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47部。
高原的“野牦牛” 王剑冰 一 晚上出来,看欧沙还在帐篷外坐着,朝着远方眺望。其实远方什么也望不到,没有一丝灯光。倒是有半轮月亮,挂在近处的雪峰顶上。这个时候看月亮,就真的看出寒冷来了。 我走过去,与欧沙打招呼,同他聊起来。 几天的行程,让我感到欧沙就是我们团队的宝,我们团队因有了欧沙而格外不同,他给大家带来了快感和喜感,也带来了一种安适感和安全感。 这个高原的汉子,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子不服输或者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欧沙的车子开得很专业,技艺娴熟老到,遇有什么小毛病,他准能手到病除。那辆年数不短的皮卡车,也真是没少为他出力。在我们的队伍里,这辆车属于最轻型的机动车,如果是我,绝不敢开着来这样的地方闯荡。可块头大大的欧沙完全不当回事,或者说心里完全有数,坐上去一脚油门就轰跑了。车子就像个机灵的小鬼,撒起欢儿来蹿得比谁都猛。 皮卡车是车队中最普通的车子,却总是在前面充当开路先锋。遇到水或者沼泽,都是他的车先下去,冲过去了就都跟着往前冲,冲不过去也就会陷进去,大家再想法拉回来。嗨,说白了,那就是车队探路的一块石子、一根拐棍、一个探雷器。所有风险都是它的。而它的主人也毫不犹豫、勇往直前。 为了去探寻长江源头格拉丹东,我们从当地藏民那里知道了一条通往西藏地区的近路,而这条近路几乎没有人走过,是一条“野路”。绕了许久才看到一条不明显的车辙,顺着车辙七拐八拐,最后绕到了一条河边。 等后面的车子到来,文扎和彭达商量,看来是要过河,而且这河还不是一条,过去了前面不远还有一条。是一条河到这里分流了,还是原本是两条河在此相遇,到前面再分开?不得而知。 欧沙说好像是年扎河和窝曲河,在下游汇集在一起。 欧沙看了看,认定一个水浅的地方,带头先向河中冲去。 车轮溅起好大的水花。还好,过去了。接着是索尼、文扎,最后是彭达。 这里的海拔是4580米。 到了第二道河跟前,欧沙有些拿不准,他左边走走,右边看看,向水中扔了几块石头,感觉不出哪里浅。想找到原来的车辙,却是找不到了。 怎么办?只有下去试试。欧沙再看了看前轮的“加力”,他说那个加力器有点毛病,有时不起作用。 人员下来,只带着杂物轻装上阵。欧沙一脚油门下去,一阵猛冲,巨大的水花在车前扬起。从后面看,车子就像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地往前拱。然而,还是陷在了水中。 水已没过车子半腰,眼看淹没了发动机盖子。彭达的大马力车子赶紧往回拉,索尼和多杰去挂上绳索,一阵怒吼,欧沙的车子一点点倒了回来,浑身上下都在淌水。 欧沙下来时,鞋子也进水了,脱了鞋袜晾在那里,然后看那个加力器,拧上试试,下车再摘下来,收拾了再试。这下,更是不敢造次。 最后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一处较浅的地方,怕上游下来的水猛然间大起来,几辆车子抓紧时间往河对岸冲。冲上去却是一片沼泽地,好大的一片泥草疙瘩,起先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没有别的路可供选择,只能冲过去再说。 于是马达轰鸣,左冲右突。幸亏文扎的车子是新车,性能还可以。他不让车子有半点停留,不是往前,就是向左向右,顺着劲儿加油。车子像一只蚂蚱,胡乱地蹦跳,不停地蹦跳,一点点跳出张着巨口的沼泽地。车里的人早已晃得东倒西歪,头几次撞在顶棚上。 四辆车子,一辆车子已经陷落,那是欧沙的座驾。幸亏它已经冲出了沼泽地,陷在了边缘的泥淖里。若果陷在沼泽地,境况就惨了。 索尼的车子去拖,没想到拖上来欧沙的,索尼的又陷了下去。 两只铁锨挖断了一只,只有一只在起作用,欧沙用手挖着,要将车轮前的泥浆全挖出来。有人去找垫地的东西,周围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能挖草皮。那些草皮的抓地能力超出想象,用尽全力,手挖脚踹好容易弄下一块。一个个就这么远远地提着抱着一块草皮过来。 欧沙把草皮狠劲地塞在轮子前面。车子开始发动,众人推的推拉的拉,一声吼叫,总算离开原地。只是一个打滑,右后轮又陷住了。此时的欧沙他们,简直成了一个泥人,汗水顺着脖子淌。最后只得将几条宿营的被子塞到车子下边去。 所有人都集中起来,不是推就是拉,欧沙半个身子跪在泥里搬轱辘。每个人都拼了命,才将车子弄出了沼泽。这时的欧沙,浑身一个泥人,连胡子都被泥糊住。 荒原上,欧沙真的是大家的信心与信念。每每有他在,都会感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而欧沙总是说,今年的山水提前了,不少路段都冲毁了,再换路走,就失去了方向感,新路总是没有把握,说到底,还是他的问题。 又一次荒原之夜,几辆车子渐渐走散,又没有信号,相互联系不上。我们的车子油表早就报警,最后在大雪弥漫之中,停在了茫茫荒野中。吓都快吓死,加上寒冷和饥饿,车上有人哭起来,似乎感觉到世界末日。如果不是欧沙的车子赶来,真的就不好说了。那天晚上,有两个救援小组都在寻找我们,却终是没有找到。 在这海拔5000米的地方,大家从后车窗终于看到一星点儿的光点。光点越来越大。来的真就是救苦救难的欧沙!他的皮卡车上装着汽油、食物、帐篷、药品各种物资,而哪怕只是欧沙一个壮汉,我们也会信心倍增。加了油,吃了东西,重新上路时,几个人的泪水,还含在眼里。 欧沙还是个摄影好手,遇到好的景色,大家都在狂拍一气时,他会想法找个更好的角度,不声不响地拍到好风景,然后晒给众人看,听到夸奖就哈哈地笑。他的相机里有好多好画面。而他也会成为大家的一道风景,我就偷偷抓拍下来好多他的镜头,他看了,也高兴地笑。那些画面,题一个《高原风》,完全可以参加比赛。 欧沙还是一位勤快的操心人,他乐于助人,什么事都帮助别人做,而自己总是在后面。到一个地方,都是他先忙,比如天快黑了,要先找地方扎帐篷,他就会带上一个人先去,找到了就先清理平整,然后打钉子,拴绳子。 等大家到了,也差不多好了,而后他就提着桶找水,打气炉子烧火做饭。他找的地方,必然是离水源不远,而且远离塌方及风口。烧好了水,做好了饭,众人吃喝说笑而后休息,他还在忙着,包括整他的车或别人的车。难道就没有疲累的时候,没有忧烦的时候?偶尔会有人发现,有时他会坐在自己的驾驶室里睡得天昏地暗。 不了解欧沙的,以为他很严肃,那个架势就把人拒之千里。实际上他性格开朗,很好接近,并且诙谐幽默,喜欢开玩笑。欧沙渐渐受到了大家的喜欢和爱戴。 二 我同欧沙认识,是他在机场迎接我们,当时他站在文扎旁边,两个大胡子尤其引人注意。当时还以为他是什么领导或者住持。后来知道他是文扎找来的向导兼总务助理。 平时欧沙就在三江源一带开车,拉着一两个单个来的人,或摄影或探险,或就是玩。他也会给一些团队或车友带带路,很得人们的认可。认可有两种,一种是这个人对这一带熟悉,没有他没有到过的地方,闯荡得多,知道得也多,找他就是找到了活地图。二是这个人实在,好相处,不拿大,真心真意,乐于帮你,还不会多收你的钱。 此次三江源之行,玉树州很重视,安排专人加入我们的考察团队,还配了医生,找了有经验的向导和后勤。 考察出发仪式结束,人们开始绕着巨大的玛尼堆转圈子,我转完出来,一时找不到上车的地方。欧沙远远地站在一排车子中间,开着车门冲我招手。 其时我们刚见面不久,而且我不是乘的他的车,不知道他怎么记住了我。我看他确实是向我打招呼,就知道他是我们一起的,便走了过去。 我后来才知道,欧沙就是我们团队专门找来的向导,他的车是皮卡车,可以装载路上的一应物品,包括睡袋、被褥、氧气和救援工具。 看看别人还没有回来,就站在车前同欧沙聊起来。 没有想到欧沙很健谈,而且能够听懂我的话,也能够用汉语回答我。由此知道欧沙是治多县人,治多离玉树还有将近200公里的距离。欧沙说,听到这个数字,千万不能按照高速公路的概念去想,那可是翻山越岭的数字。 我是从欧沙的口中先了解治多的。治多海拔4300米,比玉树的海拔高1000米,比西宁的海拔高2000米。欧沙就长期生活在这高海拔的地方,而他常去的地方,比治多的海拔更高,往往会到5000米以上。 就这样,我们熟悉起来,一路上相伴,会不时地在各种场合聊天。 长期的摸爬滚打、风吹日晒,使得欧沙的脸膛成了黑紫色。一看就是典型的藏民,夜晚坐在那里,即使有月光也根本看不出他的面孔。他人很壮实,说话声音低沉宏阔,吼一声能吓住一头熊。他有着宽厚的肩膀和胸膛,一副彪形大汉的架子,加上留着恩格斯样的大胡子,让人不免产生一种敬畏感,或者说安全感。 他的眼睛是深奥的,看你的目光,似乎是想照到你的心底去。而他自己先把心底给你打开。 你没有听过他的笑,那是带有重音的笑,笑声都是从胸腔巨大的音箱里发出。一听这笑你就会感到他是能够让人信赖的,让人依赖的。不知道他那位藏家妻子是否一开始就是这种感觉。而且你会想到他唱歌一定很好听,音声饱满而洪亮。我后来看到他跳舞,像一个日本相扑的赛前预热,挓挲着架子,手上似举着一个巨大的鼎左右摇晃。 欧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没有什么能让他为难的。但你同他深聊起来,他的目光会望向远方的雪山,现出沉郁与苍茫。 欧沙家里有老母亲,72岁了,身体还好。一个女儿,28了,大专毕业在县计委上临时班,一个月拿3000左右工资,勉强顾住自己。还有个儿子。说到儿子,欧沙的神情有些变化。儿子19岁了,小脑有些问题,跑了不少医院,都不能让人满意,这成了他的心病,孩子越大越是问题。妻子没有什么正事,做个饼啥的卖卖,自己挣点小钱。家庭的重担,主要还是欧沙担着。 欧沙说,只有开车出来,一跑上漫无边际的高原,才会忘掉一切。 再深聊,欧沙的经历还真丰富,他在贡萨寺做过喇嘛。贡萨寺我们后来去了,是方圆十分古老而出名的大寺庙,层层叠叠在山坡上像一座小城市,周围是起伏的雪山峻岭,而面对着的,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还俗了。他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先是当了乡党委书记的司机,这个乡是索加乡,十分偏远又十分艰苦的一个乡。地处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故乡,草原英雄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就牺牲在那里。而这个乡党委书记,正是我们这次考察团的领队文扎,这时文扎是玉树州的文联副主席,当然熟悉和了解欧沙。 欧沙再后来去了治多县的肉联厂当职工,肉联厂倒闭,便干起了个体。那时没钱,买不起车,随便干点喜欢干的,有时就帮人开开车、修修车什么的。 欧沙喜欢车,这么多年了,他有了3辆车。我一听,说不简单啊。欧沙笑了,说都是不值钱的老爷车,买人家二手的,像开的这辆“黄海”,就是从西宁二手车市买的。 我打量过这辆皮卡,竟然有些担心,说这车你敢开着跑三江源?欧沙说,怎么不敢,只要是四驱就可以,不是四驱不敢进高原,只能跑跑公路,就是公路一遇到下雪也跑不了。我说人家敢坐?坏到半路怎么办?欧沙说,怎么不敢坐,跑得欢着呢,自己会修车,经常整一整,完全能凑合。 我这时已经知道欧沙的职业,就问他一般会是什么人找他,如何找到他?他说大都是凭着口碑,再就是网上,有人要来高原闯荡,又不愿走旅游团,当然旅游团也不会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而知道自己的人多了,有了名气,加上自己像个真正的草原人,所以拉的人,大部分还都是年轻的女游客。 我说我们也喜欢你,愿意听你唠嗑,跟你照相。欧沙说,是,那些小青年都叫我“野耗牛”。有些小情侣,让我还兼保镖呢,他们玩得可欢实。这样还会介绍别人来找我,我这个人,开始人家有点担心害怕。我说为什么?欧沙说,块头大,皮肤黑,一脸大胡子,给人感觉有点儿野性,人家怕半路上被我打了劫。 我笑了。我能够想到欧沙说的。爱旅游的女孩子总是喜欢找欧沙这样的车手,还有那些小情侣,欧沙会将整个车子让给他们,由他们去任性,而他在远处的一个地方自顾自地拍着风景。什么时候人家疯够了,说可以走了,欧沙就会答应一声走过去,继续他们的行程。 我问欧沙那些游客都会要求去什么地方。欧沙说一般都是玉树周围的景点,像勒巴沟、巴塘草原、通天河谷、经石堆、湿地或者寺庙之类。还有的是去黄河源头,也就是牛头碑那里,约古宗列曲去得很少。 我说,有人要求来过长江源或澜沧江源吗?欧沙摇头说,很少很少,像这样的地方,我肯定要跟他们说到困难,他们听了也就放弃了,真的,一个是费用高,一路上光是烧油就不少钱,如果车坏了,小问题不算什么,如果遇到大问题,也是要再进入成本的。还有像今天这样,路上想不到都是断头路,半路上不得已的露宿,也会耽误他们的行程。 我跟欧沙开玩笑,问他有没有人喜欢上他。欧沙笑了,说当然。欧沙就讲,有的女游客是单身来的,这样的人一看我,就说你随便去哪里,越高远的地方、越荒凉的地方越好。当然她得先把你看好,信任你才行。慢慢你就知道,都是感情上出现了问题,不是刚刚失恋,就是刚刚离婚,来这里撒野散心。 欧沙说,有一个却是想自杀的,被我劝好了回去了。我这是又当导游,又当导师。草原上有话,吹动羽毛的是风,吹动人心的是话。那个女的也就三十多岁,来的时候脸色阴阴的,没有一句话,让我见了都害怕,怕她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从哪里跳下去,那样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所以遇到这样的,我就格外小心,还要看着她的包里装没装什么药。嗨,人就是这样,你只要尽心了,就会得到回报,何况这里的环境也改变人,看不到尘世那么多烦心事。她慢慢地就像草原的天,变得开朗了,话也多起来,后来什么都跟我说,我当然是劝说她把事情看开,路都在前方,就像这草原,你不知道它的边沿在哪里。 欧沙说,路上我们看到一头小鹿,可能是受伤了,一条腿拖着地,头还歪着,它就那么漫天漫地走着。我就指给她看,说你看看,连小动物还坚强地活着。我给她讲我的家庭,讲我心里的困难。她的脸终于露出了天光,云霞回到了她的心里。她开始什么都跟我说,一路上像倒流的河,把什么都倒出来了。而后她就笑,还唱歌,她的歌唱得真好。 我说你们半路上搭过帐篷吗?欧沙说,当然搭过,赶上路不好,又是天黑,不搭帐篷还行?睡在车里不舒服不说,还会被冻死。搭帐篷时她显得很兴奋,说是第一次睡在高原的帐篷里,而后就问我怎么睡?我说你睡一头我睡一头,咱俩头顶头。她笑了,说我小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算大气。晚上我是守在门口的,我怕她害怕。果真她就真害怕了,她说她高原反应,长时间睡不着,就听我打呼噜,我越打呼噜她越是害怕,她说她听到了什么叫唤,好像是冲着帐篷过来了。就猛烈地将我晃醒。我一醒过来她就扑在我怀里了。 我听欧沙不讲了,就笑了,也没有追问。欧沙说,你笑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狼,也没有熊。我出去看了看,一片白雪下得正急。她就说她早就想方便方便。我就领着她钻出帐篷,让她到帐篷后面去解决。可她说她怕得很,让我跟着她,我只好跟着她,背转身去等她方便,她竟然一下子拽住我的大皮袄不放手,而后就听到了一阵激流勇进的响。 我说你们的故事真好,像小说片段。欧沙说,她后来说当时就是那么害怕,一害怕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说我要是使了坏,她也没办法。欧沙说,你不能乘人之危,这些人过后都会反省的,也会后悔的,你觉得当时占了便宜,过后会被人瞧不起,还会被人记下来,点了黑点的。 我说后来呢?欧沙说,她走的时候就说了向我表示感谢的话,还说那晚上真的很美妙,简直就是她一生中的奇遇,会让她终生难忘,说当时她还真有点幻想,过后觉得我更像个男人,而且是个好男人。 我说我相信她说的话。欧沙说,真的,她真的这么说了,说如果我是个单身,就会跟了我。我当然说我有家,还有就是我是个独行侠,她应该找到更好的。她就说,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来,还给我打电话。 欧沙说得轻描淡写,就像说到某次塌方或者雪崩,无非一场遭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欧沙说,生活就是这样,经常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这样也就显得快乐和过得有意义。 …… (节选,全文见《北京文学》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