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生于山东沂南,现居日照。出版文集《心中的风景》《时间之箭》《时间的压力》《时间会说话》等。另发表小说、诗歌若干。散文集《时间的压力》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另有作品获泰山文艺奖(文学类)、钟山文学奖等奖项。
兔子快跑 夏立君 兔子急了也咬人。这样的事从前还真发生过呢。 “没好日子过啦,没好日子过啦。”这样念叨不止的是一只母兔,一只潜伏在麦田深处的母兔。自从麦子成熟的气息到来,野兔的世界被越勒越紧,紧成了一道缝,一道比母兔喉咙还要窄的缝。连窝边草都听得到它急促的喘息声。 农历五月,风热日头毒,它们联合起来,快速催熟了庄稼。似乎是转瞬之间,小麦由轻柔的青绿色化为坚硬的金黄色。小麦成熟是一件大事,一件令人格外高兴的大事。小麦成熟了,就显出慷慨大度的样子,人们就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打算,就不该在野外站着了。收割庄稼,特别是收割小麦,能给人们带来异乎寻常的喜悦。 母兔一家,就潜伏在这块麦田里。麦田越来越少了,现在这块麦田差不多已成孤岛。与人的喜悦相反,一切都在向母兔一家证明,可怕的日子越来越近啦。生为野兔,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是必修课。看见之前先要听见,听见之前还要有预见。谁也不敢放过到达耳朵的任何一点声音。做野兔难,做母野兔更难,做拖儿带女的母野兔更是难上加难。那只老公兔,麦苗返青时节从他乡跑来,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将那短暂稀松的恋爱谈完,老东西立马消失得无踪无影。身为一只母兔,它懂得爱情是靠不住的,亲情才是长久的,它将全部心血倾注在孩子身上,一心盼着它们快快长大。 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把孩子养大了。现在孩子们跑起来的速度都快赶上当娘的了,但它还不敢让孩子们离开,因孩子们还缺乏必要的生存经验,教育它们、训练它们,一直是当娘的头等大事。它想现在留给自己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它已顽强地活了五年,这真是战斗的五年,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五年啊。那一年,也是麦收时节,一个女人一镰刀劈下来,把它的尾巴削掉了一截。本来就短的尾巴又短了一截,这既影响它作为一只母兔的形象,又对奔跑姿势与速度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去年冬天,它正趴在雪窝里熬漫长的冬日,有个猎人脚踩雪地的声音忽然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快刀剁骨头。当时母兔一直恐惧地望着它因外出觅食而不得不留下的那串可恶的脚印。它跃出雪窝的瞬间,一声巨响塞满了宇宙。幸亏猎人枪法不够好,只有两粒小铁弹击穿了它的大耳朵。短了一截的尾巴和耳朵上的两个洞是它教育孩子的活教材。天真活泼的孩子,在它的精心教育下,很快就都像它一样——捧着战战兢兢的心,瞪着炯炯有神的眼,满脸自卑、怯弱、惊恐、敏感。 母兔经常抚一抚扑腾扑腾跳的心脏,自言自语,老天爷呀老天爷,我的心脏啊,你不要这么厉害地跳。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它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可是奔跑速度却越来越慢了。时间确实不多了。 风声,风声,到处都是风声。被热风搜刮净尽水分的麦秆,发出唰啦唰啦的干响,干响散发开去,把母兔的世界压迫得越来越小。麦秆青青的时候不是这种声音,麦苗绿绿的时候更不是这种声音。听到这种声音,母兔的心就如遭受雷击与针刺。母兔握住眼前干硬无情的麦秆,哀求道,麦秆呀,你不要这么叫。 搬家是改变环境的唯一办法。母兔趁人类还没起来,就率领儿女们转移到这块麦田。转移过程中,它碰到好几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的野兔,大家谁也不理谁,匆匆而去。有一只身形矫健、神色仓皇的公兔,母兔越看越觉得就是春天跟它谈过恋爱的那位,心想公兔要是能念旧情给它一点帮助多好,就试着打个招呼,喂,老公,你想往哪儿逃?可公兔对它们一家子连多瞅一眼都不肯,沿田间小道匆匆逃窜了。 母兔对这块麦田有着美好的回忆。它的孩子就是在这块麦田里出生的。野兔,特别是面临生产的母野兔,对栖身之所的选择要十分小心。临产前它拖着有孕之身,将这块麦田周边侦察了一遍又一遍。麦田南面是一条深沟,北面是一片瓜园,东西两面都是麦田,只要不到收麦季节,可谓是人迹罕至。瓜园尽头有个简陋的草棚,常见一个看瓜老汉出没其间。以它的经验,老者多少有点善良。即使非善良之辈,但老了也跑不动了,一般也不会对野兔穷追猛打。它的结论是,这一带的敌情相对没那么紧张,养育后代是合适的。它在麦田深处掏了个窝,产下了可爱的小兔。 麦苗刚刚起身,正好能隐藏野兔土黄的身子。刚来到世上的三只小兔,翕动着几瓣肉拼成的三角嘴,咻咻地喘气,这里嗅嗅,那里触触,探索外界的欲望越来越强。一天,一只小兔爬到窝边,用它那三角嘴去啃麦苗,它是想尝尝那是些什么东西。母兔拍了一下小兔的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训,一定要记住,永远记住。母兔将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讲了一遍,小兔子们马上就听懂了,再也不吃窝边草了。 一天,那个平时总在瓜地里转悠、顶多是到麦田边上站一站的老汉,猛然扭身沿着一条畦埂朝麦田深处走来。母兔一家的窝,就处在比较容易观察到老汉的位置。老汉是这一带唯一常住的人,母兔对他必须加强观察。老汉朝麦田深处走来,他那大脚震动着大地。母兔万分紧张,但它从老汉行走的方位判断,他并非是冲它们来的。它决定趴在窝边不动,等老汉走过去。可是老汉猛然转身,竟然踏上母兔一家所在的这条畦埂。越走越近,老汉的脚步声快把它的心脏给震碎了。 母兔与老汉互相看见啦。人这种生灵随处可见,可是以如此近的距离,与人面对面,却是母兔平生少有。老汉满脸皱纹,龇牙咧嘴,令母兔惊心动魄。老汉站住。母兔听得见他的呼吸声。老汉嗡嗡地说,噢,是兔——子呀。母兔熟悉人口中发出的“兔——子”这组音节。母兔的心脏拼命地跳,拼命地跳,就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它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恐惧,拔腿就跑。它的身躯在碧绿的麦苗里一跃一跃,一没一没。它跑得并不快,跑出去不远,又停下来,回身观望。它挺直身躯,抬起前爪,就像人那样站着。现在它如一支正朝老汉瞄准的猎枪,可是只有恐惧与愤怒,它没有一粒子弹。老汉朝母兔望了望,又转回头。不好!老汉肯定发现兔窝了,发现它的孩子了!果然老汉弯腰朝兔窝瞅了瞅,叹道,噢,噢,是一窝兔——子呀。他竟然蹲下身子啦。母兔大喝一声,别动我的孩子!它拼命朝老汉冲去。母兔从老汉一侧嗖地冲过去,又嗖地冲回来,张嘴朝老汉脚脖处猛咬了一口。刺啦一声,老汉臭烘烘的破裤脚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母兔一下子被拽翻,在田埂上翻了个筋斗。母兔回过神来,望向老汉。老汉抖一抖裤子,站起来了。老汉降低身子,抬手掀起眼罩,望向母兔,满脸堆笑,说,呦,呦,您怪厉害的呀,怪英雄的啊,您还想吃了俺啊?您的孩子,俺不动,还不中?哎,给兔子当个娘,也真是不易啊。这样说着,老汉挓挲双手,倒退着走出了麦田。 母兔又看见它的孩子们了。惊魂未定的孩子们问,这个大怪物,是不是就是娘常说的可怕的人?母兔说,孩子,正是啊,他们最爱吃的就是我们的肉哇。兔崽子们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母兔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讲得最多的就是人,这与孩子们的生存关联最密切。它们永远忘不了,娘给上的第一课是:人,直立行走,会笑,会种小麦、土豆、红薯等;人的奔跑速度较慢,样子滑稽;人心很硬很硬,鬼点子无穷无尽;人视野兔为一道高级美食,是野兔种族最大的敌人;野兔奔跑速度快,这是野兔的唯一优势…… 小兔们问,娘,这人为啥不吃我们?母兔说,他是嫌你们还太小,填不满他那大肚子,等你们再长大些,他就来抓。孩子们,我们抓紧时间搬家吧。小兔们叹道,哎呀,可吓死我们了,可吓死我们了。刚才它们的娘忽然不见了,紧接着一个大铁塔似的怪物朝窝门口罩下来,一只小兔禁不住喊了声,人!在小兔的想象中,神秘可怕的人,就该是这样子。小兔们一动不动地趴在窝底,不知将要发生什么。那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蹲)降低身体高度,以满脸恐怖的表情(笑)望着它们。 吓人的一幕总算过去了,总算有惊无险。母兔率领孩子们,迅速搬了家。不过它们搬得并不远,母兔计划不离开这块麦地,就在这里把孩子养大。再搬三两次家,孩子就大了。人说狡兔三窟,其实野兔远远不止三窟。这都是让人逼的呀。 母兔辛苦抚养孩子的同时,不忘观察那个看瓜老汉。一直到它再次搬家的时候,始终没见老汉再到发现它们的那个地方去,似乎忘了它们的存在。母兔对这个老汉不禁心生好奇。它一次次接近那瓜棚,在草丛或庄稼后面观察老汉。看来看去,它对人的生活方式总是看不明白。老汉整天从瓜棚里出来,溜达一圈后进去,进去再出来,在外面干些什么它能看见,但不知他在里面干些什么。老汉养了一群鸡,每天早晨,老汉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那些鸡到处乱窜,母兔在麦田里和它们遭遇过好多次。那些鸡一看见母兔,总是咯咯叫着,扭头就跑。母兔对鸡本来是心存畏惧的,但这样的场面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鸡也像人那样直立行走,但鸡显然与人不是同一个物种,特别是不像人那样诡计多端。一天早晨,老汉从鸡窝里抓出一只鸡,拿一把大刀按在鸡脖子上划拉几下,鲜红的鸡血就像水一样流了下来。老汉把鸡往地上一扔,那鸡蹦跶几下就死了。这一幕可把母兔吓坏了。 老汉在瓜棚前面种了一棵桂花树,他经常坐在树下。母兔也算见多识广了,却从没见过田野里有第二棵这种树。桂花开放时,那香味把麦田都熏透了。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深夜,在老汉钻进草棚之后,母兔忍不住到那树下转了一圈。它听见老汉不断发出一种带节奏的吓人的吼声。 老汉好像挺喜欢麦子,经常在麦地周围转来转去。这个收获季节到来之前,孩子们终于长大了,终于有了足够快的奔跑速度。 风声紧,风声越来越紧。 “兔——子——哟,兔——子——哟”,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般人的呐喊声突然而起。母兔的心脏如被猛刺了一针。它太熟悉这种声音了,这种声音连在一起,它就知道又有同类不幸暴露在人的视野里了。人好像不是用喉咙喊,而是用牙齿、用肠胃、用脚趾喊。它探头一望,见远处一片收获后的开阔地里,一场追捕一只野兔的运动正在举行。只要兔子的身影显现,所有在场的人便像是接到了同一道命令,把一切事都扔下,立即加入追捕兔子的行列,好像那只兔子已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存在。 喊声渐渐停息,一场由野兔创造的短暂狂欢结束了。母兔不清楚,那个同类是被人捉住了还是侥幸逃脱了。 一座座麦田孤岛在消逝。终于在母兔目力所及范围内,只剩下栖身的这一块麦田了。 田野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不是忙着收,就是忙着种,唉……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啊,却总是惦记着兔肉。 又熬过了一天。黄昏时分,人一拨一拨地撤走了,人主导的白日喧嚣结束,不过另一种喧嚣又开始了。人之外的各种生灵,一齐放开喉咙,每块田都像在举行音乐会。母兔绷紧的神经可以放松一下了,这种喧嚣是不用害怕的。你听那些声音,叽叽、啾啾、嘤嘤、唧唧、哇哇、嘻嘻、哈哈,各种各样的鸣声全有。母兔熟悉很多虫子,母兔想,虫子这等生灵,在感受恐惧情感方面,应该是比较迟钝的。 那轮月亮又升起来了。露重风轻,月明星稀,真是一个良夜啊。多年的田野生活使母兔对月亮已习以为常,但今晚的月亮却有些令人惊心。宇宙的这一只大眼睛,今晚似乎特别明亮,母兔似乎看到了从前没看到的事物。 母兔一家趴在窝边田埂上,望月亮,听风声虫鸣,拉拉家长里短。 母兔舒展开疲倦的身体,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叹道,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唉——明天,明天,不知会遇到一些怎样的人呢。 月光下的母兔,心里装着的全是人。 孩子总是不像大人有那么多心事。 老大有些感慨,娘,这月亮可真是亮啊。 老二有点动情地说,娘,我要是有翅膀,就飞到月亮上去。月亮上肯定不会有人这种动物。 老三十分好奇地问,娘,月亮上有没有野兔啊? 还没等娘回答,老大哈哈一笑说,老二、老三,你们真蠢啊,野兔在月亮上一跑,还不刺溜一下就滑倒了?吧唧一下,掉到地上,摔成肉饼,正好让人捡回家吃了。你们还是现实一点吧,生为野兔就别搞什么浪漫了。野兔,野兔,我们只能在田野里,在夹缝中寻找生存的希望。到月亮上去,那就不是野兔了,那就成为月兔了。老二、老三啊,你们还幻想有个永远不吃野兔肉的美女陪伴着,是吗?天天摘豆角、割青草送到你嘴边,是吗?真是个神话呀!娘的教导一定要牢记心头,在人眼里,咱们仅仅是一块喷香的肉、一块会跑的肉。 母兔对老大的态度十分赞赏,说,对呀,对呀,我们野兔,就得现实点,就得实事求是。 月亮在天空静静地旋转,旋转。天、地、转,光、阴、迫,这一点,没有谁比母兔的感受更为真切。母兔望着月亮,禁不住心生悲凉,也许,也许,明晚的月亮,我就看不到了,我的操心就到头了。唉……我这一生,可真是操心的一生啊,活着就是操心啊。 月光好像是有热量的。所有事物都从月亮那里获得了一些热量,变得深不可测。月光下的母兔,心头充满了沧桑。 天亮了,大地撤掉一切伪饰,重新以狰狞的面目仰望着老天爷。 手握镰刀的人们向这块麦田走来。他们在田头摆开阵势,准备开镰。 一个人说,我看,这块地里十有八九会有兔子。另一个人说,有没有,割着割着就知道了。又有一个人说,兔子腿上四两肉,该谁吃是生就。光想不行啊,得看你有没有生就吃兔子肉的命啊。 母兔知道人们正在讨论野兔。人高呼“兔子”这两个字眼时,相当歇斯底里。人口口声声说这个理想那个理想,其实那种喊“兔——子——哟,兔——子——哟——”的声调充分证明,人是把能吃到野兔肉当作一个崇高的理想。 传来了镰刀收割小麦的唰唰声。最后的时刻到了。母兔与孩子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一个人举起镰刀喊,这里有个兔子窝呀。显然,那人发现了一个被野兔遗弃的窝。另一个人也喊,这里也有个兔子窝呀。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这块地里要是没有兔子,我就不姓马了。又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说,这块地里要是没有兔子,我就不姓牛了。 ………… 唰唰声响得更急了。 母兔嘱咐孩子,宝贝,为了你们,我当娘的什么都可以牺牲。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我们马上就会被人逼至绝境,当娘的再也保护不了你们啦。你们听着,你有一条命,我有一条命,我这当娘的豁上这条老命,往人密集的地方跑,你们呢要分开跑,往人稀的地方跑。我们的命就拴在我们的腿上,你们可要千方百计冲出包围呀。 四颗嗵嗵跳动的心脏,等待着生离死别时刻的到来。 母兔一家一再撤退,直到麦田只剩下最后一角。无数把镰刀一步一步向它们逼近。母兔朝孩子们果断一挥爪,喊道,孩子们,永别了!抱紧你们的命,冲啊! 母兔率先朝人密集处冲去。 兔——子——哟,兔——子——哟!田野里照旧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四只野兔一下子从麦田里冲出,立即给这方田野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震荡。近处的人满怀豪情冲向野兔,远处的人翘首以待野兔跑向他们那里。 母兔在人阵里左冲右突。 昨天夜里,望着月亮,它已打定牺牲自己的主意,揣着这条命奔跑了五年,对提心吊胆的生存,它早已厌倦,日渐衰老的身躯,也令它难以支撑长途快速的奔跑,到了应当告别世界的时候啦。它给自己的命定了两项终极性任务:一是起跑时要吸引尽量多的人追自己,多吸引一个人就给孩子们争取到更大一点的逃命空间;二是最后关头,一定要让自己死在看瓜老汉眼前,以报答他的不杀之恩。你有一条命,我有一条命,不都是一条命吗?兔子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这样想着,母兔心灵深处不禁生起崇高之感,作为一只母兔,我要最后使用一下我的命,我要死得其所。 母兔在田野里奔跑。 人很快发现异常,这只老兔子跑过来跑过去,就是不跑远,就是不离开这块地方。看上去,母兔不是在逃命,简直是在跟人玩游戏啊。兔戏麦田间,兔戏麦田东,兔戏麦田西,兔戏麦田南,兔戏麦田北。一块肉,一块土黄色的肉,一块人心目中的纯粹的肉,在田间在很少能闻到肉味的这帮人中间,飞奔、跳跃、舞蹈,不但牵动着这一大群人的心,甚至把宇宙都牵动得摇摇晃晃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此时此刻的这些人,似乎已忘了所有光荣。 兔——子——哟,兔——子——哟,男男女女的呼声此起彼伏。 一块飞奔的肉牵引起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入逐肉阵营的人,滚雪球一样膨胀。人人志在必得,个个奋勇争先。 这块飞奔的肉,将这方田地上每个人的神经绷得很紧很紧。很快这块肉就成为一块疲倦至极的肉。 在母兔起跑的刹那,最先发现它的那个人,如被猛刺一针般大喊“兔——子——哟”,手中镰刀随即劈下,嗖地从母兔身边掠过。接着土块、瓦片、铁锨、木棍之类的东西,在母兔周围噼里啪啦落下。他们的腿追不上兔子,就把抓到手的东西狠命地朝兔子扔去。母兔一次次冲出包围,又一次次冲入包围。 一块越来越沉重的肉,一颗怦怦急跳的心脏,一条要把自己的命最后使用一次,奔跑!奔跑!!在人的呼啸声里,在馋涎欲滴、纵横交错的人的目光里奔跑。 一个老年女人自知无力加入逐肉行列,只好无奈地坐在田埂上观赏这场人兔之战,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兔子腿上四两肉哇,该谁吃是生就呀! 认命,不论对野兔还是对人,都不失为一种不错的生存态度。 母兔的世界越来越恍惚,一切都恍惚起来了,一个一个的人亦化为一块一块的影子。一堆影子被它甩下,另一堆影子又忽地拥来。当它从一个似乎静止不动的黑影边冲过时,这个黑影却像一堵墙似的倒了过来。谁也想不到,那个对吃到兔肉不存幻想的老女人,竟奇迹般地把母兔搂在了怀里。当野兔意外地靠近老女人时,老女人那具本来已形似废墟的身体,竟然奇迹般生机勃发,朝野兔猛扑下去,正好一把抓住了野兔的脖子。飞奔着的母兔的强大惯性,似乎把老女人往前带了一截。老女人四肢着地,嘴都啃到土块上了。老女人恶狠狠地高呼,嗨!嗨!!嗨!!!兔子腿上四两肉哇,该谁吃是……母兔感到脖子都快被掐断了,它看清了老女人异常丑陋的嘴脸,歪头就在老女人干瘪的手腕上狠命地啃了一口。 我这老母兔决不能葬身在这老女人手里! 兔子急了也咬人。母兔再次证明这是一条真理。 老女人一下就松开了手。老女人的手腕被野兔咬破了,鲜血淋漓。老女人挓挲着双手,望着野兔逃跑的方向,用三寸金莲跺着大地,仰天长啸,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兔子兔子唉,俺那亲娘唉,你看看俺这命啊俺这命,兔子都咬俺一口啊! 逃出老女人手心的母兔,紧张地想,孩子们应该都跑出去了,我该去投奔看瓜老汉了。透过杂沓的人影,母兔看清了瓜棚所在方向,它穷尽体力与智慧,朝瓜棚奔去。 瓜地里生长着很多瓜,看瓜老汉却永远就只有这一个,日子总是冷冷清清的,所以他特别容易浮想联翩。 昨天夜里临睡前,老汉坐在桂花树下望星空。望了老半天,他那颗一向粗糙的心,却感到今晚的星星有些异常。星星是不是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景象呢? 怀着对星星的异样感受,看瓜老汉进入了温柔的梦乡。老汉胳膊一架,悠悠荡荡地飞了起来,飞出瓜棚,飞离瓜田,飞向太空。飞呀,飞呀,竟然飞到月亮那儿去了。他伸手抓住月亮边儿,刚看到传说里的月中玉兔,正待翻身抬腿登上月亮,光彩照人的月中嫦娥现身了。她弯腰抱起玉兔,飘飘摇摇地走过来,伸脚踢了老汉一下,开口悦耳动听,您老人家这把年纪了,毛发都白了,竟还跑到月亮上来。不用说我嫦娥不喜欢你,就是这玉兔也不会喜欢你呀。要是让大家知道这事,还不得笑掉大牙呀!回去好好看瓜吧,老东西。老汉被嫦娥温柔地踢了一脚,他虽有一万个不甘心,却不得不悠悠往人间坠落、坠落,吧唧一下又准确地掉到了他那张破床上,砸得床板咯吱咯吱一阵乱响。重回人间的老汉,回味着梦境,抚摸着自己的白须白发老骨头,叹道,哈哈,老东西唉,你怪能啊,想得怪恣呀,还想那月中嫦娥来,你这不是明摆着癞蛤蟆想吃那天鹅肉吗?俺那老天爷呀,人家嫦娥可是天上的仙啊!这个嫦娥真不赖,心够狠的。那一脚可把俺老汉踢得不轻啊。 眼下老汉坐在瓜棚前的桂花树下。面对前方追逐野兔的喧嚣场景,他回味起昨晚那个美梦,不禁自言自语,野兔啊,除非天上的嫦娥下凡来救你,不然你是没命了!咦,这个越跑越无力的老野兔,怎么好像朝咱这个埝跑来了? 母兔果然冲进了瓜田,直奔瓜棚。野兔越跑越近,连兔耳朵都能看清了。 老汉站了起来。 母兔对准那棵桂花树,一头就撞了过去。母兔被弹回,一下蹦得老高,又吧嗒一声无力地落地。它还没完全死去,它规划好了不让自己一下子死去。它使劲睁开双眼望向老汉,顽强地对老汉说,老汉,您好。面对这一意外情况,老汉相当纳闷,搓得双手唰啦唰啦响。老汉端详着奄奄一息的母兔,好像认出了它是谁,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汉说,俺那老天爷,母兔,是你吗?母兔说,老——汉,正是我呀!无以为报,请您老享用我这具——疲倦的肉身吧! 母兔吧嗒一下,闭上了它瞪了一生的两只大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