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傻,看不出来;有的能。譬如余大世,扫一眼就知道了。因为他的嘴一直大张着,嘴角流涎水,说话结巴,走路慢腾腾,还摇晃,像失去重心的样子。 他今年五十九岁,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这是他很高兴的事。还在前年,他逢人就说他要满六十岁了,他和谁谁谁是一年出生的等等,说完嘎嘎地笑。 他如此盼望到六十岁,不是因为他即将过去的六十年有多么了不起多么不平凡。他的六十年,在外人看来简直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他的耳朵前面长了一个小肉瘤,小指头大小,纺锤似的,上学时是不少同学的玩具(他上过小学二年级)。二十多岁时,因为犯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刑满回来,父亲死了,几个聪明的兄弟外出打工的打工,上门的上门,成家的成家,过上了幸福生活,只有他和病兮兮的老妈共同生活,生计就靠他种地和在村上打短工。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十一二岁时,一个人独自干完了一斤连环酥。那是***买回来过年的。他们兄弟五个,除了他,其他几个都猴精猴精的,身手也像猴子一样敏捷。为防他们几兄弟偷吃,***费了不少心思:把连环酥包在一坨棉花里,放在大衣柜上一口装衣服的木箱里。几个猴精的兄弟没找到,竟然被他找到了。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将其干了个精光,半个环都没留下。大年初一早晨,***洗了脸,让一屋大小都坐在火边等着她去拿难得一见的连环酥,可箱子里只剩下一堆棉花。当然后果也很严重,他有几天没吃饭,爹一巴掌扇过来,他的耳朵嗡了好几天,什么都听不到,兄弟们还唾了他几天。 他为何那么渴望六十岁?因为到了六十岁,他就可以拿钱了,九百三十块钱,每个月都有,政府给的。这是文书小杨说的。 小杨还说,如果他想去镇上的养老院也可以。去了养老院,吃饭有人做,被子有人洗,什么都有人管,死了也由养老院负责安埋。 这两种方式都好,或者说都要比他现在的生活好。妈还在时,他是低保户,每个月有二百三十块钱,***有老人津贴七十块钱,加起来每个月有三百块钱。九百三,那是几个三百?何况现在,妈死了,这九百三就他一个人花呢? 九百三十块,他身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多钱,就连看到的次数也十分有限。他来钱的路子不多,种点地,打点苞谷或黄豆、红薯和土豆,只够他吃,够养一头猪,根本就没有卖的,所以来钱的路就只有一条:在村上帮工。可帮工这种事,对他来说也不那么容易。他走路不稳当,技术也没那么好,所以,请他的人并不多,活也主要是些下力气的粗活,譬如说给人家背柴、背粪等,工价也比别人低,别人一天三十块时,他二十。别人一百五了,他才一百。而这钱,在他身上还揣不暖和,就要交给***了。家里要买盐啊,买药交电费啊,买鞋买衣服啊,他自己也要抽烟啊等等。所以,九百三十块钱,他自己就有些担心数不过来。 他不打牌,也不看电视,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村子里瞎转悠,“逛村”。从东家到西家,从一个屋场到另一个屋场。哪儿人多、热闹就往哪儿凑。遇上有聊天的、打牌的,他就“钉”那儿了。 一般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有给他让座的。他来了来了,去了去了,人看见了当没看见。他也不计较,旁边有多的椅子,就坐下去;没有,就站着。看见别人笑,他也笑,遇见别人讲笑话,他笑得格外起劲,笑声比谁都响亮,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没有。他的下唇长,像撮瓢,笑时一收缩,蓄在“撮瓢”里的口涎决堤一样挂下来,这时他会麻利地抬起手臂,在嘴上晃一下,然后甩一下手,那涎就像一缕丝,缠在手上,甩不掉,就在裤腿上擦一下。也有些输了牌,心情不佳的人,说他挡了风,挡了运气,他就往旁边挪一挪,或者干脆离开,但是笑嘻嘻的。有人调侃他,他也不恼。刑满释放回来那阵,有人说现在进过局子的人都是狠人呢,你这回变成狠人了呢,比王天麻都要狠呢,他不仅不恼,而且很高兴,笑得嘎嘎地,像鸭子叫。他也许以为别人真的是在夸他,也许是因为旁人都因为这事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现在,每个月二百三十块钱,要想天天“逛村”是不可能的。他还要适当地种点田,甚至还要适当地帮点工,那样他才有饭吃,有烟抽。 但有了九百三就不一样了。田不要种,工也不需要帮,“逛村”就要成为他的工作,成为他全部的生活了。那应该是很美的日子。 唯一的缺陷就是要自己做饭。他是不喜欢做饭的。妈在的时候,饭都是妈做。妈做什么他吃什么。妈死了,没人给他做饭了,他只能自己做了。先是斗火烧土豆和红薯吃,烧鲜玉米棒子吃,吃腻了,吃完了,开始学烧灶火,学着煮稀饭,打面汤,不会做菜,什么东西都往粥里扔。一次扶贫干部小邝走访,看锅里,黑乎乎的小半锅,以为是猪食,问他怎么吃这种东西,他说是里面放了干盐菜,别人送的。小邝给他买了一个电饭煲,教他用电饭煲做饭,可他总弄不好,水放不合适,不是干了,就是稀了。又不洗内胆,个把多月就烧坏了。 所以,他觉得去养老院也好,要是去了养老院,做饭这种麻烦就不存在了。小杨给他仔细讲过,住养老院,不仅到饭点了有饭吃,连洗澡水都烧好了,要洗澡只要自己把衣服一脱。 小杨要他考虑好,考虑好了就告诉他。村里要往镇里报,镇里好安排。可他考虑了十几天,也没考虑好。 村委会周边有上十家店子,卖的东西都差不多。虽说买主不多,但仍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他在这儿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这天下雨,他又摇摇晃晃往这边来了,听到庆丰店里有人说话,就往庆丰店里去了。 雨不大,狗毛雨,他脏乱的头发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正要进门,手机响了,是小邝,要他去村委会。 他很喜欢小邝来电话。小邝打他电话总是有好事,要么是给他带了衣裳,要么是带了吃的。 村委会办公的大厅原是学校的一间教室,空间大,中间有隔断,里面的那部分摆有几张办公桌和电脑,文书、纪检委员、治调委员和工作队员都在里面办公,隔断外面有几张椅子,供办事的人坐的。 这时只有小杨和小邝在里面。他们桌上堆了一些文件和表格。他一进去,小邝就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叫了他一声老余。 小邝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很好听,还把他带到青云的理发店里让青云给他理过发。他很喜欢听小邝说话,尤其喜欢小邝喊他老余。 他大名余大世,户口簿、身份证上的名字,但没什么人叫,雨村的人也不喊他老余,而喊“余晃晃”或是“余哈儿”。“余哈儿”是他上小学的时候被人叫出来的,因为他十岁了才上一年级,有人就这么叫他了。小邝这样漂亮的姑娘喊他老余,他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待他接过水,小邝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让他把脸上的水擦擦。 “是不是,要我……去,养……老院?” 他望着小邝,自作聪明地笑起来。 “不是养老院的事,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听小邝说请他做事,他很高兴,忙问小邝准备要他做什么。 “是李桂家的事。”小邝说。 他脸一下子冻住了,笑意荡然无存。李桂就是他曾经强奸的那个人。他恨李桂。他觉得就是李桂让他蹲了七年大牢的。 “马凯雄的事你应该都听说了吧?”小邝说。 马凯雄就是李桂的儿子,是李桂跟一个走村串户修电视机的男人生的,那时李桂三十岁了,没嫁人,这个姓马的男人就入赘了。可这个男人在马凯雄牙牙学语、能叫爸爸的时候又离开了。李桂背着孩子找了几年,实在找不到了才回来。 马凯雄今年二十五岁了。因为李桂身体不好,就没出去打工。他准备种香菌,两个多月前,搭便车去邻县学技术,车翻了,腰被车厢压断了,一直在县医院治疗。到现在人都只能躺在床上,腰部以下不能动了。医生说他神经受损了,也许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这是他“逛村”时听来的。有一段时间,这事是雨村的热门话题,无论走到哪儿,人们谈的都是这。 “晓……得。”他声音很小,就像说着说着话钻到肚子里去了。 “你能不能帮他把菌筒背回来?”小邝说。 马凯雄出事之前,在自留山里砍了一些花栗树,准备种香菌的,还没背回来,人就出事了。现在,香菇是种不成了。小邝请他去背菌筒,是想解决李桂家取暖的柴禾问题。马凯雄出车祸后,李桂一直在县医院照顾他,家里的事没人帮忙打理。 小鲁队长昨天去医院看了马凯雄。马凯雄丧失劳动能力了,就和王天麻商量,把李桂家当作贫困户对待。听李桂说家里没有越冬的柴禾,便要小邝帮忙想想办法。马凯雄就要回来了,李桂也是个老病号,不能他们人进门后,屋里连个火都没有。 要到年底了,表格和总结特别多,小邝和小杨几个人忙得昏天黑地。小邝向小杨求助,小杨想了想说马凯雄不是砍了些菌筒晾在坡上吗,做菌筒的树一般都是花栗木,那是好柴,请个人背回来就行了。 可请人却遇到麻烦,现在村上的男劳力太少了,在家里的,也一般都是不做体力活的,譬如开店的,或是办厂的等等。问小杨,小杨张口就说:“余哈儿啊,一般农户要帮工,就找他。”可话音未落,又说,“算了算了,他不会干。”小邝问原因,小杨便说起了他强奸李桂的事。 小邝也觉得小杨的顾虑有道理,要小杨想想其他人。小杨说,还有金波啊。小邝打电话给金波,可金波说他在外面。小杨又说了几个人,小邝把电话打过去,都说有事。小邝没办法,只好请他了。 他想不到是这事。自从服完刑回来,他和李桂家的人还没说过话。路上或是别的什么场合遇到李桂和马凯雄,他脸一扭就走开了。有时候,他甚至想怎么报复李桂一次。 “马,凯雄……腰都……断了,还种个,香……菌。”他下巴一翘,把脸往旁边轻轻一扭。他拒绝别人时就这样。 “烤火的。马凯雄要回来了。他家里没柴禾。屋里两个病号,没火不行。” “冻,冻死了……才,才好……” “我问了,你帮一天工,工钱是一百,我给你一百五,加一包烟。” 他突然嘎嘎笑起来,“我要去……养……老院了。”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托词。 小杨在汇总一些表格,把头扭过来,“去养老院还没,过年后的事,还有几个月呢。” 他急了,脸也红起来,“我……去……养老院,就不要……钱了。不去养……老院,我一个月有九百三……” 小邝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挣这个钱了。 小邝想不到他会这样来想问题。“你先少背点回来行不行?或者就背一天?你力气大,背一天,也就够他们烧一阵了。等我们忙过了,再想别的办法。” 他不再说什么了。一口把杯里的水喝完了,把塑料杯子捏瘪了,扔到椅子旁边的字纸篓里,转身出门了。 小邝望了外面一眼,雨变成了雪。小邝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说,“老余,你这不是帮李桂,是帮我,小鲁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他站住,转过身看小邝。小邝说,“雪大了,你等等,我给你找伞。” 小邝找伞的时候,他又进屋来了,嘎嘎笑起来,“你说……是……帮,你?” 小邝说:“是啊。小鲁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你说……帮你,我……背。我就是不……想……给马凯雄……背……” 他没要小邝递给他的伞,走到雪地里时,只把脖子缩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都白了,一串黑色的脚印印在院坝里,歪歪扭扭,特别醒目。 …… 韩永明 湖北秭归人。出版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芳草》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种,多有转载。曾获《当代》杂志社文学拉力赛优秀奖、湖北文学奖、《芳草》文学女评委奖最佳抒情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湖北省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