然向上攀登,像追 求爱一样 更加卖力。这就是幸福
一颗种子永远在生长。道路永 无尽头 走出小区就到达大海 推开窗户就是草原 而当被困在办公桌的前边 心里却耸立着群山,流淌着 一条条奔腾的大河
读莫言《晚熟的人》 左手西瓜,右手 你知道,是人文社的最新产品
不仅仅清凉解渴 还像纸上的评书般悦耳 单田芳操着高密东北音
高级漫画比照片更精确 凶恶的弱者也好 偷人钱包的诗歌编辑也好 当代的拍案惊奇好几次让我 心头一震
读《南方人物周刊·九十李泽厚最后的访谈》 以前是告别革命 这次是告别读者
在思想巨人那里,西瓜 具备了地球的品质
人活着是哲学的第一命题 要大谈吃饭哲学
今夜,在美国的小镇博尔德 他依然关心人类
对自己悲观 却对中国和世界持乐观态度
九十高龄,思维年轻如二十 大脑的回路沟壑清晰
拒绝金庸的三万美金 再花八万美元预定大脑未来 的冷冻
这壮举让我顿然看到,百年来 最闪光的孤独
也就 ——听楼宇烈先生讲中国传统文化 从一穷二白到超英赶美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离二战 也就十来年 从中美建交到关闭休斯敦领事馆 也就四十年 当北斗导航系统正式启用 我已经五十岁了 比海子大二十五岁 比柳宗元大四岁 比杜甫年轻一千二百岁 比孔子也就年轻两千五百岁 这么多年来,我的物质条件 空前改善,我的文化感觉 错综复杂
继续闷热 ——兼读明晚期的党争 一滴汗珠有时确实晶莹过 一滴露珠,或许它们本来就是 一回事? 一滴在柔软的荷叶上 一滴却从血管里逃出来 放错了地方,命运就迥然不同 而刑讯逼供的许显纯终被斩首 一枚红丸的神秘或许远过 一枚洲际导弹? 沉闷其实是最单纯的尴尬 而纠结的沉痛才最为灼心
西瓜的态度 ——读臧棣自选诗 圆而不滑 且更脆弱,更善良 也更甜美
复杂性正在于,渺小的蝴蝶 是最伟大的舞蹈家 勤奋而无名姓
从不在乎观众、名声、死活 只专注于爱好 在天地间翩翩起舞,或者
圆熟。在乎命运管什么用呢 人类又何曾爱好商量? 冰川还会融化,但化得
妙不可言 雄伟壮丽 像一亿颗晶莹的西瓜
见到王蒙先生 很偶然 他从刊物上走到市文联来了 之前,在小说中见过 散文中见过,文坛轶闻中见过 老照片上见过 国家荣誉颁奖典礼的电视画 面上见过 这位组织部来的年轻人 毛泽东曾关注过的团干 蝴蝶的飞行者 布礼的致敬者 邮事转载邮政报刊者 风筝飘带刚登《北京文学》者 半生多事的老辈革命者 青春万岁的热情呐喊者 去年八十五岁还在微信里 秀肌肉、戴墨镜的酷毙者 今天,他出现在眼前 先瞻仰老舍、曹禺、杨沫、管桦塑像 再清晰回忆文联旧人旧事 像他的小说一样健谈 兴致勃勃,头发浓密 个子比想象中的敦实
九十二 一边是几粒麦穗,另一边是无际的苦难。然而,它们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样。
一边是狗友成群的妇人 一边是踽踽独行的老头 小区的花园是平衡的
一边是夜幕降临 一边是华灯初上 北京是平衡的
你临圣教序 在纸上写下败笔 书法史是平衡的
痛失春天和亲人 山寺桃花 始盛开 季节是平衡的
为何当初不曾? 为何你的爱空无回音? 后悔是平衡的
一边是命运的马里亚纳海沟 一边是你赠给我的永恒彩虹 灵魂终究是平衡的
了解海德格尔的概念“此在” 理发之后,世界清爽了 让春天放纵了许多
她了无牵挂,除了月季的脸色 最近几天,她一直在京城的环 路上搔首 很灿烂的样子
楼下玩耍的孩子了无牵挂,除 了甜食 看着他们月季的脸色,在操场 上奔跑 我的头脑便放纵了许多
我是想说,我烦恼了许多 白发了许多,又掉了许多在大 地之上 让我纠结,又对我宽容
惊雷 你电光一闪,在窗外炸响 不带火药味,摧枯拉朽的魅力 摧毁我的宁静
该对你说些什么 笼罩的雨意源于那天边 滚动的思念?
云啊,你究竟有多少能量 究竟孕育怎样迷人的肉体 将我搂住?
沉默不语的城市 手托额头突如其来的乌云 强行按捺胸中的楼群
放松一下 你已经豢养了三头熊猫 不事功夫,专事在翠竹上消磨 时光 就像泉水磨蹭岩石,你磨蹭她 的手 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着了
幸福的广渠路,还长蘑菇吗? 在沙河钓鱼,罗斯福号航母 还没有疫情,口罩还没有心情 捂住全世界的春季
而这正是王羲之的写法,把八 达岭 摆在窗前,用永定河的水 冲洗街头车辆,结果写出来 恰好是凉爽的夏天
似乎没有结婚 也没有退出《中导条约》 你还在课堂上小坐,不必听讲 只需要听蝉,听驶过的小车 在一米厚的水面上哗哗作响
第三次放松 时刻都紧张 肌肉莫名紧绷 每深呼吸一下,肩膀都像 悬索桥
雨后,趴在窗口 向外张望 绿树和白云自由伸展 映照自己的囚禁感
于是,燕子快递出去 永定河任意邮寄 疫情缓解的时候 口罩从山坡上滚落,纷纷有声
莫名其妙的抚慰 一整天都不顺利 这恐怕是年老的感觉 你看,天还是年少时的蓝天 想起此事便心头一热 云还是三十岁时的云 让你在里边找银鱼一样 游过的飞机 下班开车时,从车窗看出去 突然明白,蓝天白云是你 热爱世界的最简单理由 能活在它们的下面还抱怨什么 尤其是晚上新闻联播 中国登山队成功登顶 珠穆朗玛峰
永恒的地摊 疫情过后,诗人邢昊顺应潮流 在山西摆摊卖画 坚决讨厌厚德载物型 坚决拒绝上善若水类 坚持不画齐白石式山水鱼虫 结果怎样呢?晋城广场一分为二 一边是人声喧闹的广场舞 人山人海 一边是邢昊的先锋画 孤家寡人 他手举自制广告牌: “诗人画家卖牛画 艺术只卖白菜价” 一对情侣走过来,又走开了 遛狗的姑娘走过来,又走开了 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的民 工走过来 看了好半天,走开了 走过来一位中年妇女,感觉还 有点知识的那种 让诗人给她讲每幅画的意思 诗人耐心地讲,最后也走开了 当把邢昊这条微信转到朋友圈 朋友也发来一个微信 说陕西的一个作家 在宝鸡摆摊卖书 真是不谋而合,人同此心 两个事让我突然明白 自行车是最自然的车 地摊是最自然的摊 树是绿色的地摊 花是缤纷的地摊 河是水的地摊 山,是泥土和石头永恒的地摊
京城两个理发师 一个在物美超市地下 年轻,白晳,十块一位 我理时,他拒绝了一位没有洗 头的女子: “你乱糟糟的,我怎么理, 回去洗了再来。” 我说我的头发掉得厉害 他说岁月可以偷走一切 他还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 是因为,古代五十就算长寿 我说,我还是戴着口罩吧 他说,你随意,我春节期间 就在此
回来的路上,注意到另一位 在通州的马路牙子上 一椅一剃刀,旁边一排国槐树 满头白发在风中广告 略微的佝偻加强他的自信 他已经从春节理到现在 因为小区的居民天天见他 反而不像一位抗疫前线的英雄
下班即景 从童车二胎白胖的脚丫子 看不出国际关系的紧张 如果孩子的悠闲能感染特朗 普就好了
从一条条有关TIK TOK 的微信里 看得出东西双边的火药味 如果这是好莱坞电影的情节 就好了
在通惠河和太平洋之间开车 在南方大水和西方制裁中度过 七月 唉,人不吃不喝能飞就好了
师力斌,笔名晋力,诗人,评论家。著有《逐鹿春晚——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和领导权问题》《杜甫与新诗》等,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