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叔现在热衷于一种寻找。捧着纸张发黄的家谱按图索骥,寻找远迁的族亲、久远的祖坟……小叔年轻时跟他的父亲,也是我的三爹爹(方言,爹爹即爷爷)学铁匠,后来又捣鼓电焊、土法炼油……他对一些事物的发明充满了兴趣。如水重力发电机、双向运动磨刀机……还让我整理资料,申请国家专利,还真的获得了两项。有一阵子,他制作水重发电机到了痴迷的程度,找孩子要钱或者借钱,但终因家人反对,他没有成功。他能完成的还是寻找。两次寻找,他都获得了成功。这使他很有一种成就感。 寻找是困难的。我感觉小叔的两次寻找都充满了诱惑,充满了惊喜。对于家族来说,寻找就是寻根。这里既有庞大的家族叙事,也有琐碎的家族故事。小叔沉迷其中,乐此不疲。随着他的一些寻找,奇怪的是祖先们也开始在我脑海里鲜活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祖先们从发黄的线装族谱里走出,清晰得熠熠生辉。我仿佛听见一种熟悉而深沉的呼吸声。 我说的是徐姓——现在按官方姓氏统计数字,徐姓排名第十一位。大陆人口二千多万。徐氏来源或有几说,其中不乏有融入少数民族的,但基本纯正。据载:“徐姓,子爵,嬴姓,皋陶之后也。皋陶生伯益……”清道光年间的《徐氏族谱》说:“第一代伯益,商音东海郡,赐姓嬴,佐尧,封左定侯,复相舜,掌火,又封国侯。夫人姚氏,生二子。长曰天英,封于陆;次子若木,封于徐。吾徐受姓之始祖也。”意思是说,皋陶之子伯益是掌管火种的官,他辅助禹治水立有功,赐姓嬴。夏王封伯益之子若木于徐,故地在安徽泗水北。徐氏自夏朝封国开始,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 许多家族都有自己的神话和传奇,徐姓也不例外。 传说,远祖若木传至三十四代(一说三十一代)孙徐缓,西周昭王拜他列国侯,但他坚辞不受,隐居泗州平源县山中。夫人姜氏有孕。生时“……白雀衔书,祥云盖顶,紫气临身”,可生下的却是个肉球。家里以为不祥,弃之于野。当晚,有犬衔回床下,姜氏见到,让人又把它送到水边,家犬再次衔回。突然有人听见肉球内的啼哭声,徐缓慌忙叫人剖开,却见是一个容貌俊秀、声气和平的婴儿,只是右手(一说左手)握拳不开。徐缓夫妇既惊奇又心疼。待婴儿七岁右手展开,掌内竟有“偃王”二字,于是叫他“偃王”。偃王十七岁时,边境有乱,周穆王派兵讨伐,见他文武兼备,邀他从军。他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平息了战乱,周穆王一高兴,便与他分国均守。偃王以仁义治国,不到几年就使治下国强民富,在四方诸侯赢得了百姓的赞美,惹得当时三十几国的诸侯都来朝拜,请教治国良策。 但好景不长,周穆王听信谗言,竟怀疑偃王谋反,于是联楚伐徐。偃王听到消息,叹道:“君子不处危地,贤者不顾荣辱。”为了不让百姓受战乱之苦,他决定弃国而走,避居山中。拥护他的百姓也随他进山。这山后来叫徐山(现在的江苏徐州)。偃王虽然弃国逃身,但当地老百姓对他的拥护与爱戴竟初心未改。死后,人民纷纷立庙纪念。谱牒记载,江苏一带的偃王庙就有十几座。 这些故事,韩愈在《偃王家祠序》和《衙州徐偃王庙碑》说得很清楚:“(周穆王)与楚连谋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下,百姓随而从之,万有余家。偃王死,民号其山为徐山,凿石为室,以祠偃王。偃王虽走死失国,民戴其嗣,为君如初。……或曰:偃王之逃战,不之彭城,之越城之隅;弃玉几研于会稽之水。”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他的文字是可信的。不管怎么说,徐偃王在中国历史上也算是一位爱民如子、治国有方、政绩卓著的诸侯。 除此外,还有一个“二公子事件”也与徐姓有关。阖闾(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后,于公元前512年夏天派使臣责令徐国和钟吾国交出领兵在外的公子掩余和烛庸(吴王僚的两个弟弟),但二国依仗楚国为靠山,私自放走了二公子。楚昭王还派人隆重迎接二公子,让他们在养地(今河南沈丘县)暂住,接着又让莠尹然、左司马沈尹戍重修养城,把养城东北边的城父、东南边的胡田两地故意封给了二位公子,企图利用他们要挟吴国。可没想到,这却给徐国带来了灭顶之灾。 就在这年冬天,吴王派孙武、伍子胥两位讨伐徐国和钟吾国,历时一千六百多年的徐国很快就被消灭了。章禹断发弃国奔走。为了生存,徐国人不得不上南下北,各奔东西。这个事件,徐氏家族称之为“章禹失国”。 按族谱,这位章禹公就是我的四十五代远祖。只是对于这位远祖失国之事,我们的家谱多半是语焉不详、含混不清,甚至潦草地一笔带过。这是徐国历史上的一个巨大隐痛,也是徐氏家族的忌讳。其实,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密码和血脉文化,有自己家族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并由此塑造和形成自己的家族性格。 二 我手头有一本民国年间编修的线装《徐氏族谱》。我一直珍藏着,还从南方带到了北方。但有一天,小叔突然对我说,有一个“谱头”你拿过去了。我大吃一惊。实际上我已很久没有翻过家谱,也差不多忘记了这本家谱的来历。但我的小叔记得一清二楚。我像做了小偷一样,不由得一阵脸红。 在二十几岁时,我应该是研究过家谱的。如今翻开这本家谱,发现上面还有我用红铅笔画过的线条。这是一本家谱的卷首。但那时在家谱的序言与凡例里,我还是隐隐约约看出了“忠孝”二字。一个族谱就是一个家族的忠孝史。那是祖先们生存的时代和社会的环境使然。一个家族从小的教育都是这样异常顽固而有用。 “在夏不王,在周不霸,由来义守纯臣,竹帛永垂青白史;见石而回,见埂而却,只为家传孝子,牡丹怕放紫红花。”我在徐氏祠堂读到了这副楹联。这副楹联既有国家叙事,也有家族叙事。“不王不霸”说的就是远祖若木夏时受封于徐,建立徐国,势力雄厚,却不称王以及徐偃王弃国出走的事,说徐国历经夏、商、周三个朝代,都不称霸。而下联却隐藏了徐氏家族三个“节孝”故事。史载徐氏子孙:徐积,宋代山阳人,元祐初,任楚州教谕,三岁父殁,因父名有“石”,便终身不用石器,遇石即避;徐孝肃,隋时汲郡人,早孤不识父,事母至孝,庐墓四十年,见埂而回,足不出户;徐定,宋代丰城人,父殁亲丧,庐墓三年,孝感花神,家里的红紫牡丹都变成了白牡丹。 这确实是一副绝佳的楹联。楹联的作者是民国时期家族的一位鸿儒。他名叫徐用冈,自号了石山人。自幼饱读四书五经,尤擅写对联,更喜作长联。他的对联讲究格律,立意新颖,曾在家乡开设过经馆。他的儿子徐茂如毕业于南京中央政治大学,被当地人称为“四大才子”之一。后来在家乡几所中小学里执教,不幸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罹难,成了特定时代的一个家族悲剧。 当然,家族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更有很多类似于忠孝仁义、贤淑德硕的记述。当地县志记载我们家族一位贤慧的婆婆恪尽儿媳之职,里里外外一把手,还能天天陪丈夫读书至天明,培养三个儿子都成了博学之士。这样的事例家谱里比比皆是。旧时县志专门有忠节、孝友、烈女等,密密麻麻地写的也是这些,它们与各自的家谱互为印证,成为一个社会的风尚。 邻县的《望江县志》,有一则我仲源公“孝感天下”的逸闻。徐仲源,宋高宗时绍兴乙丑刘章榜进士。他母亲病重,服用许多药物无效,听说只有割股熬汤食用才能痊愈,徐仲源依法炮制。当时县令闻讯,还将此事奏报朝廷。皇帝赐其所居之里叫“昭贤”,所居之乡叫“孝感”。后来仲源公考中了进士,担任合肥县令。上任不久,母亲去世,葬在他住宅的东南山岗。因母亲生前怕打雷,每遇打雷,都是他亲自为她掩耳。母亲死后,每逢响雷,他便跑到母亲墓旁,不停地说“仲源在此,仲源在此”。后人将葬他母亲的山叫孝感山,山前岭叫孝感岭,衍生了一个“闻雷泣墓”的典故。 在一九二〇年编撰的《潜山县志》上,我看到这样的字样:“徐尧寀,字瞻屺。崇祯初,邑患蝗,寀出仓谷以救。后,寇入,大肆焚掠。寀父棺被焚。寀闻,奔哭于道,遇贼,执以归。贼掠金帛出,焚其庐。寀以母柩在堂,赴烈焰死。贼首义之,杀其举火者,致祭而还。”这是我家一百一十四代世祖尧寀公在崇祯年间的事了。没想到,我家竟然也有这么惨烈的故事。像是抄一份作业,祖先们一代接着一代,总是抄录着“忠义节孝”四个大字。有一段时间,我不停地翻看县志,检点家谱,这种记载让我疑惑不已,又泪流满面。 一代又一代先祖远逝而去,所有的故事最终都湮没在历史的烟云里。但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生存密码和人生机巧,都有自己永恒的精神和一个姓氏的精神图腾。这是一个家族绵延不止、生生不息的生命徽记。记得有一天,我看见“徐”字被绘画成一个凤鸟的形状。族人告诉我,那左边是一只“太阳鸟”,寓意玄鸟向日,暗含徐氏始祖由鸟所生的传说,其中就有家族对鸟的集体崇拜。 这是一个神奇的隐喻,见到这个家族图腾,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血脉偾张,浑身激动,脑海里立即想起那个著名的哲学命题:我们从哪里来?我是谁? 三 与天下闻名的桐城派戴名世、方苞并称“清初三才子”之一的著名的皖江文化首倡者朱书(1654—1707)在他的著作《杜溪文集》里说:“吾安庆,古皖国也。灵秀所钟,扶舆郁积,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土著才十一二耳。”他以为以元末明初朱洪武的移民为界,皖地应该有一个“皖人”和“古皖人”的文化概念。 从家族的迁徙史上,我知道我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有一大段岁月其实与我的祖先们是毫无关系的。这里上古时即有与黄帝齐名的赫胥氏陵。春秋时封为皖国。山曰皖山,水曰皖水,城曰皖城,有一位与我远祖徐偃王一样以德治国的皖伯大夫。这里,汉代诞生了《孔雀东南飞》的爱情长诗。这里不仅是三国时期的古战场,还见证了大乔与孙策、小乔与周瑜的浪漫爱情,领略过梁朝宝志和尚与白鹤道人的佛道斗法……盛唐的风云、大宋的烟雨,都曾使这块土地有着辉煌的过往。人聚人散,烟雨年年,繁华与荒凉、荒凉与繁华总在这块土地上叠印、演绎…… 相比于人类,只有土地才是真正的永恒。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源远流长的迁徙史,有所谓“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等。历史上宋末元初、元末明初,特别是明朝统治者组织的移民大潮,就留下了诸如山西洪洞大槐树,江西鄱阳瓦屑坝、南昌筷子巷,湖北麻城孝感,山东兖州枣林庄……这些被称为移民圣地的迁徙地,实际上都是一座临时的移民集中营。 先祖原世代居住在鄱阳湖的凰岗镇。据族谱载,我的九十七代先祖密公(字布卿)于唐庄宗同光二年(924年)由授郎官解组南还,路过饶州,乐见凰岗之胜,于是便举家迁居于此。如果不是明朝洪武大移民,他们世世代代也许还会居住在这里。然而,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了。我的近祖文牖、梅牖、竹牖、云牖、德一、万三公等先人们,大概在洪武初年(1368年)就这样离开了故土。 鄱阳湖东岸的鄱阳莲湖乡,延绵二十里,遍地瓦砾,紧靠湖岸的有一个古码头,这就是著名的瓦屑坝。有史可查的是,我的祖先和皖地许多家族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乡人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自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打到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连年战争,皖西南田园荒芜,遍地哀鸿,千里无人烟。朱元璋的大明王朝刚刚奠基,为了恢复经济、发展生产,同时也为了驻屯,防止外族人南下,他不得不采取系列的移民填充政策。历史上称之为“洪武赶散”(有的称遣散或迁散)。强制的移民,结果还产生了一些新词语,如“背手”“解手”“厝柩”等。 一个词语就有一把辛酸泪。先祖们被反捆双手,一条条绳索串着他们从瓦屑坝出发,一步一回头,走向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很多人因此养成了背手(双手靠屁股后)的习惯。路上实在内急了,他们呼喊押送人员:“解手!”于是一次次解手又成了他们世代如厕的代名词。故土难舍。定居之后他们又希望有朝一日再回故乡,就是死了也不愿下葬,用棺材装好、用稻草包裹停放在地上,谓之厝柩,以示对故园的回望……直等到实在回不了才入土为安。这个习俗一直延用至今。 关于祖先们的迁徙,我的叔祖徐堃公在家谱上也有分析:“当元之季也。陈友谅踞南昌芜城镇,建望湖亭以观外患,恃大湖之险,上截黔、滇、蜀、粤、湖、广、闽、豫八九省要衢,下浙东、江南而窥伺。明太祖率帅剿之,水陆两军盘战于鄱阳湖面,十有八载。环湖皆山也。星列战垒,军兵往来,昼夜不间,民间村落不遑安,居滨湖,家靡不逃避。是故,携男挈女,东奔西驰。始则避难于远方,继则版筑以为屋,此之迫于无可如何者!人各有心,谁愿抛故井,离本宗,而适异乡乎!后裔有知不伤始祖流离,为之痛哭而流涕乎!远迁之初,攀附故乡亲眷,同卜一方,守望相助,其殷勤眷恋,不知如何绸缪……迨(明)太祖剪除友谅,天下平靖……于慕兹亲,眷念故土,或一年数顾凰岗……公各父携子,子复携其子,子携孙,孙复携其孙。在明二百七十年间,往来无虚岁。祖山有清明之标记,家庙有冬至之馨香,是以家谱一举不忍舍凰岗而分纂于皖怀也。”这是我看到的最有信服力的一篇迁徙简史。 不仅如此,到了迁徙地,祖先们也留下了许许多多关于择地而居的传闻。据族谱记载,我近祖的几位弟兄迁徙到皖西南,每人择一地定居,从此休养生息,开枝散叶。据说有个棋盘黄鹤塘的地方,两位地师有一天路过,突遭倾盆大雨,只好在家族的一位长者家里歇息。天一放晴,两位地师离开时,在附近看了看风水,连声说:“好!好!”一位地师随口吟颂了一句:“我从江南到潜山,来到平坦歇一肩。一河两岸转一圈,牛身上走,马背上看,中间有条小河滩,四方宝地生得全,天生一块大棋盘。若能葬得此块地,子子孙孙中状元……” 祖先们就像一颗种子撒在了皖西南大地,在新的土壤开始繁衍生长了。但对于我的家族,我也有不少疑惑的地方。比如,我前面说的仲源公在同属于皖地的望江县当过县令,后来又当过合肥县令,按理说他对这里的风物人情熟悉,对大皖之地并不陌生。为什么没让他的后代早早在此定居呢?只是他没有想到,后来他的子孙们竟然还是步他的后尘,迁徙到了他曾经工作和生活,直至终老之地。这是怎样的一种因缘际会?怕也是无数迁徙史上的一个谜了。 至今六百多年过去,寻根一度成了家族的热门话题。有一年,家族几位长者真的找到了鄱阳湖,找到了瓦屑坝,找到了家祖们的归宿地。他们说,就在他们准备祭祀时,突然有两只蝴蝶绕墓三匝,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等祭祀完毕,才渐渐消失在旁边的树林。他们认为这是祖宗显灵。他们兴高采烈。 四 追寻着祖先的历史,我越发觉得一个姓氏的历史,就是一个家族的辉煌与苦难、鲜血与泪水交织一起的生存史。报载二○○七年一月六日,在江西靖安县水口乡李洲坳发现一座东周的古墓,考古学家对该墓葬分析研究,认为该古墓就是春秋时期徐国最后一位君主,也就是徐氏远祖章禹的妃嫔陪葬墓。据传当年徐国亡国后,徐姓子孙有一部分就退守到了这里,这里是徐国最后的据点,也是徐国最后的家园。 这算是家族的一大轰动性新闻。它使人们想到,家族的历史从来就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不管人们介意不介意,深藏在家族内部的历史总会驱散开种种迷雾,从而在纸上突然重现,成为国家人文历史紧紧相扣的一环。也在某一时刻再次挑动家族的神经,让你重新审视自己:我到底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迁到皖西南的徐氏是出过一些人物的。我青年时参与编修的《潜山县志》就有几位。如徐桂(1519—1566),字子芳,号秋亭,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进士,初任东昌府(今山东聊城)司理,擢升刑部主事,后历官员外郎。他处理案件总以事实为依据,每遇疑案必追查根由,使不少冤案平反。因其政绩显著,再升郧阳(今湖北十堰)知府。郧阳有僧心术不正,于庙堂暗设机关,残害良家妇女,导致很多家庭家破人亡,但因僧与当地官府素有勾连,几十年告而不发。徐桂公得知后,亲缚主僧勘问,查明真相,从此根除隐患。后徐桂遭谗言罢官,归隐家乡白云崖筑室著书。著有《丹台集》二十卷、《郧台志略》九卷传世,书目载于《明文》《钦定文献通考》及《四库全书总目》等。又如徐尧莘(1545—1620),字汝聘,号宾岳,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二甲二十七名进士,初授户部主事,主榷寻阳(今湖北武穴东南龙坪镇),一五九二年升湖广永州知府,任中“鞭扑不施,郡民大化”。父死服孝后,补衡州知府,转调荆州。史载,有中官陈奉开矿沙市,以圣旨在手,“掘冢瀦室,道路以目”。徐尧莘婉转周旋,约束陈奉随从,不使肆意扰民。有大帅刘綎调数省兵马出战,兵过荆州,民多远避,差拨无人。徐尧莘亲领僚属奔走操劳,使州内免受遭踏。神宗嘉其劳苦,赐予银巵。一六〇一年徐尧莘升辽阳兵备副使。因他深得民意,上台题任上江防道。一六〇三年又升广东岭南道。一六〇七年补山东粮储参政,“厘弊苏民,远近戴之”。旋升广东按察使、广西布政使。后因与上司不协,辞官归里。在服母孝期间,一六一七年起复时,为乡邑上《蝗灾疏》。七十六岁殁后祀乡贤祠,乡民尊称“大方伯”。这些都是家族出类拔萃的人物,是家族永远学习的榜样,也是家乡人编造神话和传奇的对象。 故乡有一个类似聊斋的书生遇狐仙传说。大意是说一位书生在某寺庙夜读,有一天黄昏,随口吟诵了句诗,“细雨洒芭蕉,孤灯独寂寥”。忽然,窗外就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接了过去,“不嫌奴貌丑,陪你度今宵”。书生抬头一看,面前竟站了一位身着黄袍的女子。那女子道个万福,便笑道:“相公,妾身伴读来了。”书生一脸通红,自觉心旌摇荡,飘飘欲仙……此后,女子便与书生缠绵不休,每晚过来口送一珠,叫书生含于口中,天亮则索回而去。后来寺里有位老和尚发现其中蹊跷,要书生讲明原委,并让书生下次假装不小心吞下那颗珠子。那天,书生依此照办,女子惊恐万状,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脸梨花带雨地说:“罢了,罢了,相公,你我一段孽缘已了。我用千年道行助你,你求得功名后,一定要来看我。”说完,凄然一笑不见了。书生自从吞下珠子,心明眼亮,才思敏捷,后来在那年的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 在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的封建时代,人们对读书人总是要高看一眼。又因当时的交通信息闭塞,时间与空间都异常局促,所以人们对读书人总要编造许许多多狐仙美女相助的故事,仿佛没有这些,他们的心里就很过意不去。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到了这个传说。人们把这故事的男主角一下子说是徐桂公,一下子又说是尧莘公。因为尊者讳,家族对此讳莫如深。记得一次我问父亲这事,父亲就大声斥责我:“莫乱说!” 故事的这位尧莘公与我的尧寀公是家里的堂兄弟,他写的《蝗虫疏》,使当地百姓获得减免当年的漕赋,在当时成了美谈,也使他在县志上有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五 小叔在我们家族很有影响力。家族一有什么事,都喜欢找他,无论他办得成或者办不成的。我父辈的弟兄多,叔伯、婶娘们到了八十岁大寿时,他都张罗着给长辈过一个家族生日,让晚辈们每人拿出二百块钱给他们,我们都照他的意思办了。轮到我母亲生日时,我突然明白了小叔的用意,他的这种方式不仅让晚辈对上辈有了一种仪式感的尊重,也让长辈手里有些零用钱。我们这辈人丁兴旺,一次能给老人攒上几千块的。 小叔停下自己的发明,还是继续进行他的寻找。有一次,看到有人在网络上兜售类似于他发明的那种磨刀器。我告诉了他,他便为自己的半途而废懊恼。还有一次,他和另一位叔叔到江南寻到了一门族亲,但那位族亲不认祖归宗,这更让他长久不能释怀。他连连跺脚,数说他们的不孝。他后来千方百计寻找到了家族几位近祖的坟茔,为此兴奋不已,然后把没花完的钱一一退还我们。 他说这是诚信。他列举了个与我们家族有关的诚信的例子。《吴君挂剑》载:“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心欲之。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反,则徐君死,于是脱剑致之嗣君,不受。季子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这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44年的春天,大概是说,见到季札,徐君在被季札仪表感动的同时,对他腰间的佩剑也发生了兴趣。他有心索取,却又羞于启齿。季札明白了他的心思,决定回程时把剑赠他。不料回程时,徐君却病逝了。为了兑现自己内心的承诺,季札便将宝剑挂在徐君墓前的一株树上走了。后人为了纪念此事,在季札挂剑处(距江苏睢宁西北五十里的故黄河岸上)还修建了季子挂剑台。 小叔哼起《徐人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他嘶哑着嗓子哼,哼得一点也不好听……但他说,“季札挂剑”不是一个简单的家族故事,而是一个国家一诺千金的诚信文化,是传统文化。 说到传统文化,小叔就大有鲁迅笔下“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他说:“还是古人讲究,古人有文化。你看我们几位老祖的名讳,都是‘贤良方正恭俭让’或‘仁义礼智信’,提倡的是‘百善孝为先’的传统美德……你看,现在人起的是什么名字,有什么文化?”他教导我们说,“你们别小看这些,传统文化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繁衍连绵,靠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他说得很虔诚、很认真,逗得我们直发笑。 祖坟散布在一座湖山周围。清明时节,小叔带领我们上坟祭祀。他先是喊出帮他找到祖坟的本家,要我们喊他一声“叔叔”,向他道谢。然后又领着我们向祖坟敬香、烧纸、磕头……四月清明的天空,旷古而高远,那位本家叔叔在湖畔搭建的几间竹篱茅舍,掩映在一片绿色的竹林里。本家叔叔也有些高兴,他告诉我,湖的前身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长冲水库。现在叫湖,每晚他就枕着一湖春水而眠。 后来,我读到了清诗人马德洋写的《长冲山庄》诗:“地僻人踪少,柴门尽日开。两山当户立,一涧过村来。翠阴烟笼竹,香清两熟梅。幽情何自遣,田舍酒多杯”,写的竟然就是这里。我这才知道这里古时有一个山庄,是一处幽美而恬静的世外桃源……想当年,两岸青山逶迤,有涧流潺潺,有炊烟袅袅,有鸟儿啾鸣……竹林雾岚生,一地日影绿。到梅子熟时,雨中又散发一股梅子香……祖先们把酒话桑麻,是何等的惬意! 山庄了无痕,漫有一湖碧波。青山数点,竹林婆娑,与蓝天白云共同倒映在湖水里,山光水色,浑然一体,让人自觉心旷神怡。此时,我感觉我的祖先不仅仅在纸上复活,也在我的心里复活了。 徐迅,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住北京。著有小说集《某月某日寻访不遇》,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编(4 卷)》《半堵墙》《在水底思想》《响水在溪——名家散文自选集》,长篇传记《张恨水传》等18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