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一动,就要回故乡去——这几乎成了我每年固定的习惯,在故乡住上个三五时日,思乡、恋乡的情绪才能稍得平抚,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再到异乡做事,写作,读书,心境才会宁静下来。 故乡在黑龙江的尚志。先前,尚志称珠河县,这条流经故乡的“盈盈一水”蚌孕黑色的珍珠,因而得名“珠河”。1927年,珠河升县,家乡的一位姓孙的先生写了一副对联:“载酒赋诗,溯白山王气,黑水霸图,胜迹蔚成新栋宇/先忧后乐,看四境桑麻,万家灯火,放怀奚止快登临。”这大约便是“豪华版”的故乡面貌了。清朝版图的奠基人,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即乾隆帝也曾赋诗咏赞过我的家乡,“盈盈一水限同乌,两界河山此地殊。岸涌长流横北鄙,天生异宝出东珠。”这样看来,无论如何,故乡还是有名气的。 珠河县是在1946年11月改为尚志县的,为的是纪念曾在故乡与倭寇战斗过的赵尚志将军——是啊,这是悲怆且宏大的一卷,抗联的故事,林中的密营,怕是要说上几天几夜才行啊。 流经故乡的大小河流是很多的,珠河、蚂蜒河、乌吉密河,它们都是迂回千山的小兴安岭有名的大河,早年,常见桅船在水势渺茫的河上鼓帆而过,渡成一幅千尺的人间美景。古籍上说,此地的“老农无事作消遣式之渔业,间或捕得巨鳞十数余斤,肩挑赴市,得钱谋醉。”真可谓陶陶之乐,奔来眼底。 故乡就悄悄隐在茂盛的森林之中,那里敲响的悠扬钟声,却让故园的烟树人家宁静得如仙境一般。就是这样一个静谧的小城,仍不乏英雄的屐痕,清代时,一位家乡文士曾写过四百余字的长诗《蚂蜒河吊古》,其中咏道:“地势雄胜源流今,下流乃被黑水吸/黑水即今松花江,横吞蚂蜒水淙淙……金强宋弱乃可哀,徽饮蒙尘等与台/五国羁留路经过,泪洒临流独徘徊……/亡金无数河边骨,国体翻新天运环……”看来,故乡不仅有万般的柔情和文化的强势,亦地俗强悍,势撼中原。 先前,老宅的后院就是一片林子,忆梦中,林中的大树总是那样密匝高壮,剽悍挺拔的样子,秋日的阳光一定是射不进去的,林中厚厚的一层松针,赤脚踩上去真是叫人沉醉。推开后院的柴门,洞天别开,苔藓盈阶,落花满径,恰夕阳在山,远眺苍茫的景象,近赏周遭的艳色秋景,心情是那样的好了。 到了落雪的冬日,逶迤而来的山岭已是一派洁素的银装,只有伫立在雪中观赏,才会知道家乡的雪,其深沉与寒朔,远比它表面的细腻与轻巧更具北方大野的个性。在加拿大的黄金小镇,我看到半山腰上瑞士人的登山小屋,曾有几多的不可解,山不是一样的山么?彼此会有怎样的不同呢?但是,人在凛冽的雪的故乡,一切的疑惑才释然了,是啊,我的故乡,我故乡中的亚布力、乌吉密、苇河才是滑雪者的圣地、闯寒者的天堂,到这里才能将滑雪的深味感受得彻底的呀。 多年前,我到尚志去看朋友,向晚无事又毫无睡意,决定邀时任文联主席的老贾同志,一块儿去看赵一曼的纪念碑。那天晚上,深巷人静,寥寥街灯,漫天是细密的清雪,当年的尚志县远不及今日般的繁华。在凸凹不平的雪路上,我们踉踉跄跄地来到赵一曼的纪念碑前。在款款的落雪之下,看到英雄的纪念碑如此的粗糙,我甚为感慨。这之后,此情此景竟挥之不去,在大学的一个招待所里,竟然用三天时间一下子写了6篇此类题材的作品,其中就有后来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小说《赵一曼女士》。十几年前,当现任的尚志文联主席徐先生让我为尚志碑林也写一句话的时候,我便这样写道:“我是尚志人民的儿子,尚志赋予我灵魂与生命。我有一个梦想,让世界了解我可爱的家乡。愿家乡父老乡亲给予我智慧与力量。” 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中期,我作为一名普通的文学编辑,在一个数九的寒天,带领哈尔滨的六七位业余作者去家乡的林场开笔会,作家们上午写稿,下午讨论,休息的时候便去爬雪山,到高山角、跳石塘去看林业工人伐木。站在作业场的一边,围着雪上的篝火,欣赏林业工友们粗犷的劳动号子,听老林业工人动人的讲述:一位孤僻的朝鲜族猎人,脚缚自制的、短短的并粘上一层兽皮的滑雪板,迅疾如飞地在森林里追赶着鹿群,用绳索套鹿。老伐木工人讲,当年,抗联战士大都脚缚这种短式的滑雪板呢,在这林海雪原上灵巧地伏击倭寇——或许,正是听了这样的讲述,才让当年默默无闻的我成了作家。 故乡的名气在国内外越来越大了,真的是“国体翻新天运环”喽。文界的朋友们也常到我的家乡去滑雪,大约是为了亲自诠释“白山王气,黑水霸图”的独家含义吧。电影《集结号》的编剧、著名作家副主席刘恒先生对我的家乡就赞叹不已,冬日里那湿润甘冽的空气,让他于沉醉中有脱胎换骨的感受,而国内外闻名的女作家池莉,因没能在我的故乡滑上雪,从楚地打来电话向我叙说她十分的遗憾。或许,对这些知名的作家来说,到黑龙江的雪都亚布力来滑雪,才是载寒赴远的重要内容。然也不止于此,他们一定还会在滑雪之余,尝一尝我家乡粗放且别致的烹大豆腐、渍菜粉儿、酱焖河鱼、野菜盒子、地道的羊肉包子和滚烫的羊杂碎汤,欣然一饱,可以回味终生的呵。 踏着厚厚的雪,吱吱呀呀地走在故乡里,无论是经过当年的俄人公园,也无论从郭沫若先生题写校名的坡镇中学走过,还是穿过闻名中外的尚志碑林,登上万佛山八面来风的山顶,抑或站在沸腾的亚布力滑雪场上,即便是在深宵人静仰视群星时,也为自己是尚志人民的儿子而感到无比自豪。是啊,我也曾经去过因斯布鲁克的滑雪场,可是,我更爱我故乡亚布力的滑雪圣地,它以瑰奇的山势、泻银般的雪道、纯朴的真挚,成为每一个滑雪者永远的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