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在北方,还有一棵南方的梭罗树。 我的爱人就生在梭罗树下,地点是山东省日照市岚山区虎山镇梭罗树村。 梭罗树,音同字不同,常被写成“桫椤树”或“娑罗树”,相传为月宫里的桂树被吴刚砍伐时掉落在人间的树枝长成。种种传说,让此树有了 “神树”“仙树”的美誉。其实,这是一种常绿的观赏树木,本名后壳树。花开时节,似雪如盖,幽香怡人,主要分布于海南、广西、云南、贵州、四川等地。 梭罗树村以树得名,山东仅有,全国少有。有关传说被写进了日照人文与自然遗产丛书《日照古树名木》中。说的是当年明朝皇帝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北征路经日照,在树下安营扎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之夜,其他帐篷被风吹翻、人仰马翻,独他的军帐滴水未沾,使其安眠。第二天一早他掀帘出帐,十分惊讶,认定是树神庇护。因此,离开之时,特意将自己认可的一位忠厚老实的陈姓士卒留下来看护此树,并赐名为“梭罗树”,希望它能像月宫里的仙树一样,砍不倒、折不断,四季常青。这段历史不像是野史。因为后来,陈姓士兵依树而居,挖井造屋、成家立业,并与后来者一起,以树为名,建村立庄,逐渐繁衍成为一个上千人口的大村。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的日照县梭罗树公社梭罗树大队,因村外发现了省内少见的石棉矿,使得村庄沸腾。边探边采,让驻扎在这里的地质队员们忙忙碌碌。 我的岳母黄女士,就是这个时候挺着大肚子,从东北乘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在一个初秋的黄昏来到梭罗树的。 岳母说,当时的地质队住在梭罗树村南的一处场院里,寻找石棉矿和铁矿。40多人,只有两名女性。站在院中,能看到四周的群山,还有村子里高高矮矮的树木。丈夫天天一早就背着地质包上山,包里装着馒头咸菜,有时候很晚才回来。她独自在家,有时候去食堂帮着择择菜,有时候到供销社买点糖。有时看看标本,知道了石棉是一种纤维状的石头,可用作防火、绝缘和保温材料。就是这个时候,她遇见了梭罗树。半月后,女儿出生,丈夫高兴地采来几片树叶,把孩子的乳名写在了上面。 说句真心话,日照第一次在我脑海里荡起层层浪花,就是因为听到了“梭罗树”仨字。像石头又像海绵一样的三个字,弹出了我对日照的向往,吸足了我对梭罗树的憧憬。 那时,我还是一名年轻的地质队员。天天跋山涉水,却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该去哪里寻找。感谢一位姓安的阿姨牵线,让我有幸与黄女士的女儿见面,当时她正在地质技校学绘图,聊了几句,应邀进家。说起当年看到梭罗树的情景,黄女士非常兴奋。听她说到女儿出生的日期,我兴奋不已。因为,那天也正好是我的生日,同年同月同日。 缘分是什么?朱棣在日照遇见梭罗树是缘分,黄女士把女儿生在梭罗树村是缘分,这些缘分都很直接。当时,我的眼前立马有两棵树在摇曳,所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就是以树喻人吗?所谓“喜结连理”更是对美好姻缘的肯定。 黄女士接着说:“我原以为梭罗树是一棵,去了才发现是两棵,稍小的那棵,说是后来自己长出来的,是连理树。我摘了两片树叶想带回来给老李看看,门口纳鞋底的大嫂拿过去,用针鼻在上面划了几下,你猜怎么着,后面净是红道道,她说能当纸写字呢,我一下子想到了‘红叶传书’……”为了纪念,他们把女儿的名字、出生地、年月日都刻在了碧绿的梭罗树叶上。原来,受当时条件所限,夜里生产,是一位随队的男医生临时充当了“接生婆”,由此也留下了一段佳话。 黄女士还说,当年他们在梭罗树待了不到两年,就又跟着去了他乡探矿寻宝。临行前,俩人领着孩子来到梭罗树下,又摘了几片树叶,并扶着孩子的手,把“日照”“石棉”“梭罗树”等字写在树叶上、夹在书本中。 就是这次相亲,让我决心将这场恋爱进行到底,并有了去梭罗树寻访的念头。地质队走南闯北、到处为家。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一个长春人与一个大连人,在梭罗树下诞下一个嫁给山东人的女儿,我觉得这根线就是梭罗树叶上潜伏的道道红线,需要用心用力用情去刻画,才能显现。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时光如梭,转眼廿年。一年初夏,我出差到日照,与当地朋友打听梭罗树,他们说村很大树还在。顾不上吃午饭,我匆匆跑去。就像是去会见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可惜老友被锁在村西头的一处院子里。我喊它,它不作声,没有树叶哗哗响,连摇动一下树枝表示欢迎的意思都没有。我隔着铁门拍了几张照片,又匆匆返回。当时,周围万木葱茏,树下绿草如茵,唯有此两树并立,虬枝劲舞,枝干冲天,就像枯死了一般。其中略矮的一棵,可能就是岳母说后来长出的那棵,树干明显弯曲。直立的那棵,上面有一个硕大的鸟巢。我喊第二声的时候,一只灰喜鹊喳喳飞起。灰喜鹊是日照市的市鸟,有它相伴梭罗树,也是良禽择佳木而栖,我心释然。 回家一说,爱人也要来看看。毕竟这里是她的血地,地下埋着她的胞衣。岳母说过,女儿出生后开始没奶水,头几天还是当地妇女帮着喂的奶。那时,我那从未谋面的岳父已经去世多年。那些夹在书本中的梭罗树叶早已四分五裂。 因此,在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我们远道而来,同行的还有我们正在上中学的女儿。姥姥的诉说,让她从小就知道了梭罗树的存在、地质队员的浪漫。课外读物上,艾青的一首《帐篷》诗,更让她知道了地质队员的豪迈:哪儿需要我们/就在哪儿住下/一个个帐篷/是我们流动的家;荒原最早的住户/野地最早的人家/我们到了那儿/就激起了喧哗;探索大地的秘密。诗人还有两句有名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次,我们真的见到了繁华。不光是村容村貌,还有梭罗树的枝繁叶茂。走在村路上,路旁一家张灯结彩、披红挂花,大门口贴着喜联:“鸾凤和鸣万里云天喜看比翼,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粉墙上刷着标语:“多读书多看报开阔新视野,学唱歌学跳舞享受新生活。”《梭罗树的传说》就写在梭罗树院外的墙上,女儿驻足看了很久。 闻讯而来的崔支书打开大门,他说是地质队和石棉矿让梭罗树变了样。当年他经常到地质队的大院里去玩耍,看他们敲石头、编岩心,许多人的名字他都记得。推开大门的工夫,两只灰喜鹊飞出了巢穴,这次没有飞远,而是站到更高的树枝上喳喳地欢叫。 近距离亲密接触,我感受到了梭罗树的心跳。仰望树冠如盖、阳光在前,缝隙里的树叶镀上了金边。700年的坚守,生成了如下数据:两树主干相距不到1米,根部连理生长。东侧1棵树高11米,笔直挺立,四大分枝呈伞状生长。枝下高5米,胸径61厘米。东西冠幅9.5米,南北冠幅14米。西侧1棵树高9米,树干弯曲,往西北方向倾斜,分两大枝。枝下高4.7米,胸径47厘米,东西冠幅9米,南北冠幅7.5米。崔支书还说,这树很神奇,落叶、发芽都是一霎那的功夫,有时头天还满树绿叶,第二天起来一看,已经光秃秃的了。 女儿重复了当年她姥姥的问题,“这树到底是谁栽的?”崔支书笑笑说:“谁栽的没有记载,都说是月宫里掉下来的树枝子长的。但姓陈的留下来看树确有此事,古人讲诚信,村子叫梭罗树就是为了纪念这事,树在村在人在。”他还说,当年村子里有几个姑娘嫁到了地质队,现在每次回来,都爱到树下站站。前两年,把姓陈的村民迁出去,将院子整修了一下,就是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乡村振兴的旅游景点,希望有缘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看梭罗树、记住梭罗树。 伫立梭罗树下,我心悠然。人类在不停地寻找未知,我从向往到寻访,无非就是想表达一种敬意,对生命的敬意,对前人的敬意,对奋斗者的敬意。能亲手拍一拍树干,说一声“伙计,保重!”就心满意足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活在自己的四季里,长在别人的风景里。 女儿想蹦起来够两片梭罗树叶,在她跃跃欲试的时候被我制止。我弯腰捡起被灰喜鹊猛然飞起时蹬落的一枚,放到她的手心,说这个一样写字。 她说写啥呢?我说就写:绿叶对根的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