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九十五岁老妪 我们相谈甚欢 她边说边夹起一颗豆子 咔嚓,豆子被咬碎 这让我确信她身怀利器 她说九十五年,单练这一副牙齿 软硬通吃,人间的美食 绝不可以错过 我说您还啃得了硬骨头? 她笑得很开心,硬骨头算什么硬 我那老头比石块还硬的脾气 都服了我,可惜,二十年前 他被彻底降服后,再无敌手 她叹气:如今,空有一副上等牙 只能咬咬豆子:来一颗,再来一颗
日记:我是祖国的花朵 女儿是我的,没想到也是祖国的
一道题得到解答,她兴奋地 写下:一棵草是草原的,小鹿是森林的
我是祖国的花朵 夜深人静,星光在上 祖国的花朵睡在我的身边
辽阔的,东南西北,海洋或者大陆 遨游一遍,一架纸飞机就够了
女儿还那么小,还需要呵护 但她在梦中笑了,我的理解 就是祖国笑了
新年愿望 经过一座坟墓,人间正过春节 那里埋着一家两代的骨灰
我要去不远处的寺庙,菩萨端坐堂上 古稀之年的父亲,走在前头 他停下来等我 我问:依你看,这座坟墓的风水怎样? 答曰: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但最好的风水是…… 父亲顿了顿,没往下说
我们一前一后,路边枯草,用不了多久 又将郁郁葱葱,庙宇飞檐已经隐现 菩萨啊,请赐我一块好地,百年后 野草疯长 我和父亲靠在草根底下
我写诗,母亲说 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被诗歌牵着鼻子 有几次已经脱钩了,居然 自己把自己重新套上 以为竹篮真可以捞上落水的月亮 石头放锅里熬,先猛火后文火 固执地做着这些,相信石头里有人说话 得糖尿病的母亲可不是这样 对一切甜品保持距离:她洗好甜梨 拱手献给别人;攒了许多糖纸 折飞机叠纸鹤打发闲下来的时光 年轻吃了很多苦 老了,老了本可以远贫穷,亲欢乐 看着我把傻事做到底的模样,母亲说 “你能不能别整那没用的诗歌?”却又改了口 “算了,甜能为害,没用的也许被刀下留人。”
午夜,诗,豆颗,及一群青蛙在呱呱呱 确实遭到一首诗的折磨,想起小时 掰豆粒,有一颗,没一颗。确实 是困兽,想冲出牢笼,但我站在窗边 看老月亮,月亮也在屋顶撒豆子 几颗几颗撒,渐渐的,撒到我院里 突然,一只青蛙叫起来,接着 被应和,再接着,居然一大群青蛙 加入进来,起劲地呱呱呱,我想 在诗歌,月光,与蛙声间,一定有什么 是相关联的,比如,这时的蛙们 也一定想把自己的豆颗,统统撒出来
天上的祝福 是这朵梨花在叫我,一场雨后 被打湿的还有苹果树和伏在地上的紫云英 它们都憋着小小的委屈,我多想 和它们一一拥抱,草根家族的爱 鹿一样,有许多无助,但无论浅蓝、淡紫、粉红 哪怕一片叶子一颗芽头,都坚守大地上 最微小的美丽 根在泥土里越来越深,昨夜星星歇在 我的肩膀上,地面的又一个春天将结束 它们带来天上的祝福,这一夜,花谢花落 时光不经意地转出人世间的暗伤 星星集体下凡,绚丽的原野之夜,天上地上的合奏曲 煽情到天亮,这一夜,花谢,花落
薰衣草开了 一 祖祖辈辈的先人 埋在这片土地上 可我觉得还不够肥沃 把草烧成灰,一边撒,一边许诺 “我和我的子孙死了也埋在这里” 二 挥着锄头,这里挖,那里挖 我要挖出深埋地下的石头 它们挡住了水稻和地瓜向下的根 妨碍了我的祖先及时往地面 运送春天的肥料 三 石头乱七八糟,一堆一堆 乍一看,那么多骷髅 很坚硬,很锐利 但它们真的很温顺 四 去年,在那块向阳的山坡 种上薰衣草 亦花亦草的植物 才到山前,香味就飘过来 我对朋友们说:“那是我的故乡”
雕刻师 妙手偶得你的眼神 我仅仅凿开空气中的一块碎石 你明月般的眼眸完全呈现 我惊喜,继续凿 你的耳朵、鼻子、额头,逐一显露 并且一出场就性感无比 你的微笑,你的好脾气 包括脖子两粒小黑痣的对称 本来就存在 我只是凿掉多余的忧郁 当一个完整的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坏事了 我把自己的血液和心脏雕到你身上 再也要不回来啦 接下来,所有的时光 我都要和你共一颗心脏 在夜晚来临时,迫不及待亲你迷人的小嘴 为了嘴唇部分,我都那么累了 还让凿子保持足够兴奋
上坡 这一段上坡之旅 是你的虚构 但他毅然离家 朝着乌有的山顶进发 他来自一条巷子的某个屋檐下 一对红灯笼,在摇晃 年味的小兽,刚趟过村口的小河 你压根来不及修改 只能任由他以假当真 只能眼看他,远离故乡 去寻找故乡
够 九岁那年 够温柔目光后面的严厉 她懂得了要做生活的乖孩子 够急驰过村口的柴三轮 她望见尘土飞扬中亲人恍惚归来 九岁那年,又迎来一个傍晚 她搬来梯子 够屋顶上一棵草的摇曳 够挂在树梢的星星 九岁那年 那一跤摔得多么结实 血在暗中流出来 她摸索着扶起自己 那一刻,有至今无人知晓的疼 事隔多年,她依然 记得失去平衡的一刻 够到了白云,被叫醒的棉絮 纠正了一个冬天漫长的冷洌
晚安 汝州 是别人的故乡,无论走几遍 街巷,石桥,闹哄哄的菜场 我的脚步无法丈量 从这里出去,那些流浪者思乡的长度 夜幕降临 哪个漫游的人,在我的故乡 跪在,我跪过的草地 抬头望我的旧星空 倾听桥下 黑暗中的流水潺潺。我曾无数次 以这个姿势,跟浩瀚的 夜空默道晚安
想飞 燕子昨夜回到故乡的屋檐下 我把一首病诗越改越病 在异乡三十春秋,用十年茹素 母亲又教导我,要吃亏 蓝色的、紫色的小花 在草丛中想飞,雨似乎又要下了 回不到枝干上 每一片落叶都想哭 母亲装作没看见 轻声让我回老家买一块好地
乡村教书匠 小楷端正,散发墨香: “如晤……” 院子里,老梨树的花 越显孤单,边开边落。 小镇上,邮筒的绿漆在微雨中 发亮。 村里唯一的教书匠 寄完信,慢慢往回走 途经一条小溪边 抽出随身的竹笛 笛声高过山头,和白云融在一起 小字越来越漂亮 我见过冬夜里,他哈着手 在研磨,又一次写信 至今仍然记得,油灯一豆 竖排的字迹中 有甜蜜又忧伤的味道
秋雨 下在老家的黑瓦 年轻的母亲露出背后的细鞭子 呵令我换掉湿衣裳; 下在异乡的十字街头 刚到邮电局领母亲的汇款 裤管打湿了 人们看不清我脸上还有泪水; 下在医院错落的楼顶 从药房,到住院部,到三楼最左边的病房前 停下脚步,我把头、脸的雨水擦干; 下在母亲满头白发上 细细地不停飘落 和她脑后一团往上蹿的火焰 一次一次短兵相接
远远望去 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聊天 其中一个背影吸引了我 目不转睛盯着 她转过身,我差点惊叫出来 难道住院已经三个月的母亲跑到了街上? 差一点就要迎上去 这个老妇很像我母亲却不是我母亲 不知道她们说着什么 偶尔有大声的笑传过来 泪水瞬间下来 如果她是我的母亲该多好 硬朗结实 聊完天,会提着竹篮 穿梭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 风裹着落叶吹来 哦,秋天深了 回头:远远的,两个老妇还站在那里 说得起劲 而我再转个弯,就到医院了……
家 晚班结束 顶着一轮明月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 来到精神病院门口 两个月前 老娘住进这里 每隔几天,我都要过来 徘徊一圈 有几个漆黑的夜晚 我分明看到住着我妈的那座楼顶上 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