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竟然如此密集地栽种了这么多高大的滇朴,不能不说是奇事一件。然而不容阿各多想,伊嫫妮绣已经将阿各引进院中小屋。屋子倒无甚奇异之处,屋当中也是一个老火塘,火塘上悬着一把黑黢黢的水壶。相比阿各家里的,只是略微大一些。火塘边围着一圈人,都是女人,个个容颜美艳无比。阿各又数一数,一共八个,加上引路的伊嫫妮绣,再加上自己,刚好也是十个。正胡思乱想着,伊嫫妮绣已经介绍完了阿各。女人们都盯着阿各。 阿各不由得有些紧张。这时,在座的女人们无声地让出一个位置来,阿各一看,那位置紧挨着一位老人。老人戴黑布包头,衣裳也是黑色的,通身花绣不多。黑布包头底下,露出几绺白发。老人指一指身边的位置,阿各像是被谁推着,来不及推让,便坐到了那位置上。女人们不说话,仍然笑笑地看着阿各。 阿各看她们,在火光的映照下,真是一个个光彩照人。个个头戴公鸡帽、着右开襟窄袖衣、齐胸或包胸围腰。别的不说,单说那公鸡帽,这么多人的,竟没有两顶是相同的。帽子前檐以或红或蓝的丝线绣出牡丹花瓣层叠纹,两侧对称绣凤凰、蝴蝶、双鱼、缠枝花卉等,帽顶部绣一“寿”字,外檐绣鱼鳞纹、羽纹、如意、齿纹等,无不色彩艳丽,层次分明,栩栩如生。此外,还配以毛线璎珞、彩带、银泡、银链、银铃等作为点缀装饰。 这公鸡帽和彝人的传说有关:古时候曾有一对彝人青年彼此深爱,在森林中约会时遇到魔王,小伙子被魔王杀死,姑娘不愿遭受魔王的凌辱,急急忙忙往寨子里跑,跑到寨子边,寨子里的公鸡刚好打鸣,一下子把魔王吓跑了。小姑娘见魔王害怕公鸡,就抱了公鸡到树林里,公鸡一叫,小伙子复活了。由此,公鸡帽成了彝族少女的标志。 同时见到这么多女孩儿头戴绣工如此精致的公鸡帽,对阿各来说,还从来没有过。阿各想,莫不是进了黑彝族的家里?听阿奶说过,早在明朝崇祯年间,彝人中就有李氏土司崛起,沿袭了近四百年。 女人们看着阿各发愣,有人打破沉默:“小姑娘,听说你喜欢彝绣?” “我从小就喜欢,现在帮同学在做一家服装店,服装不好卖,无心插柳,倒是卖了一些彝绣的服装和饰品,最近才开始到山里收彝绣……”阿各一面说着,一面注意众人的表情,看众人点头,心中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彝绣,你要不要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刚才我在路边那饭店吃饭,老板娘就说,你们这儿有我喜欢的东西。”阿各看到众人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表情。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又一个接一个进来,她们手里拿着各自的绣品,有衣裳(云南话,衣裳指上衣)、裤子、裙子、披风、鞋子、头帕、裹背、儿童肚兜等,无一不让阿各叹服。 且这些绣品,看上去似乎都还没怎么穿过,崭新的气息仍然沉浸在每一根丝线的脉络里。阿各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顺滑细腻,自然天成,仿佛不是绣出来的,倒像是将山野里的花卉剪切了,拼贴上去的。 看过这些彝绣服装,又有人递上一卷布轴,几个人缓缓展开来,渐渐看清,绣的是山茶花,却不是一朵一朵摆置在一起的山茶花,而是一整株山茶花树。这不就是进到小院前看见的那一株山茶花树么?枝叶扶疏,光影斑驳,光影的变化带动着每一片叶子的色泽变化,淡绿、浅绿、浓绿、墨绿,绿和绿的细微差别在一根一根丝线间体现着。一朵一朵山茶花硕大,饱满,汁水淋漓,正绽开着的仿佛正要开得更大,垂着头的仿佛正要掉下一瓣两瓣来。只要轻轻一阵风,那些硕大殷红的唇,便会缓缓坠落,几乎听得见那落地时的一声:“啪——” 山茶花树下,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一位身着全套彝绣服装的少女。头戴公鸡帽;衣裳和裤子以黑布为底,在衣环肩、衣尾、袖口、胸襟镶贴了三四道彝绣花边装饰,领口镶一圈缀须银泡,纹饰是火焰纹;围腰上则绣着花卉纹,边沿镶嵌着一圈银花泡,与衣裳、帽子上的银饰连缀成一片;裤子自膝盖以下绣有六七道花边装饰,上面挑绣着人形舞蹈纹,与衣裳上的图纹遥相呼应。女孩儿背对着观者,从侧脸看,仿若引阿各进来的女孩儿伊嫫妮绣。她微微仰着头,注视着一朵摇摇欲坠的山茶花。山茶花的红,少女脸颊的红,遥遥呼应。 阿各看着这大幅绣品,生怕一呼吸,那枝头的山茶花便会扑簌簌落下,坠入少女的眼眸深处。 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火塘里的火苗乱乱地卷动,吹动布面上的山茶树,一朵一朵山茶花,迟缓地晃动着,转瞬之间,落英缤纷,而树下的彝人少女,仿佛转过脸来了,如水的眼眸正瞅着阿各……阿各低低惊呼一声,从布面上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伊嫫妮绣正看着自己。 “这是我们大家一起绣的,各人手艺难免不一样,你还没看到我阿奶绣的,那才真叫做好呢。”伊嫫妮绣微微一笑,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骄傲。 “小娃家家,瞎说什么。”有人嗔怪伊嫫妮绣。 女人们七手八脚,很快卷起了长卷。阿各看着那么长的布幅一点一点被卷起来,仿佛看着一个浩大的世界消失在眼前。伊嫫妮绣的话让她难以相信,心想,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比这更精彩的刺绣? “你不相信吗?”伊嫫妮绣见她不言语,又说。 “不是……我相信……”阿各被看穿了内心,不禁有些慌乱。 “其实你还是不相信。”伊嫫妮绣嘟着嘴。 “我相信,我怎么会不相信呢?”阿各连忙辩解。 “只是呀,你相信也看不到。”伊嫫妮绣的语气里透着失落。 “看不到吗?我是真想看看。”阿各被伊嫫妮绣激起了好奇心。 “阿奶……”伊嫫妮绣语带撒娇,目光转向阿各身边的老人,“你就让她看看嘛。我也想看看。好多年没见你拿出来过了。” 自从进到小屋里后,阿各一直忙着看各种绣品,一直没怎么注意身边的老人。老人始终沉默着,黑包头黑衣服,黧黑的脸皱纹堆叠,整个人仿佛是暗夜的一部分。只有火塘在夜风偶尔的吹拂下,才会将她照亮。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阿各。 阿各看到她的目光,仿佛一座漆黑的山里射出的两道光亮,幽幽地笼罩在阿各身上。老人朝火光摊开一只手掌,阿各下意识地伸手握住。 “阿奶,我想看一看伊嫫妮绣说的那件绣品。可以么?” 半晌,老人悠悠地点一点头。 “哎呀,太好了!”最先喊起来的,是伊嫫妮绣。 伊嫫妮绣和两个女人出门去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再看余下的众人,一个个攥着拳头,脸上显出期待的神色。阿各的好奇心越发被吊了起来,不知她们会拿来一件怎样的绣品。 不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伊嫫妮绣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只长方形的白羊皮匣子。匣子传到老人面前。阿各看到,匣子四角嵌着蓝色盘花。这是用布条盘出的纹样,再用针线钉牢。盘花的绣法源远流长,虽说技艺不算繁杂,但看似简单的剪布条、编带子也绝非一日之功能够成就。匣子里隐隐传出一股异香,阿各的心怦怦跳着,迫切地想让老人赶紧打开匣子。 老人却慢条斯理地,将匣子搁在腿上,两只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匣子,手掌和匣子摩擦的声音,在这静夜里,仿佛一阵又一阵细雨。众人似乎都屏着呼吸,只有柴火燃烧的呼呼声应和着这声音。 好一会儿,老人两眼凝神,打开羊皮匣子的盘扣,掀起盖子,两手托出一个蓝色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男性肚包。 阿各略略有些失望。阿各自然是见过肚包的,知道这是女子绣给心爱的男子的,寓意着瓜瓞绵绵、清洁平安、吉祥如意、福寿绵长。再看老人手里的肚包,色泽有些暗了,显见得年代久远了。火光摇曳,在肚包上倏忽晃过,肚包上闪过一层光亮。这让阿各颇有些吃惊,肚包上由一条瓜瓞串联起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马缨花等,图案虽然密集,却各有位置,彼此呼应,在这方寸之地,丝毫不显得拥挤。除此,阿各似乎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看众人注目着肚包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阿奶,这肚包有什么故事么?”阿各说。 “这肚包啊……”老人托着肚包,微微靠近老火塘,伸手摸了摸肚包正面的一只口袋,又摸了摸侧面一只隐藏的口袋,这倒是奇巧之处,若非老人将手伸进去,阿各绝对发现不了肚包侧面还会有一只口袋。阿各看看肚包,又抬头看着老人,等着老人说下去。 “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结婚,年纪还没你这样大。小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了吧?”老人转头看看阿各,阿各脸上一热,好似一条火苗舔到了脸上。 “还没呢。”阿各否认着,脑海里却迅速浮过一个人的脸。 “我们那时候结婚早哟,”老人说,“那时候不太平,到处打战,到处抓壮丁。我让丈夫少出门,他确实也很少出门,只偶尔出门一趟,拿家里的东西到街上去,换些必需的东西回来。哪里想得到,就在一个街子天,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等了一夜,到第二天一早,才有寨子里的人来和我说,他被抓了壮丁了。我眼前一黑,忙问是什么部队,到哪儿去了?寨子里那人一问三不知。那年我刚生下第三个小娃,还在喂奶,常常一边抹眼泪一边喂奶。第三个小娃不吃奶了,会爬了,会跑了,丈夫仍然没回来。我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冷,又觉得那样下去不行, 要好好活下去,就开始做这个肚包。从养蚕开始,从种麻开始,所有的布是我纺的,所有的丝线是我搓的,一天一天,肚包一点儿一点儿成形,我想着,肚包做好了他就回来了。所以我想快快地做。我又怕肚包做好了,他还没回来,所以我只能慢慢地做。我又想快又不敢快,又想慢又不敢慢,这就这样做了十年。整整十年,做好了这只肚包,他还是没回来……” 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火塘里的火苗乱乱地卷动。火苗卷动着,仿佛要延烧到肚包上面。色泽暗沉的肚包,一时间金光耀眼。 阿各听完老人的故事,再看肚包,才渐渐看出不凡之处,叹之赞之,都觉不足。那连绵的瓜瓞,仿佛是漫长岁月里的千回百转,而瓜瓞上盛开的花卉,仿佛是一个一个充满期盼的日子。阿各转而想起阿奶的故事,不由得怦然心动。 一个想法,在阿各心里萌生出来。这想法吓了她一跳,然而,一旦萌生了,就再也根除不尽了。阿各坐不住了。 ……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万重山》等。2017年起,在《文汇报》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20年底首次结集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