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
两棵树 文 / 江子 我要说的第一棵树长在一大片菜地中间。距它身后二百米的地方是距离我家三里路远的杨家村,它的右边是一段堤。堤在前面不远处拐了个弯儿,堤内,一条蓝色赣江不紧不慢地流着。 那棵树三百岁,或者四百岁?没有官方机构给它测量过。它就是一棵自由自在的野树,生长在赣江边的野地上。没有谁故意给它施过肥,剪过枝。在我之前,没有任何文字把它记录在案。它的根部,没有人给它做个保护的围栏,在围栏里竖一块牌子,上写它的科属、年龄,编上一个漏洞百出的传说。 它是野物,自然就是许多野物的朋友。它的枝头上,谁也记不清有多少只鸟筑巢。牛走到它身旁,身体有痒了就靠着它蹭几下。狗走过来,热了就在它的浓阴里蜷起身子睡一觉。 那是一棵樟树,是故乡赣江以西乃至整个江西到处可见的树种。 可是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樟树。它的样子,太奇特了。可以说,我走遍了江西的山山水水,从没有见过有比它更好看的樟树。 它的整个树冠是一个半圆状。那是十分标准的半圆状,像是被人用圆规画的那么圆。或者说,像是被设计师精心设计出来的圆状——它那么有设计感,让人怀疑,有人暗中对它动了手脚。当然,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看到如此造型的它,你会猜想这是一棵有灵魂的树。会猜想它的性格,爱美,天真,浪漫,又严谨,精致,追求秩序感,讲究仪式,有一点偏执,有一点强迫症。这样的一棵树,如果让它去剧院看演出或者去参加宴会,它一定会梳妆打扮,西装革履,盛装出行。它的形状会让人猜想,它地下的根系,是不是与地上的树冠一样,有着克隆一般的半圆状? 它的另一个特点是绿。它的绿,是蓬勃的、野性的、汹涌的、激情四射的。一到春天,整棵树感觉要爆炸一般地生长,随便攥一把叶子就可以挤出绿汁来的那种。它新长出来的绿,有着鸟雀绒毛一般的质地,人们很容易会发生错觉:是一朵被春天染绿了的云暂时停落在赣江边的大地上。 冬天了,很多树都掉光了叶子。整个堤岸内的田地都是荒凉的、无力的,然而它依然是苍翠的、磅礴的。 它可真称得上磅礴。它应该有十余米高,数百平方米那么大。那是什么概念呢,就是相当于一栋三四层、数百平米面积的大楼房。它真是一个丰饶的生命体啊! 说它是一个丰饶的生命体,不仅是指它自身的野蛮生长,不仅指它两三百岁了,可依然看不到一根枯枝,主干上没有一点空心的、老迈衰弱的迹象。还有就是,这么多年来,有多少鸟雀在它的枝条上醒来?多少蚂蚁把它当作了故乡?多少孩子把它当作了乐园?多少乡亲把它当作了祖宗?——它当然是两三百年来整个杨家村活着的唯一祖宗。毫无疑问,三四百年来,这个村庄乃至方圆十里的村庄的婚丧嫁娶,悲欢离合,生死祸福,它都了然于胸。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杨家村的老人们,每到初一十五,都会相约到这棵树下焚香,家人生病的祈求病人早日康复,有人在外的,希望远行人出入平安。有人身涉险境的,希望逢凶化吉。无病无灾的,恳请老祖宗给他们添福添寿。人们相信,它在这个地方长了两三百年,一定具有神力。它看起来那么祥瑞,那么亲切,他们向它索取,它一定倾其所有。 杨家村始建于明朝,至今六百多年。全村杨、何、王、黎四姓杂居,20世纪80年代以前经济以种水稻为主。是赣江以西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 可是因为有这棵树,这个村庄就与别的村不一样了。它是杨家村的门头、招幌,是关于杨家村风水好的活广告。因为它,原本普通的杨家村,就显得吉祥、葱茏、绚烂,甚至有那么一股仙气(如果有人说,曾在某个月夜从树下经过,看到树上坐着白胡子的仙人,所有人都会相信)。赣江以西的人们,对杨家村,就有了特别的好感。 赣江以西的媒婆,介绍起杨家村的姑娘小伙,总是说,你看这个地方,树都长得那么好,人会差到哪里去?——树都长得这么好,嫁到村里去,人还不容易活吗? 我有不少亲戚在杨家村。我爷爷的妹妹(我叫老姑婆)就是这个村子的媳妇。她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因为这棵树,我最愿意到这个村子里去做客。想想能到这样一棵漂亮的、童话般的树庇护的村子里走亲戚,心情就会莫名地美好和愉悦。 它是历史的见证,也是未来的期许。它是生、是活、是永恒……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在属于它的土地上,已经活了三四百年的它,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 然而事情出现了一点纰漏。有一天,原本宁静的赣江河堤上来了一群穿工装、戴安全帽的人。他们带着许多仪器在河堤上走来走去,一天到晚测量个不停。 不久后有更多的人来到了这棵树不远的河堤上。他们操着外省口音,用本地人很少有的眼神看人。他们在河堤上搭建工棚,开来了许多重型卡车。卡车在河堤上开来开去,装来了砂石、泥土。原本宁静的乡野之地,没过几天就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人们从不同的渠道了解到,赣江下游要建造一个巨型水利工程,通过造坝蓄水,改善下游几十万亩农田的灌溉水平,每年增加全省的发电量以十几亿度计。赣江以西的人都知道一度电的价值。如果一度电按五毛钱计算,那就是数亿元那么多。那么多的钱!那么大的一个数字! 这对赣江以西乃至全县甚至全省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块土地将因工程的建设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发生天大的变化。对这即将到来的变化,几乎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拊掌相庆。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人们发现,赣江边的环境大变样了。因为要抬高水位,许多村子在工程的资助下从地势低处搬迁到了高处。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新开辟的村庄,就像画一样,让没有搬迁的人们眼热得很。 还有,河堤变宽了也增高了。原本黄土堆砌、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堤面铺上了水泥,增加了护栏,成了可供两辆车跑动的沿江公路。赣江边的人们回家就方便了。河堤内那棵树旁边的菜地上,盖起了一座据说是国家级标准的两层楼的排灌站,有专技人员成天守着它。这意味着,这块乡野进入了更高级别的官方治理体系中,享受到更高的待遇! 赣江里的水明显多了起来。以前能看到的河滩,现在一点也看不见了。以前冬天江水枯成一条细线,现在一年四季河堤内都是满河床的水。对岸村庄的倒影漂浮在水面上,就像一个陌生的、模糊的、虚幻的梦境。 一切都那么让人欣喜……可并不是所有一切都是这项国家工程的获益者。比如那三四百岁却一直郁郁苍苍的老祖宗。 起初它的样子与往日并无不同。人们发现它的叶子不过是有点蔫,很多叶片耷拉了下来,紧接着它们不断地落下来。正是秋天,人们也并没有过于在意。可是它少有地露出了枝丫,就像一个严重脱发或者被鬼剃头的中年男子那样。它的半圆状因此有了破绽,已不是精心设计的模样了。 人们变得忧心忡忡。可是他们都相互安慰着,这棵树说不定进入了一个调整期。就像人会抑郁,会有情绪低谷的时刻,可要不了多久,就都会好起来。它在这块土地上长了三四百年,啥阵势没见过?到了明年春天,它就会重新野蛮生长,所有的枝丫上,都会长出汁水充盈的树叶来。 可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落了空。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老祖宗不仅一片新叶也没有长出来,原有的叶子也全部掉光了。它成了一棵只有树干树枝没有叶子的树。也就是说,它死了。它成了一具尸体,或者说,成了它自己的墓碑。 即使死了,它依然那么好看。它依然是半圆的,那些枝条折曲婉转相互交错,仿佛是一件神造的精密仪器。没有了树叶的装饰,那些枝条竟有了特别的质地,仿佛它是一副不同凡响的龙骨。早晨的太阳升起来,阳光洒在它的身上,它停落在地上的影子,阴影重重,充满了死亡的凝重与悲伤。 它怎么啦?是受不了那些重型卡车经过时发出的马达轰鸣的声响、浓重呛人的柴油味,还是河堤内突然增多的水,让它深入到河床的根系喘不过气来?是这块土地风水、生态发生的改变,让它因水土不服得了重症? 它死了,死在工程建成、赣江以西发生了人人称许的变化之后。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世界有新生就会有死亡?如果所有的新生都必须要有成本,那它是不是用自己的身躯,抵消了这块土地因为新的增长所该承受的苦难? 它死了。没有它预告的春去冬来,杨家村即使新建起了许多崭新的楼房,依然显得灰暗、陈旧。透过那棵树去看杨家村,杨家村表情暗淡,有了葬礼一般的肃穆与不安。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7期 |